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工具

2009-04-28 07:48杨昌龙
延河 2009年4期
关键词:王强工具

杨昌龙 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发表外国文学研究论文多篇,出版有外国文学论著。

审讯室里。栾警官经过审讯,对案情已了如指掌:此犯必须严惩!他是那种恶贯满盈、又死硬到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之一。

于是,他便拧紧笔帽,合上案卷,刚想起身,忽觉言犹未尽,又紧盯着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的犯罪嫌疑人,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王强,你在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之中,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把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子,推上绝路,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良心的自责吗?”

“没有。”王强平静地说。

“为甚麽?”

“这你就不懂了。”王强轻蔑地一笑,抬起眼皮,斜视着栾警官,慢条斯理地说:

“人与人,都是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我把这个女子——宫丽,改造成我手中的工具。她刚刚成熟,变得得心应手,就被你们抓住了。对此,我只有遗憾!”

“看来,你把他人都视为你的工具了?”

“不错。”他瞪起眼珠子,提高了声调:

“请问:‘人生是什么?‘奋斗是什么?不就是要步步争强权、作霸主?他人嘛,奴隶、物品、工具而已。我就是要拒绝被人利用,而要使一切人为我所用!”

“这是强盗哲学!”

栾警官听罢,猛然站起身来,内心的火苗,哧地窜上了脑门。

但他大吼一声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又慢慢坐下。因为长期的审判工作,锻炼了他的沉稳:愤怒常能激活他的智慧,冲动总会刺激他的思维,而智慧和思维,又常能使他从狂怒的峰尖,转瞬落入冷静的谷底。

他眯起眼睛,端详着对方好大一会。他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罪犯,大学本科没白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抢匪,他还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宏观思考、有自己的哲学逻辑的双料强盗!

劫匪不可怕,就怕劫匪有文化!——我还把他小瞧了呢!

看来,审判并未结束,这仅仅是另一场较量的开始。

想到这里,栾警官一下子来了兴趣,便说道:

“我倒要听听:你把人们都当作工具看的道理何在?”

“你就是政府的工具呀!”

他一愣:“怎麽讲?”

王强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到面前的小桌子上,身子向前一倾,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架式,语气平和、慢条斯理地说:

“这个嘛,你很容易懂,就怕你假装不懂。你看,过去,我作案,利用宫丽做工具,达到了目的;现在,你审我,我招供,我就成了你的工具;将来,你利用我这类人的招供,力争破案,邀功请赏,才能向上爬,达到升官升薪的目的,你又成了政府的工具——这不就是‘工具关系的活见证麽?”

栾警官提高了声音:

“公安局,是政府的一个部门,它负责社会治安,专门依法打击你们这些害群之马,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过,这不叫‘工具,叫‘服务,为人民服务。我向来以能作这样的警官为骄傲、为光荣!这个嘛,你肯定不懂,充其量也只能是似懂非懂。不过,”

讲到这里,他绕过桌子,走到王强对面,双手交叉在胸前,平和地问道:

“你肯定懂得,我国古圣先贤说过的一句话:‘物物而不物于物。”

“这是老子的名言。他讲的正是:人使用物,而不应该作物质的奴隶啊!”

“这句话,我赞同。”栾警官立即接上去:

“这讲的只是人和物的关系,人要做物的主人——这是对的!但是,对于人,对于人和人的关系,我更信奉另一句话:

“什么话?”

“人人而不人于人!”

“怎么讲?”

“这是说,人要把‘他人当人看,而不能看作物。即人人生而平等,人与人之间,在人格上,永远是平等的关系,不能视作工具关系,利用的关系。而你呢,恰恰和我相反。你一切都为了私利,总是教唆利用他人,完全为你一己私欲服务,哪怕造成更多人的灾难和悲剧,也在所不惜。你把所有的人,都分成‘能利用和‘不能利用的两种,再把‘可利用者调教成你的驯服打手。”

栾警官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大声强调道:

“你想拉起山头,你要做一群盲从你的奴隶们的山大王!利用他人,达到你狂妄又贪婪的目的,这才是你在人学上的工具观。这也正是你犯罪作恶的思想根源!”

“哦,没看出,”王强颇感意外,瞪起诧异的眼珠子: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警察,你原来竟是个思维深刻、富于雄辩、头脑不简单的学问家!”

紧接着,他又不无讽意地一扬眉毛,阴阳怪气地说:

“你大概是公安大学毕业的吧?人文智商很高嘛!”

“对,我俩都是大学毕业。不过,谢谢你的夸奖:不是我的智商很高,而是你的智商太低——不懂人性!这点道理,连思维正常的小学生都懂得。”

王强冷笑了一声:

“那么,你总该承认,宫丽是个思维敏捷、而且机警干练的女子,难道她也头脑不正常?她就懂得:不迫使别人当工具,就要给别人当工具。在这一点上,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真的吗?”栾警官轻蔑地微微一笑:

“那麽,我们就把宫丽请出来,听听她现在会怎麽说。”

“王强,你毁了我的一生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后,是几声深深懊悔的抽泣。

一个同案嫌疑女犯,一走进审讯室,就情不自禁地指着王强,厉声斥责。接着,她开始用低沉的、饱含血泪的声音,哭诉她那可怕的、被王强‘工具化的过程:

“人生道路是漫长的,但要紧的常常只是一步……

“可以允许人犯种种错误,但决不可犯那种‘一次性的错误……

“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那个‘一次性的错误,(慢慢地回忆起来)就是从那样的‘一步开始的……

王强,30岁,很帅。站在钟鼓楼乘车站,一扬手,一辆崭新的士,嗖地停在他面前。

他打开前门,坐在司机旁边,抬眼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司机。

“去哪儿?”

“随便。”王强冷冷地说。

车子经过东大街,来到大差市,拐个弯,开进解放路,一直到五路口,两人都没说话。向西拐,开上西五路,女司机这才试探着问:

“和父母吵架啦?”

王摇头。

“跟朋友打架啦?”

“没有。”

“那就是让老婆给涮啦?”

“也不是。”

“那是——”

“买卖赔本儿啦!”王强有气无力地回答。

“嗨!”女司机大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常说,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必要愁眉苦脸!”

“五十万哪!”

“五百万也不怕!瞧,”她轻轻一拍方向盘:

“这辆车,就是我老公出车祸后,我挣来的!混市场,有得有失,失后又得,常事。金钱,人的奴才,工具而已!别看那么重。”

王强转过头去,看着这个女司机:大约与自己同龄,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头黑发,向后梳成马尾松,用一条彩色小手娟扎起来。尤其是那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引人注目:双眼皮,长睫毛,乌亮的眼仁,闪闪放光。她手足灵活,动作轻巧,驾车技术娴熟,说明是个老手了。

他端详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但没言语。

车子绕道二环线,速度加快,来到和平大饭店门口。王强示意停车,付费之后问道:

“明天愿意来接我吗?”

