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乡村

2009-04-26 07:59吴素梅
湖南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卫兵大明玉兰

吴素梅

天全黑了。风把远处的电线刮得咝咝的响,天边亮起了闪子,一阵咆哮的雷声响过后,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盖地的卷了过来。对面不见人影,四周听不到别的响声,只有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声。

聚在华卫兵家打晃晃麻将的人谁也没有预料到,在这个风雨之夜,观岭派出所的干警会突然间敲响他家的杉木大门。敲门声一声比一声紧,发出“嘭”、“嘭”的叩击声。在风雨之夜,这声音有些急迫,有些仓促,有些突兀。华卫兵眯缝着眼,像没睡醒的样子正在码牌,听见敲门声,他有些烦躁。华卫兵身材矮小,肩头高耸,40多岁的年纪就已满脸皱纹,面颊陷落,鼓囊的嘴唇正在嚼着槟榔壳,时不时露出漆黑的牙齿。小而凝注的眼睛发出幽光,这一切和他惯常的沉默结合起来,就使他产生出来一种近乎凶恶的印象。

华卫兵不想起身开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门前码的牌。他只差一张二饼七对就可圆糊了,他指望伸下去的手能抓一张二饼。可急促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华卫兵口里骂骂咧咧之后又喊妻子玉兰,你快去开门,不知哪个哑巴日的在外面拍门?玉兰是个娇小的女子,皮肤红润,乌油的长发盘在脑后,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绿羽绒夹袄。她听到华卫兵的叫喊声后很不情愿地去开门。

自从华卫兵从县城买回两台自动麻将机后,家里就再也没有安生过,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家里成了杨树村的中心,有钱的来打晃晃麻将,没钱的来看热闹。玉兰劝过华卫兵,聚众赌博迟早要出事。但华卫兵不听,还骂她吃淡饭操闲心,玉兰想逃离这个乱糟糟的家,但又骇怕华卫兵把她往死里打的拳头。玉兰隐约的预感到总有一天会出事,当她猛地把大门一下子打开时,想不到祸事立马从天而降。

观岭派出所的三个干警威武凛然,他们裹夹着一阵风雨涌到了堂屋里。“不许动!”伴随着一声宏亮的口令,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傻了呆了。码牌的不敢再伸手,起牌的将手悬在半空,不知去抓什么才好,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谁是华卫兵?”其中的一个干警问话后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众人。

华卫兵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往日脸上的凶光不见了,显露出蔫不拉叽的一副怯懦神情。迈出自家门槛时,华卫兵朝七娥狠狠地剜了一眼。这眼光凶狠恶毒,涂七娥在干警破门而入之前,她正从厕所里解手出来,恰巧躲过了这一劫。华卫兵可能以为是她报的警。涂七娥被华卫兵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心里发冷。

村道边停了两台警车,参赌的人员分别被塞进了车子,两台麻将机也被抄走了。剩下看牌的村民呆呆地伸长了脖子,看着蓝白相间的警车呼啸而去。

涂七娥一路摸着黑,跌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朝家里走去。

她摸索着拿钥匙开了门,看见丈夫林小光正歪坐在床头抽烟,一星火红的烟头闪着鬼魅式的暗红。满屋子的烟雾在散漫云游着,电视机里的人影子像得了癫痫病上下跳跃抽搐不止。电视机的显像管坏了,一直没有修好。电视机屏显荧光遮掩了节能灯发出的微弱亮光。七娥被烟雾呛了一口有些气恼,正要骂一句林小光烟鳖,却料不到丈夫先开了口。

“你怎么没被带到派出所去啊?”

“你是怎么晓得的?”七娥有些惊奇,她问林小光。

“我报的警啊!”林小光语气很平静的。

“啊!你怎么能干这种缺德的事?你不要命了?难怪华卫兵走时死盯着我看,还怀疑是我报的警。”七娥想起华卫兵那阴蛰的眼睛,吓得哭了起来。

“嚎丧啊,你爹妈还没死呢!”林小光有些恶狠狠的吼了起来。

涂七娥悔不该不听林小光的话,整天沉迷于麻将,家里地荒了,田白了,日子过得了无生气。林小光劝过她多次,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打牌上了瘾,好比听戏有瘾的人一样,听见锣鼓响,脚板就发痒。只有坐到牌桌上,望着排列不断变化组合的一块块麻将牌,七娥才会忘记一切烦恼和不快。

七娥的娘家在洪水港,距杨树村不过五里路。家里只有三个女姊妹,大姐二姐出嫁后都忙于自己的营生很少回去。父亲过世后,母亲住进了村里的敬老院,七娥去过敬老院几次。院里的婆婆佬佬都爱问她,怎么还没怀上伢儿呀?大家看她像看怪物异类,母亲年年催着她去南岳拜佛求菩萨,说得七娥心烦意乱。母亲那里也不愿去了。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结婚两年了为何怀不上身孕?

夜深了,七娥还在低声哭泣。林小光烦不过,掀开被子,三下两把挎了七娥的衣裤,又去使劲揉搓七娥的奶子,骑在她身上很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七娥猛地叫出声来,脑壳向后仰着,林小光能感觉出她的肌肉在剧烈地收缩和律动。他的身体的每一次下落都引来她不顾一切地叫声──我不要!我不要!之类的话。这让林小光有些奇怪,她喊不要是什么意思?不要他,还是不要孩子?他有些恼火,你不要,老子偏要!

