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需要细读也经得起细读常读常新的文学经典。在这部以贵族家庭日常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小说里,爱情描写在书中所占比例并不很大,涉及人物爱情心理的文字也不算多,但在作家细腻精准的叙述描画之下,人物之间,尤其宝黛钗三人间的感情纠缠、微妙情愫,及其轻嗔薄怒、嫌隙口角,乃至赌咒起誓、撒娇作
痴,总如林间阳光一般细碎而闪亮。对比小说第22回和第30回的两次冲突,尤见精彩,尤见性情。
一、片段回放
第22回,在宝钗生日当天,宝玉和黛玉、湘云之间发生了一次冲突。
贾母蠲资二十两,给宝钗过15岁的生日。是日,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看完戏后,凤姐说演戏的一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宝钗心里知道,但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这一眼,没能阻止众人的哄笑,却惹恼了湘云和黛玉。一个当晚就要整理包袱回家,说“省的看别人的鼻子眼睛”;一个质问宝玉“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一番连珠炮式的质问,使宝玉哑口无言;一片苦心却“落了两处的贬谤”,更令宝玉心灰意冷。大哭一场后,独自“悟禅机”去了。
第30回,在薛蟠生日那天,宝钗和宝玉、黛玉之间也有一次冲突。
薛蟠生日当天,大吵一架后刚刚和好的宝黛,跟着奉老太太之命前来劝和的凤姐,双双来到众人面前。宝玉没话找话,和宝钗搭讪。他先解释自己因身体不好未参加薛蟠的生日寿筵(其实是和黛玉吵架而心情不好),又问宝钗为何不去看戏。宝钗说自己怕热,便推“身上不好”出来了。宝玉听出话里的讽刺之意,“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不料宝钗闻言大怒。她先冷笑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随后借小丫头靛儿找她要扇子之机,指着靛儿厉声说:“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当着贾母等许多人,宝玉一时十分难堪。一旁的黛玉问宝钗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说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心里有病”的宝玉黛玉,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王熙凤趁机打趣说:“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又用手摸着自己的腮,诧异道:“既没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黛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大获全胜的宝钗,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便一笑收兵了。
二、特犯不犯
细读上述两个片段,首先令人惊叹的,是作家叙述笔墨的张力十足,灵动异常。从情节设计的角度看,上述片段属于古代叙事艺术中的“特犯不犯”。所谓“犯”,是指相似的情节、细节、人物性格、生活场景等在同一作品中重复出现。如上述两个片段所叙述的,都是几个小儿女之间由漫不经心的玩笑而引起的口角冲突。所谓“不犯”,即“回避”,是指相似之中各有异趣,同中见异。在上述两次冲突里,作家运用特犯不犯、犯中求避的叙事手法,至少成功营造了以下诸方面的相映成趣:
1、两次冲突都发生在薛家兄妹生日当天。前次是宝钗生日,后次是薛蟠生日。前次生日由贾母做东,作家浓墨重彩,叙述详尽;而后次生日只作为一个单纯的时间背景被侧笔提及。
2、两次冲突都发生在三个小儿女之间,发生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主角之间。前次是宝黛湘,后次是宝黛钗。但前次冲突中的湘云,其实是个“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豁达女子,因她有一个象征金玉良缘的金麒麟,而被黛玉当成了假想敌。后次冲突才是木石组合和金玉女主角的直接碰撞。
3、两次冲突都由漫不经心的玩笑引起,两个玩笑都是拿女主角的外貌体态与他人相比:前者以身份低贱的戏子比黛玉,后者以红颜祸水的杨妃比宝钗,虽涉嫌不恭,倒也无伤大雅,只是由于被比的女主角心情异样,才成了引燃战火的契机。
4、两次冲突前都预设了女主角心情不快的背景,但黛玉的不快是累积式的,宝钗的不快则是突发式的。第22回宝钗生日当天,在一群女眷说笑看戏的欢快气氛里,黛玉别具心怀。一大早,黛玉歪在炕上,对前来寻她吃饭看戏的宝玉耍起了小性儿:“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看戏时见宝玉听了宝钗谈戏,“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又挖苦道:“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看完戏后的玩笑,尤其是宝玉对湘云“施眼色于前,明心迹于后”①,终于使黛玉的不快情绪达到顶点。比较而言,第三十回不仅宝钗的大怒显得突兀,她与宝玉对话之初的心情异样也毫无铺垫。所谓“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句句含酸带刺,这跟宝钗一向端庄大方温柔平和的语言风格是颇不相类的。
