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一
陆鹿从单位回家的路线是这样的:从市政府办公楼下来,出旋转玻璃门,一组台阶,16级,从台阶下来,降落到黄旗街上。向西走200米到48路公车站,上车,坐四站到黄旗屯,下车。向北走50米,通过191炮团门岗,进营区向东北方向进入尉官宿舍,2栋3门2楼左手,打开朱红色木门。
这段道路陆鹿已经走了好几年,闭着眼睛也差不多了。等她休完4个月的产假一上班,同事还是原来的,局长还是原来的,工作内容是原来的,道路是原来的,但原来没有的困难出现了。
困难出现在她回家要走的道路上。
上午10点(她在哺乳期,上午10点就可以回家了)从大门一出来,就遇到了那些台阶——16级。在楼梯上,她也遇到了众多的台阶,但楼梯是有扶手的,那困难就没有出现。那困难被扶手消灭了。门外的台阶宽大、陡峭,没有扶手,还有,头顶的白云在涌动,下面的汽车像水一样在流淌,这些都使台阶像动荡的船,在偷偷地摇晃。还有那众多的汽车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使大地变得不可靠,脚下的一切都不是静止的。
陆鹿下台阶的姿态值得描述,像踩着凸凹的石头过河。她用两只手搂住垂下来的长头发,其状像披着一件看不见的雨衣。这时若手机响了,她肯定是不接的;若谁在背后喊她,她肯定是不敢回头的。
她下来了,没出什么意外。手垂了下来,头发也垂了下来,脚站在了台阶下的黄旗街上。
接下来应该往西走,200米,到48路公共汽车站。在这里也隐藏着一个陆鹿的困难。这个困难就是,48路车站在黄旗街的对面,她得横穿马路才能上车,而横穿这条马路就是陆鹿的困难。这个困难比台阶大得多。下台阶,街上的汽车只是用声音和行动干扰她,而横过马路则是与众多的汽车短兵相接。
昨天,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横过马路。昨天是她休完4个月产假上班的第一天。昨天她很高兴,提前2天就找好了看孩子的保姆,又利用孩子睡觉的2个小时匆匆去了离家最近的百联商场买了一套衣服。以前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穿不进去了。裙子的腰系不上,衣服的第二个扣子扣不上。自己像蛇一样长粗了一圈,旧衣服像蜕下的皮。衣服是没有时间用心挑的,只有两个小时,孩子醒了是要吃奶的。吃不上奶他是会哭的。婴儿是不懂得等待的。如果他醒了,在原来的地方,找不到原来存在的乳头,他就认为他永远失去了他的乳头。他的哭开始是迷惑,然后是愤怒,最后是绝望的。让孩子这样哭是不道德的。因此,陆鹿选衣服的重点降落到能不能穿得进去。颜色以及样式扫一眼,不是特别抵触就不计较了。早上穿上那套目前唯一的衣服,把头发系成马尾,看看镜子,脸上的妊娠斑不是很严重,欧泊莱的粉稍显吃力但还是盖住了它们。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除黑色的眼珠外,其余部分竟然是蓝色的,像个大晴天一样。一切都很好。4个月没上班了,今天算归了原位。自己是一只卒,得站在河边。到了单位,自己的办公桌还在那里,杨芳在那里,吴局长在那里,垃圾筐在地上,镜子在墙上,如果自己在自己的办公桌坐下来,那4个月的断口,一下子就衔接上了。没能接上的断口在路上。上午10点10分,她走到黄旗街准备过马路的时候,被眼前的汽车挡住了去路。她发现自己过不去了。那些汽车总是一辆紧追着一辆,不肯给她留出缝隙。脚下是没有斑马线的,远处也没有。这是个小城,只有最大的主干道上有交通标识。这里没有红绿灯,也没有斑马线。试了几次,都退了回来,她发现自己是那样害怕汽车。汽车还是原来的汽车,休假前,她是敢过马路的。往往身前身后都是汽车,她也很从容地过去了。看来现在的困难症结不在马路上,不在汽车上,在于陆鹿过马路的条件变苛刻了:得两个方向,在100米内都没有汽车的情况下才行。她就这样被困在了马路这边。头顶的太阳很毒辣,已经出汗了。脸像蒸屉上的螃蟹。胸前洇湿了两大片。这两片可不是汗水,是奶水。是应该流到八一嘴里的奶水。现在,奶水流到衣服上了。八一肯定醒了,肯定在保姆的胸前徒劳地找乳头。再找不到,他就要绝望地哭了。
陆鹿退到一棵行道树的下面,给大义打电话。
她说,你快来吧,我回不了家了!
大义说,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她说,我在临江门过不去马路了!
大义说,怎么就过不去了?挖沟了啊!
她说,没有,就是汽车太多了,我害怕被车撞上。
大义说,你可别闹了。就算你有功,给俺们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也不能闹得没边。以为我闲人啊!师里来检查油库、车辆,忙得连早饭都没吃,晚上都不一定能回去。陆鹿说,你忙,你就置我生死于不顾?
大义说,过个马路就死活的,那战场还有活着回来的呢。别怕,别人怎么过,你就怎么过。
陆鹿说,别人能过去,可我就是过不去。试了好几次了。要是能过还给你打电话?
大义说,我真出不去,你慢慢过吧。
大义说完你慢慢过吧,陆鹿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别人喊,高连长!大义答,来了,电话里就是电流的声音了。
陆鹿看看头顶的太阳,看看对面的车站,再看看胸前的奶水,她决定拼命也要过去。八一的哭声就在耳边响起来了。她决定跟着别人过。这时恰有3个小学生走了过来。
陆鹿说,小朋友,你们愿意做一件好事吗?
小学生甲说,愿意。
乙说,是什么事?