想着自己在身下这块没有任何收获的责任田里拼命劳作,整整两年了还没有一点收获。林小光就有些泄气,一下子疲软不堪,翻身躺在床上叹气连连。

涂七娥最怕听林小光的叹息声,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声音。她恨自己,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们明天去县人民医院看看病要得啵?涂七娥小心翼翼的问林小光。

林小光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有点燃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闪耀。

林小光是村里有文化的人,读完了乡办高中。乡中一班同学毕了业不是考大学出去了,就是在外闯荡打工去了。只有林小光回了家乡,他也到外面打过工,见过世面,出了门才发现在外求生的艰难,本科生满街走,专科生像条狗,研究生才抢手,他一个高中生比狗都不如。找工作很艰难的,只能找体力活干。林小光最初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上的民工来自全国各地,南腔北调的语言,喜辣嗜酸的口味使众多的民工相处十分困难。林小光胆小如鼠,孤独、谨慎、自卑的生活在这一群嘈杂的人群里吃不好,住不好。每餐两个硬馒头,煮一大锅泛着酸气的剩菜,据说是从宾馆酒店收来的残汤剩水。晚上睡在工棚里,别人哧啦哧啦的鼾声风箱一样响亮,脚臭汗臭薰得人想呕吐,灯泡瓦数小得像鬼火,想看会书也看不成。

由于吃睡不好,林小光每天都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身子,像霜打的茄子。有一天早晨起来,林小光挑着一担红砖上脚手架的时候觉得头晕晕的,脚虚虚的,眼前突然发黑,差点从脚手架上跌下来。不是他急中生智扶住一根钢管架,跌下去就没命了。林小光惊魂未定,骇得张开了嘴只顾喘气,那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人的生命之脆弱,不可能重如泰山,只可能轻如鸿毛。林小光咬着牙苦撑着,满心指望赚个路费盘缠了就回家。想不到三个月后,包工头还是跑了,工地上的民工都急傻了眼,骂娘,跳脚,嚎哭的都有。还有的甚至喊叫着要去跳楼,,想以死作威胁,希望政府能管管他们的死活。民工愿意这么做吗?也是逼得没办法,指望着出卖苦力挣几个血汗钱寄回家去供孩子上学,买农药化肥种子,包工头真是黑心啊。

林小光有气无力地行走在街头,看见车如流水人如龙。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滴水,在人流里即刻就可以蒸发,更像一粒沙子,随风扬洒就不见了踪影。整个世界都可以忽视你的存在。林小光感觉到茫然和无措,城市就像一头怪兽,随时都可能吞噬渺小卑微的他。城市也是个魔鬼,可以吸去你的五脏六腑而不吐一点渣屑。

林小光惧怕了,他两手空空回到了杨树村,江汉平原边的一个小乡村。走进土墙泥瓦的自家房子,嗅着往日熟悉的猪潲味和牛粪味。望着门前泥泞的土路,田地里耕作的乡邻,林小光一下子释然了。压抑着的心明朗了起来,贪婪地吸吮着路旁刺槐树的花香,林小光觉得自己是属于乡村的。

可是,乡村等待他的仍然是烦恼连连的生活。暮春的一个晚上,村里治安主任张有义敲开了他的房门。林小光扶着门框问站在暗影里的张主任有什么事?

张有义说:“没别的事,听别人讲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你是我们村里的文化人,将来要挑重担的咧。”

张有义说完话,口气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羡慕。林小光仍旧没有开灯,他揣摩不透张有义话里的意思,他绝对不会黑夜里来恭维一个毛头小伙子,他肯定是找他有事。林小光邀他进屋之际拉亮了灯泡。

张有义进了门,没有找椅子坐,而是径直坐到了林小光的床头又呵呵笑着说:我有个事想找你帮忙。张有义说完皱紧了眉头,很严肃的样子,他很快扯开了正题,故作神秘地附着林小光的耳朵说,村里准备海选村主任,我呢也想竞争一下,现在的村主任马大明没文化,只晓得胡吃海喝睡女人,村里工作冇想过,路也不修,学校房屋要垮了也不管。今天乡里管组织工作的牛委员来了,考察了几个人选,有一部分党员都认为我比较合适,他们还联名推荐了我。

哦,原来是上门拉选票的,林小光明白了张主任的意思。尽管他也晓得张有义口碑不太好,喜欢整人,喜欢在村民面前耍威风。我投你一票就是的。林小光应付着张有义。他刚回村也不想得罪村干部,投票那天有面饼发吗?林小光嘻笑着问了张有义一句。他记得以前投票有面饼发的。

发面饼没吸引力了,今年选举投票可能要发搪瓷盆。村里又要增加一大笔开支,张有义有点痛心,好像这钱花的是他自家的。如果村民们信任我,投票让我当了村长,我就举荐你当治安主任兼副村长,因为你是村里唯一回了乡的高中生。不晓得吧,当村干部待遇也是可以的,以后政府会给村干部打卡发工资,解决养老保险等问题。还可以参加公务员招考端铁饭碗呢。林小光不晓得当村干部有这么多好处。张有义突然说举荐他当村干部,条件实在太优厚了,就只凭他是个高中生?这让林小光有些意外。他不知张有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求你帮我一个大忙,写份告马大明的状子。要得啵?张有义说完搓着手,不敢看林小光的眼睛。

啊?这可是林小光没有想到的。写马大明的状子?林小光做人还没有写过谁的状子,他惊恐得瞌睡也醒了。这个事我可帮不上你,林小光口气决绝回复了张有义。

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总不能单打鼓独划船吧?张有义的这句话让林小光听了觉得很受用。他一个人的确有孤家寡人的感觉,人无论在哪里生活,总得有自己的朋友吧?遇个事有商有量,也得有人吧?张有义主动和他林小光交朋友,是看得他林小光起,再摆架子就没人味了,他决定帮张有义一把。

其实,你和我都是受害者,我们未必看着马大明横行霸道而无动于衷?你执笔,我来说。张有义见说动了林小光,赶忙趁热打铁,首先告马大明侵吞粮食直补款,其次告他虚报冒领开支,最后告他奸污妇女。张有义一口气说出了马大明三大条罪状,林小光觉得条条都罪不可赦。如果当初张有义求他写状子,他还有点犹豫,但此刻,他早已是义愤填膺。将平日所掌握的词汇全部堆砌到了笔下,败类、蛀虫、贪污腐化分子,不绳之以法难以平民愤等等。写完状子,张有义和林小光站起身,只见窗外的晨曦已染红了天空。

