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沫
王丢丢记不清自己在这个破草棚里睡几宿了。起初,她总是怕半夜里有野兽趁她睡熟了,把她叼了去,扎在干草堆里不敢睡,更不敢随便动弹,怕琐碎的响声把野兽引来。直到草棚四周陆续响起小鸟的鸣唱,她才稍微放宽心,头枕蓝布包袱眯一觉。
人一旦缺了觉,亏气亏血不说,更没了精气神儿。王丢丢这会儿早醒了,她懒得动,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轻轻翻个身,微眯了眼睛,听一种小鸟哑了声的叫,那叫声分明是给她听的,如泣如诉。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对生的叶儿,粉白的花,
长长的穗儿,山坡上挂;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愁苦的人儿有句心里话,
你丢片花瓣托住它——
王丢丢再也躺不住了,辘辘的饥肠擂响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咽口唾沫儿,从干草堆里爬起身,拨掉头发上的草屑,抓住蓝布包袱,踉跄几步,总算站稳了脚跟。
丢丢知道山下有成片成片的苞米和黄豆,苞米穗儿鼓鼓胀胀缵着红缨,籽实饱满,浆汁甘甜,是最好的食物。渴了,还有稠李子、野草莓、山葡萄——这样的季节,饿不死人,倒养人哩!
丢丢在一条山溪边蹲下身,双手撩起溪水洗净脸,理顺了蓬乱的头发,一根缠了黑绒线的橡皮筋在脑后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闲散地搭在脊背上。她抬头看看山坡下的苞米地,笑了,一口好看的牙齿使她的脸部越发有了生机。
丢丢一只胳膊挎着包袱,一只手拄着棍子,一瘸一拐的在林子里晃动。长着无数条腿的贼风在树林里乱窜,把丢丢的衣服吹的膨胀起来,东拉西扯,一会儿被灌木扯住,一会儿又被荆条绊住。丢丢气恼了,骂道:“该死的,就连你们这些不懂人语的也欺负人!”
丢丢进了苞米地,一股脑儿地掰下七八穗苞米,屁股下垫了蓝布包袱,一层一层剥净苞米叶儿,薅掉苞米缨儿,大口大口啃起来。丢丢每啃一口嫩苞米,苞米那乳白的浆汁便溢满她的嘴,有时会顺着嘴角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一把。
七八穗苞米被丢丢风卷残云般的啃完了,她饱饱地打了个嗝,站起身又折进苞米地,掰了四穗大的苞米,装进包袱。丢丢在啃苞米时就已经想好了,她不能总是这么躲着,疖子总是要出头的。
丢丢的腿从小落下了残疾,据说是患了精神病的妈抱着她四处疯跑摔坏的。丢丢七岁时就会踩着小板凳刷锅,喂鸡喂鸭,给妈梳理乱麻一样的头发。在丢丢的记忆中,只要是妈不犯病,就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紧的让她透不过气来,还不时地亲吻她的眉眼和脸蛋,喃喃地说:“我的丢丢是世上最俊的闺女,长大了,能找个骑红马的女婿。”丢丢不知道什么是女婿,她知道马,拉车的马、耕田的马、人骑的马,白马、红马、黑马——
家里就因为买不起马,爹要自己拉烧柴,自己拉了车往田里送粪肥,自己一镐一镐的刨地,秋天了,自己把收成一车一车拉回家。晚上爹躺在炕上直哎哟,腰酸背疼,让妈给他捶捶背揉揉筋骨。妈给爹捶背时会不断的唠叨:“咱家什么时候能买匹马就好了。”爹说:“只要你不犯病,天天守在家里,我就安心了。等攒了钱,还要给闺女治腿呢!”妈便伏在爹的后背上哭:“我还不如死了呢,来世变成马,帮你拉车、犁地——”爹的呼噜声淹没了妈的话。
丢丢的疯妈临死前去小河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趁自己还清醒,为男人和闺女包了顿韭菜鸡蛋馅饺子。当水灵灵的饺子活泼泼的出锅时,她咽了口唾沫,拿起水缸边一包东西走出了大门。
晚饭时,街巷里传来村长老婆尖了声的骂,哪个丧了良心的,把她家大红马的尾巴剪掉了。有好信的人端了饭碗出去打问,村长老婆双手叉腰,伸长脖子,唾沫星儿溅开了:“真是作孽呀,有能耐冲我家人来,干嘛欺负不会说话的畜生!”村长从稻田放水回来,肩上扛了锹,裤子挽到小腿肚上,脚上穿的黄胶鞋浸了水,一路呱唧呱唧的走来。老婆的骂声他大老远就听见了,全村的女人属她嗓门大。村长铁青着脸,冲老婆嚷道:“骂个鸟,家雀似的,回家。”一把抓了老婆的胳膊扯回家去。
