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里的雨水

2009-04-27 10:42詹政伟
岁月 2009年4期
关键词:赵佗小耳朵永康

詹政伟

……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对他不客气了。崔永康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水果刀往小耳朵的喉咙口移了一点,他感觉刀尖已经碰到他的皮肤了,他轻轻地说,小耳朵,你哭啊,你大声哭,让他们都滚开,滚开了,我们就走,走得远远的……小耳朵咧了咧嘴巴,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崔爸,我哭不出来啊。

那你喊救命,喊得越响越好!崔永康叮嘱着。

小耳朵拼尽全身力气喊,救命啊救命啊!那凄厉的喊声,所有在场的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崔永康,你别乱来。有话好好商量,不要做出过激的行动来!赵佗双手乱摇,就像两把蒲扇在飞舞着。

你们都退后,找一辆车,送我们离开这里。崔永康沙哑着嗓子说。

先把刀放下,小心伤了孩子,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出来。赵佗和颜悦色地说。

放你娘的狗屁,你是个骗子,你的话比粪还不值钱。崔永康轻蔑地瞥了赵佗一眼。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赵佗警告着崔永康。

崔永康没有理睬赵佗,他用手在小耳朵的屁股上狠劲地掐了一把,小耳朵受痛不过,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这回是真哭。

赵佗爱莫能助地一摊手,他嘟哝着说,这个疯子,这个疯子什么疯事都干得出来,肯定是刀把小孩刺痛了。

按照第二套方案。这时,站在赵佗边上的一个矮胖的人说。要快,小心伤到孩子。他的话音刚落,几个人便飞一样地跑散开去。

赵佗冲着崔永康喊,你要的车马上就会开来,你放心,你看,那车不是来了吗?

崔永康也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车,他满心欢喜地对小耳朵说,小耳朵,你看你看,车来了,车来了,我们就可以走了……小耳朵不哭了,他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辆越驶越近的车。

崔永康,你看到了吧,你可以带着孩子出来了……赵佗唾沫四溅地说,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哆嗦,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不知道会怎么样,平时只有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东西,现在就逼真地在眼前。

赵佗紧张,崔永康比他更紧张,他推着小耳朵往外走,水果刀的刀尖始终对着他的喉咙,头四处张望着,鼻尖上布满了汗水,他一寸一寸地往外挪着……就在他快要离开那堵墙时,他只觉胸口一震,接着身子便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水果刀当地掉在地上,随即人就缓缓地倒下了……围观的人群一阵欢呼,成功了,成功了!

小耳朵扑在他的身上号啕大哭,崔爸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崔永康听见了,可他说不出话来,他只看到有人很快把小耳朵从他身边抱走了

崔永康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愣,这些天里,他可以接触到的东西就是天花板,起先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看到穿着白衣服的人,他才清楚,原来自己是在医院里,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躺了几天了,他发现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都是这个该死的赵佗,这个骗子一天不死,世界就一天不太平。想到自己又一次上了他的当,他就生自己的气,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他?这个病房里只有护士和医生进进出出。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就像漂浮在空气里。而那些进出的医生护士,也对他冷若冰霜,从不拿正眼看他,给他打针吃药都是重手重脚的,每次都让他疼得大汗淋漓。偶尔,有穿便衣的警察过来看看他的情况,见他还像一具尸体那样躺在床上,便走开了。有时候,他清晰地听到医生和护士们在谈论他,好像在埋怨公安局,说还给这个绑架杀人犯看什么病,早就好让他到阎王那里报到去了,这样,还可以省好多钱呢。

崔永康很想爬起来,口齿清晰地和他们说,他不是杀人犯,也没绑架人,他只是想帮帮小耳朵,还有,他也想救救自己。

他有些奇怪,明明没有看到警察啊,怎么在自己倒地时,会一下子蹿出那么多人来。他这时就特别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使用这一招呢?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想走哪就走哪。惟一的解释是:当时赵佗逼他逼得太紧了,他们仗着人多,想要从他手里把小耳朵夺走。那怎么能行?他来不及想别的,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他摸出了藏在裤袋里的水果刀,抵住了小耳朵的喉咙,他的原意只是想吓吓赵佗他们,让他们打退堂鼓,乖乖地离开。谁知事情愈演愈烈,变成他绑架小耳朵,还说他绑架不成,便动了杀人念头。

如果不是这样,那他现在会怎么样呢?他说不上来。笑话,他怎么会绑架小耳朵呢?小耳朵叫他崔爸不说,他们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小耳朵现在在哪里呢?他有些想他了。小耳朵,你一定以为我死了吧,我还没死。那个把我击倒的特警枪法也不怎么样,那一枪从心脏边穿过去了。当然,我也得感谢那个家伙,要是他真的打中了我的心脏的话,我就不可能再见到你了。那有多么悲哀啊,你一定会哭的,你离不开崔爸,对不对?我知道的,这个世界上,现在只剩下我这个真正对你好的人了。等我伤好了以后,我就会向人打听你的,到时候,我们还可以走。腿长在我们的身上,有谁能阻挡得住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一想,他便感到快乐了许多,身上的伤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小耳朵,想到这个小可怜,崔永康就会一阵惊悸,手脚冰凉。那个黄昏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

那个日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崔永康百无聊懒地在网上看着新闻,他现在能自由做的就是浏览新闻。当然,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虽然他不能从事这项工作了,但他还是喜欢看新闻。正看着,忽儿听到他办公室对面的厕所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声音把他搞得很烦。常有这样的事发生——上厕所的人,大便完,一拎水箱,就走人了,却把水箱拉漏了。

