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很烈,在大院的地上开出炽白的花来,小安一个人在大院里倒着跳,她跳得很好,从来不会跌倒。
父亲那时不在身边,这个大院里只住着几户人家,小安和母亲是其中的一户。这是一个纸箱厂,生产各种各样的纸箱和纸盒。二十年后,小安回来过,这里已变成了一个破落的敬老院,一面围墙已经倒塌,几个孤独的老人目光混浊地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时大院看大门的是一个老头,个子不高,穿已经掉了颜色的中山装,领子上磨出毛絮,在那个号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里,是很常见的。
老头胡须很重,爱笑,小安叫他杨师爷爷。杨师爷爷给小安削过一把宝剑,是用柳木削的,瘦小的小安把它挎在身边,越发显得瘦骨伶仃。
杨师爷爷有个孙子,长得漂亮,唇红齿白,很有点颜如宋玉的感觉。小安喜欢他,总在他来时去找他玩,而他却不屑于和小安玩。他长得那样漂亮,只可惜嘴是个豁豁嘴,母亲告诉小安那是被一头受了惊的骡子踢的,在那时的小安看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师爷爷的孙子不喜欢和小安玩,小安却总是跟在他的身后,他把蝈蝈装在自己用麦秆编的笼子里,蝈蝈是碧绿的,笼子是淡淡的金黄,新鲜的麦秆散发出一种田野的清香,还有一点烟熏味,呛人。他扬着头腰上别着蝈蝈笼走过,引得小安一路观瞻。他走过人身边时,紧紧抿住自己豁掉的唇。
这个大院里,有一个男孩子会和小安玩,是个长手长脚的男孩子,叫车晓宏。大院里的孩子所上的小学,离家里都很远,每次上学,父母亲便都让两个小孩一起去,这样小安就时常跟在他的身后。车晓宏穿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上面套一件天蓝色毛线小背心,背心织得松散,窟窿一个一个看得清楚,头发是乱蓬蓬的,总像是被谁刚搂了一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子不屑于女孩子跟在他们身后,车晓宏常常头上冒着汗,对小安很不耐烦地说,真烦,女孩子真烦。但他会在跑出老远后等小安跟上来,小安知道,他并不是真正讨厌自己。他总是爱出汗,跑得热气朝天,不知他有多少着急的事情,要这样跑。小安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他总在被什么追着,直到跑到一种不祥里,才算尘埃落定。
大院里女孩子多,男孩子少,有男孩子的家庭总是被没有男孩子的家庭所妒忌的。人们的感情与不满又都表现得非常隐晦,让这些孩子们充满迷惑。父母往往突然对孩子说,你不要和某家的孩子玩了。就这样一句话,那就应该是父母和那家的人有了什么过节了,但这并不能影响这些孩子的行为。只是他们感到很奇怪,何以父母变得这么快。大人之间奇异的关系网,让人悱恻难言,这些孩子从小便开始和父母一起学着变复杂。
大院里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叫小春,小安叫她小春姐。
她长得比较高且粗大,小学五六年级便发育得像个姑娘了,胸脯挺了起来,将红格子的衣服撑得紧紧的。扎两个辫子,甩来甩去,嘴唇很厚,是一种酱色,肤色也偏黑,但她的眼睛却向你告知了这个女孩子的不简单,她不动声色地笑着,说着谎,她眼睛一看,便可以知道怎么样去对付一个人。
小春是这个大院里的孩子王,小安是跟在他们后面的一条小尾巴,小安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整个成长过程都是一个多余的人,仿佛总像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别人的后面。
小春让这个院子里的孩子们分成两伙,带领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小安是那样崇拜小春姐,她对小安永远都高高在上,像女皇一样。当小安与小春的母亲都在的场合下,这个女孩子又迅速地退化成一只不谙世事的猫,缩起肩胛,低垂了眼帘。和小安在一起时,她用眼睛一瞄小安,小安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做出一种连自己都讨厌的诚惶诚恐的样子来。事实上她也确实常常让小安诚惶诚恐。
小春往往昨天还对小安好好的,今天一见面却会对所有的孩子说:不许和她玩了。这样,小安一个人便被这个大院里的孩子孤立起来了,孤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枚果子,大家都在树上挂着,只有你一个人落在了地上。或者,大家都落到了地上,你却一个人还在树上挂着,可以让你看到,却永远不能置身其中。小安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春总是这样情绪化地对待自己。但过了一两天,再见到小春时,她可能又从眼角瞄瞄小安,看着站在远处的小安说:来吧……这样,小安便像被赦免了一样,重新回到这个小小的集体中来。这在孩子中是最常见不过的情形,小安却是一个喜欢寻求道理的孩子,为什么?她想。
小安像一个东西一样忽然被扔掉,再忽然被拾起,自始至终搞不清原因。她想,这可能是自己对于集体最原始的尴尬,是她潜意识里不合群的根源,集体给小安的感觉从来都是不安全和不可靠的,这种天生的不安全感从小便已种植在她的心中。
从那时起,小安便一个人在太阳下站着,孤独而焦灼地站着。太阳是那样亮,银白色的,在她的身边开出大朵大朵的花来。小安站在太阳底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她也被太阳烤得微微发颤,额上有汗水流下来。这时,她便已感到生命的孤独无人代替。
那个大院,从正院下了一个小小的坡,来到库房,库房里堆满了看不到边的纸箱。
傍晚时,有太阳光从破掉的窗户照进这个巨大的仓库,微微带点红色。小春站在这束微红的光里,脸上的汗毛格外清晰。那汗毛是淡黄色的,微微随着她的说话颤动着,一根一根在微红的夕阳中,显得茁壮而充满了生命力。
孩子们在这个巨大的仓库里钻来钻去,从一个阴影里钻入另一个阴影里,爬上一个又一个纸箱垛,偶尔惊得几只老鼠飞快地穿过。他们的心情是欢快的,仓库里阴森又夹带着霉味的风吹过来,增添了这游戏的神秘感。
小安是跟在最后面的一个,小春能够让小安跟着,她就感到很高兴了。大家在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里停下来,那里有一堆较平坦的纸箱垛。
小春让大家都坐下来,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冰棍棍子来,发给一人一个。大家心里都非常激动,为这将要到来的游戏的隐秘性而激动着,眼里闪出灼灼的光亮。小春让所有孩子都脱掉裤子,小安呆住了,心想,这是干吗?小春让女孩子给男孩子打针,这个男孩子再给那个女孩子打针,而且警告不许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如果谁说出去,绝不会饶了谁。那些孩子都很听话,小安看到男孩子的生殖器在面前甩来甩去,所有的孩子都光着屁股,而小春却穿着。小春让女孩子用冰棍棍子扎进男孩儿的屁眼里,这样算作打针,再让男孩子用冰棍棍子扎进女孩子的阴唇里,这样也算作打针,而她却高高地坐在一堆纸箱上,眼神平稳地看着大家。小安是唯一没有脱掉裤子的孩子,她有一种强烈的羞耻心,而且她觉得这不公平,为什么小春不脱呢?