这封饱含着激愤和讨伐意义的状子终于写好了。林小光感到非常有成就感。在城市的滚滚人流里,他无力主宰自己。但在生养自己的乡村里,他还是能找到做主人的感觉的。如果他能当上村干部,他会热心为村民服务,决不像马大明一样糊涂,靠吸村民的血喂肥自己。村干部再小也是干部,能当上也是一种人生价值的体现。林小光沉浸在开创新生活的憧憬里,灰暗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事情永远比想象中的复杂。村里投票这天,林小光兴奋的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他想告诉大家,他林小光,杨树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回来了,他有文化才写成了告马大明的状子,他年轻,有能力为大家办事。他希望大家都选举张有义,张有义当上村长了,他才有希望当副村长。

暮春的田野到处是热闹的蛙鸣,山肚里阳雀子悠悠地发出婉丽的啼声,而泥土的潮气混和着野草和树叶的芳香,也许还夹杂了茁壮的秧苗的青气,弥漫在温暖的南方四月的夜空里,薰得人要醉。乡里派来的余委员是杨树村的办点干部,由他主持村委会的换届选举。小学操场上拉了横幅,贴了标语,高音喇叭里广播员小孙不断播送着通知,要村民来参加投票选举,间或还夹杂了“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的流行歌曲。最后是马大明扯着喉咙播送着重要广播通知,凡亲自投票的村民每人发一个瓷脸盆。村里580个村民,出门打工的有200人之多,留守在家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尽管通知播了一遍又一遍,9点钟过了,来到会场的还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子人。投一张票发一个瓷脸盆对村民也没什么吸引力了。

马大明站在主席台上,没等选举大会开始就讲话,他急赤着脸似有满腹冤屈要伸。最近村里有人告了我的状,说了我三大问题,我可以用儿女诅咒污告都不属实。说我贪污粮食直补款真是天大的笑话。乡里今年的粮补存折还没发下来,我怎么贪污?存折可是要到户的。告我多报开支,我们杨树村是个穷村,为了找回修村级公路的项目经费,我磨破了嘴皮和脚皮。求爹拜奶奶总算湊齐了修路款,我不请客不送礼能找回钱?俗话说,手里没有一把米,唤鸡都不理,何况是找别人要钱。他说这句话时,台下的老老少少都笑了起来。至于说我奸污妇女,如果有哪个妇女站出来指证我,我就认了。会场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声响。会场里,也没有哪个妇女站出来指证他马大明,说被他奸污了。马大明说完望着鸦雀无声的台下,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气愤着又说开了,父老乡亲们你们可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能受蒙蔽。有人心术不正想破坏选举,大家不选我可以,但恳求看在我做牛做马为大家服务的份上,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日他妈太冤了。说完这句话,马大明用衣袖来回揩拭着眼睛,不一会儿,他竟伤心得呜呜哭了起来。在场的群众无人不动容。

张有义站在人群中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没有勇气大声质问马大明,都是一个乡,为什么邻村的粮补存折都发了,杨树村的没发?修路是国家项目经费,怎么成了他一个人找回来的钱?被告他奸污的妇女阮翠姑,为什么不敢出来指证他马大明是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林小光听了马大明的表白和喊冤,又看见张有义的神情似不太自然。他也有些茫然,他更搞不明白,告状信的内容怎么一下子就让马大明晓得的?看来,马大明树大根深,张有义想拔掉他还没那么容易,乡里县里纪委会都有跟马大明通风报信的铁杆伙计。林小光感觉到了孤独和无助,他后悔自己不该写状子的。是他自己将自己陷入了不仁不义的尴尬境地。他似乎感觉到了村民们的目光都带着一种鄙视正盯着他。他成了一个打上标记符号的小人。

林小光陷入深深的自责愧悔之中,在村民们鄙视目光的威逼下,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林小光低着头,他一秒钟也不愿多呆,赶紧逃离了选举会场。当村干部的梦想转瞬间即逝,破灭得让人猝不及防。林小光此刻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马大明不要猜中举报信是他写的。

马大明的一番哭闹为他赢得了选票。村民们都是同情弱者的,马大明当村干部不合格,胡吃海喝乱花还调戏妇女。可另选一个未必比他好,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马大明多吃多占已经喂肥了,换一个瘦的还不照样要把他喂肥。

选举之前的一个月夜里,余委员把马大明通知到了县城,告诉了他举报信一事。马大明把余委员请到金六福酒楼吃饱喝足之后,余委员又要马大明和他一起去圆月亮休闲中心按摩。按摩的女子个个年轻标致,马大明感觉到了一种欲仙欲死的快乐。小女子的一双柔软而温暖的巧手按在他粗糙而僵硬的身躯上,那手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翻出无穷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推进,在他的脊背,在他的腰间,在他的脖颈,在他的大腿里侧,还有胸膛和臀部,凡是手指能触摸到的部位,小女子都用心去揉捏。渐渐的,马大明也感觉到身体不再僵硬紧张,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伸出手臂不顾一切将小女子抱在怀中,原始的冲动和欲望一下子将马大明淹没了。

从圆月亮出来后,马大明又有些后悔,为了一次原始的冲动,小女子找他要了200元小费。他有些不大情愿的出了,200元钱,老婆要买400个鸡蛋才换得来,那钱上有浓烈的土腥味。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民不该糟蹋这钱的。可余委员要来这种地方,他也没办法。先保全村长位置要紧,200元钱只当买补药吃了。村里谁会告自己的状呢?是不是余委员乘机敲诈自己?每年给他敬的贡,上的香也不少啊。

当晚,余委员没有回乡下,而是在三江宾馆开了房。说是他还有几个同学要会。马大明晓得他要会的肯定是在圆月亮给他按摩的小姐。那个叫桃红的小姐身段苗条,皮肉白净,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余委员对她意犹未尽。

