温新阶 男,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高级教师,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被《散文选刊》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面馆老汉
职业技术学院门口有家兰婶面馆,根据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判断那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就是兰婶。
兰婶是老板,职工只有一人,是刚请来的一个老汉,据说他从前在国营宾馆干过好些年,手艺相当不错,退休了一直在家闲着,好多饭店请他,他不去,站了一辈子灶台,腻了,闻见油烟就恶心。
兰婶是无意中听说这个人的,她觉得有些意思,想去试一把。
兰婶去的那天阳光很好,久雨初晴,杨树叶子抖动着,叶片上反射着秋阳的光芒,像一树抖动的金币。
兰婶去找他时,是刻意打扮过的,刻意到让人看不出来刻意,像是随便拉了几件衣服穿上的,却很得体。
兰婶很快找到了老汉的家,其时他正在一楼的阳台上浇花。
兰婶是隔着防盗网和老汉说话的,说请他去煮面条。
只煮面条,不烧菜么?
我那是面馆,只煮面条的。
那,我去试试,先不签合同的。
好的,你随时可以走人的。
兰婶拿出事先写好的地址条子递给老汉转身就走了。
兰婶边走边想,这防盗网有时是防不住的。
老汉也在想,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呢?是因为这久雨初晴的天气,还是因为这并不难看的老婆子?既然答应了,那就去试试看。
老汉来到兰婶面馆,面馆只有三种面:牛肉面、肥肠面、小面。老汉想再开发几种,兰婶说,只两个人,品种多了忙不过来,也不好记帐,活儿在精不在多。
老汉不多说,系上围裙,就进入了角色。
兰婶付工资的方式也很特别,不是一月完了开钱,工钱一天一结,牛肉面、肥肠面每碗三角,小面每碗一角。结了第一天的工钱,兰婶子给老汉一沓纸,有黄的、有白的。这纸你自己揣着,牛肉面、肥肠面在黄纸上划正字,小面在白纸上划正字,打烊关门时,我俩的一对,就给你开工钱。
这个分配方法很好,老汉再不单是一个只管煮面的师傅,他也关心店里的经营。他很快记住了经常吃牛肉面肥肠面的面孔,那多是教育局的干部和职院的老师,这些人一进门,他就笑容满面,一边劳作一边聊天,讲教育重要,讲老师光荣,牛肉面的食客中有人冒出了一句:光荣啥,公务员的津补贴每年一两万,已经拿了三年了,教师这一块还没音信哟,还是当官的好啊!话不能这么说,政府咋能忘了教师呢?兴许正研究政策呢,再说,当官不也得先读书吗?还得要你们教呢?这话大家心里受用,吃得乐呵呵的。
半个月下来,兰婶面馆的名声比原来大了许多,都知道这新来的一个煮面的师傅,不仅煮的面味道好,而且亲和力强,还很有文化修养。这一天不又在说教育吗?老汉竟然讲出钱学森的堂侄得了诺贝尔化学奖,他甚至连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名字也说了出来,一屋的食客都咋舌头,这些人出去一传把老汉传神了,长期在另一家湖南粉面馆进早餐的人很多也奔兰婶面馆来了。
兰婶自然高兴,打了烊就问:你哪来那多学问?我有啥学问,现买现卖呗,晚上在网上找一找,第二天吹一吹呗,不瞒你说,那个法国家伙的名字我背了不下三十遍,还怕记不住,写在左手心里呢!兰婶就咯咯地笑,笑着捅了他一拳,结工钱时还多给了他五块钱。
当然,老汉不光是嘴上功夫。他知道,面条好不好吃,关键是汤,他来了,改造了汤的配方,熬了几锅老汤,面条就格外香,格外好吃,来吃的人就自然多。再者,就是态度,不光是对吃牛肉面、肥肠面的食客热情,对吃小面的学生他也很关照,给他们的分量足一点,多放点油水,让他们吃饱,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还熬点姜汤什么的,娃们就念他的好,天天来吃他煮的面,过几天也改善一次,吃一碗牛肉面,让老汉多挣两钱。
兰婶这边的生意特别得好,湖南粉面馆的生意就冷清了许多,老板就跑到上头说兰婶的面汤里放了罂粟壳子,上头倒也没当真,可事情让老汉知道了,他非要弄个江湖到底,硬是请有关部门来化验鉴定,把化验结果放大塑封了挂在门口。
这一天,他请一个同学到湖南粉面馆买了一碗牛肉面端过来,老汉尝了尝,他这汤里缺东西,我得去传个艺。
兰婶说:你这为啥?不为啥,都是做这一行的,人家凄惶了也不好,再说,职院师生加教育局的干部几千上万人,都要过来,你一口缸还能装天下的粟?