陆鹿说,扶着我过马路。
丙说,你又不是老奶奶。
陆鹿说,我还不如老奶奶呢。我的腿瘸。
3个小孩答应了,他们四个手拉着手,像一只鲜艳的船,滑进了滚滚的车流……
现在,陆鹿又停在了昨天的困难里。这个困难还在这里等着她。这个困难像个怪物的头,砍掉了就又长出来。不能给大义打电话了,他不理解自己的困难,他甚至认为自己在撒娇。她看了看,今天连3个鲜艳的小学生也没有了,这可怎么过呢?看看衣服,奶水又把它们浸透了。早上在胸罩里垫了8层纱布也没挡住。奶水也有生物钟呢,到了时间,自己主动就拧开了开关。陆鹿站在路边,等着两边都没有车开过来的情况出现。这样的机会是很难出现的,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走过来一位白发老先生。陆鹿忙走过去说,我扶您过马路吧。老先生说,不用扶,我能过。陆鹿说,可是我不能过。老人说,你怎么了?陆鹿说,我害怕汽车。我看哪一辆都是向我开过来。我担心司机会操作失误。老人说,没事,跟我走。我看它们敢往身上撞?陆鹿拽着老人的衣袖胆战心惊地过去了。
第三天早上,陆鹿5点多就醒了。她从来都是睡不够的。醒这么早是心里有事,不踏实。她推了推身边的大义,今天不想上班了,我想请假。大义没醒透,但他听清了陆鹿的话,多好的班不上,现在多少人没班上。陆鹿说,再上下去,我肯定得死在马路上。怕什么会来什么的。如果不怕,那没事。一怕,就得警惕了。这几天,早上一到单位,我就想,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得去?这时大义醒透了,他侧过脸,睁开了眼睛,你怎么有这种想法?这可是精神病想法。你这么想几天了?陆鹿说,从上班第二天就这样想,她也翻了个身,把脸对着他说,你们团长跟我们局长不是老乡加战友吗?你通过团长再给我请两个月假吧。我实在不行了。可能是因为孩子小。等断奶了,我可能就好了。再说,去掉保姆工资、路费,我这班等于没上。孩子还遭罪。咱不在家,孩子又不会说话,谁知道保姆是怎么看孩子的?邻居丽萍跟我说,总能听见八一哭。总能听见八一哭,这句话起了作用,大义说,那请假。
假真的就请下来了。给保姆开了半个月的工资,陆鹿就又回到了休产假的好日子。191团的家属院很宽敞,白天都没有几个人。一辆汽车也没有。大柳树在墙下安静地站着,风吹来,它也只动一动枝条。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牢靠、稳定,没有任何危险,让陆鹿放心。
二
上午10点多,陆鹿抱着八一回到了楼上。他们是9点下楼的。院子里的小孩都上学去了,连学龄前的都去了幼儿园,因此那柳树下的秋千就是静止的,风只推动了最软的树梢。陆鹿抱着八一在秋千上悠荡,从9点一直悠荡到了10点。他们从树荫里滑翔出来,遇到了阳光,阳光像是一种物质,把他们推回到树荫里。树荫也很有力量,很快地把秋千再推出去……八一被这样摇困了,他睡着了。陆鹿就抱着他回到了楼上的屋子里。
陆鹿把八一平放到床上,又一边放一只枕头,夹他在中间,这样他醒了,也动不了,就掉不到地上去。她口渴了,放好孩子就到厨房烧水。厨房在走廊的北面,与卧室隔着两道门,一个走廊。水压不足,半天才接了半壶水。半壶也够了,担心床上的孩子。打开煤气把水壶放上去,就往回走。推开卧室门一看,见八一还是好好地仰面躺着,可是他的手在挥舞着,这说明他已经醒了。就在陆鹿从门口往床边走的那几秒里,睡醒的八一给他妈妈表演了一个节目:他的道具是他的尿液。水柱从两腿中间射出来,在身体上方划成一个圆弧,最后落点在自己的脸上。陆鹿的做法是,孩子尿尿的时候不要惊动他,尿到什么上也要让他尿完再说。她认为小孩也包括大人,在尿尿的时候是很脆弱的,应该保护他。还有,排泄也是有尊严的,粗暴打断,是不道德的。陆鹿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块毛巾,等着八一的节目演完。八一明白脸上突然的流水是自己一手制造的后,就中止了自己的演出。他怕水,尤其怕水流在脸上。每天洗脸他都是要哭的。已经洗了四个月的脸,仍没能克服对水的恐惧。陆鹿一边快速把他脸上的尿擦净,一边就笑——这小家伙,尿了无数次被子,第一次把自己的脸给尿湿了。
八一开始哭闹,他饿了。他要吃奶。陆鹿就像母猪似的在八一的身边趴下了,拿走了一只枕头。
八一还在吃奶,陆鹿就差不多睡着了。后来她就真睡着了。昨天睡得少,不是睡得晚,半夜让大义给推醒了。大义说陆鹿啊陆鹿,我睡不着!看见你和八一都睡着了,我就更睡不着了。我觉得咱们仨像赛跑,我被落在了后面。我追不上你们,我感到很绝望。陆鹿说,别碰我,我困。大义说,别那么自私,帮助我一下。谁不求谁呀!陆路就闭着眼睛帮助大义。帮助完了大义,大义就睡着了,陆鹿精神起来了。现在是大义和八一跑到了前面,陆鹿给甩在了后面,变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陆鹿漂在黑暗里对睡眠进行总结:睡眠是一种物质,是一种资源,它不是无穷的,谁占有了它,谁就能睡着。一开始,她抢先占有了它,现在,它又被大义这个强盗抢夺了去;然后,她又对睡眠进行形象思维:睡眠像个鸟似的,一惊动,它就飞走了。在她们家的卧室里,睡眠的鸟一共有两只。一只落在八一的头上,另一只陆鹿和大义共用。它先落到陆鹿的枝条上,因为她的枝条安静。大义想着他的油库、军车保养,师部检查的结果,因此他的枝条就一直晃动。现在,陆鹿被大义人为地摇晃了,那鸟就飞走了。陆鹿一会去卫生间,一会又喝水,半天也静止不下来。睡不着她也不慌张,可以白天补。大义白天像个通了电的机器,得一直轰鸣着转到天黑。让给他也是合理的。
现在,上午10点,她睡着了。两只睡眠鸟,八一一只,她一只。
半个小时后,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的烟像一支悄悄潜入的部队,士兵们已经占领了她的卧室。陆鹿推开门就往厨房跑。走廊里是烟雾的主力。捂着口鼻冲进能见度很低的厨房,迅速关了火,又推开厨房和走廊里的所有窗子……卧室的烟不多,一会就被外面的空气置换完了。
八一还没醒。陆鹿坐在椅子上,心狂跳不止。多悬啊!如果不醒,自己和八一就可能永远不醒了。火烧化了铝质水壶,高温液体点着了下面的木桌,木桌着了后点着了木质门窗,门窗着了后,煤气罐就在高温里准备爆炸了……演绎完了被她及时扑灭的火灾现场,陆鹿吓得内衣都湿透了。她站起来,小心翼翼打开门,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那些金属发出的烟味还不肯走。它们附着在墙上、门上、玻璃上,暖气管子上。它们像是受到了惊吓从家里跑出的孩子,它们躲在附近,一旦家里归于平静,它们就会回来。这时,陆鹿才敢看那个已经烧黑了的铝水壶。水壶矮了下去,像是泥塑遇到了水。
午饭后,八一就又睡着了。八一睡着了后,屋子里很静,空间也像是增大了。陆鹿把左胳膊从八一的头下面抽出来,坐到了床头柜上。她背靠东墙,房间里的一切就都在她的眼里。她从自己坐着的那个点出发,一寸一寸地搜查自己的生活空间:床、衣柜、八一的床、门、椅子、桌子、木屐,没有了,但这些也足够了,它们都是木头!是干燥的木头!是上面还涂了一层油的木头!是能燃烧的木头!陆鹿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坐到了窗台上。她的目光又出发了,像个身在窗外,向屋子里窥探的局外人:被子、衣服、鞋子、枕头、窗帘,够了,这些也够了。这些针织品,这些由危险的棉花乔装的物品,它们是多么爱燃烧啊!她从窗台上下来,坐到八一的身边,摸着八一露在外面的一只小手,她自言自语:这屋子可真像个灶膛啊!木头、引燃木头的茅草,一样都不缺。还有,自己和八一,是两只等待烤熟的地瓜!原来一直和孩子生活在一堆易燃易爆物品的中间!
把自己的住所用一个新角度翻看了一遍后,八一还没醒。八一可真像一只地瓜啊!现在,自己这只地瓜是清醒了,得想办法拯救八一这只天真嗜睡的地瓜。
既然任何一个屋子都是木材充足的待燃灶膛,那么,在屋子烧起来时迅速逃生就是重要的。那么关键是逃生的方法。要事先就把方法想好。等火着起来现想那就来不急了。急中不一定能生出智来。生智也像生豆芽一样。她想,火最有可能从厨房着起来,往往发觉的时候门已经烫手,下楼的路已经没有了。最后只剩下了窗户。陆鹿来到窗前。她无数次地来到窗前,看下面的柳树还有游戏的孩子。看大义回来了没有,看他上班去的背影。今天,她的眼里没有柳树了,她的眼里是一些数字。她的目光立刻成了直尺,量出了窗口距地面的高度。2楼,还好,到地面不会超过6米,但这样跳下去也是要摔伤的,况且还要抱着八一。不行,得借助一个下降的工具。她的思维很平常,因为她想到了梯子。哪有这么高的梯子啊!而且,窗口总是搭着一架梯子是十分怪异的。虽然这是个必要的准备,但也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还是要本着尽可能秘密的原则,然后她想到了绳子。想到绳子后,她立刻觉得这个主意好。绳子其实就是梯子。它有梯子的一切功能,却没有梯子的弱点。绳子可以收缩,可以变形,变成一个团,也就是变成一个点。小的东西容易藏匿,它多像那个金箍棒啊!回头看了一眼八一后,她的思路又前进了一步:再有一个筐,把八一放在里面。比摩西的那个篮子结实点,关键的要有提手,好把绳子拴在上面。篮子虽然不能像绳子一样隐身,但装上几个鸡蛋它就是日用品了。这也是很好的藏匿,差不多是最好的藏匿了。它可以毫无争议地在日常生活里安放,拯救八一的目的可以被很好地隐藏。它像个隐身英雄,像个卧底。
一条绳子,一个篮子,完美的组合。这两样东西是多么的常见啊!我要找到它们,准备好。时刻准备着!让它们以日用品的身份来到自己和八一的身边!