崔永康便过去了,却发现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用水龙头冲头。他大吃一惊,虽说马上要进入夏天了,但毕竟还没到,温度还低得很,这样冲凉是要感冒的。他连忙阻止他说,哎,小朋友,你不怕生病啊?那男孩抬起湿漉漉的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声响,他继续弯下腰,居然将嘴凑近自来水龙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不能喝!崔永康一个剪步冲过来,将他一把拎离了地面。那男孩双脚悬空,他像只青蛙一样划拉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崔永康责怪味很重地说,这水是地面水,不能喝!重新回到地面的男孩固执地说,我要喝,我渴死了。崔永康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替他倒了一杯纯净水,小男孩飞快地夺过去,牛饮一样喝完了,他把空杯朝崔永康面前一伸,他又给他倒了一杯。他接连加饮了三杯。喝完后,他抹抹嘴,又拍了拍肚子,然后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

崔永康忍不住对他产生了一丝好奇,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问他,你喝自来水,让你爸知道了,会打你的。

小男孩的眼睛盯在崔永康的脚说,我没有爸。我爸叫别人打死了。

崔永康一惊,还有这样的事?那你妈呢?

小男孩努了努嘴说,我妈在赵书记那里。

在那里干什么?崔永康脱口而出。

小男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妈说,没饭吃了,要找赵书记。

你爸怎么会叫人打死的?崔永康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小男孩想了一会儿,但他最终还是摇了

摇头,他涨红着脸,上面的细小的青筋一根根地凸出来,由于瘦,他的脑袋便显得特别大,一动弹,就有一种头重脚轻感,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说,我不知道,我妈知道。

他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几个保安扭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过来了。那女人哭嚷着,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真是有冤情啊,陈江坤一死,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小男孩尖叫一声,他飞也似地扑出去,对着那几个保安拳打脚踢,你们不能打我妈妈,你们打,我打死你们……保安很快就把小男孩也摁住了。其中的一个喊,快把车开过来,送他们回去!老是闹闹闹,能闹出什么名堂来?渐渐地,一行人下了楼,接着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接着便没了声音……

崔永康搔搔头皮,人有些愣愣的。

关于那小男孩和他的妈妈,崔永康用不了多久就了解清楚了,小男孩叫陈川,小名叫小耳朵。他的妈妈叫张红花。张红花的老公陈江坤是一个摩的司机,有次拉客,和客人发生争执,被人打死了。后来,张红花一分钱没赔到不算,还被法院判决赔偿对方2000元钱,因为那个客人头被打破躺在医院里,他否认是他打死了陈江坤,说打死他的人是另外一个人,而且那个人逃走了。至于这个打他的人是谁?他也不认识。于是这个案子一直悬着,悬到现在,那位凶手还是没有归案。张红花一次次地跑公安局,公安局对她说,你去找当地政府,于是她一次次地跑到镇政府里来,镇政府的人说,你要找就找最高长官,于是找一把手,赵佗没来之前是黄书记,现在是赵书记。赵书记第一次还很认真,专门作了了解,了解完以后,就觉得为难了,那案子好像和市里某位老领导有关系,很复杂的。于是他就及时刹了车。后来,张红花再来找他,他就打哈哈,说正在调查中。这回来这样说,下回来还这样说。张红花给他磕头,他拉起她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的困难我也看在眼里,他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上二百元钱,你先拿去,暂时应应急,等有了眉目,我会通知你的。张红花含着泪说,赵书记,你是好人,你一定要为我作主啊。赵佗说,我一定抓紧查。

张红花很惨,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了,做不得重活,陈江坤一死,她的生活就艰难起来。好在和陈江坤的父母住在一起,还能有点依靠,否则她日子还要难熬。

我怎么不知道呢?崔永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洪溪这个弹丸之地,他也算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居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仔细想一想,他又释然了。别人对他封锁消息已经不是一天二天了,只要崔永康在场,别人都不大愿意发表自己的观点,深怕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他笔下的东西。

封杀崔永康不是赵佗的主意,是比赵佗还先的黄书记。黄书记不但撤了崔永康文化干事的职,还把他赶到了文书室,说是文书,其实就是收发。崔永康是公务员编制,黄书记没有权利把他下放到更差劲的地方。黄书记恨崔永康,原因很简单,他捅了他的篓子。

那年,全市文化工作会议放在洪溪镇开,洪溪作为先进典型,在会上作交流发言。黄书记上台没多久,底下就有人窃窃私语。黄书记声音洪亮地照着讲稿念着。发完言,他发现在场的最高领导——分管文化工作的副书记刘猛已经不在主席台上了。一下台,黄书记才知道,刘猛被他气跑了。会议的主题是“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而讲稿上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虽然只是前后顺序的问题,但意思是完全不一样的。讲稿是崔永康写的,当然罪魁祸首是他。黄书记铁青着脸问他是怎么回事?崔永康不以为然地说,我认为没有错,经济能搭台,文化也能搭台。如果我是搞经济的,我当然要把经济放在前面,但我是搞文化的,搞文化的当然要把文化放在前面。黄书记气得鼻子都歪了,崔永康,你牛,但你的理解抵个屁!他要崔永康写出深刻检讨。