这件事情最终的结局是,小春一声令下,小安又被孤立起来了。在黑暗中,小春带着那群孩子要出去了。走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冲小安闪着眼睛喊道:不许跟着我们!……小安只好一个人在那里等到他们都走了以后,再开始往出口走。
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而且错综复杂地堆满了纸箱。太阳下山了,小安开始着急,接着泪水流下来。仓库的门是锁着的,黑暗带着一股缓缓的冰凉气息慢慢
向她身上爬来,她不知他们是从哪一个破掉的窗户里钻进来的,开始一个一个地找破了的窗户。当她终于找见那个破掉的窗户,头伸出窗框时,太阳已隐没在天边,只留下一丝微微的暗红,有蝙蝠在夜晚的天空中划过,发出吱吱的声音,黑暗中,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阴影,让小安感到恐惧。
小安听见母亲在大声地呼唤自己,她钻出库房努力向母亲的声音那里奔去。见到母亲时,母亲一眼就盯住了小安的脚,小安看到自己一只脚光着。在仓库里着急得乱转时,一只鞋子已不知了去向。小安被母亲打了一顿,作为对丢了一只鞋子的惩罚。
小春有很长时间不和小安说话,她从来不与小安的眼睛对视在三秒以上,她只是用眼角瞄一下小安,或者根本就不看小安做出一些决定来。小安是那样希望她能够看着自己的眼睛,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为什么会这样。但,很遗憾。
车晓宏是这个院里对小安比较好的孩子,但他对小安的好也是不敢言传的。有时他也会因为小春的命令不和小安玩,但在放学时,他却会仍是一头汗地在学校门口等着小安,对小安说:“我先走,你跟在后面,让小春看见了,别人也不和我玩了。”小安很无奈地点着头。他便急匆匆地跑远了,长腿长脚的他,跑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学会了跑的长颈鹿,有时小安也会想起看过的连环画中的皮诺曹,是的,是那样的充满了不协调。小安看到他跑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跑得太投入了,不为什么,没有目标地跑,脑袋上永远冒着丝丝热气。
小安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车晓宏不能再跑了。那年暑假他与父母回老家,在麦田里和一群孩子疯跑,他跑得最快,终于跑进了一口深藏在麦田里的枯井,摔断了腿。
小安能想象的,在春天的麦田里,眼里晃着一片绿,如波浪一样一波一波掀起,风一吹有油菜花和秃子花淡淡的甜味和焦香味。车晓宏在这样的场景里肯定会跑得飞快,因为他和小安一样喜欢春天的麦田,每次他带小安去麦田都会跑得打起滚来。他终于是倒在了这片麦田里,再也不能跑了。
父母带小安去看过车晓宏一次。
那个医院的窗户是绿色的,漆已经掉了,斑驳不堪。窗外站着孤零零的白杨树,只有那么一棵。晓宏哥哥窝在床上,真的像被拆开来的木偶皮诺曹一样,显得凌乱而不堪入目。他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在被子那里陷下去一块。小安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在一边说话,小安站在床边,看他,他睡着了,用被子盖着头,在白色的被单中露出一撮黝黑的头发。他的呼吸在被子底下一起一伏。小安突然掉下泪来,哭得很伤心,父母大惊,拉着小安出了病房,一路向医院外走去,小安被扯着衣服,像只不能掌握平衡的蝴蝶,小安说:晓宏哥哥……这是小安最后一次见晓宏哥哥,那撮黝黑的头发在小安的记忆中,充满了哀愁。
二
兴盖叔叔是小安母亲的同事,在大院里也有一间小小的宿舍,只是中午午休一下。
一个男性在小安的记忆里却是流丽婉转的。小安看到兴盖叔叔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兴盖叔叔穿深蓝的中山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穿得一丝不苟,蓝的中山装里面是白的领子,风纪扣也稳稳地扣着,总之,任何时候看到兴盖叔叔都是一丝不乱的。兴盖叔叔的脸是长形的,在脸颊处却陡然瘦下去,他的头发黑而亮,在额前柔媚地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说话时总是喜欢将下巴挑起来,直挑过去,挑到对方的面前来。他的眼神也是柔亮的,闪烁着水一样的柔情。
小安是多么崇拜兴盖叔叔啊,因为他有一双黑亮的胶鞋,从来不会脏。那时的秋天,雨很多,白花花地一遍又一遍地下,下得路上的泥泞让人看了就恶心。上一次雨下了路还没干,接着又一次雨来了,这路上的泥泞简直就是旷日持久。马车在路上陷进去,赶车的人怎么拽都拽不出来,蹲在路边发愁,骡子也很无奈,在雨雾中眨巴着毛茸茸的眼睛。但小安从来没有看见兴盖叔叔的胶鞋脏过,也从没见到他的身上有一个泥点子,是兴盖叔叔的胶鞋从来不脏还是他不给人看到脏的机会,小安不得而知。小安却常常因为把泥点子都甩到后背上去而被母亲责骂。
兴盖叔叔总是出现在这样的一个镜头里,雨珠从青色的瓦楞上滑落,在兴盖叔叔的面前形成一挂珠帘,他则站在珠帘的另一端,看着小安笑,他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一边擦着腮边的雨水,一边向小安笑。他脚上黑亮的胶鞋仿佛就不是穿在他的脚上,而是长在他的脚上一般,那样黑得发亮,引人注目。他微微翘着小指,然后只将自己的下巴别过来,别过来……
兴盖叔叔好,他是这个大院里对小安最好的一个人。会在母亲揍小安时及时出现,救她脱离苦海。母亲常常因为去开会,而忘了给小安留午餐,这个时候兴盖叔叔便会把小安叫到他的小屋里来,兴盖叔叔的小屋里总是有一种隐秘而奇异的香,这种香带着一种怕人知道的喜悦,按捺不住自己一样。