还不到10分钟,必须的绳子先找到了。它在衣柜里,更具体点是在大义的皮箱里。皮箱上没有锁,她从里面找到了绳子,一条军用行李绳。它被盘成一团,绿色的,像条冬眠的蛇。原先,刚结婚时,这个箱子是锁着的。结婚第三天,陆鹿就发现了这个箱子上的锁。在她的婚姻里,这个锁着的箱子,像扎进她生活里的一根刺。她说,怎么,你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什么都交代了。说了两次后,大义就打开了箱子,并把钥匙从开着的窗子扔了出去。陆鹿打开箱子一看,一支笛子、一条领带、两个军用腰带、扑火军功章……还有一个褐色日记本。以为秘密全在这里,在文字帷幕的后面。结果记录的是军校早上吃什么饭,晚上吃什么饭,发新军装的型号,作训课成绩……有一点意思的是一天早上,出早操回来,全宿舍8个男生用一条软尺量自己生殖器的周长和高。然后他们把自己的尺度报出来,然后进行排名。大义在这里写道:我排第三。想不到个子最矮的刘余庆排第一。陆鹿看完整本日记对大义说,想不到你是一张白纸,而且是这么白的白纸。大义红了脸说,谁是白纸?红纸、绿纸都被我销毁了。这是一条结实的绳子,很理想。陆鹿把它拿在手里,抓住一头,让它从窗口翻滚出去。刚好够长。这事可真顺利。做事顺利她就认为做这件事是正确的,是暗合天意的。接下来是找篮子。篮子不用找,她知道家里没有,但她知道哪里有。见八一还睡着,就找来一楼张连长的家属丽萍帮自己看一会孩子。陆鹿对丽萍说,我出去买点菜。
一到露天菜市场,陆鹿就看见在一个电线杆子下面坐着个老头儿,他守着一个柳条篮子。走到跟前,看见篮子里有半篮黄瓜。陆鹿就在那个柳条筐面前蹲了下来。陆鹿说,大爷,多少钱一斤啊?老头说5毛钱。陆鹿说,那都包了呢?老头说,那也5毛。然后又说,这黄瓜是我自己种的,没上化肥。你就买吧。陆鹿摸了摸筐的提手,说,大爷,这个筐能装多少斤黄瓜?老头说,三四十斤没问题。她又问,这个筐结实吗?老头说,结实。刚编的,新的。陆鹿说,大爷,这些黄瓜我都买了。老头就开始用称称。一共是8斤半。老头说,算8斤。陆鹿说,大爷,我用什么拿呀?这么多黄瓜。你的塑料袋那么小。说完把目光落在柳条筐上。老头说,我去给你找一个大一点的塑料袋。陆鹿急忙说,不用,把这个篮子也给我吧!我买。老头说,我光卖黄瓜不卖筐。陆鹿拿出20元钱给了老头。老头接过钱说,编筐可费劲了。陆鹿一边说谢谢,一边把刚拿出来的黄瓜往筐里装。临走,陆鹿问,大爷,这个筐装一个16斤重的孩子没问题吧?老头看着陆鹿,这我可不知道。
回来后,陆鹿把黄瓜分给了丽萍一部分。自己哪吃得完?再说是哺乳期,不敢多吃生冷的东西。这么快就把绳子和篮子找齐了,她很高兴。心里踏实了。房子着火了,她不害怕了,她已准备好了退路。
八一是睡够了。他咿咿呀呀地想跟陆鹿说话。陆鹿把剩下的黄瓜放到冰箱里,篮子里铺好了一条小毛毯。她把八一放了进去。篮子虽然足够大,但八一的半截腿和脚还是悬在了篮子的外面。这没关系,八一的重心全在篮子里。陆鹿站起来,用一只手抓住提手,一用力,篮子就离开了床。陆鹿坚持着让篮子悬在半空。时间长一些,才能检验这个篮子是否劲得住八一。悬了有20秒,篮子没有发出嘎嘎呀呀的疲惫之声。她又往里放了一个很重的米心枕头,篮子仍然一声不吭。陆鹿放下篮子,坐下来,对篮子的技术检验算是结束了。这时八一挣扎着想出来。她推着篮子,篮子就摇晃了起来,八一就安静了。她不停地摇晃篮子,发现它可以当摇篮使。
下午,做晚饭的时候,八一又困了。陆鹿把他喂饱了,然后放到了柳条筐里。她左摇摇右摇摇,八一就睡着了。陆鹿把篮子放到床的正中间,又用枕头在床边垒起一道堤,然后去厨房做晚饭。她一边忙着,一边听着卧室里的动静。
5点多,大义回来了,他先进了卧室,脱了外衣后来到厨房,在陆鹿的身后说,你可真能作妖啊!陆鹿说,我又怎么了?大义说,你把孩子放土篮子里干啥?陆鹿说,怎么是土篮?是我刚给他买的摇篮。大义说,你可别蒙我了,你家摇篮是圆形的?你看把八一倭的,时间长了得长成罗锅。陆鹿停下了炒菜的手,回头说,那你快把他拿出来,我没想到这里。大义说,你都想到哪里了,谁也不知道,说完就去卧室了。一会陆鹿就听见八一的哭声,她急忙跑回卧室,见大义两手托着八一,八一生气地大哭。陆鹿接过孩子,饭菜都好了,你去吃吧。吃完了替换我。
八一吃到了奶,立刻就不哭了。陆鹿的手在八一的后背摸到了一些起伏,撩开衣服一看,原来是筐上的花纹已经被他拓印了下来。
吃完晚饭,陆鹿抱着八一下楼了,她要到军人服务社去买个水壶。她需要一把新水壶。军人服务社离她家不远,穿过军人俱乐部的广场就是了。服务社的士兵问,你买什么?陆鹿把孩子换到另一个胳膊说,水壶。士兵转身从货架的最底层拎出来一把银白色的水壶,放到陆鹿面前的玻璃柜台上。陆鹿用一只手打开盖往里看了看,这个水壶水开了自己能叫吗?士兵说,这个不能,有能叫的,比这个贵。陆鹿把盖子盖好,把它往士兵面前推了推,那你给我拿能叫的。士兵拿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水壶,陆鹿又打开盖子往里看。士兵说,能叫的机关在盖上。陆鹿看着壶盖,它真能叫吗?士兵说,真能。她又问,那隔两道门能听见吗?士兵说,能。陆鹿又问,那睡着了,又隔两道门能听见吗?士兵开始眨眼睛,他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了。陆鹿笑了说,就买这个了。要是它不叫,我给你送回来。找钱时剩了六元零钱,陆鹿就让士兵拿了六元钱的鸡蛋。
陆鹿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水壶。水壶里装着3斤鸡蛋。3斤鸡蛋就几乎把那个水壶给装满了。
走到俱乐部广场的一半,陆鹿的胳膊就酸了。平时抱孩子,都是两个胳膊倒班,现在,另一条胳膊拎着鸡蛋。她努力坚持着,看见前面一棵松树,她想走到松树那就把鸡蛋放地上休息一下。等走到松树那里,忽然想起,新的东西是不能沾上泥土的,这是她妈告诉她的,并且她妈也一直这么做的。在松树下站了2秒,陆鹿就有了办法:水壶是新的不能沾土,那自己又不是新的,不是可以沾土吗?于是她就在松树下坐了下来。她把八一放到左腿上,用左手箍着他的腰。他还不会坐着,得6个月才能,但在后背给他足够的支撑就可以坐一小会儿;把水壶放右腿上。水壶也需要扶着。水壶的底是平的,可是她的大腿是圆的。水壶里装着鸡蛋,它们也是非常脆弱的。她就用右手扶着水壶。这样,陆鹿虽然坐在那里,是一个休息的姿势,可是她基本上没得到很好的休息。她的两只手,还在紧张地工作着,还在坚守着岗位,而她承载的重量仍还负载在她的身体上。坐了还不到5分钟,院子里的有线广播,突然咔咔咔地响了几声,接着就响起了集合号。陆鹿觉得这个号声很刺耳,很不对。这个时间是应该吹晚餐号的。是不是弄错了?陆鹿感到弄错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有紧急任务了。她站起来,重新抱起八一,拎起鸡蛋,往家走。
一进卧室见大义正在屋子里忙:被子已被他叠成豆腐块了;毛巾、牙刷什么的已塞进背包。见陆鹿进来忙问,你看见我的行李绳了吗?陆鹿把孩子放到床上,说没看见。大义就继续找。他这样找是很容易找到的。陆鹿悄悄走到窗前,把那个花盆给挡在了身后。大义说,你可真可疑啊!一把拉过陆鹿,拿起了那个倒扣着的花盆,陆鹿回身就抢他已经抓在手里的绳子。大义像是挥了一下胳膊,陆鹿就摔倒了。大义几下子就捆好了他的行李,拎起就往外走。外面,第二遍集合号已经吹响了。陆鹿坐在地上,开始哭。八一听见妈妈哭,他也跟着哭。八一的哭声是很嘹亮的,一度压住了广播里的军号。大义全然不顾,夺门往外走。陆鹿冲着大义的后背和他背上四方的行李喊:房子着火了怎么办?!大义头也没回:着什么火?发大水了!