告状的事果真属实,余委员让马大明看了举报信的信封,但信没给他看,说是看了就会违纪,但说了具体内容。要他赶回去做工作,余委员对他马大明的好,他惦量得出。他给余委员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后就连夜离开了三江县城。马大明怀疑举报信是张有义写的,可他张有义大字认不得一箩筐,扁担倒下来不晓得是个一字,一张嘴巴子还是厉害,可以把死的说活,白的说成黑的。未必是刚回村的林小光写的,只有他喝了几口墨水。

投票选举结束后就计票。马大明紧张的看着他和张有义的计票结果,当他和张有义相差不大时,他的心紧缩成了一团。后来,他的票数越来越多,黑板上足足有五十个正字。马大明看见张有义的脸黑成了雷公,他自己则吐了一口长气,将心中的担忧吐了出去,杨树村又是他马大明的一亩三分地了。

林小光感觉到乡居的日子同样无聊,白天还能看到几个在田里劳作的乡邻。断黑了村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即使在村街上洗澡都不担心有人会看见的。远近几户人家的灯光闪闪烁烁,还比不上天上的星子明亮。因为没有生人进村,猫儿狗儿都懒得出声。偶尔听见稀稀落落的猫狗叫,可能是它们饿了,要吃的了。

林小光想赶快找个事做,没有事做,他觉得心灵无依,灵魂空虚,身体也软塌塌的提不起劲。在城里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挑灰桶子,累了一天可以睡得死沉,第二天起来又有使不完的劲。也许只有劳动才能给人面子和尊严。可现在做什么呢?家里两亩责任田,母亲一个人种棉花不需要他帮忙。林小光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只蚂蚁在爬刷把,条条都是路,又条条不是路,他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林小光想去找张有义讨个主意。自己当初没有拒绝帮他写举报信,着实是把他张有义当朋友看的。他觉得张有义应该会帮自己一把,张有义没有竞争上村长,气色有些亏虚,他在家里不冷不热接待了林小光。听林小光说了没事做的苦恼,张有义建议林小光养鸭子,利用杨树村水多的优势。养500只鸭子就可以申请养殖大户贷款,但要找马大明帮忙。林小光告辞出门时,张有义还主动给了500元钱林小光,说是给他做本钱的。这让林小光很是感激。

林小光觉得张有义的建议非常好。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林小光赶紧凑了款去城里进鸭苗,又在自家屋前围了一个鸭栏。他觉得当个鸭拐子也好。等养鸭发了财,先把自家的三间歪歪屋,瘪瘪灶扒了砌个房子,打口好灶,娶个女人成家过日子,好圆了母亲的心愿。

林小光找到事做了好高兴。由于本钱少,他只进了100只鸭苗回家。他还在县城的新华书店买回了几本养殖书籍,林小光想做个真正的鸭拐子。当村干部的梦想只能暂时搁置到一边,首要的任务是把家治好。

每天天不亮,林小光就赶了一群鸭苗去曹家汊放牧。自己或坐或躺在河堤边看白云苍穹,蓝天碧波。想象天上不断变幻着的云彩,是某位他梦境里女人的高耸浑圆胸脯和肥白大腿。每到夜晚,他一个人躲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边无际的孤独使他夜不能安睡。没有女人的身子暖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是凉的,好像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浸透着彻骨的寒冷。尽管身体是寒冷的,可他的心却躁动着,无数次想象着飞升的滋味。

欲望一旦萌动又没法实现时,就像一条毒蛇龇咬着林小光的心。就在这种强烈的欲望支配下,洪水港的姨妈给他介绍了涂七娥,第一次去相亲看见涂七娥低眉顺眼的样子,林小光就动了心。第二次约了涂七娥出去,他一把抱住了她,骇得涂七娥脸色潮红,胸口起伏。林小光抱住她的头,把舌头伸进她的嘴,手也没闲着,一把就伸进了七娥的内衣,摸到了她柔软如棉花糖一样的乳房。他想一步到位把事情做完,可七娥坚决打掉了他往下摸索的手。林小光感觉内心那个压抑多年的欲望一下子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他死命抱住七娥又啃又咬,七娥拼命扭动,狠着心猛咬了林小光一口,他才松手。

七娥是个好女子。没有嫌弃林小光家的歪歪锅,瘪瘪灶,更没嫌弃林小光是个没出息的鸭拐子。走完了抵家过门择日等一系列相亲程序后就在八月十八桂花飘香的日子嫁到了杨树村,成了林小光的女人。

婚后的日子过得滋润又快活。林小光沉醉在涂七娥温热的肉香里,身体内激荡着火热的感情。他占有着七娥,永无休止的索要,占有女人身体的快乐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卑微,还有作为一个男人的失意和不顺。饥渴的身体欲望满足之后,林小光陷入了更深的虚无里。因为七娥的肚子老是不能隆起,这让盼孙心切的林家母亲对曹七娥渐生不满和愤懑。

家里鸡婆不生蛋时,林婆婆就会借鸡骂媳妇。吃了谷米不生蛋作么用,不如剁了煮着吃。林婆婆一边拍着竹枷棍,一边骂骂咧咧的。

涂七娥忍不住了,婆裟着眼泪对着林婆婆哭喊,未必就是我的问题?要你儿子去医院检查,他怎么不去?林婆婆本来就憋了一口气,见媳妇自己生养不出还指责她的儿子,她越发生气了。她又借鸡骂媳,抱鸡婆孵不出鸡崽,倒还怪鸡窝了。你养出个崽来,我用轿子抬了你起闪!