丢丢疯妈的尸体是两天后在小河下游发现的。几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的男人在河湾里炸鱼,爆炸声过后,漂上水面的不是大大小小的鱼,而是一具被河水泡肿胀的女尸。长长的黑发乱乱地胡了一脸,怀里死死抱住一个白布包,半截马尾巴从白布包里掉出来。
村长老婆终于找到了她家大红马的尾巴,她眨着一对哭成烂桃似的眼睛,对丢丢爹说:“唉,一个疯子,能跟她计较什么。”丢丢跪坐在妈的身边,手指轻轻为妈理顺乱发,十四岁的丢丢把眼泪偷偷流到了心里。
妈死了,丢丢再也不用看护她了。闲时,丢丢坐在门槛上看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也便想起爹的话:“等你妈病好了,爹一准儿让你念书去!”如今,妈死了,她闲了,心也空了。
一天,丢丢正往大木桶里淘烀好的猪食,爹抽着烟对她说:“我跟村长说说,让你去上学吧!”丢丢手里的铁舀子使劲刮着锅底:“都这么大年纪了,跟小孩伢子坐一块儿,丢人!”爹拎起一桶猪食向猪圈走去,两只小花猪崽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哼哼叽叽向猪食槽拱来。
丢丢爹还是去找了村长:“她大爷,烦你跟校长说一声,让丢丢上学吧,会写个名字算个账就行。”村长递给丢丢爹一根带把儿的香烟,自己先点着火说:“按丢丢的年龄,小学该毕业了,可她一天学没上,只能从一年级从头学起。”村长在烟雾中皱紧了眉。
丢丢爹慢慢抽着烟,怕抽快了,这难得的香烟燃没了,他把一口烟透透地吸到胸腔里,像打了个饱嗝似的对村长说:“如果不让丢丢念书,我心里会亏欠她一辈子!这回好啦——”
村长老婆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的军用书包,双手抚平书包的褶皱:“这个书包是我家老大用过的,我没舍得扔,拿回去给丢丢用吧!”丢丢爹道过谢,称天色太晚,怕丢丢一个人在家害怕,急急地走了。
丢丢因为上学的事,同爹大吵了一架,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狗,扎煞着两只手,踢蹬着两条腿,小脸涨的通红。丢丢把自己学会的所有骂人的话都竹筒倒豆子,直直地崩出来:“狗屁村长,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宁可不上学,也不会领他的情!”说着,从爹手里抢过书包,一把塞进灶坑:“这个破书包留给他们家人装骨灰去吧!”丢丢爹气得浑身抖个不停,高高扬起的巴掌愣在半空中,他颤着嘴唇骂丢丢:“你个毛丫头也疯了不成?学你那疯妈祸害人,倒不如跟她一块儿死了!”一声脆响,巴掌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丢丢麻利地包裹两件换洗衣服,跑出门的那一刻,回头冲爹嚷道:“我妈为什么疯的?我妈为什么疯的?”丢丢的喊声撕心裂肺,连星星也不忍听,悄悄躲到云里去。
丢丢一瘸一拐跑出家门,跑出村子,夜风在耳边唱着难听的歌,仿佛在嘲笑她。丢丢越发气极了,越发跑的快,一团火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怪物嚎叫着追赶她的脚步。
丢丢爹瘫坐在地上,拳头捶打着胸脯,咧开大嘴没边没沿的哭:“我招谁惹谁了,都欺负我老实,难道老实也错啦!”他也许不知道,老实人被人欺,老实马被人骑这千古不变的
道理。哭累了,他爬上炕,头枕着炕沿儿,想丢丢。他知道丢丢没处去,也没出过远门,只不过一时生气跑出去散散心。丢丢胆小怕黑,可能到谁家去了,天亮一准儿能回来。想着想着,眼皮就沉了。
丢丢爹是被村长叫醒的,村长说:“快叫丢丢做饭,吃了饭我领她上学去。”丢丢爹抠着眼角的眵目糊,喊了声:“丢丢。”没听见回声,便趿拉着鞋到院子转了一圈,回屋对村长说:“她大爷,你先回去吧,丢丢采猪食菜去了,等回来我让她去家里找你。”
村长背着手走出屋,朝东山上望了望,说:“那就明天吧,我一会儿去东山,看看苞米被黑瞎子糟蹋了多少。这熊玩意儿,不打它们,倒反阳了。”送走村长,丢丢爹满脸冷汗,他真的担心起闺女来,丢丢瘸着一条腿,能跑哪儿去啊!