哪里发大水了啊?陆鹿立刻终止了她的哭泣,站起来推开窗子向外喊。她这是问大义,但大义走得快,已经出了院子,没有听到。但是陆鹿的问题没有落到院子里的草地上,问题像一只出界的球,被一个过路人接住了:蓝旗。是对面楼的郭营长拎着行李从楼里出来。他一出来,迎面就碰上了陆鹿的问题,他以为问他。 蓝旗城离黄旗城是很近的,不到100里啊!那水是没有什么组织纪律性的,它能淹了蓝旗,就不能淹黄旗吗?
八一在床上继续哭。他是因为妈妈哭才哭的。现在,妈妈停下来不哭了,他却停不下来了。他一边哭一边就把被子给尿了。陆鹿把八一抱起来,看见八一留在花被子上的尿迹。他正好把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给尿湿了。这朵湿透了的花看上去突然鲜艳了起来。这朵湿透了的花多像一个城市的平面图啊!多像浸在大水中的蓝旗城啊!
晚上,陆鹿看到了本省新闻。果然,头条就是蓝旗大水的报道。画面上,水已经淹到4楼了。5楼6楼的窗口,挤满了等待救援的居民。他们向水面上的船招手。而那只驶进画面的船已经坐满了灾民。陆鹿看见船上还挂着一串串红灯笼,认出这是静湖的游船。如果不看船的背景(那些浸在水里的楼房),不听语言旁白,那么,这条船多像在游山玩水啊!新闻的第二条就是一个大会的会场,这时,厨房里想起了汽笛的鸣叫声——呜——像防空警报。一瞬间,陆鹿觉得像到了战争年代。
三
第二天上午,八一睡着了后,陆鹿找来丽萍帮她看一会孩子,她要上街买些日用品。丽萍从新站来探亲,整天没事,她是很愿意帮陆鹿看孩子的。她的肚子里也已经好几个月了。在自己孩子出生前,帮别人看孩子是实习了,是做见习母亲。军营都在城市的边上,地炮191团在黄旗城东。48路公共汽车在这里是它的终点也是它的起点。得到市中心去,到商店最多的地方去。不断的有人上车,很少有人下车。看来大多数人都是要到城市的中心去。5、6站之后,开始有人下车了,这说明车子已经进入城市的中心地段。应该在哪一站下车呢?陆鹿决定问邻座。问之前,她犹豫了一站地。陆鹿为自己的那个问题害羞,怕看到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被自己的这个问题难住。最后,她的“在哪可以买到救生筏?”的问题就成了这种样子:“先生,你知道哪里有体育或野外用品商店吗?”他看了她一眼,又看车外向后滑动的各种招牌,说好像没有这样的商店,过了几秒,他又说,有一家渔具商店在北大街。她于是就在北大街下车了,再不下车就要开到城西的火车站了。一下车就看见了那家波涛渔具商店。她知道这里肯定没有救生筏,但它与救生筏的距离应该是比较近的。她的目光从长长短短的钓鱼竿上扫过,落到店员的身上。店员是位老先生。头发白得很纯净,脸色很好。她觉得这位老先生应该什么都知道。就把问题直接拿了出来,并在心里满充了希望。白发老先生垂下目光想了一下,然后对她摇了摇头。陆鹿转身离开,这么老的人都不知道,那就没人能知道了。她不打算问任何人了。自己就在街上找吧。老先生在她的身后说,我这有游泳圈,还有救生衣,你要吗?陆鹿停住,走回来说,我看看。看完了她买了三个游泳圈,两件救生衣。救生衣一件中号的,一件小号的。中号的给自己,小号的给八一。大义不用陆鹿操心。大义不是她的,大义是国家的,是组织的。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江边。金城一号停在码头的泊位上。陆鹿不奢望能有这样一艘大船,她只要一只很小的救生筏——它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缩至最小,在阴雨连绵洪水突发时突然现身。它要像一把雨伞似的,天晴时收拢立正,安心且不动声色地呆在角落里;下雨的时候,甚至雷声刚刚滚过来,它就要做好准备,然后在大雨中成为一个英雄。她在江边站了一会儿,她知道在这里无法获得需要的东西。她是想看一看船,看一看水,看一看水在没发怒时的温柔样子。陆鹿知道这些平静的水就要奔跑起来了,就要跳起舞来啦!
晚上,给八一的例行洗澡工作在方式上发生了改革。水还是主要工具,不同的是水盆。陆鹿找来了一个能容下一个大人的塑料水盆。从今天开始,八一的洗澡不再是单纯的清洁行动,要加进游泳训练的内容。
陆鹿把八一的衣服脱光后,套上了一个绿色游泳圈。把他垂直放进水里。他的腰以下部分就全在水里了。这是开始,陆鹿的目的是通过训练把八一的全部放进水里。最终的目的是:看见水不恐惧,并能够在身处水的包围中维持住用肺呼吸的基本生命活动。
陆鹿一边撩动着八一身边的水,一边对啊啊欢叫的孩子说,宝贝,学习做一条大鱼吧!