女司机点头:“时间?”

“早8点。”

第二天一早8点整,王强刚走出饭店,就看见那辆新的士等在门口。他心想:这小娘们行,说话算数。钻进车向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待人,讲一个‘诚字,从不误事。”车子启动后,她问:

“去哪里?”

“我刚学会驾驶,今儿借你的车练练。”王强的情绪比昨儿好多了,但是照旧铁青着脸。他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她道:

“按里程计,最后多退少补。”

车子就近钻进大家常练车的和平广场。二人调换了位置之后,车子开始转圈儿跑起来。看见他熟练的驾驶技术,女司机惊叫:

“老手啦,为什么骗我?”

“昨天,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又心烦意乱,乘你车,只想随便看看。但听你谈话,出言不俗,又见你办事干练,人也漂亮,我的烦恼,就丢掉了大半,心态平和了许多。今天还想让你陪我聊聊。”

“原来你耍我,好大的胆子!”女司机嘴在大声责备,心里却觉得甜甜的:

“现在说真话: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我从传统中走来,要奔理想而去。”他拿腔拿调,像是在朗诵诗歌,但仍然是冷冷的面孔,冷冷的声调。

“别给我玩深沉,我不懂!”

“好吧,我索性都告诉你:我叫王强,北京人,爷爷干过外交,父亲曾是中学哲学教师。文革前,父亲发表了几篇文章。文革中,被看作走资派的‘御用工具,打成学校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最后受折磨而死!鄙人我,很不幸,就是那时出生的(1968年)。我和母亲被赶回老家,黑龙江农村,靠讨饭糊口。长大后(1978年,10岁),碰上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制度,我就发奋念书,拼着命,也要争一口气,就为出人头地,不被人奴役,一生最嫉恨被人利用。大学毕业后(1990年,22岁),因成绩优异,分配到人民日报社,却被一个走后门的高干儿子挤掉了,又落到中学教师堆里(1991年,23岁)重走长辈老路,成了娃娃头、教书匠。想起父亲,曾被当权者,当作过河小卒,随意使用,用后即废,直至毁灭。我越干越没劲,越想越窝火,一气之下,辞了中教干个体(1995年,27岁),和朋友合伙办公司。开始,赚了不少钱,今年,又叫朋友骗了个精光(1998年,30岁),母亲又急又气,一病不起,终于患脑溢血而亡!”

“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谁知到头来,我还是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听说西部要大开发,这不,来西安是想另谋生路!”

“都说30而立,可你还幼稚得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太嫩了点儿!”女司机像大姐姐教导小弟弟:

“今天混世界,先要经摔打。才呛第一口水,不怕!”她示意靠边之后,一拉手闸,车子立即稳稳地停了下来:

“你想听吗?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说,她有个高中同班的女同学,没考上大学,和男朋友共同凑钱买了一辆奥迪。那些年,刚兴起出租车,生意好做。她白班,男的夜班,钱没少赚。他们像心肝儿宝贝似地爱惜这辆车子。不料想,一天晚上,他男朋友上厕所出来,车子被人偷走了!两人气得半死,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像生了大病。

几天后,忽然,她想通了,一骨碌爬起来:

“不就十几万嘛!”她跑到男朋友家里,一把从被窝里拽起他来:

“人重要,还是车重要?为车死,不值!”

她提出:先结婚!

小伙子一听,惊喜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你,不要车了!”

“不,车也要,买新的!我们从头开始!”

男朋友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啃了一口。

等欢欢喜喜办完喜事之后,他们便用所有积蓄,又买了一辆新奥迪,继续跑出租。

“说得好。”王强赞佩道:“车为人奴,人为车主。人比车重要。这个女人有见识!”

听到赞扬,女司机有点得意:

“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微笑道:

“我!”

“你?”王强的眼睛瞪大了,直勾勾地打量着她。

“怎么?不相信?真的!那时我只知道:车是给人服务的,是赚钱的工具。”

“对,工具,供人使用的工具。”王强口里,一边不断重复着“工具”二字,一边陷入了沉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者,工具也。它太重要了!但是,我手中的利器何在呢?”

“但是”,女司机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两年后的1998年冬天,我家里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端起司机台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浓茶,接着又讲了下面这一幕发生在她身上的家庭悲剧。

冰天雪地,大雪纷飞。自由市场上,人山人海,熙来攘往。那些占道经营的粮食店、辣椒棚、肉食铺、干菜副食摊子,一街两行,摆得满满当当。尤其是那些新鲜的水果和蔬菜:碧绿的青椒,紫色的茄子,鲜红的西红柿,整整齐齐,煞是好看;金黄的甜梨、碧绿的苹果,串串香蕉和成堆的蜜橘,更是惹人眼馋。在一片喧闹声中,小贩们扯着嗓子,大声叫卖:

“哎,走着看着,掐着算着……”

“甜梨,梨甜,用钱买甜,不甜不要钱!”

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惨叫,人们一下子四散跑开,一个男子倒在了血泊中,殷红的血咕咕地涌出来。从后背捅进去的尖刀,还直竖在受害人的后腰上。凶手不知是混在人群中,还是早已逃之夭夭。众人乱做一团,有人喊:

“快打110!”

“救人要紧!”

“赶紧送医院!”

……

很快,警车赶到了,110也来了。只见四五个穿警服和穿白大褂的,经过一阵忙乱,把伤者就近送进了省医院,但终因被刺到致命处,又失血过多,虽经紧急抢救,最后还是无效而亡。

“这个死者就是我老公!”

王强一惊,盯着她问:“凶手抓到了吗?”

“抓到了。”女司机仰起头,望着驾驶舱顶,“唉”了一声,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

“还不如抓不到。”

“为什么?”

“他死于情杀!”