兴盖叔叔在一个小小的铝锅里给小安下挂面。小小的铝锅在炉子上咕嘟嘟地翻起白沫,非常热情洋溢,给里面打个荷包蛋,鸡蛋一会儿就变成个小白胖子,再下些青菜,放些佐料,点上几滴香油,面就做好了。
兴盖叔叔做的面条很好吃,小安很喜欢,常常吃得额头冒了汗,这个时候兴盖叔叔便会用他雪白的手帕来给小安擦汗,这种时候,她总是悄悄地躲过了,虽然兴盖叔叔对小安很好,可是小安并不喜欢他,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在看着小安,眼里充满怜爱,小安知道的,他很喜欢自己,但每一次,小安在他那里吃完面条,总是快速地逃离那间充满了奇异和隐秘之香的小屋子,很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他却在小安的口袋里装下那种长条形的泡泡糖,那时长条形的泡泡糖是所有孩子喜欢而渴望的零食。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嚼,直到嚼得再没有一点点味道,两分钱一个,便可以让任何孩子快乐地过一个下午。
兴盖叔叔的个子不高,他硬硬地挺着背,一步一步走过去,像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总是出现在一个雨幕里,为兴盖叔叔更添加了一种悲剧之美。成年后的小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岁月雨是那样多。
这个大院在一个村子的中间,村子里的男人们,在冬天时,常常是无所事事的,他们穿着黑色的棉袄,蹲在太阳底下或者靠在电线杆子底下晒太阳,把浓稠的鼻涕摔在旁边,或者蹭在电线杆上。小安在村子里玩,当这个村子里的一些男人们在无聊时,拉住小安问小安的父母晚上都在干什么时,小安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兴盖叔叔都会及时地出现在小安的面前。
有一次,他们拉住小安问一只阴茎勃起的狗在干什么,小安涨红着脸低下头。这个时候兴盖叔叔出现在小安的面前,他怒斥那些男人们:你们这些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要不要脸?兴盖叔叔发脾气的时候,腰挺得直直的,眼里的仇恨纯粹而无畏,一反他平日里柔媚的眼神。他一把拉起小安,向大院走去,小安昕到那些人在后面骂:他妈跟个二一子一样,还能得不行……那时,他们说的话,小安听不懂,什么叫“二一子”?
一个雨天,母亲领小安去找兴盖叔叔,小安一边跟在她后面走,一面被她数落着刚换的衣服上又满是泥点子了。
兴盖叔叔是这个厂子里的库房管理员,母亲带小安走进那个大库房,兴盖叔叔转过身来,侧着脸,他头上是一个4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抹在他的脸上,他就站在那个灯下,眼里仍旧放出丝丝柔媚。光从他的额上打下来,仿佛永恒一样,就像一尊雕像,他略微高点的眉骨使他眼里的光更显得深而柔。小安看呆了,疑心自己看到了一个女人,再定睛去看时,才是兴盖叔叔。兴盖叔叔仍旧穿笔挺的深蓝中山装,衣服仿佛浆过一样。灰暗的库房,被他整理得非常整齐,各种材料被码在一起,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卷成卷在兴盖叔叔的身后,像一面缤纷的背景,他脚上仍是那双油光闪亮的胶鞋,一个泥点子都没有!身旁有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炉火很旺,是橘红色的。置身于这所有之中,小安竟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兴盖叔叔竟是艳丽的,他说话时嘴角轻轻地一抿,再向小安这里看来一眼,竟都会闪出瑰丽的光来。
这个情景是小安最后一次见兴盖叔叔的情景。一个星期后,兴盖叔叔便自杀死了。小安自始至终没有弄清楚兴盖叔叔的死因。
那个清晨,有薄薄的雾,窗外的树只有几片叶子了,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下时与玻璃轻轻地碰一下,落在盖着一层青苔的地上。小安尚在睡梦中,便听到有人嗒嗒嗒地跑来跑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悄悄地窃语:兴盖不行了,好好的人想不开,真是……
小安挤在无数的大人腿之间看到,兴盖叔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的衣服很干净,头发仍旧那样在额前滑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但他的口里却吐出白沫来……小安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块手帕,雪白的,这块手帕小安没有见他用过,那块雪白的手帕角上却有一朵嫣红的牡丹。兴盖叔叔的母亲来了,坐在床边大哭,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作孽啊……
给兴盖叔叔送葬时,小安跟在母亲的身后,没有人哭,最后走时,小安却突然一声哭惊起了众人。母亲问小安:“你哭什么?”小安说:“没人给我下挂面了……”小安哭得很伤心。
很久以后,直到小安长大了,才明白,兴盖叔叔是同性恋。小安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小小的自己总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一种秀丽来,一个对性别都如此挑剔的人,怎能不是秀丽的呢?