这是第一天,第一天不用完成什么,只要知道今天的水很多就可以了,感觉到今天跟昨天一点都不一样就可以了。
八一在水里勤奋地蹬着小腿,他什么都感觉到了,尤其是今天和昨天的不同。
五天后,陆鹿的丈夫大义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整个191团都回来了。在大义走进家门前时,陆鹿已经躺下了。她听到无数辆汽车碾轧路面的声音,还有头的四周弥漫的脚步声。她感到自己被连绵的脚步声托举了起来,然后停留在高处。陆鹿想军用行李绳也回来了。陆鹿打开一只灯,坐了起来。她突然有了精神。她想知道发了洪水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她就采访了刚进家门的高连长。大义先不说话,快速地脱掉沾着泥土的作训服,然后直直地躺在床上。他说,这些天就没躺着睡过觉,身体总是直角,然后他说,你刚才问什么来着?陆鹿就又重复一遍第一个问题。大义说,我们没有进城,一直在城外公路边待命。陆鹿的第二个问题:那你什么也没看到吗?大义说,就看到一些灾民被运走了。陆鹿的第三个问题:那些灾民是怎么从城里出来的?大义说,是舟桥部队从城里往外运,我们的汽车再把他们送到附近的村子。我们团只有汽车连在这次救灾中起了作用。我们就是在那等着。陆鹿的第四个问题:舟桥部队有多少只船?城里几十万人,多少天才能运完?大义说,除了舟桥部队的船还有大量的民用船。静湖的旅游船都调运过去了。陆鹿的第五个问题:死人了吗?多少?大义说,不知道,别瞎问,然后他就差不多睡着了。
这就是陆鹿对蓝旗城大洪水的了解。船停留在了陆鹿的眼前。她归纳总结后对直挺挺的大义说,洪水中的英雄其实是船。
蓝旗的洪水退下去后,陆鹿心里的洪水一直没有退路。9月,大义又急匆匆地从连里回来了。他先把牙刷、毛巾什么的往一个小包里塞,然后又叠军用被。陆鹿说你干啥呀?哪又发洪水了?他说还老发洪水,打靶。陆鹿说上哪打?他说内蒙。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这是军事机密。说完他就又找不到他的行李绳了。陆鹿说不知道。他又到床下的鞋里去找;到花盆的下面去找。他站起身,头上开始冒汗,第一遍集合号已经吹响了。快说,藏哪啦?陆鹿说不知道。她坐在被子上,坐在被子下面的枕头上。她抱着孩子一同坐在那团绿色的军用行李绳上。他在她的坐姿里发现了马脚。他说你的姿势真可疑啊!伸出他的长胳膊,把陆鹿拉下来,把陆鹿和孩子一同拉下来。她倒在床上,八一开始哭。他从父亲的脸上看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义很快就在陆鹿的枕头里那些荞麦皮中找到了他的行李绳。在第二遍集合号吹响之前,他一切准备就绪,迈开他的长腿,向一条长龙似的盖着绿草网的汽车跑去。
房子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宝贝!我们现在光剩下了篮子。火灾中的英雄其实是一条结实的绳子!陆鹿坐在床上,絮絮叨叨地对不会说话的八一说。八一现在已经学会了在一个大洗澡盆里游泳,他还不会在一个突然的火海中逃生。
直到发现了那些潮湿的木板,陆鹿的心情才从失去绳子的阴霾中走出来。上午她拿着一只木凳,坐在尉官宿舍院子里晒太阳。医生说她缺钙,让经常晒一晒。手里拿着家里的那串钥匙,她把那串钥匙像念珠似的按顺时针数。数到一个很小的白色钥匙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知道它对应的是家里的哪个门。在黑暗的走廊里,她找到了与厨房相邻的一个带明锁的木门。试着把那把钥匙插进去。随着一个很轻的声音,那个灰色的永固牌锁顺利地弹开了。她高兴起来,晒太阳时的灰暗心情在那把锁轻微的弹起声音里来到了黎明。毫无疑问,这个房间是属于她的。那串钥匙是团里后勤房管处发的。那些钥匙能打开多少个门,那么你家的空间就多大。这是191团的规定。一年前,当她打开两个卧室的门,又打开厨房的门后,就投入到对这些50年代的房子的收拾整理工作中。然后又把单位的几个钥匙同家里的钥匙串在了一块。那把白色的小钥匙就这样被淹没在众多的钥匙的海洋中了。
首先陆鹿闻到了霉味,然后从打开的门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在墙上找灯的开关,没有。她就把手伸进去摸:往左摸到了木板,往右又摸到了木板。几分钟后,她开始能看见这个门里的东西。里面的空间很小,不到两平方。里面只有几块立着放的木板。这里应该是个小储藏间。木板宽约30厘米,长约150厘米。厚度不超过4厘米。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木质的,但它们是很规矩的木板。站在新发现的储藏间的门口,制作一只木船的想法从心底浮到了最上面。这些木板足够了。她把那些潮湿的木板一块一块地往院子里搬,往滚烫的正午的太阳下面搬。这些木板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太阳了?昨天它们的任何一个的梦境里都不可能有太阳。它们一定已经忘记了太阳,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光。两个小时后,她又把它们都翻了一个身。我要把它们都晒成轻盈的木板,做成船后涂上一层油漆。那么我的木船就是鸟那中空的骨头,是鱼肚子里的那个气囊,她对自己说。晚上的时候,她把那些木板都收了回来。它们轻了很多。它们身体里的水汽都顺着光线爬到天上去了。木板们快乐了。轻了就快乐了。睡觉的时候,她还在想那些木板。突然一个重要的问题出现了:这些木板属于我吗?我可以用它们制作一只木船吗?它们的主人是谁?这套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谁?他是忘记了他的木板还是遗弃了他的木板?她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一切都得等高连长回来。
半个月后,高连长打靶归来。他给陆鹿带回来一塑料桶蜂蜜,他说是在山区路边买的,然后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团新的军用行李绳。他把绳子扔进她的怀里,把半个月都没刮的脸凑过来,看着她的脸说,你为什么要一团这样的绳子?她感到在这半个月里,他除了消耗炮弹,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看着他迷惑的脸,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就决定对他撒谎,说一个他认为合理的理由。她说,我在厨房煮饭的时候,怕你儿子会摔下床去,我就背着他。用这个绳子把我们俩捆在一起。因为这个绳子是很宽的,勒不疼他。这个绳子是咱们家的日用品。我需要它。他从她的面前直起腰,早说呀!她把他拉到了那个门前:这些木板是谁的?他说不知道。那这房子上一任主人是谁?他说是宫营长。不过那宫营长已经转业回湖南了。陆鹿说那这些木板我们能使用吗?大义说你要用它们干啥?陆鹿说做一只木船。大义说做木船干啥?陆鹿说发洪水时好用。大义说,陆鹿,你可真有点不正常,说完还忧心忡忡地看着陆鹿的脸。陆鹿坚持问这些木板是不是我们的?大义说,可以说是我们的,不过它们没什么用处。我们又不需要柴火。
两天后就是休息日,而且是个大晴天。早上一睁开眼睛陆鹿就很兴奋。她问身边的大义,高连长,你今天休不?大义说不休,去莲花街搞军民共建。