涂七娥骂不过婆婆,更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嘤嘤的哭泣。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林小光感觉到自己快崩溃了。他背了竹篙出去放鸭,索性在曹家汊搭了个鸭棚,平常日子也很少回家了。

林小光的冷淡让涂气娥觉得很没面子。她在人前抬不起头,婆婆的责难像一支支冷箭不时击中她疼痛的心窝。她一次次把悲愤和绝望默默地咽下去,才不至于走上绝路。林小光偶尔也会回家,但他对七娥的身体不再迷恋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牲口,有要求的时候就不把她当人整一次,没要求时就不拿正眼看她。对她没有心痛,没有体贴,没有牵挂。林小光这个样子让涂七娥感到害怕,常常吓得她说话都打颤,身体都僵硬。

没有温暖爱恋的日子长夜难眠,婆婆的责难,男人的嫌弃把涂七娥赶到了牌桌边。输了赢了都让她欢喜,让她愁。七娥慢慢的迷恋上了打牌,她觉得自己只有沉迷在牌桌上才能忘掉种种烦恼和不快。

华卫兵被带走了,晃晃麻将机也抄走了。杨树村一村老小都慌了神,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没牌打的日子干什么呢?农村人过日子有什么想头?一年上头两个月种田,一个月过年,剩下的日子在赌钱,这就是他们真实生活的写照。如今没了水利冬修,没了造田改地,农民的日子闲得发慌。打牌成了全村老小休闲的主要方式。除了看人码子跳舞出雪花的电视,村里人再也没有了另外的娱乐方式,电影好多年都没放映了,花鼓戏也没看的,剧团都解散了。华卫兵的牌场砸了,满村人觉得把他们对生活的一点念想也砸碎了。除了打牌,村人又还能干什么?

华卫兵的母亲拿了一块砧板,用菜刀拍着砧板站在村街当中叫骂,哪个挨千刀的报的派出所啊,害我的儿是不得好死的,是要天打五雷劈的,是要抛江落河的。害了人人不晓得天晓得的哟。骂完街,华婆婆又拖了媳妇齐齐跪在张有义门前,要他想办法把华卫兵从派出所保出来。

涂七娥听了华卫兵母亲的骂,吓得心惊肉跳。觉得句句是冲着自己家来的,林小光脑子里真进了水,怎么该去报警?村街上德高望重的三叔公也在愤愤不平,亲为亲好,邻为邻安,开赌场又没犯死罪,不应该报官的。华卫兵出来如何饶得了小光?他犯过法,坐过牢,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三叔公还在帮华卫兵说话,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自古以来人情大过法理啊!三叔公满肚子学问,他说的话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咒骂着报官者,不知是哪个断死绝孙的害人鬼,做出这号下三滥的缺德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咒骂着报官者,涂七娥听了更加觉得无颜面对众人,低垂着头躲开众人的目光快速朝家里走去。

派出所通知家属给华卫兵送衣服被子去。张有义来通知玉兰时,只见她一双眼睛哭得肿成了烂桃子。张有义心里有愧,他不敢看玉兰的眼睛,当初开赌场,张有义作为治安主任应该阻止劝告的。可经不住华卫兵一桌酒菜的诱惑,他就答应了,还拍着胸脯说帮他在上面打招呼。每次派出所召开治安联防会,他都不敢上报华卫兵开赌场的事。

张有义一直担心华卫兵出事。华卫兵做青皮后生时特别不安分守纪。从小就偷鸡摸狗,邀了一班人打群架,丢死狗子在路上诈人钱财,开了烂摩托碰别人的新车,涂了猪血在脸上装死人讹诈过往的司机。听说他家里还私藏了一杆铳枪。反正华卫兵把自己的脸看成了一砣狗粪。这样的烂崽,他张有义也是得罪不起的。华卫兵就是一条地头蛇,是好事做尽,坏事做绝的主儿。何况他张有义还不是一条强龙,犯不着压制他,连村长马大明也对华卫兵礼让三分呢。连他家的摊派款,华卫兵是想交就交,不交谁也不敢催他交。玉兰生了一胎后,谁也不敢催她去上环,除非玉兰自己想去上环。

华卫兵治安拘留后,杨树村的“安定杯”今年又得不到手了。张有义感到很难过,又怕派出所所长怪罪下来,追他张有义的责任。出了事只能硬着头皮去应对,不想办法把华卫兵从派出所解救出来,他以后也不想过安生日子。想到这些个烂事,张有义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

村人在解救华卫兵的态度上也出奇的一致。尽管他们平时看不惯华卫兵的作派,认为他是杨树村的万恶之源。自从他开了晃晃麻将馆后,村里就再没安生过,元满不打麻将之前,是个老实听话的后生,家里很早就做了楼房,买了手扶拖拉机。自从迷上晃晃麻将后,将家里2万元的积蓄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有的说8万,有的说9万,在经历了无数场赶本无望的赌博后,元满陷入了绝望。他在五月的一个早晨撇下80多岁的老父喝农药死了,让正当盛年的老婆和青春年少的孩子做了寡妇孤儿。

村里勤扒苦做的禄山沉溺于打牌赌博,呆在华卫兵的麻将馆里不管天光日月。赌得田荒了,地也白了,赌得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广东去打工,由于气急胸闷,在像荒狗子一样横穿马路时被飞驰的汽车辗死了。据说当场脑浆迸裂,尸骨横飞。悔得禄山以头撞墙,撕心裂肺地哭嚎,全村人听了无不动容。伤心过一阵,议论过一阵后,村里人很快就遗忘了这些事,像一阵风吹过似的,该做什么的依然做什么,村里人认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死的冇命的,断的不牢的。死个把两个人也没什么稀奇的。那么多人输了钱没死,只有你元满想不开死了。他华卫兵不开麻将馆,还不会有李卫兵,张卫兵开麻将馆。出了事也不能全怪他华卫兵。

