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听雨》隐喻和叙事视角分析

2009-04-22 06:40
山花 2009年20期
关键词:眼光叙述者比喻

刘 军

蒋捷(1245-1310),南宋晚期词人,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亡后,终生不仕。他内心承受了国破家亡的惨痛现实,长期漂泊、流离在外。因此,人生价值的失落和人生道路的无可归依,成其词作中的重要主题。《虞美人·听雨》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首: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该词以几十字穷尽一生沧桑,简练之至。艾青批评:“全诗都是叙述,没有一个比喻。选择了三个环境,跳跃得非常快,把一辈子都写完了。这种叙述不同于散文的叙述。他抓住最典型的场面,概括力极高——少年的时候玩儿,壮年的时候流浪,老年的时候孤独。收到了感动人的效果”(徐有富,2005:101)。艾评老到,但蒋捷之《听雨》真的没有比喻吗?

根据修辞的传统观点,比喻俗称“打比方”,即“用某一事物或情境来比喻另一事物或情境”(倪宝元,1982:205)。作为最古老的修辞格之一,比喻被分为25类28项(唐松波、黄建森,1989)。中国古代对隐喻的看法与西方隐喻理论中的替代理论类似。在西方,直到20世纪30年代,隐喻都还被看作“比喻”的特殊变种来研究(冯晓虎,2004:1)。当代修辞学、语言学研究的发展,促使人们从认知心理的角度对隐喻进行再审视。莱考夫、约翰逊将隐喻的出发点从“表象”变成“概念”,将隐喻研究的对象从语言变异形式转为人类思维规律的认知规律,挖掘出隐喻的思维性质和认知价值。作为认知的基本方式,隐喻使人们通过结构相对丰富的始源概念来理解结构相对欠缺的目标概念。隐喻不再是简单的语言现象,它既是修辞方法,也是思维认知模式。

认知是指事物呈现在眼前感到熟悉并确认在以前被感知过。是和回忆一起构成感知的一个重要环节。格式塔学派的心理学家科勒认为:“学习要从已知到未知”,强调以往经验对当前输入信息的相互作用和组织作用(张光鉴等,1994)。人类认知蕴于身体。隐喻的始源域向目标域映射根植于人们的身体构造、日常生活体验和知识,身体经验和物理经验决定了概念隐喻。概念隐喻是指以约定俗成的方式将内在结构相对清晰的始源域映射到结构欠清晰的目标域之上。它包含两部分:始源域和目标域。Lakoff(莱考夫)和Johnson(约翰逊)(1980)根据始源域的不同,将概念隐喻分为三大类:空间隐喻、实体隐喻和结构隐喻;根据规约程度的不同将语言中的隐喻表达分为两大类:规约隐喻和新鲜隐喻。语言存在隐喻表达,正是因为人们的概念体系中存在概念隐喻。

隐喻的认知力量就在于将始源域的图式结构映射到目标域之上。这种映射发生在概念层次,是系统性的,两个认知域的结构之间存在固定的配对。因而隐喻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思维和认知方式,是人将人所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进行系统化的基本工具,是人的认知活动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隐喻作为跨越两个认知域的概念化方式和表达手段,为诗词意象的传达、意境的营造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

蒋捷正是借“听雨”这一生活中的日常事件,将个人人生体验与感受通过隐喻表达出来,使人们感知作品意境、体验作者情愫,引起他们的共鸣,从而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通过有形实体传达抽象经验,便于读者理解或体会其中的感情,这属于实体隐喻。实体隐喻是指将抽象的事物、活动、情感等这些体验世界的经验视为有形的实体和物质。人们依此把世界经验分门别类地系统化。实体隐喻将抽象具体化后,个人体验通过实体隐喻就变得比较容易让其他人领会了。例如说“愁”,蒋捷的“楼儿忒小不藏愁”——愁比楼更大;杜甫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愁是万点飞花;秦少游有“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海有多深多广,人就有多愁。“愁”这个抽象概念变得可视、可闻、可触,变得形象,收到叩响读者心弦的效果。

“红烛”意象在宋词中常与柔情、追忆、甜蜜有关。蒋捷在描写少年得意的经历时,借助“红烛”、“昏罗帐”等实体去隐喻“与佳人共度良宵”之抽象体验。在词人笔下,这些实体成为昔日年华的香艳符号。

“断雁”指离群、掉队的大雁。“惊弓之鸟”这个成语讲的就是受伤孤雁弓响而亡的故事。雁群是由部分组成的整体,大雁依靠集体力量,相互照顾,以整齐的队形南来北返。而“断雁”脱离了这个整体,在漫长征途中,无法借助群体的力量,须单独面对自然界的威胁和人类的捕杀。“断雁”在部分整体图式中隐喻壮年孤单寂寞、哀伤恐慌的痛心场面。

在地处太平洋西岸的中国,东风带来的是温暖潮湿的气流,而西伯利亚扫荡而来的西风带来的则是严寒、萧败。毛泽东《忆秦娥》里就有“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的词句。因此,“西风”指人生、仕途上的艰难苦境,带有悲怆、伤感的情调。在中国文化里,“客”常有“寄人之下”的含义,如:侠客、门客、墨客、房客等,“客舟”隐喻了“人生奔波”事件,如名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我”委身于大江之上飘摇的一叶扁舟,天空乌云沉沉(“云低”),雨声大作。这样恶劣的状况,再无秦淮河画舫才子佳人的闲情逸致。