一缕阳光暖暖地照着丢丢的脸,流过泪水的脸颊有几道干的痕迹。两只小蚂蚁顺着泪痕爬来爬去,也许它们从来没找到这么好玩的地方,那泪痕在它们跟里分明是~幅美丽的图画。
丢丢的脸痒了,她挠着脸,人也醒了。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竞睡在妈的坟头,浑身不禁一颤。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早已淡忘了。而此刻最真实的,她是在妈的身边。
昨晚跑的急了,丢丢的瘸腿肿胀起来,她试着几次都没站起身,索性坐在地上轻轻揉着腿。
村长查看完苞米地抄近路往回走,见丢丢坐在母亲坟头揉腿,便蹲下身问丢丢怎么啦?摔着啦?丢丢点点头,又摇摇头,盈满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村长摸了一下丢丢红肿的小腿说:“你爹说一大早你就出来采猪食菜,真是个勤快孩子。唉!”村长叹息一声,把脊背对着丢丢:“快上来,大爷背你回家。”丢丢说:“不用,我自己能走。”村长的手像两把大铁钳,只一抓,丢丢便伏在他的后背上。
村长直接把丢丢背到自己家里,对老婆说:“赶紧用红花油给这孩子揉揉腿,肿的像萝卜。”没等老婆细问什么,村长又补充:“从她妈坟地背回来的。”
村长老婆找出半瓶红花油,拧开瓶盖,往丢丢红肿的腿上倒一些,红花油刺鼻的气味让丢丢皱皱眉。村长老婆给丢丢揉着腿说:“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耽误上学哩!”村长说:“老蔫这个王八蛋,自己挺尸睡大觉,让个瘸闺女大清早去采猪食菜。”丢丢心想:我愿意,你管得着嘛!
丢丢爹到村长家接她回去,对村长两口子不住声地道谢。村长老婆把红花油瓶装进丢丢口袋里,嘱咐丢丢爹回家再给闺女揉揉腿。丢丢爹点头应着,背着闺女往外走,路过马棚,看到被丢丢妈剪了尾巴的的大红马,他的心便颤颤的。
丢丢伏在爹后背上的感觉与村长的截然不同。村长的后背宽阔敦实,肩头突起的肌肉一疙瘩一块儿,冒着油光。爹的后背单薄的很,脊椎骨仿佛要钻透薄薄的皮肉露出来,脖颈暴突的青筋像蠕动的小青蛇。丢丢搭在爹肩膀上的手有些粘乎乎,久未洗澡的汗泥味儿和烟叶味儿,是丢丢从小就熟悉的爹的气味儿,也是家的味儿。只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丢丢心里才觉得塌实。
丢丢把脸蛋贴在爹的后背上说:“爹,不急着回家,我想让你多背一会儿。”爹说:“行,听俺闺女的,你说去哪儿”丢丢不假思索地说:“去小学校。”
小学校离村二里路,开春时路面铺了砂石,虽然坑坑洼洼被填平了,但大大小小的石子还是硌着行人的脚。丢丢爹踩着凹凸不平的砂石路,有时会皱下眉或咧下嘴:“这哪儿是人走的道啊,他妈的,阴间的道肯定比这道平乎——”丢丢听着爹的鞋底与砂石摩擦的声音,便想起了妈,想起了妈在头脑清醒时哼唱的歌: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对生的叶儿,粉白的花,
长长的穗儿,山坡上挂;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愁苦的人儿有句心里话,
你丢片花瓣托住它——
白婆婆纳是多年生草本,茎直立,常不分枝,高约1m。叶儿对生,在茎节上有一个环连接叶柄基部,叶片卵形或卵状披针形,基部心形。总状花序长穗形,花梗长2-3mm,花冠白色或粉色,长8mm,雄蕊略伸出。白婆婆纳生长于山坡、草地、路旁、沙丘及湿地,全草可入药,主治胃肠炎、痢疾、创伤出血、膀胱炎等症。
山里的穷苦人生了病,看不起大夫,就用一些乡间流传的土法治病。白婆婆纳是山里人最熟悉的,它的花好看,整棵草全是宝,都能治病。山里的穷苦人便把能救他们命的自婆婆纳编成歌来唱,既亲切又解闷儿。
丢丢妈犯了疯病,什么脏东西都敢往嘴里塞,时间久了,落下了慢性胃肠炎。她只要捂着肚子在炕上打滚儿,丢丢爹就会采来一把白婆婆纳,熬成汤汁儿,哄她喝下去,她才能消停。
有时,丢丢先把白婆婆纳用刀切碎,然后放进瓦罐,再用擀面杖捣烂,装进罐头瓶备用。丢丢妈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带伤回家,捣烂了的白婆婆纳止血效果好。丢丢妈常常蓬头垢面,在外面疯够了,才回家,像个小孩子似的,把流着鲜血的手指伸到丢丢面前:“看,又出血了,好看吧!”