原来,她老公开车赚了点儿钱,便不安分起来,喜欢上了他的一个好哥们小刘的妻子。小刘混得背,小夫妻常为金钱吵闹打架。开始,纯粹为了帮朋友一把,她老公晚饭后,把车开到小刘家,让小刘出车去赚钱,只收回小半收入,够他搪塞老婆就行。小刘出门后,他免不了陪小刘的妻子拉拉家常,说说笑话。久而久之,这女子从感激发展到动情,他也从暗恋陷入冲动。两人一经上床,便一发不可收拾,经常利用小刘出车之机,醉享温柔,偷偷云雨一番。

时间一长,小刘有了感觉,怀疑之中,便利用刚出即归的办法,突然袭击,把二人堵在床上,抓个正着,就狠狠揍了他一顿。他鼻青脸肿地跑回家,向老婆撒谎说,为车钱和顾客打了一架,还得到了老婆的一番安慰。

但事过之后,小刘越想越气。他本就生性刚烈,头脑简单,又是法盲,认为自己不仅被人耍了,还戴上了绿帽子。不行,他要寻机报仇!于是,便发生了上述那可怕的一幕。

丈夫死后,凶手小刘被判死刑。虽然在判决条文中,女司机作为受害者家属,该得一笔巨额赔款,但小刘家已一贫如洗,小刘的妻子也远走他乡,判决书成了一纸空文。她的生活便一落千丈,成了个年轻的小寡妇儿。从此,过上了以车为家、靠车吃饭的苦日子。

“你对你丈夫的花心从未察觉、丝毫都没怀疑过?”

“没。”女司机苦笑着回答:

“我这一辈子,就‘无限忠诚过两个人,幼年时代是毛主席,结婚以后是我老公,连我的亲爹妈都排不上。我这个人哪,生活中,心眼活,转得快。喜欢我的人,都说我贼聪明;讨厌我的人,都说我猴儿精。反正,我从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就爱唱那英唱的那首歌:《山不转水转》。但是,在爱情上,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多‘转,从没打算见异思迁。爹妈早逝,我孤身一人,自从在中学结识他以来,我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婚后,我更把他看作我唯一的亲人,从没把他往那儿想过。谁曾料,他竟然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男人哪,真坏,有钱就变,说变就变。今后啊,任谁他妈的我都不信了!”

“我也忠告你一句:这世道,钱重要,其他的,别太上心。”

“不!更令我吃惊、叫我心寒的是:我在这个事件中,发现了我老公对我的真实看法。”

“什么看法?”

“他说:我只是他的‘性工具!”

“他说的?”

“是的,是他在床上亲口对那个小婊子说的——法院给我看过他们犯事儿的细节交代——我把他看作我的一切,我的靠山,我的灵魂;而我,在他心里,只是他的工具,用用而已。哼,‘性工具,连个‘性伴侣都不是!”

王强端详了她一会,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坦率。他开始对她发生了兴趣。但因初次邂逅,对她的脾气,不摸底细,所以,他的态度仍然十分谨慎,一言未发。只在临下车时才问道:

“能告诉我,你的贵姓和芳名吗?”

“啥贵姓、啥芳名?贱名宫丽,姓宫名丽,小名丽丽,就叫我丽丽吧!家住东大街杨柳巷11号。想要用车,尽管吱声!”

“好的,电话呢?”

“给你个手机号。”丽丽麻利地掏出一个记事小本,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他。

回到酒店,王强仍然思考着丽丽那句关于“工具”的话。

按照丽丽留下的地址,王强找见杨柳巷,来到11号院的大门口,只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看热闹,中间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男的是个老头子,那个女的,正是丽丽。王强挤进人群,急忙将丽丽拖回房间,劝她道:

“和人吵架是最蠢的办法!既解决不了问题,还招来一大堆人,把自己变成小猴子,给人们当把戏看。到底为了什么呀?”

当丽丽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她就给王强讲了发生这场冲突的根由。

原来,他们这个院落里,共住了五家,除了老头和丽丽住的是私家房外,其余三家,都是老头招来的房客。近年来,小偷经常光顾,大家要求房主,加强安全措施,在大门外加装一个防盗门。丽丽也愿意按比例分摊。但多次催促,老头不愿花钱,总是按兵不动,借故推脱。结果,上个月的一天晚上,一个房客被杀,钱财被盗。案发后,大家都认为:是房东疏于防范、不装防盗门造成的。因为这和丽丽的安全利益有关,又有大家的支持,她这个心直口快的人,便和老头争吵了起来。

王强说:“出了人命,警察局自会出面,给老头子做工作,你急什么?”

丽丽说:“你不知道,这老头是我的伯父!既心黑,又吝啬。十多年前,我爹妈去世后,留下我一个孤弱的小姑娘,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不仅不可怜我,也不呵护我,关心我,反而想把我当作赚钱的工具!他逼我干的那个事啊,丑得我都说不出口!被我大骂了一顿之后,又假借关怀我,给我找对象,想把我偷偷卖掉,既要得男家的聘礼,又要霸占我合法继承父母的房产。我看透了他的贼心,就拼死命地跟他闹。我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和他打了一场官司,他输了理,才没得逞,至今还没忘记嫉恨我。这个老家伙,小算盘打得太精了。就是最会找缝儿、钻眼儿、不择手段、利用他人牟私利的那种人!”

“啊,这个糟老头,连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敢算计、敢利用,这太可怕了!”王强心里想着,更坚定了他对社会的看法:人和人,纯粹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但是,他试探地说:“天底下还是有好人嘛。”

“哼,”丽丽余气未消地答道:“不多!”

“你提到的,帮你打官司的那个朋友,不就是?”

“他可的确是个少有的好人——我中学时期的同学。”

“是你的男朋友吗?”王强笑着问。

“我倒想,可人家看不上我。他大学毕业,出过国,留过洋,现在是个省报的当红记者,话不多,但有头脑。常说我是‘俊脸蛋儿,缺心眼儿,一直叫我‘疯姑娘、‘傻丫头——噢,我想起来了,他还为我们院儿里那件杀人的事,写过一篇文章呢,发表在《西京早报》的副刊上,题目叫什么《我堕落》?我来找找看。”

说着就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在一堆书报杂物之中乱翻开了。

“这不,”丽丽把一页剪报递给王强。王强拿到手,就读了起来:

但愿是我堕落

丁 雨

近年来,窃贼杀人事件,层出不穷。上海名作家戴厚英,惨死窃贼之手,西京名画家秦惠朗,命丧贼刀之下,西京大学一个老教授,也被窃贼杀死在家。近日,又有我市杨柳巷一个住户,被人劫财害命。见诸各种报端的此类事件,还有不少,已经见多不怪,没有新鲜感了。

按理说,窃贼劫匪,唯一目的,是劫取钱财,别人的生命,对他来说,一分不值,何贪之有?钱物到手,便赶快远走高飞,为什么既要夺人钱财权,又要夺人生存权,非要杀人不可呢?有些窃贼劫匪,还预谋杀人,为谋财而害命,先害命以谋财。这种贼子更为可恨。

看来,应该把偷儿分作两种:

一种是,只因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才被迫出此下策。对于这种窃贼,我们常怀恨铁不成钢之心,在指责他犯罪的同时,还多少有点理解和同情。《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就属此类。而另一种偷儿,则是好逸恶劳,偷窃成性,为抢掠他人的血汗钱,不择手段,那怕夺人性命,殃及全家,也在所不惜,是一种彪悍无情的强盗,属于劫匪一类,《高老头》中的伏脱冷,就是其中之一。对于此种败类,就要另当别论了。

我在巴黎时,也遇到过偷儿。闲谈中,法国朋友警告我:“随身带点儿零钱,只要给他钱,就会放过你。别因小失大哟!”在他们那里,一般偷儿,是只谋财、不害命的。据说在欧洲其他国家也是如此。

于是我想:我国经济不如人,我国科技不如人,难道我们素以“礼仪之邦”著称的国内贼子的德操,也低于洋人一等吗?于是,引起了我对“德”的思考。

“德”有多种,因职而异:官场有官德,商场有商德,医生讲医德,教师讲师德,难道窃贼在讲贼胆、贼技的同时,也会讲“贼德”吗?难道我们在这些丑类之中,还要分出个有德无德、上下好坏来吗?

是的。尽管无论是小偷小摸,还是江洋大盗,都在应当诅咒之列,但是,也该作个细致区分。虽然,与贼论德,无异于与虎谋皮,而我还是觉得:谋财而不害命,越货而不杀人,就是有德贼;相反,就是缺德贼。人命关天嘛!

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偷窃抢劫,似乎成了一门职业,朝朝代代,制定法律,宽教严打,从未间断,它却仍然延续至今。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恐怕还要流传下去的。不过今天,我总感到,越治越多。所以,面对这种现实,我们在无奈之中,只能向偷儿们大声呼唤“贼德”了。

写完上述几句话,忽然觉得,我怎么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不去谋划和窃贼劫匪作针锋相对的斗争,竟然和他们论起道德来了!

究竟是谁堕落了?是我,还是社会?

但愿是我。

“精彩,精彩!逻辑严密,功底老到,文笔也很好。”王强读完,给了几句赞美之后,又不屑地笑道:

“但我不敢恭维,作者像个化了妆的小丑,装腔作势,貌视正派,可骨子里仍然是老掉牙的旧传统,陈道德,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呛人的浓霉味儿,浑身已长满了绿毛还不自知。这个杨龙啊,脑袋还停留在文革前,他就是文革前的我。”

他把剪报往桌子上一丢:“这个社会早都堕落了,你杨龙也一样!”

丽丽巴眨着大眼睛,痴呆呆地望着他,不懂他在说什么。

王强自从认识丽丽之后,慢慢萌生了“套住”她的念头。

他想,她不正像一匹没有主子的野马驹儿?我不也正像个奔驰在草原上寻找捕获对象的牧人吗?现在,我骑在马背上,扬起套马索,追赶它,要逮住它,然后驯服它,叫它死心塌地地为我服务:

“车是工具,马是工具,女人不也是工具吗?,而且是更好的工具!”

主意已定,他便不断地打电话预约她:时而东游兵马俑,时而去逛西汤浴,时而说要去某机关通关节、找关系,时而又说要去某公司会朋友、谈生意。丽丽既是司机,又是导游。王强照旧让她开车打表,按公里付钱,而且出手大方,经常多出来的八块十块也不要找零。

丽丽呢,虽然并不全面了解王强的真实底细,但凭直观,她认为:这个倒霉蛋儿,可能是在北京,做生意吃了亏,趁着“西部大开发”之风,来西北闯荡的。看得出来,这是个有头脑的小伙子:出身教师家庭,大学毕业,说明有文化教养;话不多,有城府,不张扬,可见心中有数;手头阔绰,但不摆谱,像个憋足劲准备埋头干大事的人。于是,渐渐喜欢上了他。她揣度:话少,说明他的稳健;付费,表现他不吝啬;忙碌,证明他正在创业;尤其是宁等时间,非她的车不坐,更体现了他对自己有情。尽管,骑白马的不一定都是王子;但我的王子,却必须骑的是白马!这不正是我两年来,到处扑捉信息、一心要找到的、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吗?

随着频繁交往,感情不断升温,渐渐地,两人都有点情意缠绵,难分难舍了。如果有一天不见面,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次办完事,王强邀她去“稻香村酒楼”共进晚餐。

这是一个幽静私密的小单间儿。餐桌上,有心的服务员为这对情侣,特意增加了一个小花瓶,插上了两支美丽的红玫瑰,点亮了一支鲜亮的红蜡烛;大厅里,回荡着悠扬而轻柔的萨克斯管音乐;王强替丽丽脱掉外衣,并为她挂在了衣帽架上。丽丽浸沉在多年梦想过、却从未享受过的情调里。这种柔情蜜意的氛围,让她觉得心里甜蜜蜜的。自从丈夫死后,她已很久很久没有尝到过这份轻松感和舒适感了。人在苦难中,总觉时间漫长,长得叫你觉得光阴冻结、历史停滞、脚步凝重不前、永无尽头似的。到今天,这无色彩、无味道、无阳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吧?现在,有这个可信赖的、会开车的男朋友在身旁,她解除了单身女子常处于警觉状态的戒惕心里,仿佛一叶孤舟,今天才漂流到一个温馨的港湾。平常总是绷得紧紧的神经太累了,她太需要休息了!因而,在王强的陪饮中,便不由自主地、宽心放胆地多喝了几杯西凤酒,不一会儿,就开始醉意朦胧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走出酒楼,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东倒西歪。

王强见她无法驾车,便将她扶进车后座躺下,把车开回了和平大酒店。

扶她上了楼,进了房间,丽丽仍未酒醒,躺在沙发上,眯朦着眼睛,问:

“这是哪里?”

“我的住地儿。”

“你的住地儿?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

“啊,我清醒了——你也没家,我也没家,我们俩同命相连哪!”

“你想有个家?你想要个男人吗?”王强一边给她泡茶,一边问。

“你不也想有个家?也想要个女人吗?”丽丽接过茶杯反问。

“你要什么样的男人?”

“强盗!”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

“就要你,宫姐!”

丽丽心头一热,暖流顿时流遍全身。她撤销了最后一道警戒线,一下子扑到王强的怀里,止不住泪水长流,激动地抱着他的脖子,边亲吻边深情地说:

“我的弟弟,我的亲人!几年来,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她索性让自己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以至洒湿了他的胸襟。

抽泣了好长时间之后,她才平静下来说:

“看来,我将要‘无限忠诚的第三个男人,就是你啦!”

