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杨 唐艺多
作为女人,萧红几乎承受了那个动荡时代的全部屈辱——父亲的绝情绝义、未婚夫的始乱终弃、丈夫的离开和爱人的离开;全部苦难——仅仅为了活命的生存苦难、维护民族尊严的战争苦难、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种种病痛对身体的折磨……她颠沛流离于哈尔滨、上海、日本、北京、重庆、香港之间,独自以柔弱之躯抵御着饥饿、寒冷、病魔、战火。她的一生啊,多的是凄苦、误解和嘲讽,少的是欢乐、安宁与温情。“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萧红自己的这番话,大概是对她笔下的女性的命运最好的概括了。
一、爱情的失落——来自男人的摧残
萧红是经验写作的作家,她的文章往往与其生活的实际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正是这种用自己的笔沾着自己的血泪写出的文章才是最震撼人心的。
萧红对于男女社会地位及社会角色的种种不平等的体验可谓是刻骨铭心的。从刚出生起便因为是一个女孩便注定不被父亲喜爱,年幼的萧红失去了母亲,在缺少关爱的家庭(在萧红的家中,仅仅祖父能给年幼的萧红一点心灵的安慰)中匆匆长大,在萧红的心目中“暴戾”“冷酷”几乎是“父亲”这个词的直接阐释。在《祖父死了的时候》里,她直露的表达出“中国是个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在家庭里没有任何地位”这一社会现实。新娶来的继母也逐渐落到父亲的手里, “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的时候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当其长大以后,冲出了家的樊笼,接触到的男人也让她很是受伤。从最早的表哥陆震舜、未婚夫汪曾甲到后来的萧军、端木蕻良等人,无一不多多少少的给予萧红心灵上的严重创伤。
所以,当萧红有机会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拒绝和丁玲同去西安,或许就是要逃离萧军吧。而实际上,萧红所要逃离的不仅仅是萧军,而是萧军所处的男权意识中心。于是萧红就将这种处于男权意识下的痛苦的心情注入她的文章,不仅仅是来自萧军的痛苦,更是全集其一生对于男性的失望。
少女金枝是萧红着墨最多的一个角色,分析金枝的命运,某种程度上和萧红本人也是相似的:同样是未婚先
育,怀着惊恐而耻辱的心情孕育孩子,当满怀希望地与心爱的人结婚了,却又是渐渐的失去了爱情成为男人的奴隶,最后也是总难逃的命运的折磨,绝望怨怒,无可奈何的活着。萧红在金枝为爱情与成业野和之后,借着有同样的命运的成业的婶婶之口说了这样一番话:“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他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的;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喜欢给你叔叔做老婆。这世界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样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年轻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是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女人在爱情里面总是受伤的角色,对于男人,女人在爱情的本能泯灭之后,便无法置疑的沦为男人的奴隶。成业的婶婶依然是想念从前的爱情的,然而叔叔却早已将爱情忘在了记忆的尽头:“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轻真有趣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将男人得到女人后的心态表现的淋漓尽致而有触目惊心。萧红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他的传记中,萧军这个粗犷的东北汉子与其平日的生活中经常不注意伤害到她敏感的心,对于萧军来说这都是无意识的,而对于萧红,这种痛苦却能深到骨髓。
最让萧红失望的恐怕是虽为进步作家却懦弱自私的端木蕻良了。端木在疯狂追求萧红的时候也是很卑微的样子吧,然而当其得到萧红之后又是怎么样呢?逼迫其放弃萧军的孩子,将怀有身孕的妻子一个人留在沦陷区而只身逃出,萧红的心一定也是凉到了极处,才会用这样平静的语言叙述出这样入木三分而又触目惊心的话语的。萧红将女人的命运最后归纳到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也就是另一种方式叙述女性命运悲剧的延续。萧红最后带着极大的不甘心英年早逝,这种带有宿命的悲剧最后笼罩在作者本人身上。
二、生理的痛苦——来自生育的折磨
也许生育是一种神圣的东西,但在萧红的眼里,生育是如此的苦痛,如此的丑陋,它是女人特有的,将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可怕经历。萧红的每一次怀孕都使她陷入极其尴尬而且苦痛的处境:当她被囚禁在小旅馆的时候,肚子里怀着那个残忍的践踏了萧红的自尊又将抛弃的男人的孩子,耻辱、饥饿、恐怖、痛苦折磨着她。当她终于逃出那个地狱一般地方,和萧军生活在一起时,对于孩子的矛盾心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心力憔悴,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年轻的母亲,没有看它最后一眼。命运的折磨,对于萧红也许就是这种极大沉默所能暗含的极大哀痛才能恰如其分的表达吧。