崔永康检讨没写,却写了一篇小杂文,发在省报副刊的杂文栏里,题目是《到底应该由谁来唱戏?》,文中,他讲事实,摆道理,充分强调了文化的重要性,他还狠狠地把黄书记之流批了一通,说基层有些领导干部,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偏还要乱训人,就像屎克螂明明是自己喜欢吃粪,经常把粪便顶在头上跑来跑去,还要美其名曰,这是为了保持环境卫生,千方百计标榜自己是清道士。

黄书记一看,暴跳如雷,这明摆着是在讥讽他。他没有和崔永康吵,也没有恶语相向,他只是趁单位双向选择之际,把他调整到了文书室。所以当赵佗到洪溪镇后,第一件事听说的就是崔永康的故事。黄书记说,这个崔捣蛋,你要当心,一不小心,他就给你使绊子了。

哦,是这样。赵佗留了一个心,他偷偷找人了解了一下这个叫崔永康的人,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和老婆离异了,有一个女儿已经在念大学了。最大的爱好就是写文章,几乎天天都写,写文章就和他吃喝拉撒一样,他老婆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天天写文章的乏味,终于另投他人怀抱,过一种新的生活去了。他在洪溪呆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崔永康不但写杂文,还是个新闻爱好者,动不动就在报纸上发表消息什么的,说好的说坏的都有。赵佗心里便有些担心,他这么勤写文章,不是一件好事情,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给你下个绊子。黄书记的话总是在他的耳边萦回。可他在文书室,也不好阻止他写文章。赵佗一直琢磨着怎么安排崔永康。这时候,正好镇里成立招商引资工作组,赵佗心里一动,他想该给他套个笼头了,于是就让他从文书室里出来,专门到招商组负责信息搜集工作。他诚恳地对崔永康说,老崔,我和黄书记不同,我希望你发挥特长。

崔永康笑笑,想当年黄书记也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么,我应该去干我的老本行——文化干事。

赵佗说,那太委屈你了,再说,现在招商引资是一号工程,你干着一号工程,这比什么都重要。他重重地拍了拍崔永康的肩,老崔,你要把心思多花在招商上,不要七想八想想些和洪溪无关的事。

崔永康知道赵佗怕他写不利于他的事,于是他说,我写新闻是根据事实,有就写,没有,我是不会编造的。

赵佗哈哈一笑。

崔永康心里想,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你懂什么叫新闻?

那个小男孩后来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镇政府里,每当她妈妈张红花去找赵佗时,他就熟门熟路跑到崔永康的办公室,自己找茶杯喝水,喝完了,就像条哈巴狗一样趴在他的旁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他干活。

你叫什么?

小耳朵。

崔永康看了看他,果真是个小耳朵,和硕大的头颅比起来,那对耳朵的比例明显失调。

大家都叫我小耳朵,这是我爸给我取的小名。陈川一本正经地介绍着自己。

来的次数一多,他和崔永康就熟了,老是崔伯崔伯地叫个不停。

崔永康也挺喜欢小耳朵的,女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很好玩的,不像现在,看到他,好像在看一块老榆木一样熟视无睹。

你应该去念书,不要老是跑来跑去,太浪费时间了。大人的事,你妈妈会处理的。崔永康曾经这样说他。

他撮着鼻子说,我怕妈妈被人欺侮,所

以每次出来,我都得保护他。

崔永康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个小家伙,说话口气大得很。

你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学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念书可得好好念。崔永康认真地说。

我也想好好念的,可我妈说,她没钱,她恐怕供不起我上大学。其实,不念书,我也不怕,我可以去打工,养活我自己和妈妈。小耳朵晃晃脑袋说。

不知怎么,一份怜爱在崔永康心头油然而生,他摸摸他的软软的头发说,只要你想读书,就一定会读得下去的……

他妈的这个崔捣蛋,到底想干什么?存心想和我作对?赵佗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他就把办公桌上的一只宜兴紫砂茶壶摔到了地上,是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会跳出崔永康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耳朵带走了。去了哪里,不说别人不知道,就是他这个洪溪镇的书记也不清楚,这还了得!赵佗脸上的肉在微微地颤动,这一二个月来,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市里的好几位头头,都放出狠话来了,赵佗,这烂污是你撒的,你得好好地处理它,不能让我们闻了臭气,还得帮你收拾烂摊子。

赵佗暗暗叫苦不叠,他想,我愿意这样么?我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怪来怪去,就怪崔永康,这时候崔永康若是在他眼前,他会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的。同时,他也有些后悔,那次不该心慈手软,如果一棍子把他打死,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后遗症了,他总算明白了放虎归山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他从市委办副主任的位置调到洪溪镇主政,大家都知道,赵佗年轻,会说又会写,背景硬(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牌子硬(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前途无量,他到洪溪镇,是来锻炼的。他自己也清楚到洪溪镇要干些什么。因此,一到那里,就风风火火,把原来不甚有名的洪溪搞成了一个明星乡镇。全镇上下,都对赵佗刮目相看,觉得他能耐不小,赵佗自己呢?也很得意,但他把这种得意深埋在心里,脸上是看不出的,他的脸一直紧绷着,严肃不算,还一副深思熟虑状。他愈这样,别人就愈觉得他城府深,也不敢贸然冒犯他,所以,他说话,就有一言九鼎的模样。别人对赵佗,都是诚惶诚恐的,尤其是一班镇机关干部,更是在赵佗面前小心翼翼,只有崔永康例外。

崔永康老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傲样,胖嘟嘟的身子像个球似地滚来滚去,对于赵佗的作派,他嘻嘻一笑,赵佗作秀还是有一套的,这年代,这个行得通。赵佗让他到招商组搜集信息,他就去了。把该干的事干完以后,他要么勾着头想着什么,要么永不停顿地看新闻,看完了报纸上的,再看电视,每天都充实得很。