丢丢噘着嘴,端来一盆清水,为妈清洗伤口,再敷上捣烂的白婆婆纳,用布条缠紧。丢丢熟练地做完这些,重新换盆清水,拿来肥皂,开始为妈洗脸梳头。丢丢一边忙碌,一边哼唱着白婆婆纳,妈静静地任凭闺女摆弄,还不时咧开嘴角笑一笑。丢丢爱看妈笑,两个嘴角翘弯弯的,一对儿浅浅的酒窝甜甜的。村里人都说丢丢长的像妈呢,俊哩!
丢丢爹不止一次地要剪掉妈的长头发。他对丢丢说:“一个疯子留那么长头发碍事,她自己又不会收拾,乱蓬蓬的叫人心烦,剪掉算了。”丢丢梗着脖子,冲爹喊:“我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头好看的头发,谁要给她剪掉了,我跟他拼命!”
丢丢爹无奈地摇摇头:“犟种!一点儿都不像我!”丢丢乜斜爹一眼说:“要像你那么熊,十个老婆都得疯!”
丢丢爹大号王喜奎,人老实的有些窝囊。生产队大帮哄的时候,有心眼儿的人得闲便蹭,干活磨洋工。王喜奎看别人不干活,他自己着急,撅着屁股干地汗流浃背。生产队长实在看不下眼去,冲那些磨洋工的人骂:“到秋我只给王老蔫一人分口粮,让你们这些王八蛋吃狗屎去。”队长一骂,倒给王喜奎改了名:王老蔫。
王老蔫人虽蔫巴,但长相却有棱有角,家底又殷实,娶了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香草。眼馋的男人直流口水:“妈的,真是啥人啥命,蔫巴自有蔫巴的福啊!”王喜奎听了,乐得仿佛白婆婆纳在他心里开了花,一穗更比一穗长。
王老蔫结婚第三天,公社下来通知,要各生产队组织人马去修龙凤山水库,一天给八个工分。王老蔫舍不得新媳妇,又禁不住一天八个工分的诱惑,第一个找队长报了名。
队长逗他:“老蔫,真舍得新媳妇呀,不怕偷腥的猫叼了去?”王老蔫就憨憨的笑:“那是俺砧板上的肉,别人再馋也只有看的份儿,吃不到嘴哩!”队长便提高了嗓门的笑。
龙凤山水库修了两个多月,快过年了,修水库的人马才撤回。这期间,王老蔫找理由回了三次家,肚子再怎么饿,也要搂着媳妇先热乎完。新媳妇香草在跟男人热乎前,先把长辫子解开,光滑柔顺的长发瀑布似的从炕沿上
倾泻而下,随着身体的抖动,那倾泻的瀑布便跳起舞来。
等香草重新编辫子时,王老蔫头枕着胳膊喘息着,他本想说几句恭维媳妇秀发的话,嘴一张竟变了味儿:“你的头发跟队长家大红马的尾巴一样长,一样好看。”香草轻轻踢了他的脚,嗔怪道:“既然队长家的大红马好看,以后你就跟它睡觉吧!”
王老蔫知道队长睡过自己的媳妇是在闺女丢丢出生那年。王老蔫喜欢儿子,香草偏偏生下个闺女。香草正给闺女喂奶,雪白的乳房像刚出锅的馒头,暄乎乎,鲜亮亮,晃花了王老蔫的眼睛。
香草让王老蔫给闺女起个名字,他却在想,队长那双脏手怎样使劲地揉搓过媳妇的大奶子,臭哄哄的嘴巴也会像自己一样把媳妇拱的连连求饶吗?香草接连“哎”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一个丫头片子,叫再好听的名字有啥用?早晚都是给人家养活的。”香草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丫头片子,男人都得打光棍,当绝户。”
王老蔫心里憋股火,他不敢得罪队长,现在是村长了。村里分责任田时,村长也许看在他老婆跟自己亲热过的情份,把东山坡下最好的五亩地分给了他。村里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得到那五亩好地,暗中给村长家送过礼,最终,好地却分给了王老蔫。村民们都知道王老蔫的五亩好地是他老婆用热被窝换来的,闲言碎语中掺杂更多的却是眼气。王老蔫更蔫巴了。
王老蔫给闺女起个名字叫丢丢,那是他从香草身上下来随口说的:“大人有时候都会丢呢,何况一个小丫头片子!”香草听了感到一阵燥热,想起来洗洗。王老蔫暗中横过一条腿,压住香草的肚子:“别起,歇会儿再接着干!生儿子要紧,我蔫巴,儿子肯定比我强!”香草越是挣扎,他的腿压的越紧:“跟我装是吧,村长干你舒服?”香草劈手给了他一巴掌:“我还不如你修水库一天的八个工分,你才是混帐王八蛋!”