华卫兵进了号子,全村人都觉得脸上无光,但家丑不可外扬,大家一致推举三叔公找张有义去救人。张有义见了三叔公不得不说实话,华卫兵已在这次禁赌风暴中列为重点案件,解救出来恐怕有些为难。三叔公骂张有义,你就不会替他隐瞒,村里人不害他,他能进号子?出了事,只能想办法一致对外,华卫兵只能指望我们去救他了。你就去派出所多说说他的好话,为他评评功摆摆好。说他和蔼邻里,谁家有难他总是慷慨相助,为人实诚有了钱从不胡吃海喝,而是修桥补路,积德行善。每年春节还给五保户发红包,送白糖和猪肉。众口铄金,都说好还不就是圣人一个,都说他坏,还不就是十恶不赦。嘴巴两块皮,随人说哪里唦。

张有义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怎么是从三叔公的嘴里说出来的。他华卫兵开麻将馆,私藏铳枪,敲人钱财,已经不是一个地痞,快接近黑恶势力了。三叔公怎么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圣人?但凡村里出了这样的事,大家不幸灾乐祸,还想着要把他解救出来,张有义分辨不出这是村里人的愚昧还是善良?

张有义去找村长马大明商量解救华卫兵的事。马大明正在接待浙江海宁来的一位商人,说是想在杨树村办一个皮革厂,专收猪皮加工成皮革后再运到海宁去做箱包。马大明兴高采烈的和浙江佬谈投资事宜,见张有义来了他很高兴,兴奋地说浙江佬如果同意投资,村里招商引资就会有零的突破。到乡里开会就再也不会挨书记的批评了。乡里逢会必讲招商引资的重要性,还对该项工作实行了一票否决,其它工作搞得再好也不行。马大明说他压力大,提起招商引资,他头就大了,胸前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挤压得他心闷气短,整个人都难受极了。

杨树村是全乡唯一一个没有办厂的村了。有一次开村长会,洪水港的李村长笑他马大明,你怎么不跟万书记说你们杨树村其实也有了公司和店铺。这个公司还蛮有特点的,公司名称就叫买盐公司,店铺就叫杨杈铺。买盐普通话就读买淫,女人张开双腿让人骑不就像个杨杈?这样的公司不污染,不上税,自己的设备自己带,还可赚得外汇来。你马大明兼任这样的公司经理和店铺老板该几多划得来啊!说完后,围坐在一起的几个村主任笑得哦嗬喧天,后来这笑话不知怎么传到万书记那里去了。万书记也笑问过马大明,听说你们杨树村做楼房的户主,都有女人在外面开杨杈铺赚钱?还有个笑话也是说你们杨树村的。有个婆婆在屋里守家,别人问她你媳妇在外面打什么工?她说是买淫(盐)。问儿子在外面打什么工?她说是拉皮带(条)。万书记问完似笑非笑,似认真又似调侃让马大明有些无地自容。脸上像虾子钳一般难受,如何实现招商引资零的突破就成了马大明工作的重中之重。

华卫兵的事,马大明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听了张有义的汇报后,他二话没说就要张有义去派出所捞人,还对张有义说,华卫兵再天皇,他也不敢皇到你我的头上。还是把他捞出来,平时大家伙各过各的日子,有干部没干部是一个样,关键时候,我们干部一定要发挥作用,全村老少爷们可都望着我们呐。万一到派出所打点的不够,就从村里的公益经费里列支一点,等华卫兵那个狗日的出来了再找他要。

张有义赶早在自家责任田里劳累了一天,犁田打耙把两亩早谷田平整完了。又放水糊好了田埂,只等打下去的化肥挥发入泥后,就可扯秧莳田了。既忙农活,又忙村里的工作,张有义有些力不从心,就怨自己是个在土里刨食的命,像蚯蚓一样,永远只能拱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天生是个劳碌命。

夏夜的南风掠过正在怒放的刺槐花儿树上吹了过来,吸了一口仿佛要醉。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微风还吹送来了林荫道上游人们的细语声。张有义带了玉兰,提着一蓝子土鸡蛋和一壶香麻油,守候在派出所万所长居住的楼下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仍不见万所长回家。张有义给他打电话,他只说了不必等,他在外面有应酬,不知什么时候回家。

玉兰显得心事重重的,几次欲言又止,想问华卫兵关在哪里,但又怕张有义烦,到底没有问,只是木木的蹲在楼下,盯着天上一轮银白的月亮发呆。

远远的听见了万所长家的院子门响了。张有义咳了一声,玉兰赶紧蹑手蹑脚地跟着上了楼。进门后才晓得万所长的爱人回家了,她说万所长在圆月亮陪县局来的客人,你们去那里找他。玉兰送进去的礼物,她横竖不肯收。玉兰坚持要留下,僵持之际还是张有义手快,将鸡蛋和麻油塞进了厨房。鸡蛋蓝子里还塞了一个红包,万所长爱人应该看得到吧?玉兰心里有些忐忑。

在圆月亮的天上人间包房,万所长接待了张有义。他还在陪县局治安大队的黄大队长喝酒,见张有义进来了,万所长忙喊服务员拿酒杯碗筷来,要张有义坐下来喝酒,张有义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恭敬不如从命坐了下来。服务员为张有义倒上了女儿红酒,万所长又为他挟了一根牙签串着的蛇鞭,说是大补之物。张有义不敢吃毛刺刺的蛇鞭,但万所长的情还是要领,这可是玉皇大帝送粥米,天大的人情啊。万所长见张有义不吃蛇鞭就开起了玩笑,你不吃,未必你的那条鞭比蛇鞭还厉害,听说蛇可连续交配24个小时呢。黄大队长赶紧说,男人要破这个记录不容易,我抓了好多年的嫖和赌,还没听说可以干24小时的。张有义听了暗暗记在心里,下次送礼要记得给万所长送蛇鞭,他牛高马大的一个人精力旺盛,按理不需要吃蛇鞭补身子。要不就是让小姐淘空了身子,现在的男人没几个不花的,特别是有钱有权的。