“断雁”、“客舟”和“西风”共同书写了壮年波迁流离的凄凉景象,与少年时期的“红烛”、“昏罗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表面上是实体的对比,但是,由于隐喻所具有的认知功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与壮年颠沛流离的对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的抽象对比,因而也具有了更深层的意义。

空间隐喻以空间为始源域,通过空间结构投射到非空间概念上,赋予非空间概念一个空间方位,例如“幸福就是上升”等。人生得意的情绪常与“上”有关:高昂、高兴、高见等;人生失意的情绪常与“下”有关:低落、低下等。《虞美人·听雨》以上、中、下的空间概念隐喻人生的少年、壮年、老年等非空间概念:时光消逝、年岁增长,随之而来的不是幸福而是越来越浓的凄凉与孤独。词的情绪由高涨走向低潮,情感基调由高向低,欢乐转为悲哀,借此痛惜韶华不再,抒发人生感慨。上、下的空间意象图式形成的隐喻激起读者内心的共鸣,令人欷歔感叹。

规约隐喻指那些自产生以来,己为相当一部分语言使用者所认可和接受的、作为日常语言一部分的隐喻,它们的来源已鲜有忆起。以灰白鬓发比喻人老体衰是中国诗词中的常用手段,如贺知章“乡音未改鬓毛衰”,以斑白、稀落的鬓发比喻光阴流逝;白居易“两鬓苍苍十指黑”以须鬓发白指称人之衰老、年华已逝。因此,“鬓已星星也”用尚未全白的鬓发隐喻老年,强化了该词人生苦短的情感基调。此外,“星星”(夜晚)与“天明”相呼应,形成时间上的隐喻,突出了对光阴逝去而留下的无可奈何的郁闷,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具有艺术审美的张力。这种以灰白鬓发比喻人老体衰的隐喻用得甚广、甚久,成了死喻,结果连诗人艾青也不把它看成喻了。

另外,词人将日常生活中的“听雨”事件隐喻人的一生:少年听雨,雨声是钟情少年和怀春少女的绵绵情话,令人神往;壮年听雨,雨

声如惨烈西风、离群索雁,令人心寒;老年听雨,回想人生在点点雨声中被蚕食、耗尽,凄苦却无可奈何。听雨在耳,感受在心;雨声不变,情怀己二。不同人生境遇的感受、情怀难驻的感慨,这一切经由隐喻被投射到一个简单的生活事件:听雨。在对这三个阶段典型事件的叙事中,隐喻悄悄营造了时光流逝、情怀难驻的氛围,奠定了全词凄苦的基调,为后面情感的涌露、爆发、高潮做了充分的准备。隐喻在这里不仅仅建构了语言,还建构了作者和读者的思想和情感体验。隐喻不仅仅是创作的修辞手段,更是读者加深对作品的认识,理解作者情愫的有效工具。

除了隐喻的巧妙运用之外,叙事视角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视角重合使得读者与叙述者能够实现情感的认同。根据叙事学分析,该词的叙事视角与叙事眼光形成了重合。叙事眼光是充当叙事视角的眼光,它既可以是叙述者的眼光,也可以是人物的眼光(申丹,2004:201)。从第一人称视角来看,“我”回忆少年的浪荡和壮年的奔波,具有反思的意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则是“我”此时亲历事件的眼光,哀叹个人命运之韶华不再,人生空洞虚无、缺乏意义,人生悲欢离合终以无情告终。而今的“我”,面对眼前死神来临般的雨滴,无处可逃,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生”中,包含了多少辛酸与无奈。

这样的视角实际上构成了五种叙事眼光的重合:①叙述者追忆往事的眼光:②叙述者少年经历听雨事件时的眼光;③叙述者壮年体验听雨的眼光;④叙述者“而今(老年)”听雨时的眼光;⑤读者作为旁观者的眼光。这五种眼光相互交叉,相互作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独特的阅读体验。

少年眼光看到的是香艳、轻狂、得意,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壮年眼光看到的是波迁流离、孤独无助;老年眼光看到的是一辈子艰辛努力换来的只有孤独寂寞,如今只能任凭雨声滴答到天明,无可奈何终其一生。这些内视角的眼光只看到当时各自经历的事件,而读者眼光则纵观全局,以旁观者的身份加以评判。这几种眼光相互作用、相互融合,使读者与叙述者形成身份重合,乃至情感认同。读者被直接引入“我”少年、壮年、而今所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让读者直接接触人物的感受,激发读者的理解和同情。对读者而言,他得以进入“我”的世界,亲历情感的跌宕起伏,感同身受:对“我”而言,得以跳出自我牢笼的束缚,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与反思,使得人生结论显得客观、可信,更具影响力。

读者眼光与“我”四种眼光的重合,就是“他”和“我”的重合,是个人经历和情感的独特体验与群体共同体验的结合,是个人体验的特殊性与群体情感普遍性的融合。这种重合使该词跳出了个人悲情的狭隘范畴,触及普遍人生,传达普世情怀。

《听雨》是词人借物抒情,移情于物的最好诠释。该词虽短,但通过隐喻和叙事视角的巧妙安排,利用隐喻传达出丰富的声、色、情之意境,开启读者想象之闸门,使读者既领会到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又感受了高度凝练与概括的历史时空,将世界与人生的普遍性和个人情感的特殊性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取得了强烈的审美效果,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许多年来,《听雨》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

作者简介:

刘军(1972-),男,广西柳州人,广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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