王老蔫哇地一声哭了:“哎妈呀,你那时就让村长干啦?我才捞到几回啊!”香草心里也酸酸的,把男人的脑袋抱到怀里,也跟着哭起来。闺女被两个大人给哭醒了,鸡窝里的鸡也被哭醒了,打起了鸣,天在湿漉漉的泪水中也醒了。
丢丢已经三岁了,还不见香草的瘪肚子鼓起来,盼儿心切的王老蔫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在香草身上忙活,再结实的身板也架不住黑天白日的折腾。王老蔫黄皮蜡瘦,不到三十岁,鬓角已有了斑斑白发,但他的目光却出奇的亮,尤其是盯着香草肚子看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妈的,干撒种,不见收成,老天成心让我当绝户!”
香草的耳朵早已让他磨出茧子来,气咻咻地说:“该出的力我也出了,莫不是你撒的是瘪种子一”没等香草说完,王老蔫像完全变了人似的,跳着脚,指着香草裤裆骂:“你的地肯定让村长给犁坏了,狗日的,看赶明儿个我不劁了他。”他一骂,丢丢便尖了声的哭。王老蔫的心火“腾”地燃起来:“你个丧门星,嚎丧啥!”香草气极了,抱起丢丢往外走。
夏天正午的毒日头把万物炙烤的没了精气神儿,人们吃完午饭,都习惯睡一觉,也管这一觉叫做“歇晌”。等日头灼热的威力消减了,人们才懒洋洋的起床,胡乱洗把脸,稍带抹两把汗渍渍的脖子,把毛巾浸湿了,轻轻一拧,搭在脖颈上,或拿了镰刀去割稻田的稗草,或扛了锄头去铲二遍苞米地。总之,这时节的农活,多与除草有关。
王老蔫中午吃了四大碗鸡蛋打卤面,他让香草把煮熟的面用凉水拔的透心凉。凉丝丝的面,鲜香香的卤,王老蔫埋头一阵儿猛扒拉,看不见咀嚼,只听见吞咽的声音。香草劝他慢点儿吃,他边往嘴里扒拉面边说:“你也赶快吃,干正事要紧。”香草知道王老蔫所说的“正事”是什么。香草特讨厌他在白天干“正事”,尤其是酷暑难耐的大中午,两条肉颠上倒下,臭汗淋漓,累不死,也得热个半死。
香草没跟王老蔫干“正事”,洗刷完毕,哄睡孩子,拆了两条褥子,要去河边洗。临走时对王老蔫说:“这会儿洗完了干的快,下午就能缝好,晚上铺着舒坦。”王老蔫见香草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冲她挥挥手:“去吧,去吧,晒不死你。”
香草头上戴了顶麦秸编的宽沿凉帽,她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小碎花的短袖衫褪了色,有些瘦小,把她的腰身裹的丰满柔润。村里像她这般年龄的女人,极少有她这样的好身材,好面容。香草知道自己的优势,从不在别的女人面前显摆,也不过多跟村里的男人说话,怕他们的老婆吃醋,闹的鸡飞狗跳,自己惹身臊。
新婚里和队长的事儿,香草曾恨过队长也恨过自己,想一死了之。队长说:“你以为死了,就对得起老蔫了。他如果拿你当回事儿,修水库挣的工分再多,也不能撇下你独守空房。好歹我是队长,以后会照应你的——”队长穿好衣服,补充道:“你不用起来,别着凉,我还跳障子出去。”
队长最后一次来家是龙凤山水库快修完了。队长从怀里掏出块熟牛肉说:“老蔫四五天就该回来了,今晚我不走,好好陪陪你。”香草把熟牛肉塞进队长怀里说:“还是留给嫂子和孩子吃吧!”队长喷着酒气的嘴朝香草脸上拱来,冷不防,香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滚,快滚!”队长被打醒了,他摸摸热辣辣的脸,冲香草笑了:“好,打得好!能挨你的打,死都值!”队长没在纠缠,跳障子走了。
队长走后,香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队长说话算数,分地时大大方方的照顾了香草一回。虽然村里人荤的腥的乱搅一气儿,但队长都当成了耳边风。时间久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香草跟自己的男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个烧火一个做饭,一个劈烧柴一个扫院子,一个洗衣服一个哄孩子,一块儿下地一块儿回家。日子过的太平塌实,别人想找机会都难。只有队长的老婆,受了别人的挑唆,醋意大发,跑到香草家,掀翻了饭桌子。被闻讯赶来的村长像拎小鸡一样,扯着脖领子拎回家,胖揍一顿:“再找事,立马给我滚蛋!”村长老婆舍不得男人和孩子,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照旧打发日子。