赵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个崔捣蛋,没有老黄说得那么厉害么,看也不像一个惹是生非的人,倒是有几个老黄没有提起过的人,背地里一直说着他的坏话。这个崔永康,无非就是有些书呆子味嘛,总比那些整天不干活,还到处煽阴风、放鬼火的家伙好得多,对他一有好感,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就松懈下米。直到那件事像一片云那样飘来。

有一天,一个叫石青松的记者出现在他面前,他掏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我是北京方圆报社的,找赵书记了解一下张红花的情况。

赵佗的心嗵地直往下掉,现在他一听张红花这名字就害怕,好像她不是投河死的,而是吊死在他的办公室里似的。他的双手乱摇,我对张红花一点都不了解,真的,不大清楚。她的事是在我的前任手里发生的。

石青松暗暗好笑,怎么都一个德性,坏事尽量往别人身上推?他皱了一下眉头说,赵书记,其他的采访我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包括张红花的家,他周围的人以及公安局、法院……到这里,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听说张红花临死前,就坐在你的办公室里,从你的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她就直接去了大安河……

赵佗一蹦三尺高,他的手臂像一根晾衣竹竿那样撩来撩去,谁说的?是谁说的?

石青松抿抿嘴说,赵书记,你别激动,是谁说的这不重要,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张红花当时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赵佗指着石青松说,他的全身都在哆嗦。

石青松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眶,他微笑着说,赵书记,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赵佗发怒地说,随即,他像阵风一样刮过去了。

石青松无奈地摇摇头,他掏出照相机,对着赵佗空空荡荡的办公室拍了几张照,然后,他掩上门,背着大包走了。虽然他没采访到赵佗,但这并不影响他写稿,就在他离开赵佗办公室后的第三天,赵佗接到了市委办昔日部下的一个电话,赵书记,我在方圆报上看到你的办公室了!

文章写得很长,足足登了二个版面,从一版到二版。屏息凝神读完后,赵佗的汗下来了,他不得不承认,石青松的采访很到位,几乎是沿着张红花的足迹在走。从陈江坤事件到张红花事件,他用了很多的细节,这些细节告诉人们一个事实,张红花要想替屈死的丈夫伸冤的可能性是零,因为总是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罩着她,让她窒息,她无法呼吸了,她只能选择死亡。是的,张红花碰到的每一个公务人员都在说,她的事情一定能够解决,但什么时候解决,谁都不知道,他们让她等,等到天老地荒……可怜的张红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她只有选择逃避,她丢下了年老体衰的公婆,丢下了年幼的儿子小耳朵,走了……文章写得很感人,还配有好多张照片,赵佗想如果不涉及自己,自己也会被感动的,但现在他感动不起来,他有的只是害怕。他惟一的念头是,我怎么办?我的前程要被眈搁了,我必须争取主动,跟领导说明,这事跟他并没有很大的关联,他做的都是份内的事,张红花要自杀,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她有这个念头,哪怕今天不死,明天她还会去死的……

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对策的时候,一个疑惑不由自主地升起来,石青松他一个外来者,怎么有可能这么熟门熟路,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没想到过崔永康,但很快就把他排除了,和自己单位作对,量他也没有这个胆,他还想不想生活下去?还有,从赵佗来洪溪镇后,崔永康一直安分守己的,认真地做着份内的工作,偶尔写点无伤脾胃的杂文和新闻,丝毫看不出他对他有什么不满。他决定好好地查一查,不把这个人查出来,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等到结果出来的时候,他恍然大悟,老黄说得没错,崔永康永远都是一根导火索!他恨得两腮都发酸发紧了。

小耳朵扑在张红花被河水泡得发胖的尸体上,一遍又一遍地拍着她的脸,喊,妈,你醒醒啊,我是小耳朵,我是小耳朵……崔永康就是在这一刻被震惊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想自己无论如何得帮一帮小耳朵,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转眼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他以后怎么办?他第一念头就是要把这事告诉媒体,眼下只有媒体才能帮小耳朵。他选择了北京的方圆,那家报纸他经常看,也知道它在全国的影响力。

当他陪着石青松记者为张红花的事四处采访时,他就清楚自己的结果会是什么。

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破事。他想小耳朵都惨到这个程度了,他没有理由袖手旁观的,不要说小耳朵是他熟悉的,哪怕就是路人,他也不会无动于衷。当那篇长篇通讯出来以后,小小的洪溪镇立马成了全国的关注点。他也在劫难逃。

当赵佗把他像一枚钉子那样起出来后,他如释重负,他想这一天终于来了。说心里话,当初拨打方圆的电话时,他并没有想到洪溪镇和赵佗,他只是想,这个事件太惨烈了,该让人们知道它的真相,等到赵佗召集镇班子成员开会,把他叫进会议室痛骂时,他才明白,自己捅了马蜂窝了。但他有的不是担心和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和喜悦,他想自己终于抓住了一条好新闻了,什么是新闻,这才是真正的新闻。

崔永康啊崔永康,我赵佗和你近日无仇,隔日无冤,你凭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张红花的事已经够烦了,你还要拖个记者进来,惟恐天下不乱,你居心何在?赵佗的唾沫子像蚊虫一样飞在崔永康的脸上,崔永康抹了抹说,这事和你无关,我是就事论事,那文章也没有说是你逼死了张红花。

赵佗一拍桌子,可那文章上写的是洪溪镇,照片上拍的是我的办公桌,这个怎么解释?赵佗很想不发火的,可他做不到,他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一说话就扯响喉咙,一说话,就想砸东西,他实在是慌了神。

崔永康呵呵一笑,照你的意思,张红花不是洪溪人,也不是死在洪溪!