而她和端木结婚,身上又怀了萧军的孩子,这种割裂状态折磨着她。萧军至少给萧红一个安稳的臂膀陪她度过最痛苦的时刻,而怯懦的端木竟然在妻子怀孕的时候,自己逃走躲避战火!再后来其他同时期的作家的回忆录中,战火纷飞的时代,萧红一个人坐上颠簸的逃难的船,身怀六甲的她行动不便又跌倒,直到最后临盆,端木也没有在她的身边给她一句安慰。萧红,我不能想象这个一直渴望被爱护的女人是怎样熬过那段寂寞、痛苦、绝望的日子的。最后孩子小产而死,萧红疼痛着,从身体到心理。这两次给萧红极大打击的生育经历让萧红看透了生育的残忍———女性在生育上永远难逃令人颤栗的灾难和无法解脱的阴影。可以说她笔下的女性生命的沉重和残酷注入了她自身的生命体验。
这样细腻的描写很难想象如果作者没有相仿的经历又怎样能将起描述出来又使其产生如此震撼的效果。萧红带着身孕被囚禁在旅馆的时候,怀着萧军的孩子而端木一心想要其放弃这个孩子的时候,敏感的萧红的心情便流露在她的笔下了。在这个世界里,萧红描绘了一个生存=自我刑罚、生育=自我毁灭的独特的妇女身体经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萧红尽情地控诉女性命运的悲剧。
三、伦理的摧残——来自社会的压迫
萧红从小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他以敏锐的眼光看的这世界的种种不公平,并将其写入小说。她本身便是极有才华的,然而在其遇到鲁迅先生之后,经过先生的指导,对于文学的理解更加深刻了,文笔也越来越有“寸铁杀人”的意味。她笔下的女性多是生活在未经文明开花的偏远农村(萧红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劳动妇女,她们的命运都是很悲惨的,她们有的被地主奸污而死,如小环的母亲,丈夫死后被地主的大儿子奸污,气愤身亡;有的惨遭资本家的杀害,如小岚,她只因休息时间跑出工厂,去照顾一下自己的哑巴爷爷,结果让工头发现,被活活打死;有的被传统习惯势力折磨致死,譬如小团圆媳妇,只因她性格活泼作风大方一点,周围的人便说她不像团圆媳妇,那愚昧的婆婆就根据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用种种残不忍睹的手段虐待折磨她,直到把刚刚12岁、活泼可爱的团圆媳妇弄死,方才罢休(《呼兰河传》)。由于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和男人的压迫,她们缺乏明确的自我意识,她们的悲剧更为深重,内涵也更为丰富,它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的生存的悲剧,也是显示社会的悲剧,更是历史的文化的悲剧。贫困的生活现存的剥削制度使这些女性处于非人的地位,而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又使她们处于这种命运的安排。广大农村的一幕幕人间悲剧对金枝、月英来说早习以为常了,她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被侮辱损害而不自知。她们在那片蛮荒的黑土地上徒劳地显示着“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
底层劳动妇女的痛苦在萧红的笔下鲜血淋漓的展现着,而富有一些的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人的命运也是一样悲惨而惹人叹惋的。翠姨也算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小姐,家里也不算穷。然而她也是得不到幸福的。她长期寄居在我家,对读书和外面世界充满美好的向往,她悄悄地在心里爱慕着我的堂哥哥,虽然碍于身份——她是一位再嫁寡妇的女儿,辈分——我的堂哥哥称呼翠姨为“姨”(实则并无血缘关系)的顾忌,将爱情深埋心底。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怀着天真的浪漫的梦想,却依然只有对这心中爱慕的人痛苦一场,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不爱自己的未婚夫,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求速死来逃避命运的折磨。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哀怨的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萧红和后来所有的读者一声声叹息。
萧红的小说是她的个人生命的一种延续,她的悲剧意识也是来自她个人生活的体验。她把自己对坎坷曲折的人生的感悟,加载在用心血塑造的女性悲剧人物身上,形成了独特的女性悲剧意识,延续并超越了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发展史,成为现代文学史中一个深沉而不可遗忘的存在,她个人的悲剧和她笔下女性的悲剧命运,一直让所有的读者为之扼惋叹息。
唐杨,唐艺多,北京师范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