香草端着洗衣盆在小河背荫处蹲下身,用洗衣粉把要洗的东西浸泡了。脱下脚上半旧的塑料凉鞋,裤子挽到膝盖处,两条白皙圆润的小腿把河水给映亮了。
小河的水清凌凌,水波泛着银光,成群的小鱼在水草和石缝间穿梭。香草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两条腿伸进水里,脚趾自由的活动,舒服极了。胆大的小鱼试探着游到她的腿边,感觉没什么危险,便用嘴啄香草腿上柔软的汗毛。小鱼越聚越多,越啄她的腿越痒,这种痒酥酥的感觉起了催眠作用。
香草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仿佛柳絮一般,在河面上飞舞。当她睁开眼睛,河水不见了,洗衣盆不见了,啄痒她腿的小鱼也不见了。村长抱着她骑在大红马背上,向河边芦苇深处疾弛而去。
村长跳下马背,把香草平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说:“别害怕,我不会干你!”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来,点燃一棵香烟深深地吸着。村长在烟雾中盯着香草的脸细细地看,半晌,便笑了:“多俊的脸啊,我总做梦哩!”
香草平躺在大石头上,脑袋一片混沌。身下的大石头烫着她,身上的毒日头烤着她,她
紧闭双眼和嘴巴,惟恐一睁眼或一张嘴的刹那间,自己被烤干熔化而蒸发掉。
村长连续抽了四五棵香烟,他的额头沁出黄豆粒般油亮亮的汗珠,慢慢汇聚到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也不擦一把,就那么自任它们流淌。村长扔掉烟蒂儿,咳了一声,一口粘痰“噗”地喷出去,把一对儿正在做爱的小甲虫粘住了。村长看着在粘痰里挣扎的小甲虫说:“我怕要后悔一辈子了!”香草眼睫毛动了动。
村长又说:“那时驴性,管不住自己!”香草紧闭的嘴唇咧开一道缝儿。村长折了一根小草棍儿,把还在粘痰里挣扎的小甲虫拨出来,看它们惊惧地钻进草丛,说:“下辈子我变牛变马,任你骑,任你打!”
香草的脸红彤彤的,遍布了汗水和泪水,她的嘴唇一抿一抿的,把苦涩和酸楚统统咽到肚里去。她坐起身,指着低头吃草的大红马说:“你最好能变成那匹大红马——”
香草疯了。只要王老蔫看不住,她便抱着丢丢到处乱跑。香草有时抱着丢丢跑到山上,跟野兔赛跑。村长便发动村民们俩一伙,三一帮,漫山遍野的呼喊、寻找。直到丢丢的腿被摔坏,才与她隔离了。
王老蔫把丢丢送到五保户家,请两位老人照看,他每年供两位老人口粮。丢丢在五保户老人的精心喂养和看护下,长的白白胖胖,粉嘟嘟的小脸终日溢满甜甜的笑,人见人爱。唯一不足的是,丢丢跛了一条腿。
丢丢在五保户家长到七岁那年,被王老蔫接回了家。王老蔫整日家里家外的忙碌,还要照顾香草,实在是太劳累了。他看丢丢长大了,能帮自己搭把手了。
丢丢回到家,爹给她分配的活儿就是看护好有疯病的妈,她出门也要跟着,怕走丢了。丢丢最愿做的事儿,是给妈洗头梳头。香草长长的头发黑亮光滑,任凭丢丢怎么摆弄,她都听话的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听丢丢给她唱白婆婆纳。有时,香草也跟着丢丢唱,干涩的眼珠渐渐有了湿润的光华。
自从丢丢回了家,香草很少出去疯跑。木讷的眼珠间或一轮,翘弯弯的嘴角就有了笑意。丢丢看妈气色好了些,便在锅里煮两个鸡蛋,哄着她吃下去。还剩下半个时,香草会拼命地摇头不吃,抢过来,硬塞进丢丢嘴里。看丢丢憋出眼泪来,她便笑着把丢丢揽进怀里,指着墙角正在结网的蜘蛛说:“我和那蜘蛛一样,也活在一张大网网里呢!”