赵佗恼怒地嚷,那我问你,你胳膊肘子往外伸是什么意思,存心要出我的洋相?

崔永康还想反驳,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着他,他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见这样,他索性不开口,双臂抱在胸前,作闭目养神状。他想,谁能挡住新闻呢?

一会儿,他听见镇里的副书记在叫他的名字,宣布对他作出处理结果,让他搬出招商组,重新回文书室。他还说,崔永康,你要记住,赵书记对你是网开一面,换了别人,就不会是这样轻的处理了。

赵佗啊赵佗,你也就这点伎俩,量你也不敢处分我,你敢因为这事处理我,我就再把你往媒体捅,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崔永康现在一点也看不起这个老是假正经的小官僚,他平静地说,你们骂完了没有?骂完了,我就走,我要去搬办公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会议室。他很清楚赵佗是投鼠忌器,照他的心愿是想把他开走了事,这样的人晃在他眼前,实在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从他的眼里读懂了全部内容。

崔永康搬回文书室没多久,全国各路记者蜂拥而来,方圆的那篇文章让他们兴奋。这时候,他们已经用不着请崔永康带路了,洪溪到处都有给他们带路的人,那些天里,洪溪像过节一样热闹。

记者来的一多,关于张红花跳河自杀的报道便像八月里的小龙虾一样爬满了。这些报道旗帜鲜明地指向两个问题:一是张红花丈夫的命案为何久拖不破?二是张红花为什么要自杀?这个市的一班头头脑脑吃紧了,他们为此专门召开会议,把这件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儿的事摆上了重要议事日程。他们对赵佗很有看法,认为他处理事情一点都不冷静,早就应该把张红花事件消灭在萌芽状态呀,既然张红花已经来找过你无数次,都让你一次次地劝回去了,为什么这次就劝不回去,还要走绝路,是不是你的态度有问题?赵佗一听,差点昏倒,让他们往细里一分析,好像全是他的责任,他哭丧着脸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自杀,那是谁都拖不住的。领导不想听解释,他们要的是如何平稳地将事情解决,即使不马上解决,但至少得有一个过渡,得有一个交待。他们上下齐动,认认真真地处理着那事。其实,记者们关心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是一目了然的,失手打死张红花丈夫的凶手其实就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他之所以能逍遥法外,就是有某位领导给挡着。这种案子可严可松的,松一点,他就能一点事儿也没有,严一点,他就得蹲监狱赔钱。但解决第二个问题有点难,第二个问题确实是因为第一个问题引起的,但第二个问题又有相对的独立性,并不是解决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市里后来给出的态度是,不要对第二个问题纠缠不休了,我们需要的是对问题背后东西的考虑,比如讲,张红花的孤儿怎么办?

记者们明知道他们在偷换概念,但他们也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青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的,该模糊时也得模糊一下,给他们一个下坡的台阶,何况他们也乐于顺着这个思路走。是的,孤儿小耳朵的出路在哪里呢?这是大家都关心的,也是记者们接下去想推出的报道主题。

崔爸,我们要到哪里去啊?小耳朵躺在崔永康宽厚的怀里问。

崔永康细眯着眼,显得很神往地说,小耳朵啊,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崔爸要带你上北京,就是我们中国的首都。当然,我们不是马上到北京,崔爸还要带你到其他地方去走走,像上海啊,天津啊,深圳啊……这些地方你没去过吧,嘿嘿,我也没去过……

崔爸,北京有冰棍么?小耳朵舒服地耸了耸小身子,他换了一个姿势躺着。

冰棍?那算什么,北京什么都有。你知道北京有多大?是我们洪溪镇的几百万倍。崔永康连比带划地说着。

小耳朵吃吃吃地笑了,崔爸,我想一口气吃十根,可以么?

崔永康头点得像风中的草,你想吃一百根都可以。

如果说崔永康向方圆提供新闻线索是出于一种义愤的话,那么他带小耳朵离开洪溪则是带着他的一点私人想法。

崔永康预想到了媒体的力量,但没有想到媒体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媒体一呼吁,小耳朵顿时像一朵荷花那样绽放开来。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到洪溪镇溪洋村小耳朵家看望他,给他带来了衣服、食品和钱,他们拥着小耳朵说,陈川啊,你不要怕,你妈妈走了,还有我们,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有数不清的人通过邮局给小耳朵汇来钱款,他们鼓励小耳朵要坚强,要做生活的强者。

崔永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颇有成就感,想要没有自己的那一个电话,小耳朵哪有今天这样的滋润?搞了多年的新闻,今天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新闻。

一天,小耳朵的爷爷带了几个人来找崔永康,他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说,老崔啊,你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现在我们家小耳朵碰到一个事情,你给看看,怎么办好?原来,北京有一家叫中国民族文化基金会扶贫募捐办公室派人来洪溪,想把小耳朵接到北京去念书,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出。

这是好事啊,小耳朵当然要去了,去了,你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崔永康脱口而出。

这大老远的,小耳朵又这么小……爷爷搓着手皮说。

哎呀,这有什么要紧的,既然他们肯把小耳朵接过去,他们肯定会安排好的。你们可以陪着他去啊。你们可以跟着小耳朵享福去了。崔永康拍着双手说。

那模样就像是在鼓掌似的。

爷爷叹口气,家里怎么办?一大摊子……再说,去那边,我们什么也不懂……

崔永康的心里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再接着他说,你们不空,那我去,我可以陪着……