三
纸箱厂里面工作的人大多是厂长的亲戚朋友,或是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这里的车间里有很多年轻女孩子,小安无事时便整天在车间里转,站在最漂亮的阿姨跟前,问东问西。
她们很爱逗小安,常常让小安给她们表演节目,于是小安像老鼠似的拖一只大方凳来,爬上去,咿咿呀呀唱起来,学的是苏晓明,唱的是《军港的夜啊静悄悄》,两只手端在胸前,身子先摇开了,美得不行。左摇一下,右摇一下,还是美,便继续摇,最后咚的一声,从凳子上一头栽下来,下巴上磕出一道口子来。医务室里缝针时,她使劲地号,两腿蹬得像小马驹一样,三个人都按她不住。小安的下巴上留下一个永久性的纪念,每到下雨便会发瘁,一直持续到多年以后。
小安管这叫虚荣的疤。
虚荣的疤长得很隐蔽,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但从此车间里的小阿姨们再也不让小安表演节目了,这让她很是惆怅,她常常自己拖来了大凳子,然后爬上去坐在那里,就等哪个阿姨说让她表演了。可再也没有人让她表演了,小安短暂的表演史告一段落。
车间里的阿姨们的工作是糊纸盒,整个偌大的车间只听到纸张与用糨糊的声音。小安便在车间里转来转去,帮倒忙。
纸箱场大院里的孩子玩的东西非常少,最常玩的是过家家,几个孩子搬来那种装了黄浆纸的木板,只要三块便可搭成一间小房子,上面盖了牛毛毡,下雨也不怕,只是没有门,后来就有孩子,拿来自己家不用的毡帘,这样简直就是美不胜收了。一把手电悬在当空,发出微弱的光,全当是电灯,底下六块砖垒起的灶台,上面架一个烂掉了的钢筋锅,里面煮的是冰冷的石头,佐饭的是切碎了的荠菜和胡萝卜缨子,这简直是天堂一样的生活。有母亲,有父亲,还有叔叔,还有小孩,小孩往往都是最没有威望的孩子来当,比如小安。
饭好时,一人分一颗鹅卵石,嘴巴吧唧吧唧动起来,这时往往都是吃饭的时候,家里的饭孩子们都不吃,在这里“吃饭”,父母喊半天也喊不回,结果都是一人一只耳朵给拎回去的。
玩具是非常少的,小安还有一些,是父亲买给她的,有大花皮球,有很多连环画,还有一只会自己跑的大象,跑起来头上的风扇便嗡嗡地转起来,非常阔气。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到厂里的宣传部去,那里有一个神秘的柜子,孩子们都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没有吹起来的气球。宣传部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管着的,也是这个厂的会计,脑门上的头发已经脱光,油光闪亮。他总是赶孩子们出来,孩子们像苍蝇一样,被赶出来又再扑上去,这几个缠住他,那几个便去开柜子了,开了柜子那些气球便跳了下来,孩子们一人抓一把便跑出来,胜利而归,那个男人在门前跳着脚骂。
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大家都很得意,打败了一个大人,抢到了战利品。这些白色的气球被孩子们吹起来,用线绳绑住,一人拉一只,抢得最多的孩子拉了三只白色的气球。没有参加哄抢的孩子,可以捡到吹破了的气球,用嘴吸泡泡玩,有时吸不好,在嘴巴里吧一下,破了,打了嘴,也是开心的。
这个景象多么壮观,大家手里拉着白色的气球在厂里所有的车间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呼啸而过,大人们看着孩子们神气的样子,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低下头来。
这天晚上,孩子们回到家后,都被父母揍了一顿,屁股揍得通红,孩子们的哭声四下起伏,委屈漫天,不明白为何挨父母的揍,还有一个孩子被父母打出鼻血来,跑出了门,非常吓人。很多年后,小安才明白,原来那些白色的气球全是避孕套。小安想,这也没有什么啊,一样是娱乐用具啊,大人娱乐,孩子一样娱乐啊。
气球游行不能玩了,孩子们又找到了新的玩法,从高高的窗户向下跳,下面是松软的废纸堆,不会被摔伤。这种跳跃游戏迅速地疯狂起来,简直到了白热化。向下跳的高度越来越高,竟然达到了三米,四米,向下跳时孩子们尖声叫着口号,英雄主义的感觉非常美好。有的人叫道,打倒我爸,打倒我妈,自己当家做主。有的人则叫,为人民服务,还有学习雷锋好榜样。这样喊口号的人跳下来纷纷要被嘲笑。
这个游戏持续了没有多长时间,也玩不成了,一个孩子的脚跳断了,送去了医院,抱去医院时,小安看到,那孩子的骨头已经从皮肉里戳了出来,非常可怕。
玩跳高的地方很快被封了起来,一个大锁子把在门上,阴森森的。父母们实在拿这些孩子没有办法了,有些被送回了老家,有些则被锁在了家里。小安便是其中之一。母亲去上班前,放些干粮在家里,然后直到中午才回来。
阳光从窗户射进来,里面有灰尘在飞舞,小安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没有办法,便听广播,小安坐在椅子上,两只腿来来回回地晃,母亲在她是不敢这样晃的,一晃母亲就要骂。广播里播小美人鱼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上午,小安被感动了。
当她听到小美人鱼变成了海里的泡沫时,大滴
大滴的眼泪落在桌子上,像一朵朵怒放的小花。她结实的小腿在椅子上踢得更厉害,从那时起,小安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将小美人鱼这戏重新排演,她想象着,自己穿着缀满了珠子和鲜花的花裙将要从船头跳下时,突然她开口说话了,是我救了你啊,我是小美人鱼啊……她想象王子听了这话,怎样地激动并且抛下那个女孩子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这个下午小安简直是激动万分的,脸蛋儿潮红的,甚至到一遍遍默念那些要说的台词,她从小便知道为了爱用尽全力了。
孩子们的花样是层出不穷的,不能玩跳高的游戏了,便开始寻找更加刺激的,这次他们找的游戏小安不敢去了,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由于泥石流而坍塌的坟地,在那里捡死人的骨头玩,这游戏是在男孩子之间进行的,那时传说死人的骨头一点燃就会冒青烟,且这烟会与人对话。
另一拨孩子则跑去偷柿子,柿子还是个青蛋儿呢,就被他们偷了回来,气得看柿林的人抡着锄头满地跑着打。但孩子们自己有解决的办法,那些像青蛋儿一样的柿子拿回家偷偷放进米缸里,半个月就可以拿出来吃了,还是青的,但里面的肉却变得橘红了。有些孩子家都是吃不起米的,因为这里是北方,只种小麦。便有人托小安把柿子埋在自己家的米缸里,半个月后,来取时,便送小安一个柿子吃,小安咬一口,一点也不好吃。舌头涩得可以掉出来了。但,这也是孩子们可喜的零食。
女孩子这时开始烧玻璃球玩,把弹球放在炉火上烧,里面就会有碎花一样的结晶体,很漂亮,再用毛线在外面织一个网包起来,下面垂下个穗子,非常洋气。下雨天没事时,每人从家拿一撮粉丝或者粉条来,围在一起在炉火前烧了吃,一边烧弹球一边吃粉条。有时常常会烧着了某人的头发,一边扑着一边将滚烫的粉条放进嘴里。
男孩子的游戏没有玩多久,便被村子里的农民找上门来,说这些孩子刨了他们家的祖坟。这个夜晚便听到阵阵号叫声,大一些的孩子被父母用皮带抽,小一点的则是用扫帚把。这些父母抽完了孩子,便买来红纸,还有阴钞,在门前设个香炉,底下是油光闪亮的红绸,上香烧纸,求得阴人的谅解。这些孩子的父母还出钱给人家重修了一座坟,中国人的理念鬼神万万是得罪不起的。