大义走了后,陆鹿用一条大围巾把孩子固定在了后背上。她没给他带帽子,让阳光晒一晒,他也缺钙。从储藏室到院子,她往返了6次,把那些木板都搬了出来。今天的目的不是晾晒它们,而是把它们从一个一个独立的木板组合成一条已经在她心里形成很久的一条木船。
锯子、刨子、钉子、锤子、胶水、油漆,都已偷偷地准备好了。首先,应该把木板锯成船帮和船底的形状。用粉笔在木板上画好线后,陆鹿拿起了锯子。事情比想的难度要大得多。她在这第一个环节就受到了阻碍,她锯不开那木板。把锯子拉回来后,推不回去;用力推出去了,又拉不回来。弄了有一小时,全身是汗了,才把一块木板锯了不到一厘米深。这样下去,整个一天也锯不好一块木板。还要刨光、粘合,等等。这时,她感到自己无力把这件事完成。可是这件事情必须完成。静湖的水已经被囚禁了多少年了,水位早就在黄旗城的头顶了。如果大坝坏了,或被破坏了,黄旗顷刻就会成为水下宫殿。那些被囚禁了多年的水,会像越狱的罪犯一样向着下游的城市狂奔而来。那些久居山野的水,会滞留在繁华的城市里迟迟不愿离开。它们没进过电影院,没进过自唱酒吧,它们要坐下来尝一尝咖啡,要到商场看一看时装……在这么无赖的洪水面前,如果连一只船都没有,后果不堪设想。陆鹿低头看脚边那些散落的木工工具,脑子里在想办法。大义的图像在她的眼前一出现,立刻就被她推倒了。他倒是能锯动这些木头,但是他会问为什么。他在行动前要把目的摆放好。而且,这个目的必须是他认为合理的。而做一只木船以备还在想象阶段的洪水,这个目的在大义看来不但不合理,而且荒谬。他不但不会帮助她锯木板,还会阻止她做下去。她的行为在他正常的眼里越来越怪异。他要是本着对她负责,病向浅中医的原则,没准就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造船的事是一点也不能让他知道的。陆鹿对大义有足够的了解和警惕。陆鹿的第二个办法出现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街上找活干的木工。
陆鹿背着孩子上街了。想不到的是木工很好找。他们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在军民路的十字路口,一排有十几个民工。有水暖工,有瓦工、有木工,还有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的力工。她直奔那三个坐在一块的木工。他们不在牌子上写好“木工”两个字,他们带着工具箱。工具箱打开着。那些锯子、刨子等等都摆在那里,表明了主人的身份。她在那个最大的工具箱边停住了。他们也围了过来。他们都问什么活。陆鹿说做个小木船。他们没问为什么做那东西。他们跟大义的思路完全不同。他们不问为什么,他们问给多少工钱。陆鹿说我不知道应该给多少工钱,你们说个价吧。其中一个脸色枯黄的高个子木工说,多大船?陆鹿用胳膊比划了一下。他说一个人得一个工。她问一个工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一个人干一天。她说你说个价吧。他说70,她说不能少了吗?他说不能。陆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鞋,抬头说行。她想换季的皮鞋就不买了,旧的再穿一个秋天吧。陆鹿又说,但得天黑前干完。那人笑了,能快谁还不快,又不是按时间给工钱。另外两个没怎么说话的木工开始往后靠,他们后边是一棵大柳树,你去吧,老孙,我们哥俩再等会儿。老孙就回头笑着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他就在地上拿起了那个最大的工具箱。
老孙的工具竟然都是电的。他基本上不用什么力气。转眼间他就把那些木板锯成了一条船的零件。又一块一块地刨光。那木头上的花纹清晰地浮现了出来。陆鹿说孙师傅,你喝水吗?他说喝。她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他看了一眼说我不喝这玩意儿。她说那你喝啥?他说凉水就行。她说那你等着我给你烧开。他说不用。她就给他端来一杯自来水。他咕咚就喝完了。喝完了他说这水没有他家的井水好喝。到下午2点多的时候,船就制作完了。一只非常规范的船。孙师傅说,再刷一层油就能下水了。陆鹿说刷什么油好。他说什么油都行。多刷几层。陆鹿看着船特别高兴。她的一个理想瞬间就实现了,而且还这么完美。如果她自己做,就算能锯动那些木头,也会做得很难看。也许会漏水。心想多亏锯不动那些木头,不然就得不到这样完美的木船。陆鹿把孩子放到船舱里,他还不会爬,只蹬着小脚,胡乱地挥舞着小拳头。他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但是他没哭。他很喜欢这个新的栖身之所。这个船以后可以当摇篮了。他又出不来,比放床上安全。
陆鹿对孙师傅说,你的手艺可真好!他不谦虚地说,做船这算粗活了,我是做衣柜、桌椅等家具的。陆鹿说,等我做家具的时候找你做。他说那行,说完就在衣袋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是他的名字:孙向阳。名字下面是他的电话号。她把名片放在衣袋里说,打家具的时候一定找他。他就收拾工具要走了。她把两盒红河烟塞给他。他不好意思要。陆鹿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活干得又好又快。这烟我们家也没人抽,你拿去吧。他就收了烟放在上衣口袋里,背起工具箱走了。
孙师傅一走,陆鹿忙脱下鞋,一步跨进船舱里。一到船里,她就蹲下来了,因为站在船上是很危险的。她看着四周,感觉都是水。自己和孩子漂浮在水上。她慢慢坐下来,摸着孩子的一只小脚。这时候,一个问题出现了:光有船还不行,还得有食物,有淡水。她看了看船舱,觉得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买一些压缩食品放在船舱里就可以了。再备好一桶水。水一周换一次。旧的水浇花。想清楚了后,她就在船舱里躺了下来。船舱的宽度不够她和孩子都平躺下,她就侧着身体。陆鹿的心安稳下来,觉得什么都不缺了,有了很强的满足感。阳光的角度在下午3点的时候在一点一点地变小。光线被院子西侧的一棵大柳树挡住了大部分。陆鹿的船正泊在它斑驳的阴影里。陆鹿决定就在船上睡上一觉。孩子已经在半小时前睡着了。她闭上眼睛,迈步去追赶已经在梦乡里的孩子。
——我们的船飘了起来。我看见四周一片汪洋。我想这下可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发洪水了呢,我的船还没有刷油哇!怎么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呢。我们的船漏水了,一会孩子就在船舱里飘了起来。我奋力往外舀水,我舀水的速度刚好跟进水的量持平,这样我的船就没有下沉。我的孩子正快乐地在船舱里游泳,洗澡盆里学的技术用上了。这小子可真是个天才。他一会从船舱的这头就游到了那头。一会仰泳,一会蛙泳,他胖乎乎的小脚把水花打得又大又响。我一刻不停地往船舱外舀水,慢一点我的船就下沉一点。我的速度快上来了,我的船在一点一点地上升,这时候,我的孩子从船舱的底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条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红色鲤鱼。他嘎嘎地笑起来。他的笑声特别像一种鸟。突然我害怕了,他才5个月大,他还不会出声地笑,这多奇怪啊!多像个不祥之兆啊!