丢丢十多岁以后,再听到妈说那样的话时,她会仔细端详妈的脸,自己的脸蹭着妈的脸,喃喃地说:“你不是疯子,你不是疯子啊!”妈便用力推开她,瞳孔猛然间放大:“我要去看马,去看我的大红马。”丢丢摇头叹息:“唉,又疯了,又疯了!”
王老蔫背着闺女丢丢来到小学校,适逢下课时间,在操场玩耍的孩子们蜂拥过来,围住父女俩问:“丢丢,你不用再看你妈了,这回该上学了吧?”丢丢不言语,只是笑。丢丢爹便点头说:“能上,能上。”有几个懂事的孩子说:“丢丢腿有病,我扶她走路。”还有的说:“我给丢丢背书包,下雨帮她打雨伞一”丢丢伏在爹的后背上,向大家道着谢。上课铃声响了,丢丢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们跑回教室,眼里就有了一抹湿湿的东西。她对爹说:“咱回吧。”
几天后的深夜,村长家的柴垛被人点着了火,火借风势,马棚也着了。村长家漂亮的大红马嘶鸣着挣断缰绳跑了。人们在睡梦中被冲天的火光惊醒,第一时间各自带着扑火工具奔向浓烟滚滚的柴垛。用铁锹拍打,向火场泼水,搬动火场旁边的物件,大人喊,孩子哭。窝里的鸡扑棱着翅膀乱飞,圈里的猪惊慌地四处躲藏,狗们忠于职守,站在自家院里,冲着火光狺狺地狂吠。
村民们很怕火烧连营带来的灾害,不用谁发号施令,懒人此刻也会变得勤快,奋力救火,怕殃及自家。王老蔫离火很近,他手中挥舞的扑火工具,铁锹的木把儿也燃了火,脸被火燎起了亮晶晶的水疱。他的家毗邻村长家,只要风向一转,他家的两间茅草屋顷刻间会化为乌有。
大火被扑灭了,村长老婆病倒了,躺在炕上直哼哼,她心疼那匹跑了的大红马。村长则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夜间背驼了,头发白了,眼神飘向别处,仿佛他的魂魄跟云彩飘远了。
丢丢离家出走了,王老蔫找遍了他认为丢丢能去的所有地方。村里有人风言风语:村长家柴垛的火肯定是丢丢放的。一个瘸了腿的女孩子有那个胆儿吗?再说了,村长一家对丢丢也不薄,她怎能恩将仇报呢!最终的结论,人们都摇摇头:别往一个瘸孩子身上栽赃了,那孩子命苦哩!
丢丢爹在她离家后,每天晚上从来不开电灯。为了省电,家里灯泡的度数仅限于15度。王老蔫摸黑坐在被窝里抽烟,浓烟把他呛咳了,他抖着胳膊,拿过放在炕沿的水舀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舀子凉水。纸糊的天棚上有耗子“吱吱”乱叫,不是打架,就是求欢。王老蔫顺手把枕头边用来挠痒痒的苞米瓤子扔向天棚。只听“咚”的一声,耗子们四散逃开,破旧的纸棚便簌簌响了一阵儿。
王老蔫扔了烟蒂,手摸着光脚片子想闺女丢丢。他在心中一遍遍祈祷死去的老婆香草,夜里托梦给他,告诉他丢丢在哪里,他要去把闺女找回来。想着想着,困劲儿便来了。王老蔫头刚挨枕头,天棚的耗子好像在捉弄他,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赶集似的,热闹极了。欢叫声、抓挠声、啃噬声、跑动声——声声入耳。王老蔫“呼”地坐起身,骂道:“让老子逮住活剥了你们,他妈的,成精哩!”他拎起一只胶鞋,使劲丢向天棚。破旧的纸棚被胶鞋穿透了,耗子们惊叫着,随着落地的胶鞋、撕碎的棚纸和糟烂的高粱秸杆,纷纷摔到地上,打个滚儿,又逃了。王老蔫拉亮电灯,屋地上一片脏乱。
大门被人敲响了,王老蔫隔着窗户问:“谁呀,这么晚了?”村长站在大门外,手拎一瓶老白干,一包下酒菜:“看你家灯亮着,找你说说话。”王老蔫极不情愿地开了门。
村长进屋蹙着眉问:“啥味儿?”王老蔫嘿嘿一笑:“这屋现在是啥味儿都有,就是没人味儿!”村长把炕上的被褥胡乱一卷,推到炕里边。打开纸包,里面是一袋油炸花生米。一袋切好的酱牛肉。
王老蔫拿来碗筷,村长把老白干倒进碗里说:“先喝口再说。”王老蔫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辣的他直嘶哈:“这玩意儿,劲儿真冲。”他平时滴酒不沾,这高度数的老白干他当然享受不了。