爷爷一把拉住了他,老崔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去是最好的,我们家小耳

朵和你最要好,他老是说你像他爸爸……

崔永康的心里像灌了蜜,浑身上下透出甜意来,他很小心,坐下来,和那几个人认真地谈了。谈过后,他强压住内心的欢喜说,原则上我们是同意了,但我们还要看一看。来人诚恳地说,我们头儿看了报道,热泪盈眶,多次和他们说,帮助这样的孩子,是他们办公室应尽的责任,所以很希望小耳朵能把此事答应下来。崔永康还提出了一个请求,说小耳朵还太小,在北京独自生活还不行,得由一个人陪着。

那边说,这个没问题,陪人的费用他们也包了。

崔永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那太好了。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亮。

送走小耳朵的爷爷和那些人,崔永康就坐不住了,眼前老是晃动着他在长安街上行走的身影。他想他等了多少年了,终于等到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崔永康不愿意和人谈过去,一谈过去,他就会伤一回神。还在念中学那会儿,他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是离开洪溪,但他连考了三回高考,都名落孙山。参加工作以后,他上电大,搞写作,指望有一天能离开洪溪,但希望还是落空。等到结婚生子后,他再次选择离开洪溪,他办了停薪留职,去了海南。但不到一年,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海南不需要写文章的人,再说,他那点水平,要靠它吃饭,还谈不上。崔永康几乎每天都做着走出洪溪的梦,但无一成功,这除了家庭婚姻等杂七杂八的原因外,最主要的恐怕还在于他内心的恐惧。他是穷孩子出身,知道没有钱的滋味,在海南混的日子里,他甚至产生过去抢劫、去偷盗的念头。他不是没有不顾一切去闯一闯的念头,但叫他离了公职去拼,他还是做不到的,他老是在想,要是失败了怎么办,那不是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希望的人生目标是——坐在一个城市的一家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做着自己喜欢做的职业,有着一份稳定的收入。业余,还能写写稿,和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技艺……但他知道,这样的希望正越来越渺茫,也许因为这样的心境,他对文学和新闻的热情不再似以前,对有些事也不再那么激愤,在遭遇了婚姻的变故后,他有些黯然,想当年老婆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呢,连崇拜者也远去了,他哪里还有理想可言?他对自己的要求已经下降到——等退休后,到一个一个自己喜欢去的城市去兜一兜,然后了却此生。那些都是他的隐痛,他从来不会和人说起,即使在和老婆如火如荼的日子,他也没有流露过逃离洪溪的念头。

而现在,因为小耳朵,他的梦想就要变真。你想想,那是一件多么叫人愉悦的事啊,他想,这一定是上帝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就在他人生黯淡,连自己也觉得无可救药时,却出现了一抹阳光,这怎么能不叫他心花怒放?那些日子,无法形容崔永康的兴奋,进进出出,腰板挺了许多,他有意无意地变得爱串办公室,经常从这个办公室里出来,又到那个办公室里转转,别人以为他是得意自己的通风报信,但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向他们告别,是的,他要去过精彩的生活去了。这次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到哪个城市,而是到北京。他扳着手指算了算,从现在开始,到小耳朵大学毕业,那还有十多年的时间,而他离退休也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这就意味着他提早十年在过他想要过的生活了。他把喜悦藏在心里,独自享受。

这时候,要想把小耳朵接出去念书的地方和单位越来越多,崔永康感慨地想,要是张红花知道他的儿子会有那么多的人关注,她还会跳河么?但张红花不跳河,会有小耳朵的今天么?这时候,他有些怀念那个张红花了,他想他的好日子好像都是她带来的,如果没有她的跳河自杀,他还是一个每天浏览新闻的忠实读者,也不会有赵佗对他的敬而远之,更不会引起同事们的注意……

你们给我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崔永康和小耳朵找出来,崔永康真是狗胆包天了,以为小耳朵叫了他几天爸爸,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赵佗气急败坏地朝手下的一批人吼。

赵佗现在真的是被新闻吓坏了,他估料不到自己会一下子出名,但这样的名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在洪溪呆几年,然后升职。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新闻人物。想到崔永康的一个电话,就把他的安稳日子打碎了,他肝胆欲裂。他起先以为张红花事件会很快过去,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去也去了,但那风却越刮越强劲,后来演变到台风了。现在的新闻焦点是小耳朵该到哪里去念书。

针对不胜枚举的争夺小耳朵的人,市里的主要领导关照赵佗,无论如何要把小耳朵留在洪溪,假如你小子让小耳朵走出洪溪,那就是你的失败,你将遗臭万年,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赵佗心惊胆颤,这样的事是他所没有经历过,那比写一篇文章,作一场秀要难得多。他已经多次去小耳朵家里了,对他的爷爷奶奶说,今后将有镇政府全面负责小耳朵的学习和生活费用,他们两个老的也将纳入保险体系……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叫小耳朵留在洪溪。

陈川留在家乡总比在外地强,这里是他的出生地,有他的爷爷奶奶和众多的亲戚朋友同学小伙伴,什么都方便。我在这里表个态,以后你们碰到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我不会推的……赵佗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但陈家一直不松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弄得赵佗的心七上八下,他想自己这个书记这时候狗屁也不是。后来,看他们去的次数多了,小耳朵的爷爷才瘪着嘴巴说,小耳朵的事,你们找他崔爸,我们也不懂,都由他崔爸打理着。