老汉去传艺,起初还碰了壁,不过,到底架不住他三寸不烂之舌,泡了茶,上了烟,老汉开了方,买来料,按顺序下好料他才离开,这半天,他少煮了几十碗牛肉面。
兰婶的生意一直好,老汉照样乐呵呵地忙,照样一边劳作一边聊教育和文化,久而久之,很多人一大早就不约而同地到兰婶面馆吃面,来和老汉交谈,大家成了几天不见就有些想念的朋友,却没有谁知道老汉的姓名,直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才知道他叫吴光汉。那天,邮递员在面馆门口叫着:谁是吴光汉?收挂号信,吃面条的人没有谁叫吴光汉,老汉忙着煮面聊天也没在意,还是兰婶说:你不姓吴吗?是叫你吧?他才去接那信,信是新疆巴楚县民政局寄来的,是一封感谢信,原来新疆地震的那天,他去寄了500元钱,本来不想写地址的,营业员说不行,他就填了兰婶面馆的地址,他想这儿认得他的人少……
兰婶要把那感谢信贴在墙上,老汉不肯,我私人的信件怎么能到处张贴?他把信装进口袋,把新点的面条下到锅里……
后来,吴光汉老人病了,在中心医院住院,去医院看他的人特别多,病房里花篮都摆满了,摆不了的只好摆在走廊上。
来看望老人的有教育局干部,职院老师,也有不少职院的学生。
擦鞋嫂
方嫂从汽修厂下岗好几年了。
忙忙碌碌好多年,突然闲下来,真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双握惯了扳子钳子的手不知往哪儿放。
这样别别扭扭了一个月,到了以前领工资的日子,才猛地想起不能去领工资了,原来这不光是别扭,还关系到生计问题。
该找个事做,一打听,一起下岗的有好几个已经干上了,有开小餐馆的,有卖菜的,也有的去了家政服务公司。她一琢磨,这几行她都不行,开店吧,她没有本钱,卖菜吧,五大三粗的一个婆娘往摊前一站,有人来问菜价吗?干家政服务更不行了,谁不喜欢伶俐点的、漂亮点的呢?
最后想到擦鞋,这差使成本低,也不需什么技术,人家只把一双脚伸给你,你低着头擦,脸蛋漂亮与否也不重要。
于是,去买了几把刷子几支鞋油,找出些破袜子旧毛巾洗净晒干装好,就到港窑路超市边干起来了。
这世上,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擦鞋的也不例外,超市边上本来就有一拨擦鞋的,顾客也就那么多,你多了一个擦鞋的人,不把别人的秧拔稀了?
方嫂提了马扎和凳子过去时,擦鞋的人也已经排满了,她往岗子边上挤了挤,那人就是不让,她就不挤了,把马扎提到对面,与这一拨人相向而坐。她这一坐,倘是有人找她擦鞋,就要把屁股对着那一拨人了。
这还了得。
擦鞋的女人中站起一个人来,走到方嫂面前,“晓不晓得规矩?”
“晓得的,中午我请大家吃馄饨。”
“一碗馄饨打发得了吗?”
“你说要怎么样?”
“最差也是鱼头张的一个火锅吧。”
“还想讲排场啊,你们都想一想,但凡有点办法,谁会来做这个事,六月的太阳,腊月的冰雪,不过是为了糊个口,你们讲得起这个排场吗?你们逼别人讲这个排场真吃得下去吗?”
“嘴还蛮扎实呢!姐妹们上,砸她的家什。”
“谁敢?”
这一声吼很有些威力,有人已经退下了,头儿不能输了这个志气,已经提起了她的篮子,她一下捏住她的膀子,“姐,对不住了。”然后轻轻一扭,那女子身子便背了过去,一只膀子已经剪在了背后……
“各位姐妹,对不住了,下了岗,混口饭吃,这鞋我是擦定了,大家行个方便,我们就是姐妹……”
大家连忙在中间挪出一块空地。
方嫂的擦鞋生涯正式开始。
港窑路算不上繁华地段,擦鞋的人也还是时常受到城管队的惩罚,他们一来,要么没收工具,要么罚款,经常是顾客的鞋还没擦完,城管队的人来了,大家提着工具往超市后面的院子里跑,客人也跟着跑,鸡飞狗跳的,让人想起柳宗元的一篇文章中的句子。
这一天,方嫂正在给一位客人擦鞋,城管队的来了,本来她应该这会儿已经擦完了的,却因为这位客人的皮鞋太高级了(她擦了几个月鞋,对鞋的档次已经很有研究了),绝对不止一千元,说实在的,他的皮鞋还没有多少灰,这种人擦鞋不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鞋的保养,所以她就擦得仔细,所以碰上了城管队,其他的姐妹都带着客人往后面院子里跑,方嫂坐在那儿没有动,继续有条不紊地为客人擦鞋,一位高个子城管队员准备来提她的篮子,方嫂握住了他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与这位客人无关,擦完鞋客人走了,我再和你们理论,请不要惊扰我的客人。”
方嫂的话说得轻,手里握得很重,高个子已经感到了几分疼痛,知道碰上厉害角色了,忙松开手退到一边去了。
方嫂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把鞋擦完,客人站起来,递给她一张百元大钞。
“我没这多钱找你哟。”
“不必找了,您不仅很好地为我擦了鞋,更重要的是维护了我的尊严,如果说我跟您一起往那院子里跑,我这个约森集团的总裁还有尊严吗?您维护了我的尊严,也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客人的话说得很重,也许是故意让城管队的人听见。
城管队的人怕在大街上同方嫂闹得下不了台显得尴尬,就要方嫂跟他们回局里,方嫂倒不怕,拎着篮子跟着就去了。
在宽敞的会议室里,城管的头儿接见了她,“方嫂啊,我们知道你们的难处,可你也得体谅我们,港窑路不是建了个大市场吗?过几天省里领导要来视察,市里交代下来,我们也没办法。”
“领导来怎么啦,我们哪碍着他了,我们一不放火,二不杀人,几个擦鞋女人还会起个事儿?嫌我们寒碜,那好啊,给我们每人发一套高级西装,一把皮椅,坐在那儿擦鞋,多显我们的生活水平高,多显领导关心群众啊!”