王强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晚,他们就住到了一起。

王强经过偷偷地踩点儿,制定了严密的计划,决定抢劫“爱弥儿珠宝店”,便叫宫姐做帮手。

当他把计划告诉宫姐时,她吓了一大跳。惊叫道:

“你找死呀!”

王强早已料到她的态度。他耐心地开导她:

“宫姐,我们不是说:要开办公司吗?没钱怎么行?”

他不紧不慢地说服她:“宫姐,你睁眼看看这个社会,哪个人不在为金钱奔波?不在为敛财钻营?假冒伪劣,坑蒙拐骗,贪污盗窃,杀人越货,尤其是无官不贪,腐败成风,哪一样不是敛钱的花招?售货员的笑脸、门迎的热情、老板们讨人欢心的客套,就连那些为推销产品、分发广告传单的小伙子、姑娘们,不厌其烦的装亲切、套近乎,不都是盯着你那或鼓或瘪的钱袋吗?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开车挣钱,不觉得太慢太蠢了吗?与其小本儿小赚,不如一次冒险,一劳永逸!”

“我害怕……”

“怕什么?一步到位,你就偷着乐去吧!别怕,我计划周密,天衣无缝,你只要听我的、照我说的做,就行!”

“万一失手,我俩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任凭王强磨破嘴皮子,宫姐就是不答应,仍然坚持说:

“我不干!”

“什么?”王强急了。

宫姐第一次看见他恶狠狠地样子。只见他铁起面孔,红着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威胁道:

“这件事,我已给你讲了。你敢也得干,不敢也得干,已由不得你了!”

说着,他从腰里掏出一把黑黝黝的手枪,给她亮在桌面上。

看着对方竖起的眉毛,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掂量着“不敢也得干”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宫姐知道,他是非干不可了,尤其是看见了那只手枪——不知他是为说明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为了威胁她,使她大为吃惊。她害怕了。

“你哪里弄到的这玩艺儿?”

“我什么都不瞒你——是我通过小岳,从云南边境买来的。”

“那个小岳?噢,是你常说的夜总会那个小白脸吧!人可靠吗?紧要关头,他会出卖你的!”

“他敢!我已把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不敢说得心应手,至少也耿耿忠心。他若稍有动摇,我首先灭他!”

宫丽浑身一哆嗦,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言语了。

夏日的中午一点,艳阳似火,大街上空当当的,“爱弥儿珠宝店”里的几个女营业员懒洋洋地在聊天。

一辆摩托停在了大门外,门被推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高个儿环顾四周,见只有一个男收银员坐在柜台后面,便向身后的矮个递了个眼色,同时迅速把帽檐往下一拉,遮阳帽立即变成了遮面罩,只露出一双凶狠的大眼睛,身轻如燕地跳进柜台,男收银员还未及转身,一把尖刀就捅进他的后背。不等吓呆了的女售货员惊叫出来,一把手枪已指向她们:

“都别动!别声张!谁动谁喊打死谁!”

他向矮个一摆头,也已蒙上脸的同伙,便从腰里掏出榔头,战战兢兢地向玻璃柜砸去,咣,咣,咣!由于极度恐惧,浑身哆嗦,竟然砸不破柜面上的玻璃。

大个儿急了,又跳出柜台,一手继续用枪指着女售货员,一手抢过锤子,使劲向一个个柜子的侧面玻璃砸去,随着哗啦啦一声声响过,大个儿急喊:

“快装!”

小个子立即张开掖在腰里的编制袋,伸进手去,颤颤惊惊,把柜子里面所有的珠宝金饰全刨进袋子里。然后二人快速退出大门,跨上并未熄火的摩托,飞驶而去。

这个高个儿是王强,矮个儿就是女扮男装的宫姐。

王强从几次抢劫所得中,拿出20万元给宫姐,让宫姐来到兰州开了一家装饰考究的牛羊肉泡馍馆。王强和宫姐对外谎称夫妻。

这天上午11点,他们在自己的二楼卧室里。宫姐想向王强提出结婚,开始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快活舒心地过日子。还未开口,就听王强说:

“宫姐,难为你了。”他点上一只烟道:

“万事开头难。你看,第一关过了,后来的几次就顺手多了。现在,我们有了根据地,实现了第一步……”

王强还未说完,宫姐就插进来:

“什么‘根据地,这泡馍馆是咱们的‘安乐窝;什么‘第一步,从此‘止步吧!”

“怎么?当初你不就是要一个‘强盗吗?今天你却变成了‘守财奴?”

“要强盗,是为得到保护;安享清福,不是为提心吊胆。”

王强深深吸了一口烟:

“人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说,冒险才是成功它妈。我要高呼‘冒险万岁!你的致命弱点,就是浅尝辄止。”

“你的致命强点,就是心黑手毒!”宫姐针锋相对地说。

“不错,我是心黑手毒!但心善手软,则一事无成!”

“你尽干坏事,都不怕遭天谴吗?”

“天!什么是天?”他弹掉了烟灰,轻蔑地一笑:“过去,我也相信天。办事怀天德,好事有天知。我要做国家栋梁!天塌下来都不怕——我愿变做一根柱子,擎住苍穹!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天空天空,天是空的!你仰起头来看看,天在哪儿?它既没盖儿,也没底儿,既没边儿,也没沿儿,而是一个无限大的大窟窿!”

头顶无天!?心空无德!?向来信奉“老天有眼”、“扬善惩恶”的宫丽,只感到她的头,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一时天旋地转,心慌气短,眼前一切都混乱了,一下子变得茫然起来。她有点晕眩,几乎不能站立,想辩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想反抗,浑身绵软,四肢无力。

紧盯着她的王强,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拧灭了烟蒂,又转为和缓的口气:

“宫姐啊宫姐,别担心。跟着我,虽害怕,却刺激。经过心儿一阵狂跳之后,得到的却是永久的狂欢!短暂的狂跳,换来永久的狂欢,何乐而不为?你别傻了!”

宫姐已经有了几次体验,想了想,心里不得不说:“那倒也是。”于是轻轻点了点头,轻到几乎看不见。

“等再做一桩好生意,赚到这个数,”王强举起手,伸出五根手指头:“五百万,我们就金盆洗手,当一对正人君子,然后,咱们气气派派地举办豪华婚礼!”

看着王强的眼睛,她觉得他说话是算数的。心里有了盼头,在希望的诱惑和威胁的压迫之中,她不得不又一次选择了屈从:

“看来,你这贼船好上难下,我只好和你同舟共济了。但是,我要说清楚”,宫姐加强了语气:

“只一次,多一次也不干!”