几个人的酒都喝得有些高了,黄大队长就要张有义讲故事助兴。并说只能讲黄段子,说荤故事,不然就罚酒一杯。

张有义放开了胆子就开始讲故事。说杨树村有个长得细皮嫩肉的何幺姑,夏夜里喜欢搬个竹凉板躺在河堤上乘凉吹河风。有天半夜何幺姑被人干了,迷迷糊糊之间,她又不知是谁干的,等那个男人跑了,她就猜起了和她相好的几个野汉子。是老周吧?又没这么粗,是老李吧?又没这么长;是老王吧?又没这么强。猜了半天,何幺姑懒得猜了就骂起了人,都不像,只怕是曹家汊对岸的杨癞子,真划不来,让他白日了一场。黄大队长听了笑得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就指着张有义说,我看还要加一个是老张吧,又没这么慌。众人一起笑,万所长就夸张有义讲得好,要他还讲一个。

张有义受了鼓舞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还是说何幺姑的故事算了。何幺姑喜欢偷人,村里女人就看她不起。一般相骂无好口都揭对方的短。别人骂何幺姑,你这个骚货,喜欢偷人还显摆,丢人现眼的家伙。何幺姑一点也不气恼,我偷人就是显摆,好X有人谋,你的烂X只能长在裤档里生霉,也没哪个男人去嗅。万所长马上接口说,那个好X,你谋到了吧?张有义忙说,我不敢谋。何幺姑那样的女人不一般,一般的男人她也不偷。看来,何幺姑那个骚X的眼眶子还蛮高啰。万所长笑着附和了一句张有义。笑话没边没沿的在继续着,张有义将万所长喊到了一边。并特地说明华卫兵的老婆去了他家,送了一点土特产孝敬所长,她想见你所长一面,不知你肯不肯给面子?

快喊来见我啊。万所长责怪张有义,怎么能让她在外面等那么久?

在圆月亮的大厅里,万所长见到了玉兰。他紧盯着玉兰看,觉得她是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纯朴女人。同县城里风月场所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全都不一样,她是那么朴素健康,青春亮丽。他的心为之一动,一时觉得自己竟有些难以自持。

不要急,玉兰妹子,你跟着我回派出所,有些事我想问问你。万所长上前主动握住了玉兰那白如葱根的手。

玉兰怯生生的不敢抬眼看万所长。她也不敢从万所长孔武有力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眼里尽是卑怯无助,迷茫和忧伤。万所长的手掌是那么温暖厚实,也许只能抓住他的手,华卫兵才能得救。万所长的握手减缓了玉兰内心的恐惧不安和孤独无助,也使她心里稍稍平静踏实了一些。遇见贵人吃饱饭,只要万所长肯帮忙,华卫兵的事就会有希望。

张有义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剩下的事只能靠玉兰自己了。他快速离开了圆月亮,由于喝多了酒,他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倒下。

涂七娥一直生活在恐惧里。华卫兵母亲的骂声一直让她胆战心惊,断子绝孙的诅咒实在太恶毒了,她不知道林小光何苦要去招惹这些是非。她怪自己的男人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和华卫兵斗法。他如果放出来了,还不知会使哪些歹毒手段报复林小光。

涂七娥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林小光。但她又不知从哪里问起,她急切的想见到林小光,她要去曹家汊的鸭棚里问个究竟。

涂七娥边走边想,她要问林小光,你劝我不打麻将就算了。何苦报警砸了他华卫兵的麻将馆?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是他华卫兵的对手。你这个祸闯大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关门不见开门见的几个人,你何苦要得罪他华卫兵?别人诅咒你断子绝孙,你就好受?还有你逞能写举报信想把马大明给选下来,你就更不自量力了,胳膊扭得过大腿?好活一世,歹活也是一世,你想瞎争些什么?你林小光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和你母亲想吧?

可见了林小光,七娥满肚子的话却没说出一句。她只说想去南岳烧香求子,还想给玉兰送1000块钱去赎罪,祸毕竟是你给惹下的。说完后,她望着一言不发的林小光。

过了好久,林小光才把一双眼睛从远处收回来,看也不看七娥就瓮声瓮气地说,去南岳做么子?菩萨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无子求不来的。我怕他华卫兵就不得举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担什么心?林小光坐在鸭棚边夹着香烟吞云吐雾,轻描淡写就回答了涂七娥的问话。

你都不晓得华卫兵母亲骂了些什么话。涂七娥说完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她也恨自己爱打牌没听得林小光的劝。要不然,林小光也不会惹这么大的祸出来。

七娥压抑的哭声让林小光有点心烦意乱,这些日子,林小光心里也不好受。在杨树村这个小地方,是没他的话语权的。他明明选择的是一种正确的方式想唤醒村民的良知,却不知怎么反而把自己给孤立起来了,成了村民的对立面。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厌恶城市,是因为城市没有给劳动者应有的尊严,城市不愿意接纳他。带着创伤回到农村,总以为自己的一些小小愿望能够满足,却不知小村的封闭和村人的愚昧竟把他看作了异类,乡村也把他当作了弃儿。今后不知该怎样生活下去?他逃离村庄,远离是非做了一个鸭拐子仍然不得安生,他林小光到底做错了什么?华卫兵不该举报他?麻将馆的存在不是个祸害?林小光感觉到自己就是那个螳臂挡车的堂吉诃德。他自认为悲壮,别人却认为可笑。想到自己也成了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林小光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就做个堂吉诃德也不错。要想办法挡住车,果真挡得住车也就会石破天惊。他认为自己没有失去精神的动力和方向。

七娥还没走,村街那边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七娥说是浙江佬的皮革厂开工了。在河汉里觅食的鸭子被鞭炮声炸得扑楞楞四处飞窜,任凭林小光怎么吆喝也不进鸭棚,远远就看得见村街上空腾起的一团团烟雾。