她睁开眼睛发现下雨了,一看身上都湿了,孩子正在哭。急忙把孩子包起来回到了屋子里,然后把船拖到仓房里藏好。
第二天,还是休息日,陆鹿决定上街买饼干、方便面等食品。孩子是不能背在背上了。如果背上背着孩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那场面实在不好。把孩子留在家里最好,这样也可以快去快回。找谁照看一下呢?对了,让小芳看一会,平时她看见八一总要抱过去亲一亲,好像很喜欢八一。小芳是张指导员的家属,从甘肃来探亲。肚子里像是5个月的光景。她说嫂子你去吧,不用着急。陆鹿说我把他喂饱,再把他弄睡着再走。他一觉最少也能睡一个多小时。我两个小时内回来。醒了要是哭你就抱他到院子里玩。他爱坐那个秋千。小芳说你放心吧,我从小看我弟弟。我会哄孩子。
差十分钟11点的时候,陆鹿就回到了家属院。进院就看了一眼柳树下面的秋千。前楼军工老魏的老婆坐在上面织毛衣。可能八一还没醒。一上楼就听见小芳在跟八一说话,乖宝宝,阿姨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八一还不会说话,只会咦咦咦……啊啊啊……可是却听见八一说——呆呆……呆呆……小芳咯咯地笑起来,对了,八一说对了,是个小呆呆,小呆呆。
从此后,小芳一看见八一就会立刻抱过去,先亲脸蛋子两口,然后就像逼供似的问,八一快说,阿姨肚子里的是小妹妹还是小呆呆?八一就说呆呆呆呆……小芳就咯咯满意地笑了。
在院子的仓房里,陆鹿的木船里已经备好了一大包饼干,还有一些牛肉干,水果干,一桶20斤容量的淡水。一条棉被,然后是大义的一件毛里的军大衣。又放了几样孩子的塑料玩具。救生衣放在被子的下面。如果真的遇到了大水,在里面坚持十天没有问题。吃的、喝的、保暖的、甚至玩的都有了。就把一大块军用苫布盖在了上面,锁了门,钥匙放锁旁边的砖缝里。
四
陆鹿有了一条独立的绳子之后,就把绳子的特殊使命告诉了大义。她不愿意撒谎。他看着得意的陆鹿没说什么,说也只能说精神病。陆鹿见大义没批评她就有了实践一下的热情。她说,你到楼下等着,我顺着绳子滑下去,看看行不行。说完就把绳子的一端系窗台下的暖气管上了。大义想到隔壁看一会电视,本已走到了门口,见陆鹿已经上了窗台,几步冲过来,一把拉下她,你病得可不轻!同时照着陆鹿的脸就是一巴掌。他这一巴掌可不是打人,而是治病的偏方。他妈就说,人要是魔怔了,冷不防打一巴掌,就能打过来。打完之后,大义就观察疗效。陆鹿捂住被打的脸,开始哭。在哭之前,下面一脚踢过去。大义敏捷地后跳,没踢到。陆鹿开始哭。也不知道是因为挨打还是因为还手失败。大义心里有底了。能哭问题就不大。疯子是不哭的。疯子的主要表情是笑。
由于大义的干扰,在火灾发生前,陆鹿没能进行一次实际演练。
在绳子、篮子、木船、救生衣都有了之后,对付无情的水火的工具都有了之后,陆鹿平静了下来。她感到安全了,自己安全了,八一安全了。至于大义,是不用她操心的。在八一睡着了后,她跟同楼的一些家属学会了打麻将。她有了游戏的心情。陆鹿手生,但一玩就赢。
她的牌友基本是固定的:楼下丽萍,隔壁王连长家属陆嫚,前楼郭营长家属二丽。
陆鹿愿意坐二丽的下家。只要坐在二丽的下家她就一定赢。二丽很能给陆鹿带牌。如果上家是丽萍、陆嫚她也不一定输,可那就没准了。
二丽说,今天在我家玩吧。陆鹿说,八一醒了我听不见。二丽说,你把八一抱过来。在你家玩我总输。陆鹿说行,在你家。再输就别怨地方。二丽说,在我家我肯定赢。我有预感。
不到十分钟,四个人就在二丽家客厅聚齐了。陆鹿抱着八一,说你们先调风,我把八一弄睡着,说完把八一抱进二丽的卧室。二丽给陆鹿抱来一床她儿子大宝小时候的被子,就急匆匆去参加调风。调风是非常重要的,坐在哪个风位上,基本上就决定了你的输赢。这像命运,看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家庭。陆鹿斜躺在二丽与她丈夫郭营长的大床上,八一虽然还在吃奶,可眼睛已经闭上了。这样再有几分钟就可以了。在这几分钟里,陆鹿散漫地打量这个房间。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窗子,阳光很强。窗帘黄色。对面是卧室的门。这个门跟自己家的一样。朱红色,上半部分有两块玻璃。家具也都是大同小异。如果一定要找出这里同自己家的不同,这个房间明显的大,举架也高。营长的宿舍比连长的宿舍面积要大,体积要大。这很正常,营长的官职比连长大嘛。官儿大,占的空间就大。
陆鹿从卧室出来,与卧室对着的是二丽家的厨房。门开着,见里面一个十几岁的士兵的后背。他正在洗水果。陆鹿想,这也太不像话了,才是个营长,就让士兵做家务。想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次上医院,不是小豪抱八一。可是八一太沉了,自己抱不动。小豪是替他们连长抱的。谁让大义他不回来。孩子发烧也不回来。挨着厨房是客厅。那么客厅在北面。北面应该冲着院子,冲着自己家的那栋楼。那她家的卧室冲着南面,南面是什么?陆鹿的心里出现了一块地图,在这个地图上,二丽家卧室的窗子外是一片菜地。
客厅里,三个人已经就位。陆鹿一进来就把目光落在了那把空椅子上了。留给自己的是南风。与南风对面的是二丽。她今天是自己的对家。那么自己今天的输赢是不可预料的。
陆鹿在南风位置上坐下来。越过二丽的左肩,她看见了自己家的窗户。这时,洗水果的士兵端来了一盘草莓。每人吃了一个,东风的丽萍就抛出了色子。
洗牌的时候,陆鹿发现二丽的手是四个人中最白的。在右手的中指上,她还带了一只白金钻戒。丽萍的手上是一只老式的黄金戒指。陆嫚的手上什么也没有,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四圈牌后,二丽说,我一把都没和啊!陆嫚说,坐北朝南肯定输钱。二丽说,调风调风。结果,只动了东西家。二丽还是坐北朝南。她说再输我可真没钱了。丽萍说,没钱不是有戒指吗?二丽缩回手,拽了拽带戒指的中指,这是结婚戒指啊!人在戒指在。陆鹿说,是手在戒指在。二丽说,对,手在戒指在。
八一的哭声从卧室逶迤地传出来,她们的牌局就得结束了,得画上一个逗号了。
二丽说,陆鹿明天还在我家吧。陆鹿抱着刚睡醒的八一说行,我随遇而安,坐在斜坡上我也能把牌看和。
陆鹿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了,玩了3个小时。
陆鹿出门时,二丽说,明天8点准时。陆鹿说好,一脚踩上包八一的毯子的一角,差点摔倒。二丽扶住了她。
陆鹿再见到二丽的时候,不是第二天的8点,而是当天的下午6点;不是在她家的客厅,而是在院子里。在下午6点见到二丽的除了陆鹿外,还包括满满一院子的人。
陆鹿没有下楼,她从卧室开着的窗子,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看到了二丽被四个士兵像抬一面旗子似的从楼里抬出来。从对面楼里走出的四个士兵,他们都穿着训练的作训服。帽子戴得也很仔细。这四个士兵像阅兵时抬一面军旗似的抬着陆鹿的对家二丽走了出来。从他们吃力并杂乱又无法保持一致的脚步看,抬这个家属比抬一面军旗要难度大,至少是重了许多。但他们还是竭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抬军旗的姿势。他们从四个着力角将悬浮在中间的已经死去的女人尽可能地扯平一些。
陆鹿怀里抱着八一,八一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陆鹿忽然意识到不应该让八一看到这一切,就把他的头侧过来,让他对着窗台上的一株植物。那是一盆剑兰。每片叶子都长成了一柄绿色的剑。多杀气腾腾的一盆植物啊!它也有仇人吗?
院子里已经停好了一辆大卡车,那一定是大义管理的100多辆军车之一。她没有看见血,也没有看见伤口。这与进入她耳朵的来自院子里的声音出入很大:“看那个手指,还有一点皮连着!”院子里的人离现场更近,所以应该相信来自下面的结论,而且说这话的家属她认识,是陆嫚。她个子很高,有1.70米。亭亭玉立的,但她胆子特别小。她说手还有一点皮连着时,声音又低又抖。她说得快,说慢了这句话就会甩不掉,而沾到自己手上。她把这句话像吐一团红的碳火一样快速从嘴里吐了出来。她听见了陆嫚的声音,声音来自窗下。陆鹿向下看,陆嫚站在她丈夫刑侦连王连长的身后,前面是王连长,身后就是墙了。她把头从王连长的右肩探出去,看到了二丽残破的手指,说完了那句话就把头缩了回来。
陆鹿努力向二丽看过去。士兵们正在把她的尸体弄到汽车上去。陆鹿近视,看不见手指等细节,只看见她的衣服跟上午坐在她对家的时候不一样了。上午的衣服是白色的,网扣,长袖。现在的衣服是短袖,金黄色,跟她家的窗帘一样。下面是牛仔裤,很白,毛边的。
二丽的手指已经断了吗?她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伤,手指断了是不能死的。可是,是哪根手指呢?如果不是右手的无名指,她的结婚戒指就应该还在。她说,人在戒指在,手在戒指在。二丽的手应该是还在的,只不过是受了伤。可是,她人不在了啊!