孩子们又安静了一阵,实在没什么可玩,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站在父母面前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不过放心,不久后孩子们便又会找到新的游戏方式,一定是别出心裁的,动人心魄的,且仍旧是遭到镇压的。
四
小安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相依为命的,在那个大院里。父亲不在身边,只有她们两人过日子。
每天清晨,母亲给小安梳头,阳光刚刚微微照在窗户上,小安那样小,但她从母亲给自己梳头上却强烈地感觉到她没有安全感。
母亲在小安脑后扎两个小辫,要扎得很紧很紧,往往已经是很紧了,母亲在背后端详一番,再拆开来,重新梳,直到梳得小安的太阳穴暴起,脸上的表情莫名地狰狞,嘴一动都感到疼这才算罢休。她是怕辫子散了,所以要梳得紧和整齐,可是散了可以再梳啊,但是母亲不想让它散。她是个一鼓作气,见不得失败的人,于小事上都如此。
小安小时挨母亲的打是多于父亲的,在一次奔跑中跌了一跤,裤子在膝盖处便有了一个大口子,很是突兀地张着嘴,露出里面的秋裤来。一回到家,母亲一眼就扫到了,她拿着扫帚把追着打小安,那时候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教育的主要方式便是打,一个大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各家的父母手里拎着扫帚把追着打孩子,孩子们早已经很习惯了。
母亲对于小安犯错误的怒气约是要大于别的父母的,后来小安是明白了,这大约就是一个中国典型的阴阳不平衡的家里会出现的事情,其实说白了,这是性的压力。但那时的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小安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细节了,有一次半夜从睡梦中醒来,她看到母亲雪白的大腿上有一块青紫的淤青,大约是在哪里碰了的吧,小安异常地心痛,大约是那伤痕看起来异常地醒目吧,小安趴在母亲的腿上说,揉揉。还有一次,那时每次小安放学后都是乖乖就回家的,但那次小安没有,和班里的一个同学去了对面一个村庄玩耍,玩性太酣,忘了时间,等到想起来己晚,太阳已经下山了,小安匆匆地回家,一路小跑着回家来了。
走进家门却发现,家里一切如故,收音机还在响着,播放着广播剧,一锅稀饭仿佛从炉子上刚刚端下来似的在屋子的角落里散发着热气,桌上有刚刚炒好的菜,而母亲却不在,屋门大敞着,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样,小安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小安很小,一瞬间脑子里却出现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场面,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小安向外面走去,跑到大院的门口,那是一个大的铁栅栏门,小安扶着那个铁栅栏门,望着路上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行人,失声痛哭起来,到底为什么哭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种恐慌,使她感觉到在自己晚回家的这两个小时里仿佛一切的不祥都是可以发生的。
小安在铁栅栏门里哭得异常悲伤,泪流满面,像一个监狱里的人一样望着外面的人。有人问小安,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小安摇摇头,沉浸在悲哀里继续哭。母亲终于回来了,小安的脸靠在铁栅栏上哭得不停,一看到母亲,她心立刻放下了,觉得一切的不祥不会发生了。接下来小安就准备着接受母亲的一次惩罚。母亲看着小安,脸上的曲线却异常地柔和,从未有过的一样,她轻声地说小安:你还有脸哭,这么晚回家,还有脸哭。母亲是去那个村子找小安了,没有找到,只有回来了,她竟然没有打小安,那一天,喝着煮得糊糊的稀饭,小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温情,像那温软的稀饭一样让她浑身都软软的。
这便是小安小时记忆里与母亲最温软的两个细节了吧。
那是一个夏天,八十年代的夏天异常地热,知了也比现在的知了叫声要响亮得多,有劲得多,雄性得多。天很热,知了叫得更是热闹,知了不歇劲地叫,小安无法想象小小的知了身体里装了一个怎样性能良好的发动机,可以这样永无止境地叫下去,这样的叫,让这一天的热走向了白热化。热得化不开,像一锅熬得白亮的糖浆,越来越热,越来越亮,越来越稠,这种热非常有质感。可以割烂人的皮肤和人的想法。
中午刚刚放了学,回到家放下书包,便出去找母亲。那时大院里的人吃的都是大食堂,小安很饿了,想要快点吃到东西,于是向食堂跑去,食堂的人很多,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说真的,小安不知道那碗滚烫的菜汤是如何倒在自己的胸上的,奇怪的是那样热的天,那样的一碗滚烫的菜汤泼在小安的胸上,小安却在瞬间没有感觉到疼,恐惧使小安忘记疼痛,小安只是想着自己又闯祸了,被菜汤烫了以后,那个端着菜汤的人一脸的愕然,呆在那里,而小安已经像一只猴子一样弹出去老远了。
这时出现了让小安难以接受的场景,母亲开始在大太阳底下追小安,太阳多么明亮啊,是白色的,在大院里开出大朵白色的花来,而母亲在这白色的花里追小安,小安看到了她眼里的恼怒,她要揍小安,小安已经忘记了胸前的疼痛,那疼痛已经显得不
再重要,她搞不清楚的是母亲为何要追着打她,小安的胸前一片通红,起了泡泡。她在炽白的大太阳底下跑,跑得气喘如牛。小安从前院跑到后院,从后院又跑到厂房工地,母亲却还是那样恼怒。后来,母亲终于累了不再追小安了,小安躲到一个土丘的阴影里,缩成一团,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小安才感觉到了疼痛,胸前一片灼痛,小安低头看自己的胸,已起皮了,红肿起来。后来,小安被一个阿姨找到了,她带小安回了她的家,在胸前抹了一些醋,小安很痛,也很羞愧,更多的是想不通。过了很久,那个阿姨终于把母亲叫来,让她带小安回家。回家后,母亲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责骂小安,很平静。
很久以后,小安才想明白,为什么母亲那样恼怒于自己被人烫了,因为那个不小心烫了小安的人和母亲在厂里一直不太合得来,而小安又是主动撞上那碗汤的,母亲一方面心疼于小安被人烫了,一方面又无法责怪对方,这种火实在是憋气,回过头来火只有再撒在小安的身上。这便是她为什么不关心小安的伤,而要追小安那么远揍小安的原因了。这便是中国的一部分父母,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多么古怪,多么曲折。他们把爱以一种恨的方式表达得这样淋漓尽致,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事情啊。
可是,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比孩子的伤痛还重要吗?小安记不清楚,自己那时有几岁了,应该是很小吧,从那以后,小安从精神上便与母亲分离了,在潜意识里已经不信任她了。小安永远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认为他们的感受是可以凌驾于孩子的感受之上?