5、两次冲突都是隐蔽的,未公开的。前次是私下冲突,场面激烈却并不为旁人所知。湘黛肆意指责宝玉,语言尖锐直接,气势咄咄逼人,致使宝玉哑口无言。后次的冲突虽当众发生,但表现含蓄。宝钗指东说西,绵里藏针,巧布陷阱,滴水不漏。故除了凤姐以外,虽旁观者众,却全都不明就里。
6、两次冲突都有凤姐参与。前次她是引火者,正是她故作高深的玩笑,引出湘云的快人快语,和宝玉对湘云的眼色,进而点燃了湘云、黛玉的怒火;后次她是点睛人,她最后的打趣,如画龙点睛一般,使宝黛分外难堪,也令一场看不见冲突更添趣味。
三、冲突之中见性情
作家精妙的特犯不犯,为小说平添趣致。但作家目的显然不仅于此。众所周知,从18回元妃省亲,到33回宝玉挨打,是宝黛等人渐渐走出孩童懵懂,走入少男少女情怀暗涌的敏感时期,也是小说爱情主人公感情纠葛最朦胧微妙的阶段。悄悄来临的青春情愫,些微的年龄差距,以及贵族家庭环境和迥异的成长背景,使他们之间不断出现或明或暗似有若无的碰撞和冲突。上述两个片段,便出现在这一时期,从而成为作家凸显人物性情、刻画人物爱情态度和心理的精彩瞬间。
据舒芜先生统计,第22回的冲突是宝黛之间第四次吵架。“宝玉调停于黛玉和湘云之间,反而两边得罪。”②老实说,冲突中备受责难的宝玉,这一天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习惯地顾及着黛玉的敏感小性儿,也习惯地表示着对宝钗的欣赏,对湘云的爱护。他对湘云使眼色,是对湘黛双方的维护——他不愿意黛玉受到一个不经意的玩笑的伤害,更不愿意看到两个妹妹彼此龃龉,横生隙恼。然而,女儿心,海底针。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法子,却成了双面刃,怎不令他糊涂、灰心、乃至于大哭呢?不过,比之第三十回里“负荆请罪”的多情少年,此时“爱博而心劳”的宝玉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对黛玉的爱情还处于浑然无觉的自发阶段。他为黛玉苦恼,却还没有为她“弄了一身的病”。因此,提笔立占一偈,又填一支《寄生草》后,“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如果说此时的宝玉是糊涂懵懂的,黛玉则是敏感矛盾的。虽然比宝玉小一岁,但少女的青春情怀往往醒得早些。初恋的黛玉既像孩子一样真率透明,又有着贵族少女的矜持压抑。她渴望得到宝玉的重视,却又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失控。黛玉生气的原因表面看来很啰嗦,包括大家拿她比戏子取笑,宝玉给湘云使眼色,拿她做情,说她小性儿,行动肯恼,等等。其实,用他们上次(第二十回)吵架时黛玉的一句话就可概括:“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这颗心希望得到宝玉及时的呼应。她对宝玉的一番质问,与其说是责难,不如说是对爱的求证。在视恋爱为非法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里,在爱情极端稀有也无法正常表达的旧时代,黛玉本能地以如此扭曲的方式,表达自己爱的愿望,试探对方爱的真假和深浅。也正因如此,决绝地要宝玉“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的林黛玉,不久便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宝玉的动静,并聪明地以数句机锋,令宝玉收了参禅的痴心,表现出一个初恋的少女痴情又多变、霸道又温柔的复杂情态。
比较而言,年龄稍长的宝钗更明白封建婚姻的真谛。她虽有爱情渴望,但更看重自己端庄淑女的形象。第三十回宝钗大怒,表面看来是不满宝玉把她比作红颜祸水的杨妃,其实是发泄内心对金玉良缘现实遭遇的深刻失望和不满,更是以退为进,维护自己受伤的尊严。第二十八回元春的端午节礼独厚宝钗,流露出明显的弃黛取钗之意。可宝钗刚刚羞笼了元春赏赐的红麝串,就迎头遭遇了两件尴尬事:一是众人奉元春之命在清虚观打醮时,贾母当众委托张道士留心打听着跟宝玉模样配得上的姑娘,黛玉又讥讽宝钗在别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二是黛玉和宝玉为张道士提亲大吵一架,宝玉不仅愤而摔玉,还发出了“你死了,我做和尚”的严重誓言。这一架吵得惊天动地,连次日薛蟠的生日宴都双双缺席,连老太太都“急的抱怨”,而且“抱怨着也哭了”,于是特命凤姐前去劝解。虽然作家在二十八回交待宝钗因金玉良缘之说“总远着宝玉”,但宝钗在哥哥生日的当天不在家中看戏,却来到贾母处闲谈,应该不只是因为“怕热”而已。可她看到的,却是凤姐当众公布宝黛的和好场面:“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在满屋人的笑声中,同样是水作的骨肉,金玉良缘的主角薛宝钗,情何以堪?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一向温柔平和的宝钗,为何在跟宝玉对话之初就心情异样,又为何因宝玉一句戏言当众勃然大怒,并连黛玉一块奚落。但宝钗毕竟是理智而清醒的,不仅“负荆请罪”的圈套,就连她的“大怒”,都似乎是一场借题发挥的“形象秀”。因此,与前次的黛玉不同,宝钗的这番发泄,丝毫没有求证爱情的意图,而是在笼了红麝串,却遭遇宝黛相爱日深的背景下,主动撇清自己与宝玉的关系,和对金玉良缘的态度,否认并回击前日黛玉的挖苦,进而维护自己的完美淑女的形象和尊严。
结语:高明的作家,总是善于把细碎而相似的日常事件描绘得同中有异、意趣横生,并以此凸显人物个性;而这些特犯不犯的情节或细节,彼此以互文存在,大大拓展了作品的解读空间。《红楼梦》的叙事魅力,也得力于此。
注释:
①清·无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156页。
②舒芜:《红楼说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白灵阶,女,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