“好,我答应你。”他走近她,亲切地说:

“这就对了,你真是我的好宫姐!”王强刚要抱吻她时,忽然听见楼下前台的杜经理那响亮的声音,高声长调地唱道:

“贵客到——,里面请——!”接着又传来一声更高、更长的叫唱:“特间儿——、雅座儿——、看茶来——!”

原来,这是按照规矩、来贵客必报的例行程式,既表现了“宫字泡馍馆”对特殊顾客的热情态度,又是在召唤宫总下楼亲自迎接,以显示对贵客的特殊礼遇。

其实,这个主意是王强出的一个暗招,其深层目的还在于:让宫姐出面、偷摸底细、搜索目标、准备一举扑而食之,属于虎豹藏进草丛、暗中物色肥嫩猎物的那一种。

宫姐对着镜子,手脚麻利地打扮完毕,飞快下楼,进入装饰华丽、一应俱全的特间儿:

“欢迎欢迎!”

这位操着北京口音、容貌可人又打扮入时的女子,推门而入,只见沙发上,一溜儿坐着四位客人。乖巧的服务小姐正在给他们沏茶倒水。

凭着职业的敏感,宫姐眼光一扫,就把各人的角色定了位。她估摸出了一个大概:坐在首位的,白白胖胖,约50多岁,一脸严肃,显然是一个官员;身边那位年轻美丽、婷婷玉立、怀抱公文包的小姐,是长官的小秘;另外两位,可能是来求长官办事的。这从他们那满脸谄笑的媚态、掏烟递火的殷勤动作上就能看得出来。

“各位贵客的到来,顿使我店,蓬荜生辉!”宫姐那音色悦耳、不露破绽的京腔,把在座的八只眼睛,一下子都吸引到自己的脸上。她闪动着那一对迷人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这里的总经理,鄙人姓宫,人称宫总。本店名吃牛羊肉泡馍,外带各种名菜,都在菜单上,随点随到。小林,先把菜谱拿来!”递完茶水的女服务员,应声拿起一个精致的粉红色塑料封皮夹子,双手捧着、面带微笑、恭敬地送到那位长官面前。

盯着美貌的宫总,长官活跃了许多,用地道的秦腔说道:

“我是陕西人,一辈子就爱吃个羊肉泡,今儿个,在你这儿尝尝看。你是西安人吗?”

“不是,”宫总害怕露出自己的根底,谨慎地回避了这一问,随即机灵地、笑容不改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我高薪聘请的名厨是西安人,原汁原味,包您满意,定叫您吃过难忘,还想再来。”她走过去坐在长官对面:

“请问这位老领导,在哪个单位高就?”

“市土地局!”陪来者献殷勤地抢着代答:“土地局的贾处长!”

“啊,”宫总神采飞扬,满面春风,开朗地高声笑道:“土地爷?我更不敢慢待啦!”

“贾处长帮了我们不少忙,”陪来者用满怀感激的声调,向宫总说完,又转过脸来,满脸堆笑地对贾处长祈求道:“这次上面的批文,全要拜托您啦!”说着,就把一包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往处长怀里一塞,眨了眨眼,神秘地一笑:“这是我们上报的材料……”

不等讲完,处长已心领神会,一面以眼色示意女秘书收下,一面连连摇头,谦虚地笑笑,打着官腔:

“这件事要上会研究,大家讨论,由集体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那还不是您老的一句话吗?”两个陪客不约而同地说。

宫总心里明白:那个文件袋中,分明装的是一厚沓行贿的钞票,口称“上报材料“,不过为遮人耳目。因为这种呈送资料的事,完全可以在办公室里正大光明地去交接,没有必要拿到筵席上来办理。

于是,她也笑着帮腔道:

“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不就是您土地爷的工作吗?多行善事,功德无量啊!”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都赞道:

“说得好,说得好,还是宫总说得好!”

点菜上酒之后,客人们入席就位,宫总一句“各位慢用”,便春风满面地起身、掀帘、离开包间。

酒过三巡,服务员给每人送来一只大碗、两个半生的烙饼、一碟辣酱和一碟糖蒜。各人用湿纸巾擦过手,便开始把烙饼掰成小块。

贾处长是很讲究饮食的,尤其是个鉴别和品味牛羊肉泡的美食家。掰起饼来,不慌不忙,只用指尖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细细地掐。他掰开来的不是小块块,而是掐出来的细粒粒。而且,他每吃泡馍,决不超过两个饼,因为他从不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仅仅只为品尝美味。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因穷而饿、因饿而馋的粗汉们,大碗、大块、大口地狼吞虎咽,一副可笑的贪婪的馋猫像,好像饿了三天没吃过饭似的。他向来认为:美食佳肴,只有细细品味,才叫享受口福。

大家掰好之后,由服务员送厨房分碗煮熟,稍经等待,对号送上来的便是一大碗热气蒸腾的、香气醉人的、色味具佳的、馋得人直流口水的牛羊肉泡馍。你看,在那被称作“水围城”的碗面上,碧绿的是香菜,银白的是粉丝,澄黄的是金针,粉红色的是牛羊肉,底下埋藏的才是白生生的、香喷喷的、滑溜溜的、用纯而浓的肉汤煮得内筋外软的小馍块儿。

面对端上来的这一大碗,贾处长并不忙着操起筷子往嘴里扒拉,而是先端详了一会儿色泽,然后伸出鼻头,仔细闻闻:他伏下身子,就着碗沿儿,扇动着鼻翼,眯缝着眼睛,那种情态,实不亚于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精心钻研、忘掉了一切、一心只作考察研究的职业专门家。

“怎么样?”那个求办事的陪客笑问。

“不错,很不错,气味儿纯正,说明肉新菜鲜,配料考究。”接着,才举起筷子品尝第一口:他抬起头来,两颊蠕动,咂摸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汤味儿浓香,着盐也适中,好厨师一把盐嘛!一碗羊肉泡,全在三个字:料、汤、盐上。”

鉴别完毕,他夹来一筷头香菜,一筷头辣酱,放进碗里近嘴的一边搅匀,再用牙齿剥开一瓣糖蒜,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起来。那不该叫‘吃饭,实在应叫做‘咂摸。品过几口之后,还抬起头来没忘记称赞道:

“好啊!这宫家还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碗。”

“早听朋友说,兰州的泡馍馆,就数宫家正宗,所以才敢请您老到这儿来。”

……

听到唤买单,宫总专门下来送客:

“贾处长,还对口味吧?”