“方嫂,你也不说横话了,这哪跟哪儿,求您带个头,到了那一天,你就在家呆一天,你不来别人的工作就好做了,你回去给姐妹们说,那天不上街,每人补三十元误工费,这可都是看你的面子哟。”
人家说得诚恳,方嫂倒心软了,也就应了下来。
这超市旁边的姐妹们还不知方嫂被带回局里会受什么处罚,方嫂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她把城管的意思一说,轻重长短一挑明,大家也就同意了。
可总也没有接到通知,有人说领导不来了,有人说省里领导上北京开会,视察没了期了,港窑路就一切正常,方嫂她们的擦鞋事业也一切正常。
这一天,方嫂的面前来了个擦白色旅游鞋的,擦这鞋费时,后面就站了好几个等着擦鞋的人,开始两三个,慢慢地围了一圈,方嫂正觉得纳闷,忽然她看到有人把手伸进了客人的夹克口袋,只两秒钟,已经划破口袋,掏出钱来,说时迟,那时快,方嫂脚一顿,站起来就捏着了拿钱夹的手,那小子哪还能动弹,旁边那几个小子没想到这擦鞋嫂还敢管这闲事,一起围了上来,方嫂把钱夹丢给了客人撂掉外衣,“你们在别地儿犯事,我没看见,今天上了我们的鞋摊,要掏我客人的口袋,既然我看见了,我就得管,谁先上来?”
有个五大三粗的小子自丈着有几分力气,冲了上来,方嫂抓起他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肩上一推,手臂就反到了背后,再往下一摁,人就跪在地上了,一群毛头小子拔腿就跑,方嫂把手中的小子用力一推,他一个踉跄,站起来也跑了。
大家就夸方嫂的身手,那擦旅游鞋的客人千恩万谢,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要酬谢方嫂,方嫂高低不要,那人丢下钱,拦了一辆的士就跑了。
方嫂对大伙说:“今晚收了工,鱼头张那儿搓一顿,谁不去我跟谁急。”
视察市场的领导终于来了,这回跟每回不同,省里领导已经到了市场才通知市里,市里头头脑脑们慌忙赶到市场迎接,自然没有人通知方嫂他们回避,领导看完市场长长的车队就要开到超市来了,她们还在这儿乐呵呵地擦鞋。
前面开道的警车呼啸而过,第一辆奥迪的轿车突然抛了锚,后面的车跟着停下来了,来看热闹的群众正往车队靠近,后面车上的领导慌忙下车跑到前面来,“赵省长,上后面的车吧。我们马上安排人来修。”
赵省长脸上很有几分不悦,极不情愿地把腿跨出了车门。
“首长,请等一下。”方嫂两步跨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几位市里领导很紧张,一下子靠近了方嫂。
“我姓方,是这儿擦鞋的。”她一边回答领导,一边冲司机喊:“扳手、钳子递给我。”她的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因为事发突然,领导们被她弄懵了,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已打开了引擎盖。
汽车熄火的那一瞬间,方嫂听出来了,是一个很小的问题,约莫三分钟,她就解决好了,停下来的车队徐徐启动。
这件事被随行的电视台记者拍了下来,成了当天市电视台的头条新闻,这件作品在半年后还得了全国新闻奖,这自然是后话。
第二天,那位约森集团的老总来找了方嫂,他就是新市场的投资人,他在市场里修了一间“养鞋坊”,要方嫂带着姐妹们给到市场进货的人免费擦鞋,市场每人每月开支1200元的工资,还有统一的工作服。
大家自然欢呼雀跃。
不过,方嫂还有另一分兼职,约森老总的私车保养师,这份工作每月拿多少钱,没有人知道。
有几个姐妹想问,到后来还是没有问。
责任编辑 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