母亲带着小安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天,是一场雨后,小安与母亲回家走到门前时,母亲却突然说,她看到一条蛇爬进了她们的屋子,从此以后,屋子便让小安感到草木皆兵了,很长一段时间小安不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如果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小安就会觉得那条蛇在无形中向她靠近,很缓慢,很安静地在某个角落里向她靠近。这太恐怖了。
那段时间小安常常在母亲去上班时不待在屋子里,她爬在窗台上写作业,一边写作业一边悄悄地看看门缝,看看那条蛇是不是会爬出来,以准备逃跑。大人们常说,蛇跑起来是比小孩子跑得还要快的,于是小安便在这种随时准备逃跑中等待父亲的归来。小安用泥巴捏了一个很难看的泥人,小安对自己说,这是爸爸,爸爸回来一切都好了。爸爸会解决一切的事情的。小安把那个泥人抱在胸前,她很信任它。
五
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安发现自己的记忆总是发生错乱,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也是光怪陆离。小安记事很早很早,好像一岁就有了记忆,这些记忆仿佛一个城堡从水底里冒出来,没有时间顺序,忽的一下,这个浮起来了,忽的一下那个又浮起来了,充满了不可预知性,是拼凑式的,没有时间顺序,最后如一幅拼图一般还原。
小安对大院最初的记忆里还有一个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那辆飞鸽的二八自行车如一个闪亮的道具一样出现,永远不可忽视。那时父亲大约是一年只回来一次吧,因为长时间不见面,小安见了他还很陌生。
有一次,父亲回来时,小安躲在门背后,他向屋里走,小安便用脚踢他,这是谁呢,到我们家来,小安想。父亲和蔼地笑着,任小安踢着,然后说,小安,我是爸爸啊,我是爸爸。小安很茫然,抬眼看着这个人,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要找母亲去确认。
小安与父亲的熟悉是慢慢尝试的,那时他从一个叫上海的地方回来,给小安带回了很多好东西,一个大的袋子里面装的全是给小安的东西,他还给小安带了巧克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下,孩子们能见识到几颗大白兔奶糖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而父亲却给小安带回了整板整板的巧克力。很可惜,小安这孩子识不得这种美味,只稍稍啃了几口,觉得它略微发苦,不愿意吃了,味觉也是要有天分的,有些人的味觉天生就有天分,可以一品就知道巧克力完全是糖果里最好吃的东西,而小安那时却是一个口味单一而纯彻的孩子,甜的就是甜的,咸的就是咸的,容不得有一丝别的杂味,这是多么浅薄而单一的口味啊。
小安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终于领略到了巧克力与咖啡的美妙,可见小安在口味上是一个多么没有天分的人。那些巧克力在二十多年前放在小安家的橱柜上落满了灰尘,一副破落相。
父亲带回的东西有一件却是小安异常喜欢的,是彩色的画笔,那时候水彩笔刚刚流行起来,乡下的孩子大多还是没有见过的,父亲却从上海给小安带回了一盒24色的水彩笔,这该是怎么样让人高兴的事情啊。
小安不停地画画,先在作业本上画,最后作业本画完了,在书上画,书上也画完了,便在墙上画。一个大方凳,一个小方凳,还有这盒画笔小安便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一天。她最爱画的东西是花树,一棵树上开满了花,她不厌其烦地画那些花,一朵又一朵,让它们缀满枝头,粉红色的,喜洋洋的,闹哄哄的。所有蝴蝶都很饱满肥胖,翅膀圆润,色彩亮丽。这一切,多么美好。父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小安画,画了满墙。
这种喜悦持续了没多久,在小安刚刚习惯了接受父亲时,父亲又要走了,小安刚刚建立起对父亲的信任和依赖,父亲抱她时还是半推半就的,父亲却又要走了,小安的热情便又扑了个空,刚刚升起的温又得慢慢降下去。
父亲走时,像一个电影里的长镜头,那辆飞鸽的二八自行车在这里出现了,所有行李绑在车后,小安的一只小手拉住车座,父亲推着车子,然后他们便开始在这个大院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小安不想让他走,他为了缓和这种分离的尖锐之痛,便让小安拉着车座一圈又一圈地在这个大院里打转。
记忆里那总是一个秋天,秋天是适合离别的,母亲突然变得很暗淡,小安不知也想不起来在这种时候母亲在哪里,她仿佛一个水晕一样被淡化掉了。
太阳把小安与父亲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不知这样在大院里转了多少圈,父亲终于还是要走了。小安放开自行车座的那一瞬间,高声啼哭起来,父亲这时快快地骑上自行车走了,她高声地哭,在夕阳西下的秋天显得异常寂寥而悲怆。
小安的记忆又发生了错乱,突然的一天父亲便回到了小安的身边,他调回西安了。她记不清父亲回来时的情景是怎样的了。这仿佛不是小安的记忆,也或许是她的想象。
小安觉得那该是一个冬天的清晨,她刚刚睡醒,窗上有一层雾气,有霜泠结成的小小的冰花。她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来,头发还是乱的,被窝里有一股皮肤与新鲜棉花混合在一起的醇厚味道,暖烘烘的。
小安的脸蛋是微红的,上面有冬天被风吹过后皴过的微微裂痕,但不厉害,那点裂痕倒让微红的脸蛋看起来更有质感,像是没有烧成功的瓷器,有一种非常生动的缺憾美。母亲刚刚给小安穿上她的小红棉袄,红棉袄上有白的花和绿的叶,翠生生的,小安的脸蛋还是微烫的,睡梦中的酣热还没有退去。这时,小安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戴着一个毡帽,围着围巾,向里看,眼神很柔和。接着,这个男人便掀了门帘推开门进来了,他一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冷气。眉毛上立刻缀满了细小的水珠子。这是父亲
啊,他的帽子上还有白色的霜泠,他就这样在一个清晨来到了小安的床前,像是在梦里赶了一夜的路来到了她的身边。很突然,很冷清,很意外而柔和地来了。
不过,小安一直怀疑,上述父亲的回来是自己的一种想象,到底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在小安几岁时回来的小安的记忆又有点错乱了。
父亲一回来,小安便立刻融入了他的怀抱,那时候的时光是很美好的。每天父亲下班,小安只要一听见他的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便飞快地从家里冲出来,冲到他的跟前,这时父亲总是先把皮包递给小安,这个皮包里会装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有时是一包花生糖,有时是一块芝麻糖,有时是一块腌牛肉,有时会是一本小儿书。总之,很有可能变出任何东西,小安崇拜那个包。