吃得心满意足、油光满面、两颊汗津津、红彤彤的贾处长,一边用纸巾擦着油嘴,一边连声称好:

“明天还和我的老伴儿来。”

“只要您老满意,给我这新店宣传宣传,生意红火,不受欺负,我就托您的福啦!不要等明天,一会儿我就派人送一份过去,算作我对您这位土地爷对我关爱的感谢,请问府上?”

“咋能让你破费……”

未等处长话落,正付钱的陪客,立即加付了一份饭钱,并伏在耳边,对宫总悄声说:“加在总数中,开一张报销发票,写‘招待费。”紧接着又提高声调道:

“请现在就送。丰收路,国土局,职工大院,2232号,就是2号楼、2单元、第3层、2号门,门正中贴了个红底儿倒写的大福字。”

宫总高兴地说:“好的,我马上安排!”

十一

一部摩托,停在国土局家属院2号楼下。

驾车的是宫总,从后座上下来的青年男子是王强,只见他头戴白色圆形帽,身着白色工作服,胸前印有蠡体“宫字泡馍馆”5个醒目的红色大字,手提多层饭盒,登上3楼,来到贴有倒写大红福字的贾处长家门口。

按过门铃之后,随着一声“谁呀”,防盗门就被打开,露出一张富态的老太太的脸。

“是贾太太吧,贾处长让我给您送饭来啦。”王强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这防盗门很结实,无法撬锁,只能设计行骗巧入。

贾老太把来人让在前边进屋。

王强手提饭盒,故意走进最里间,贾太太急忙喊:

“错啦,错啦,那是卧室。”王强又进了旁边的房间。

“又错啦!那是儿子的房间,厨房在这边。”

王强又走回来,歉意地笑笑,而他已经经过观察,把这个房屋的结构,记在了心里:这是个4室2厅2卫的布局,足有150平方米,是近年来高干和富翁们常住的那一种。显然,处长的卧室是这个家的财宝重地。

王强来到厨房,腾空饭盒之后,用羡慕的声调问道:

“这套房子既漂亮、又宽敞,房间又多,像进了宫殿,把我都走迷糊了——孩子们也住家吗?”

“我们一儿一女,都已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窝儿。儿子一家,住本市开发区,平常不回来,只在周末领孙子来,看看他老爸老妈。女儿大学毕业,考到上海念完研究生,现在深圳工作。”说到一对成功的儿女,贾老太显然乐于夸耀,十分得意,且笑逐言开。

只有两个老家伙,好对付。王强心里想着,嘴里却问:

“那女儿只能写信,问候您老啦?”

“不,打电话。我是文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我从来不想操字的心。”

一字不识?那更好啦!做起手脚来,或许更方便些。

“多好啊,一儿一女活神仙,您二老是该享享清福啦!”

“啥清福?老头子从星期一,忙到星期五,很少沾家,我住的是黄金坟墓。受不住了,就去儿子家看看孙子。平常,总是星期六,儿子带孙子回来,看看我们。”说完还嘿嘿笑了两声。

王强心里有了谱:只要避开双休日,成功就十拿九稳了。

十二

夏日午后1点,骄阳似火,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大都正在午休,除了树上知了的叫声和窗外空调的呜呜声之外,世界显得死一般寂静。

贾老太一个人,躺在卧室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烦。电视看得昏头涨脑,干脆关掉求个清净。连空调吹来的凉风,仍赶不走她心头的躁热。大热天,哪里都不想去,只能闷在家里,整天闲着,哪有那么多瞌睡?

“死老头子,不吃饭,不睡觉,跑到哪里滋润去了!”她嘴里咕哝着,渐渐朦胧睡去。

刚刚迷糊了,却又听见了门铃声,她没好气地说:

“你死在外头别回来,我倒省心!”

她躺在凉席上不想动。直到第三次门铃响,这才懒洋洋地走出房间,嘴里仍不停地嘟哝:

“睡不着,急死人;刚睡着,你又鬼叫门!”

打开门一看,却不是她的老头儿,一个着装高雅、楚楚动人的大龄姑娘站在面前。只见她满面笑容、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道:

“您是贾大妈吧,我是贾处长的部下,国土局办公室的秘书。”

“我怎么不认识你?”

“新调来的,上班才一星期,今后就要和您老常打交道了。”

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她说明来意:

“贾处长中午陪一位房地产投资商吃饭,派我来家取一包急等用的、昨晚才拿回家的材料。”

“他的事,我从来不管,什么材料?我又不识字,叫他回家来取好了!”

“大妈还在生大伯的气呐,”姑娘嫣然一笑:“刚才我在门外已经听见了。您老放心,今后由我安排他的工作日程,8小时外,坚决把他赶回家。他正好和我老爸同龄,我会像关心我爸爸一样地关心爱护他的健康。大妈,您就把我当您的亲闺女看待吧。别生气了,大热天的,伤了身子,划算吗?。”

这番话,像柔软的丝绒,像清凉的春风,轻轻抚过老太太烦躁的心头,使她感到无限熨贴和舒坦,刚才的烦恼,一扫而空,她笑了:

“你的话比我女子说的还中听。那么,你过来,”

老太太说着站起身,拉着姑娘的手,领进了卧室:“你知道他要什么,桌面上、抽匣里,你找吧。”

来者知道,贾处长不会把昨天那包钱,随便扔在桌面上的,不在抽匣里,就在一头沉的柜子里。她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副眼镜,一本《金瓶梅》,和几十块零钱,靠里有个小本儿,一翻开,全记着明细帐项,趁着老太太不注意,她迅速放进自己兜里。嘴里一边说“没有”,一边弯腰拉开柜门,那包被求情者称做“上报材料”的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心里一喜,说道:

“找到啦,是它。”

老太太说:“那你带走吧。”

“我也得赶紧走。”姑娘急忙说:“贾处长还等着我呢!”

刚走出门,姑娘“哦”了一声,转回身,从小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向送到门口的老太太亲切地叫道:

“大妈,你看,我公事忙糊涂了,差点忘了,这是贾处长的朋友寄来的一封私信,请大妈晚上交给他。”

老太太收下信,未关防盗门前,还对着下楼的姑娘大喊:

“闺女,别忘记常来家玩儿!”

十三

王强没想到,这个宫姐,论“抢”功不行,论“骗”功却是高手。不需他动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务。而且还颇有心计,顺手牵羊,偷到了贾处长的秘密帐本,正应了她那封留下的信中威吓贪官的话:“我已掌握了你的贪污细帐!倘敢报案,就把你的黑老底儿,给反贪局全兜出来!”所以,这个贾处长,至今悄没声儿,不敢声张,更不敢报案,哑巴吃黄连,挨个肚子疼。

看着摊在桌面上的40万元现金,他这个后台导演十分满意。

王强并不是只看重这一笔巨款,超过这笔收获的更大价值还在于:他看到了自己亲手锻造出了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宫丽!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大胆地、试验性地启用她。通过这次独立行动,说明她已接近成熟了。

但是,还有一点他不放心,这便是宫姐的软心肠。她抢珠宝时,竟砸不破一块玻璃,手软证明心软。这回的骗术,尽管高明,取得了成功,也不能说明心硬。铁石心肠,可是我们这个行当必备的前提条件啊!