村长很畅快地喝光碗里的酒,手掌抹了抹下巴颌:“酒真是好东西啊!”说着,抓起酒瓶又倒满了碗。他示意给王老蔫倒酒,王老蔫叉开五指盖住碗口:“够了,够了,那些你自己包圆吧。”村长也不勉强,丢粒花生米在嘴里脆生生地嚼。
王老蔫觑了村长一眼,夹片酱牛肉,他的牙齿不好,那片酱牛肉在他嘴里翻来覆去打了好几个转儿,才囫囵半片吞下去。村长喝口酒,拍拍他的肩膀说:“老蔫呀,这辈子你咋这命呢!”王老蔫没说话,又夹了片酱牛肉。他想起了闺女丢丢,丢丢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酱牛肉是什么滋味。本来殷实的家底,因为给香草治病都折腾空了。这片酱牛肉,王老蔫咀嚼了很久、很久——
村长把瓶子里的老白干全都倒进碗里,空酒瓶随手扔到墙角,他再次端起酒碗的手有些颤抖了。村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王老
蔫的脸,半晌,说:“其实,你他妈的也挺有福气,摊上香草那么俊的女人,丢丢那么好的闺女——”王老蔫喝口酒,手指破碎的天棚说:“刚才,我用鞋打落一窝儿耗崽子,把它们统统扔进灶坑的火炭里,你进屋闻到的味道就是它们化成灰的味道。”村长看到王老蔫说话的眼神有幽幽的火苗在一跳一跳的闪。
村长咧嘴笑了:“丢丢还没信么?她点了我家的柴垛,跑了。”他摊开两手,无奈地摇摇头。王老蔫又喝口酒,好像给自己壮胆似的说:“你赶紧报警吧,警察肯定能找到她。反正她也不是我亲闺女!”村长瞪圆了眼睛,两只手仿佛鹰的利爪,死死抓住王老蔫的肩膀,由于用力过猛,手指甲抠进肉里去。
王老蔫把碗里的酒泼到村长惊愕的脸上,说:“咋地,你还要吃人?”猛一推,村长便像一团破棉絮,瘫在地上。村长的目光从王老蔫脸上移到破碎的天棚,转了一圈儿,又回到王老蔫脸上。他像忽然间发现了什么,悲喜交加,语无伦次:“怪不得我怎么看丢丢都不像是你的闺女,她的脾气太像我了,小小年纪敢放火,借你个胆儿,你也不敢啊!”村长把脸凑到王老蔫面前,笑了,这笑被泪水打湿了。
王老蔫抹了把眼泪鼻涕,甩在村长同样是鼻涕眼泪横流的脸上:“今晚,我把丢丢正式还给你了,你找到她,是送派出所还是领回家,由你!”村长坐在地上,头靠着炕沿,打起了呼噜,一条清亮亮的涎水在他胸前跳跃。
躲在破草棚里的丢丢,啃了几穗嫩苞米,肚子里有了食儿,人也精神了。丢丢挎着蓝布包袱,拄着棍子,一瘸一拐的下山了。她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向几十里外的小镇派出所走去。
丢丢心里很矛盾。那晚,她趁人们救火时的混乱,挎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跑了。路上,呼呼刮起的山风仿佛村长家柴垛燃起的呼呼大火,烤着丢丢的脸,烤着她的胸膛。丢丢停下脚步喘息,在回望村里滚滚的浓烟时,她后悔了。
丢丢死去的疯妈香草此刻随浓烟飘到她的面前,什么话也不说,甩甩长发,又飘然逝去。丢丢望着妈的身影飘逝的地方,有无数的星星在跳舞。丢丢咬紧嘴唇:妈,闺女要替你讨回公道!
丢丢下山后的第四天清晨,刺耳的警笛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村长从热被窝里被警察带走了。村长老婆披肩散发,哭天抢地追出来,冲远去的警车哭喊:“你们为什么不抓纵火犯?为什么不抓纵火犯?”王老蔫蹲在灶坑前,两手抱着脑袋长吁短叹:“作孽呀,作孽呀!”
丢丢坐在妈的坟前,把一束盛开的白婆婆纳放在墓碑下:“妈,好长时间没给你唱歌了——”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对生的叶儿,粉白的花,
长长的穗儿,山坡上挂;
白婆婆纳啊,白婆婆纳,
愁苦的人儿有句心里话,
你丢片花瓣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