父亲一回来,母亲对小安发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他们三个人在这个大院里过得非常安逸,早上上学,父母去上班,下学和同学一起回来。夏天的晚上,和家人一起在大院里下凉,每家人都拉了几张木板出来放在大院的空地上,在木板上铺上凉席,手里摇一把蒲扇。夜空中,有蝙蝠不停地在飞翔,时时俯冲下来,吓人一跳。
这样的夜不知过了多少个,有一天,父亲终于对小安说,我们要回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小安很迷茫,后来才明白,原来是他们要搬回父亲从小所生长的村子了。父亲对小安说,你不是总觉得没有人陪你玩吗?现在我们要回自己的村子了,就会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了。
小安笑了,开始憧憬自己的村子,开始想象有很多小朋友陪她玩。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码得非常整齐,以期可以回到自己的村子里给新的朋友玩。
小安知道,父亲一直是不喜欢待在这个大院里的,因为这是母亲工作的地方,父亲和母亲为了要回老家的村子不知打了多少次架,父亲想回,母亲不回,两人常常为此还动了手。那个年代的人多么爱打架啊,父母揍孩子,父母之间相互揍,不管是村子里还是大院里经常可以听到吵架的声音。
小安的父母都是脾气不好的人,打架时,小安在旁边哭,他们一甩手,可以将小安甩出老远去。小安只有大哭着冒着一头汗看他们打架。有时两人吵完了架,父亲便带着小安到屋子外面下凉,母亲则一个人睡在屋里。
大院里的空地上,小安和父亲睡在一起,远远看去夜空中有一个淡白的月亮,让小安觉得隔膜,也觉得这世界是隔膜的。
六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大家族,有很多亲戚,数都数不清。这个村子的人都种菜,搬家的车从村子外开进来时,小安看到马路两边长满了望不到边的白菜和卷心菜。
这个村子和西安市的格局差不多,也是横竖两条大街,横着的街的最东面叫东头,西面叫西头。
小安一直满怀憧憬地以为回到这个村子以后就有人和自己玩了,但结果并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小安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在这个村子里确实有很多孩子,小安开始和这些孩子一起疯,下塘捞蝌蚪,跟着埋死人的队伍走很远到墓地去看死人下葬,这都是有趣的事情。这并不代表小安被这些孩子接受了,小安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这些孩子所接受的。但一件事情,使阶级这条线又隐隐浮了出来。阶级仿佛一条透明的蛛丝,是看不见的,但是若隐若现地飘浮在空中,有时你可以嗅出来,它慢慢浮出水面,从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隐隐蜕变。
这个村子和小安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下雨天要做一件事,正是这件事使小安出现了又一次被孤立的情形。在中国这块大陆上,被孤立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孤立让人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谁都会躲你远远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雨,总是绵长的,特别春秋两季,雨一旦下起来便要好几天。这个村子处于城乡接合地,周围也就有一些单位,如312研究所了,五六一医院了。这样的下雨天,孩子们下了学没有事情可干,在长期的摸索与实践下,终于是找到了一件比较刺激的事情。
一个村子的孩子成群结对地来到马路上,一人手里拿一条蚯蚓。这时马路上有一泊一泊的洼,亮闪闪的,雨还在下着,手里的蚯蚓散发着腥气。
那些研究所和医院的孩子们也刚刚下学,他们打着漂亮的雨伞走在放学的路上,脚上穿闪亮的胶鞋,这些农村孩子是没有的。阶级就是这样产生了,小安现在想,中国人真是有着革命天赋的,天生就知道,打不均,斗不平。从小这种意识就有了。
小安跟在这些孩子们的后面,一群小孩突然快跑起来,一个个脚丫在马路上啪嗒嗒溅起水花,这种水花里满含了刺激与冒险,又隐秘又让人兴奋。他们快跑起来,把这一条条蚯蚓放进那些被他们称为城里孩子的脖子里,接着便听到这些城里的孩子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叫声,然后大家哄笑一片,男孩女孩都是,这惊叫声在他们听起来是美妙的。
小安惊呆了,她看着这一切,想,哦,原来这就是一次集体活动啊。她突然想起,以前在纸箱厂的大院里时,那个村子里的孩子也是以这样的心态对她的,此时,小安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不堪境地。她看着那几个脖子里被放了蚯蚓的城里孩子,孤独地在站在雨中号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小安终于没有那样做,她扔掉了手里的那条蚯蚓,默默地扭头回家了,就像当初与大院里的小春那次对峙一样。
小安的走,突然让这些村子里的孩子静了一下。也许在心底里,他们也对这样的做法挺心虚的,而小安远去的背影让这一群孩子不安了,雨雾中小安的背影仿佛~个问号,或是一个叹号,空前地让这个集体有了一种空白与质疑。一个人小声地骂一句:“神经病小安……”接着所有人都骂起来。激起一个集体的不安是可想而知的,让一个集体觉得自己做的事情缺少正确性更是没有好处的。从这样的小事上,小安开始了她人生的不合时宜。
那只是一群孩子的恶作剧,但小安离去的背景异常清晰地在雨雾中闪现,她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却这样清醒。小安一句话也没有说地离开了,接着大家也不笑了,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大家都散开回家去了,心情也有点灰败。小安重新被孤立了。再用一句话说,小安脱离了群众。
在下雨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孩子仍旧会捉着蚯蚓去吓那些城里孩子,小安再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村子里的孩子都是野孩子,他们什么样的虫没见过,当他们发现和城里孩子的差别时,往往怀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劲,不如你们,索性不如到底。其实这种活动的核心是一个叫自卑的东西,是两个阶级的对抗。有时不下雨时,出太阳了,大家一溜坐在村头的几块楼板上晒太阳,突然两个小孩骂起人来,双方口沫横飞,将自己刚刚学到的骂人术语快快吐出嘴来,大家一阵哄笑。骂人的却得意起来,骂架的本事是要练的,不然三句就让人家骂下阵来,最没面子。