“要是她硬不起来,我准掉脑袋!”

怎么办?他脑海中,出现了我国古代制造宝刀的能工巧匠,把烧得通红的刀刃,放到水中淬火的场景,心中顿时有了主张。

一个月过后,王强来到一家夜总会,找到为他买过枪而又对其不放心的帮手——那个从四川来到兰州、靠吃软饭挣钱的帅小伙小岳。

因为小岳已经告诉王强:警察找过小岳查问买枪的事,他都摇头否定了。但王强很不放心,决定杀人灭口。

避开了舞池的音响喧嚣,王强把小岳拉到门外,悄声说:

“有个富婆,想找个小伙子玩玩,倘她满意,不仅有赏金,还会给个经理干干,只要求你严加保密、持久暗中来往就行。你愿意吗?”

小岳眼睛一亮,又有点怀疑,就笑道:

“这么好的事,为啥子让给我?你……”

“我身边,不是已经有女人了吗?而且,她醋劲大,我怕添乱。你帮过我,好事,我当然先要想到你啊。倘你不愿意,我另找别人。”

“好吧。”小岳答应了。

“那么,明天下午7点,黄河边‘新世纪森林区,老地方,不见不散。”

十四

第二天下午6点,王强说要秋游,拉上经过精心打扮的宫姐,驾着自己的桑塔纳,向着郊外的黄河边上飞驰而去。

“去哪里呀?”宫姐问。

“你想去哪里、想玩儿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反正多半年来,没有轻松过了。”

王强笑笑说:“找点儿刺激,玩玩儿心跳,叫你激动激动,你愿意吗?”

宫姐想起昨天晚上,他们在床上玩的那些新鲜花样,在王强肩上狠狠砸了一拳,笑道:

“你又要出什么花点子啦?”

车子拐了好几个弯儿,开进了森林深处,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包下面、大石头旁边,停了下来。

王强一看手表,6点50。二人下车,宫姐这才注意到,气候已到深秋,凉爽之中,一片宁静,只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叫;黄亮的树叶,一片一片,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像一层金子,一直铺向四面八方。

宫姐伸开双臂,张大嘴巴,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痛快地说:

“好久没来野外了,大自然真美,连秋色也这么醉人!我真想在这儿,搭间草棚,种片菜地,养一窝儿小鸡,生几个孩子,和你两个人,在这儿过过草民的、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

“强哥!”

忽听石头背后有人声,王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

“别做梦了,下辈子吧!”对宫姐说完,他朝那人转过头去:

“小岳,过来。这就是那位女老板。”忽然,他凶相毕露,掏出手枪,走到离对方约两米远的地方,命令他脱光衣服。小岳莫明其妙,刚要开口,又听到更严厉的一声:

“脱!”

小岳不知何意,只好脱掉上衣。

“脱光!”

他又迟疑地脱掉鞋袜和裤衩,赤条条地站在那里。

王强拣起脚下一根树枝,交给宫姐,铁青着脸说:

“抽他!”

宫姐以为,这个曾为王强买过枪的小岳,现在又背叛了王强,今天,他是专来教训他的,便接过树条,狠狠地抽打起来。小岳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抽完后,王强又命小岳,背过身去。他把手枪,交给宫姐,摆头示意,朝他开枪。小岳扭头一看,这才感到大事不好,连忙跪地作揖求饶:

“强哥,强哥,为么子这样?我可没做过对不起大哥的事啊!大姐姐,好姐姐,千万别开枪,我家还有老爸老妈,我是独子,他们还指望我养老送终呢……”

宫姐惶惑,于心不忍,一脸恐惧,举枪的双手也颤抖起来。

王强双目,放出凶光,厉声催她:“赶快开枪!”

宫姐再次哆嗦着,举起手中枪,两眼一闭,连开两枪,只见小岳浑身一颤,头朝下一歪,栽倒在脚下的树坑里,扭动了几下身子,再也不动了,身子底下流出了一片殷红的血。

宫姐一下子软瘫在地上,王强一脸鄙夷地要拉起她来:

“站直了,别害怕!能杀一个人,就敢杀十个人。从此你我同道了!”

“不,你说错了,”她脸色惨白,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软成了一滩泥,仍然坐在那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从此,我永远成了你手中的驯服工具了!”

十五

“宫姐啊!”王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怎麽啦!亲爱的宫姐,我是爱你的,我干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呀!”

“不,你是为了你自己!”

“那么,你总该承认:从你杀掉小岳的那刻起,我们俩就真正地同心同德了!”

“也不是。自那一刻起,我更深地落入了你的圈套,深到不能自拔,完全泯灭了我的人性,完全失掉了我的自尊,我彻底毁掉了我的‘自我!真正被你驯化成为你得心应手的工具了!”

“你是我的工具,不错,可我也是你的工具呀!正因为我们俩,互为工具,在我心里,你才不同于他人,因而,你也才成了我的至爱!”

“你又错了!”宫丽显得十分激动,她愤怒地大喊:

“我不是工具,我是人!人,你懂吗?你把人不当人看,只当作物化的工具,还侈谈什么至爱?”

“你,怎么变得这么糊涂了呢?”

“不,我不糊涂,我才刚刚明白;沉浸在糊涂中的、不愿自拔的、执迷不悟的是你!”

“我简直不认识你了!才几天,你就变成另一个人!这是怎麽回事?”

“怎么回事?你至今,还不会写人之初的‘人字!那个启蒙的、最简单的、只有一撇一捺的‘人字。我才刚刚懂得了,什么叫做‘人,才刚刚开始学做一个‘人。你实在应该让栾警官,给你上一堂有关‘人的课,讲讲什么是‘人。我也是被他刚刚引进这个关于‘人的学问的大门的。你虽然大学毕业,但是,你还远不会写那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字,你并不懂得:什么叫‘人?”

“啊,我错了!”王强浑身无力,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说:

“地狱不可怕,监狱,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监狱就是地狱啊!”

“你更错了!”宫丽血红的眼睛,喷射出一股怒火,大吼道:

“监狱,是个使人清醒的地方,你把我变成你的工具,你,才是我的地狱!”

责任编辑 常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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