卡车推上侧板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卡车开走了,那么大的后箱里,只躺着二丽一个人。大义说,这一车要是运士兵,能装30人。
凶手已经逃走。说是她家的勤务兵。因为事发后,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梁栋的士兵了。
他端着一盘洗好的草莓进来的时候,陆鹿还看了他一眼。17岁的样子。骨骼已经长得差不多,只是还缺肌肉,像是一座刚有支架的房子。他的动作轻手轻脚的。二丽说,小梁是她丈夫远房亲戚的孩子,应该管她叫舅妈。
卡车开走了后,警车又来了。警车开走了后,天就要黑了。院子里的人都散去了。空了的院子被黑暗灌满了。陆鹿把窗子关上了,又到隔壁把另一扇冲南的窗子关上了。她把家里所有冲南的窗子都关上了。
关上窗子之后,她发现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自己家的窗子正对着二丽家的厨房窗子。而且她感觉,二丽家的窗子在移动,在水平地移动。那么它这样移动下去,一定会撞上自己的窗子。玻璃碎了后,二丽家的厨房就跟自己的卧室连在了一起。那个士兵上午还在这个厨房洗草莓。厨房里的那把切菜刀是这个杀人案的凶器。陆鹿拉上了窗帘,可是窗帘有什么用呢?它能挡住什么呢?陆鹿眼前的一切图像,都不是在视觉里。所以,窗帘、玻璃,都是不存在的。
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刚才院子里的那些。二丽的血变成气体,混杂在院子的空气里。这空气里有危险、有血、有可怕的看不见的东西。
陆鹿不敢在这样的空气里停留。八一睡着了后,她迅速来到隔壁大义的房间。大义正在看电视,与往常一样。
陆鹿说,今天我在你这里睡。
大义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陆鹿说,我害怕,咱家的窗子正对着她家的。
大义说,不用解释,越描越黑,然后他竟然笑了。
第二天上午,洗草莓的士兵梁栋被抓到了。下午的时候,案件的发生过程,每一个家属就都知道了。
院子里总是有人,在说这件事。陆鹿把几个人的描述放在一起,她对整个过程就都知道了。
她从那些仍在不停议论的中心撤退回来,回到自己家的门口。在这里住了一年了,今天她第一次认真地看自己的房门。门的上方镶嵌在木框里的玻璃被自己擦得很干净。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两块玻璃上。争吵是在厨房发生的,二丽见单薄的梁栋拿起菜板上的切菜刀,立刻就向后退,她一退就退到了卧室。卧室的门与厨房的门是对着的。二丽迅速把卧室的门插死了。可是这个门上是有两块玻璃的,玻璃是易碎的。玻璃一般什么也挡不住。梁栋一下就击碎了玻璃,打开了门。他冲进来,握着菜刀冲进来。院子里公布的数字是50。二丽的身上有50处刀伤。陆嫚看到的是位于二丽手指上的那道。陆鹿则一处也没看见。她的近视救了她。在她的眼前,二丽的手仍然是她们四个中最白的,在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白金钻戒。她说,人在戒指在。陆鹿说,手在戒指在。
陆鹿用右手的指骨弹着自己卧室门上的玻璃,你这个凶手啊!
吃晚饭时,陆鹿对大义说,我想把卧室的门换掉。大义说,这房子不是私产,你不能随便动。再说换门得自己花钱。这门好好的,换它干什么?陆鹿说,我要换一个上面没有玻璃的实木门。大义说,你没事老折腾啥啊!呆不住你明天上班去。陆鹿说,你看,走廊里来个人,打碎玻璃就可以进来。大义说,这是军营,每个门上都有岗哨,谁能进来?陆鹿说,二丽这么突然就死了。你还不警惕。你还认为这里安全!我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现在我不敢这么认为了。大义说,郭营长家的事是特殊情况,跟你没关系。跟安全也没关系。不用草木皆兵的。我发现你的神经像最细的琴弦。陆鹿放下手里的筷子,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这个门要是不换,我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了。小题大做,大义也放下筷子,用这四个字结束了他的晚餐。
两天后,大义丝毫没有换门的意思。陆鹿觉得再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好办法。
第三天,她开始了行动。她一手抱着八一,一手给大义在一张纸上留言。留完了言,她就一手抱着八一,一手拎着一个包,出门了。出了191团大门,不远就是48路车站。48路的终点是火车站。她的娘家在弓通县。弓通县离黄旗城不远,火车走2个小时。
大义看到那张留言的时候,是第二天,军里来了检查团,加了一宿班。大义匆匆看了一眼那些要挟他的句子,就睡了。他实在太困了。从此后,大义每天都看一遍陆鹿留给他的那些要挟他的句子。第7天的时候,大义从连里带回了两个粗通木工的士兵。他指着陆鹿卧室的门说,给你俩一天时间,把这个门改造一下。
士兵甲说,连长,怎么改?
高连长说,把上面的两块玻璃改掉就行。
士兵乙说,那需要木板。
高连长一指对面的储藏间,那里有木板,说完就回连队了。
午饭的时候,士兵甲和士兵乙就拎着木工箱回来了。他们先给大义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说,连长,任务已经完成。连长说,挺快啊,才半天。下午给你俩放假。 晚上,大义在陆鹿卧室的门外仔细地看,朱红的门上,镶了两块白刷刷的木板。看上去像一个女人,穿着大红袍子,包着大红头巾,只露着一张白脸。他用手使劲拍了一下,倒是很结实。明天就是休息日,得去把陆鹿和八一接回来了。
陆鹿一上2楼的楼梯就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房门,像个红衣女人站在那里。她哈哈哈地笑了。大义说,我明天派兵来刷一下油。陆鹿说,不用,这样好。不刷油。大义说,好,不刷油。一切都听你的。
整个秋天过去了,十一月初,下了一场雪后,冬天就初步形成了。十一月底,下了第二场雪。这场雪下得大。积雪有20厘米。大义早上起来后,在门口站了一会,欣赏了雪景就回来对正在准备早饭的陆鹿说,陆鹿,院子里一个脚印还都没有。院子像个大杯子似的装了半杯雪。陆鹿说你把那个碗递给我,孩子的奶噗出来了。大义说麻烦你点事呗。陆鹿说快说,一会孩子醒了。我想在雪地上走一趟,你给我照相。陆鹿说行,那不就是动一动右手的食指吗。他说你不但要照我,还得照我踩出的那些脚印。陆鹿说这还不容易。他说主要是照脚印。
他开始在镜子一样的雪地上大胆地走了出去。陆鹿对准他留在身后的雪坑按了两下。他一回头,发现镜头没对着他,就停下来大声说,得把我也照进去。陆鹿说你不是要照脚印吗?他说,那照片得说明这些脚印是我的,不然有什么意义。他还要照出意义。陆鹿说那你回来重走。冲洗出来的照片就是这样的:雪地上大义在走,但是雪地上却是两行脚印。
照完了像,陆鹿急着回厨房看粥噗了没有。大义意犹未尽,说我想堆个雪人。铁锹在哪?陆鹿头也来不及回,说在仓房里!陆鹿听见粥噗出来的声音。还好,刚刚流出了一点,再晚回来一分钟就完了。迅速断了电源,打开盖晾着。这时大义跑进来大喊,陆鹿,咱家仓房里,有个棺材!红色的。在苫布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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