赵佗倒吸了一口冷气,现在他才明白,崔永康不但是始作甬者,而且始终是幕后策划者。他叹了一口气,想自己要用自己的热面孔去熨崔永康的冷屁股了,他吩咐人摆了一桌酒,请崔永康喝。酒桌上,赵佗推心置腹地对崔永康说,老崔,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是我的前辈份上,同意小耳朵留下来吧。其中的缘故,你是聪明人,也不用我细说。小耳朵一走,我也只好卷铺盖走人了。

赵佗请崔永康喝酒,他就明白,赵佗是黔驴技穷了,向来眼睛朝天的他,将目光往下,对他来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一点儿感动的意思也没有,他就当他演戏。

上次处理你,我也是迫不得已,班子里有许多人都提出,我一人反对,那也不好,我总得服从大局。赵佗表功似地说,圆圆的脸上写满了诚意。

崔永康咬了咬嘴唇,他忍住了笑,他想哪怕你嘴巴说出血来,也是改变不了我的决定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说我。别看我现在还是你的部下,用不了多久,我就跟你说再见了。

崔永康比较了几家北京的单位后,他决定接受新世纪集团的方案,因为新世纪同意崔永康成为他们的员工,边工作边照顾小耳朵。他和他们那边已经悄悄地草签了几个合同。

老崔啊,你我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赵佗和崔永康套着近乎。

崔永康这时想起什么,他说,赵书记啊,要说事,还真有一点,就怕你答应不下来。赵佗催他快说。崔永康说,小耳朵是可以留在洪溪的,但我不能留下去了,什么原因,你也知道,我得罪了太多的人,所以我想走。但我这个年龄的人,能走到哪里呢?走不成,所以

我想办离岗退养。我索性找个地方养老去,省得别人看见了我心烦……

赵佗说,老崔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做得好好的,怎么想到要走?哪有你这个年龄就办离岗退养的?

因为难,所以我才和你说,和你说,就是为了特事特办。崔永康摸着下巴,好像在拔胡子,其实那里光秃秃的。

赵佗一时迟疑了,他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和领导说说。他猫到一边去和市里的主要头儿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赵佗眉开眼笑地说,你放心,市里领导说了,办离岗退养有难度,但我们可以签个合同,给你弄个你留职停薪或者借用在外地的手续,等你退休年龄一到,再给你补办……

崔永康顿住了,他想这个事儿在他们那里居然这么容易,他于是更加痛恨他们,他们办事也太容易了,他们骗了我多少回,今天我也要骗他们一下,叫他们也尝尝被骗的滋味。他说,赵书记爽快,我也要爽快。小耳朵就留在洪溪了,哪儿都不去。

赵佗脸上堆满了笑,要么你代表签个合同吧。

崔永康说,你还不相信?

赵佗盯着他说,放心,我当然放心。

崔永康第二天就把关于自己离开洪溪镇政府的合同签了,签完后,他就对赵佗说,要准备准备行李,这些天就不上班了。赵佗热情地说,你这么急干什么?崔永康说,迟早要走,那还不如早走。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崔永康在作走的准备,但等到赵佗打不通他的电话时,他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火速赶到溪洋村,小耳朵的爷爷说,小耳朵走了,崔永康带着他走了。问到哪里去了?老头摇摇头说,他说到了以后会打电话的。

赵佗咬牙切齿地说,崔永康,你有种。老子要找不到你,就赵字倒着写。

这年月,钱是个好东西,赵佗愿意投钱下去,所以找崔永康并不是一件十分难的事,除非你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崔永康和小耳朵是在洛阳被人发现的,继而这信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赵佗的耳朵里。

洛阳有一家企业很同情小耳朵,也想赞助他念书。崔永康想借考察这家企业的同时,去洛阳走一走。这个以牡丹花著称的城市原来一直生活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实地看一看,走一走,顺便探访一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文友。和文友交流过后,彼此留下了好感,他告诉他,他要到北京工作了。于是他和他约定,下次什么时候在北京见面。后来,他带着小耳朵把洛阳城跑了个遍。崔永康很自豪,这才是他在心中描绘过无数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有意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呵呵,都可以和李白杜甫比美了。

崔永康婉言谢绝了那家企业的好意,说还要到别处去看看。他们的下一站是天津,那里同样有一个大公司想帮助小耳朵。他买好了火车票,准备第二天离开洛阳到天津。这个晚上,他们刚走出住宿的小旅馆,他们就被赵佗和他带的几个人堵住的。

赵佗说,老崔,你是个骗子,我不应该相信你。

崔永康反唇相讥,你才是骗子,你骗得张红花都跳了河。你不骗她,她不会跳河的。

赵佗说,跟你这个疯子说话没意思,你快点把小耳朵交出来。

小耳朵缩在崔永康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衣摆。崔永康把小耳朵拥在胸前,安慰他说,别怕,有崔爸在,他们谁都别想把你带走。

赵佗一挥手说,少跟他啰嗦,把他们都给我带走。同来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他们摩拳擦掌,随时等待着赵佗的命令,赵佗一开口,他们就扑了过来。

崔永康就是在那时候摸出了藏在袋里的那把水果刀,他把刀横在小耳朵的脖子上说,你们都给我滚远一点,滚!