林小光彻底愤怒了,村长马大明他未必真吃错了药?这种高污染的小皮革厂怎么能够引到村里来。一旦开工,污水横流,曹家汊水库还怎么保得住?村里人还哪里有干净水喝。村里人穷怕了,只晓得钱重要,村里一班干部利益之外不再有兴奋点。折腾到只剩下钱了,还买得来清新的空气,干净的饮水,放心的食物?林小光心里的愤怒不可遏止的喷涌了出来。他疯了一般朝村街跑去,他要阻止浙江佬的皮革厂在杨树村动工。

“你这个狗日的浙江佬,你这个没良心的黑心商人,我日你妈,谁让你在杨树村开厂的?”林小光一边骂,一边要去砸挂在村办小学围墙上的皮革厂牌子。村办小学被外村的学校合并后一直闲置着,听说村里以每年一万元的价格租给了浙江佬办皮革厂。

浙江佬不知叫什么名字?村人都叫他蒋跛子,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走路一拐一拐的。蒋跛子不认识林小光,还以为是个疯子来闹事的,他一把扯住林小光怯怯地问,你骂的谁?

我骂的就是你这个狗日的浙江佬。林小光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招惹了你什么?蒋跛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用好听的吴侬软语问林小光。

就凭你的皮革厂是污染企业这一条,我不准你在杨树村开工!林小光咄咄逼人。

我搞不懂吔,环保局都同意我开工,你怎么说不行?蒋跛子加快了语速,他不知林小光是何方神圣。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敢开工,我就炸平你的厂房。林小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

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中有不怕戏唱得大的,他们跟着众人瞎起哄,林小光,你拿什么炸呀?只会拿大鸡巴吓浙江佬。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办厂么哩不好?我们可以进厂上班拿工资,总比没事做坐在家里数卵毛强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说这话的是村里的强叔。

你少站在显宝!马大明气冲冲地跑过来拉走了林小光。他看不起林小光,认为他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有本事的年轻人都跑出打工赚钱,只有他打了三个月的工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可见他吃不得苦,一个男人吃不得苦还有什么用?回到村里,林小光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看什么都不顺眼,觉得别人都庸俗不堪,只有自己才了不起。其实是个卵泡肉,什么用也没有。

自从林小光回到村里后,马大明一直很生气,觉得后果也很严重。他林小光成了村里最不稳定的因素。他简直反了,听张有义的唆使,告他马大明的状,举报华卫兵的麻将馆,最气人的事莫过于今天,好不容易引进一家皮革厂,他竟然要阻止别人开工。他林小光只怕真的读书读愚了,墨水是从屁眼里灌进去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马大明感觉到自己很没面子的,村民中出了林小光这样的怪物。

华卫兵回来了!村街上不知是谁发布的这一消息。大家都涌到村街上去看他,治安拘留了半个月后,华卫兵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蹲在号子里的日子可能很不好过,原来肥硕的身个子瘦了一圈,眼睛通红,头发蓬乱,趿拉着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烂仔,赤裸着油黑的上身,各自胸脯上纹着一条黑龙,一个光头,一个扎着一把马尾辫,凶神恶煞的样子。

小孩子们猛一见了这两个混混,吓得哇哇大哭,华卫兵若无其事般,见了村里人嘴巴还蛮甜,一边讪笑着叫大伯大嫂,一边散发着精品白沙烟。

三叔公拉着华卫兵的手,显得格外亲热,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华卫兵到家了!迎接他的没有欢声笑语,只有玉兰蜷曲在凌乱的床上,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厉害伤心。她用枕巾不停的擦着滚落的眼泪,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今天看到华卫兵回家突然悲从中来,因为她想到了万所长欺负她的事,才止不住的哭泣。

华卫兵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他不知道玉兰这唱的是哪一出?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了你?你说呀!华卫兵推搡着玉兰。

玉兰哭得更伤心了,她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华卫兵,她怕华卫兵知道了要去找万所长拼命。华卫兵母亲看见了儿子,慌忙丢下手里捶衣的棒槌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抱住了华卫兵。她惊呼一声,我的儿呀!说完后也是老泪纵横。

你们哭么嘛,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华卫兵烦躁的跺着脚。

浙江佬蒋跛子的皮革厂终于开工了!机器轰鸣,鞭炮再次炸响,礼花绽放。鞭炮的碎屑花蝴蝶一般在村子的上空纷纷扬扬。

没能阻止皮革厂开工。林小光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心里充满了挫折感,好象干了一件多丢人的事,感觉心灰意冷。城市和乡村都让他感到畏惧,他不知该到哪里去寻找自己平静的生活。连自己心底最后依恋的乡村都成了一片被污染的脏地,他越发感觉自己的精神家园快成废墟了。

当皮革厂的第一炉浓黑废水排向曹家汊河时,刺鼻的胶臭味不断飘散在村子上空。这臭味不断从窗户和门窗的缝隙里侵袭过来,顽强地钻进了每一个村民的鼻孔。皮革厂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飘散在露水浓重的晨雾中。

林小光嗅着气味后,赶紧起床往曹家汊鸭棚赶去。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平日里看见他走近就扑楞着翅膀,嘎嘎大叫的一群鸭子,早已被废水冲得七零八散。纷纷在迅速变黑的水面上跳着水上芭蕾,有的已经被毒死了浮在水面,鸭脚朝天随水飘浮着。

林小光欲哭无泪。两条腿软塌塌的,他满脑子都是对浙江佬蒋跛子的仇恨。田野里,五月的稻穗在扬花,起伏的稻浪在火南风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稻香若有若无钻进了林小光的五脏六腑。阳雀子,豌豆八角在不远处鸣叫着,你起我落,一声接着一声。林小光的心此刻冷到了冰点,沮丧到了极点。

林小光气急攻心,一头栽倒在曹家汊河里,他感觉自己像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或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径直往下坠。他好想和生养自己的小村道别,没有悲哀,没有失望,没有惋惜,更没有遗憾。可惜,林小光此刻已来不及说什么了,等待他的是寂然无语的乡村。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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