赵佗和那群人面面相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始料不及,他们无奈地一步步往后退,趁着他们后退,崔永康飞快地跑进了旅馆。

赵佗一想,不能让他们跑了,跑了,还到哪里去找到他们?他大喊一声,追!他们尾随在崔永康后边,大喊大叫,他们在楼梯口僵住了。

赵佗偷偷报了警,他说,崔永康是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他绑架了一个男孩……

我要崔爸,我要崔爸!你们都是坏蛋……便衣警察把小耳朵从疑犯手里抢出来时,小耳朵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么几句话,他的浑身颤抖着,显然受惊吓不小。

警方兴高采烈,他们的脸上洋溢自豪的笑容,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小耳朵平静下来后,告诉他们,那人不是罪犯,那是他的崔爸,他们准备到天津去,因为有人追来了,崔爸才摸了水果刀……

警方联系下来后,发现小耳朵没有说谎。他们明白,他们太急于求成了,最主要的是,他们过分相信了赵佗。赵佗向他们出示的证件表明他们应该相信他,而且,他们确实看到疑犯用刀抵着一个男孩,尽管那只是一把水果刀,但水果刀也是刀。他们原先想大张旗鼓宣传的,连新闻发布会都准备开了。当他们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尴尬极了。他们选择了沉默。

赵佗也没有想到警方会开枪,他们所说的第二方案原来是开枪击毙崔永康,他起先以为是警察们会包抄过去,然后伺机降服崔永康。虽然对崔永康恨之入骨,但要置他于死地,这个念头他没生过。看到崔永康被送进了医院,他赶紧带着小耳朵跑回了洪溪镇。他的目的是把小耳朵找回来,至于崔永康生死如何,那不是他的事。

在飞机上,他笑得合不拢嘴,他对坐在他邻座的小耳朵说,你啊,怎么会跟着崔永康?你跟着崔永康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看看,差点连命都没了。小耳朵张开嘴,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他还用头撞他的胸口。赵佗痛得哇哇乱叫,因为被安全带绑着,他根本无法还击,是空姐把小耳朵拉开的。小耳朵无声地哭着,眼泪顺着他瘦小的脸胡乱地淌着……

但赵佗只是高兴了几天,他的脸又一次拉长了,因为北京新世纪集团派人来带小耳朵,赵佗坚决不肯。但对方摸出了合同和协议书。赵佗傻了眼,这一招,他是没有想到的。又是这个崔永康!他想把小耳朵藏起来,但新世纪的人警告他,他们的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如果他阻拦,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方要人,一方不让,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赵佗还动手打了对方某人的一个巴掌,于是矛盾便上交到了市领导那里,平时对赵佗很有好感的一位市领导恨铁不成钢地骂赵佗,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这个时候你还争什么争?一切按照合同来!

小耳朵跟着新世纪集团的人欢天喜地到北京去的时候,特意和在医院里的崔永康打了个电话,崔永康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开口说话,电话是护士接的,护士说,你去吧,你崔爸死不了的……

崔永康出院是几个月以后了,警方和他约法三章,他的事到此为止,警方不追究,崔永康也不追究,双方在这个问题上都有错。

从医院出来后,崔永康没有回洪溪,他径直去了新世纪集团。他对新世纪的老总说,我是小耳朵的崔爸,我来上班来了。小耳朵看到崔永康,亲热得不得了,爬到他的肩上不肯下来,他用手摸着他的头发说,崔爸,崔爸。崔永康哦哦哦地答应着,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小耳朵嘎嘎嘎地笑着说,没有,我就想叫几声。崔永康的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自己和小耳朵真的有缘,从他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一切都表明他们注定要在一起。

新世纪给他安排的工作是编一张企业报,这是崔永康喜欢的,他每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编稿子。

找崔永康的电话很多,但大多数都是找他采访的,记者们都想弄清楚他的那一段被当作绑匪的经历。但崔永康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的事,那是你们臆想出来的。

石青松也来找过他几次,说。永康,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你一定得把那个过程说出来,那是多么好的新闻啊,说不定我都可以得邵飘萍或者范长江新闻奖了!崔永康说,连你也信了?那都是别人编的。石青松气馁地说,你这家伙,对我也打埋伏,看来你对新闻的感情真的没有了,你不要忘记,没有新闻,也就不可能有你的今天。崔永康使劲地点着头说,对对对,你说得对。那你可以告诉我了。石青松恳请他,他莞尔一笑,没有的事,我怎么说?编啊?石青松失望地离开了。

崔永康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想,这个事,就是打死他也不会说。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崔永康带小耳朵回过洪溪,那里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有书记。赵佗不在洪溪了,他回了市里的一个部门当副局长,听说不大如意,动不动喜欢发脾气,口碑不大好。在洪溪,大家都想知道崔永康和小耳朵在外边的情况,但崔永康不大愿意说,说时也无精打采的。有一天,新来的书记想请他吃饭,说想认识一下,听听他的传奇故事。他拒绝了,说他没有传奇,也没有故事。他在那里只呆了三天,就回了北京。他和小耳朵住在公司替他们租的一套房子里,房子里最有特色的就是在小小的卫生间里装了一个硕大的淋浴龙头,这个水龙头是按照小耳朵的要求装的。每天他都喜欢钻在下面洗头,洗完了,然后就坐在地上玩水,像一条快乐的鱼。玩着玩着,他会突然喊,崔爸,你在干什么?他高声回答,我在看新闻,或者,我在看电视剧……

每当小耳朵这样时,他就会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认识他时,他在厕所的水龙头下冲头的情景。他想只是短短的一年,什么都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眼泡皮浮肿,高度警惕的张红花,还有她那被河水泡烂的尸体……他的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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