雨天里的活动进行了没有多久,便遭到打击。研究所和医院的工会主席来找村长洽谈。所有孩子都被父母揍一顿了事,孩子们哭得很委屈,他们喊道:“研究所的孩子笑话我了,说我穿的鞋露脚趾了。”
小安被孤立了很长时间,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子还没有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勇气,她总是很讨好地跟在这个队伍后面。还是希望可以融
于群众这个海洋,集体渐渐开始重新接纳了小安,大家开始跳皮筋,这时小安的笨又非常突兀地显现了出来,这样的笨是明丽耀眼的。小安总是跳得不好,会坏,所以跳时两班人都不要小安,人家猜拳,赢一把挑一个人,挑到最后剩小安一个人,没人要。小安很尴尬,脸涨得通红。有心地好的会说,让她当泡吧,(泡就是哪一家的都不是,但可以跟在人家后面跳,人家就当没小安这个人,死了不救,活了不算。)厉害一点的就会说,不要她了。没有人能体会到那种羞耻,那真的让小安痛不欲生,接受别人的可怜,还要装着没事。于是小安开始加倍苦练跳皮筋,像当年苦练跳绳一样,也开始在考试时为他们作弊,送答案,给他们写作文,好获得一点可怜的友情。
这是多么荒芜的岁月啊。
渐渐的小安的脸上有了一种气质,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气质,孤独,但又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类似骄傲的东西,有一点清冷,有一点不真切,这种混合气质在小安身上散发出来。
七
小学五年级时,班里有几个留了好多级下来的学生,都属于那种老大难的学生。有的男生个子比老师还高。
有一个叫刘允的学生,皮肤很白,眼睛里面总是温情得跟水一样的,头发也总是稍稍有点长,站起来时缩着肩胛,不知为什么小安越看越觉得他恶心,因为总有一种不洁感。
刘允其实比这个班里的学生要大好几岁,因为连着留了好几级,才到了这个班。那时老师排《农夫与金鱼》的故事。还让他在里面演了那个农夫,小安则是演那个最后变成女皇的老婆,演另外两个老婆的女孩子也是小安的村子里面的。这节目演完后,所有人便都笑刘允有三个老婆,刘允傻笑着,一点儿不感到难为情。
小安看到刘允总是感到淡淡的恶心,她不能扼制自己的这种感觉,尽管那时她也还是个孩子。
终于有一天,小安的感觉被进一步地证实。小安这时已经开始发育了,个子迅速地长高起来,位子便被排到了最后。
刘允的位子也在最后,小安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有一天上音乐课,中午天气很热,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小安在打了瞌睡的同时转过头来,这时她看到了一幕终生都觉得不洁的景象。刘允竟然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淫,那时小安还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肯定是一种很猥琐的行为,同时,她也开始真正害怕起刘允来。
人与人之间的恐惧传达得是异常敏感的,刘允仿佛是感觉到小安这种隐秘的恐惧,不合群的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注意到的。在这个国家一个人不合群简直就是危机四伏,可合了群,有些时候便变得愚蠢。
一天放学的路上,刘允和几个孩子一起走,还有几个女孩子,刘允装着半开玩笑的样子,手伸到了小安裙子旁边的拉链旁,迅速地拉开了小安的拉链a别的女孩子还在嬉笑着,她们心里还没有这种对性的防范,但小安是有的,她厉声道:干什么?刘允愣了一下,接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快步走向前去。
这件事小安对谁也没有说过,只是觉得委屈,为什么单单是她,就是告诉了父母,父母可能也会骂她一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是中国人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但小安真是害怕了,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向她压过来。从这时起,她走路便变得异常小心,唯恐有什么人扑上来似的,一个人肯定要为她的不合群付出代价。
小安开始在自己的书包里装一把小刀子,常常走着走着,她便悄悄地摸一下那把小刀,一摸着那把小刀她便不再紧张了,心稍微放松一下。她不能与父亲说这些事,因为她还很害羞,不知如何开口,但她却明白很实质的恐惧。
在这种恐惧中,小安度过了一年的时间。
或许就是这些细小的微粒,使小安对这个村子一点感情都没有。成年后的小安想,精神上的故乡她是没有的,这个村子就像是别人的村子,不是她小安的村子。
成年后的小安回到过村子,有一次碰到了刘允,这时的刘允没比那时候高多少,看到小安,就很热情地上来拍了一下小安的肩。小安转过头看到是刘允时,脸都白了,她厉声道,干什么你?刘允愣在了那里。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他的行为曾经怎么样地伤害了小安,使小安处在长久的恐惧中,而他早已把这些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忘记确实是比记忆美好的。
小安厌恶这个人,她不能够接受再和这个人礼貌似的来往,虽然大家当年都只是个孩子。
八
青春期是一个漂亮的名词,这个时期是多么悱恻难言啊。这个时期弥漫着一种潮湿,一种微微的萌动与挣扎,一种不可告人的窃喜与恐慌,每个女孩和男孩在这时心里都有细密的通道,这些细密的通道又想让人知道,又怕让人知道。
一夜之间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不用橡皮筋扎头发了,换成了漂亮的花手绢。正是一个阿姨头上的花手绢成了小安的女性美最初的启蒙。所有的女孩子最爱的都是梳头发,将乌黑的头发梳出很多种样式来。
小安是发育很早的孩子,在小学时已经有了初潮。那时去参加一个夏令营,在这个夏令营里小安终于从一个女孩蜕变成一个少女。
那个漆黑的夜晚,夏令营在一个小学校里扎营,所有的人都睡在教室里。天微微地下着雨,小安提着手电筒去学校操场的另一边上厕所,从教室去厕所要横穿过整个操场,小安打着手电就这样一步一步探过去。突然小安感到脚下传来“咕”的一声,慌忙打手电去照,这一照,吓得小安跳起来,原来踩到一只癞蛤蟆。紧接着在自己的惊叫过后,小安感到下体一阵潮热,她人生的第一次初潮来临了。
操场在雨后布满了癞蛤蟆,小安一路走过去,不停地听到咕的一声,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咕里,在漆黑的夜幕下,小安蜕变成一个少女。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那个晚上的初潮来临后,小安第二天再去看镜子时,发现自己的面庞已经变得莹润了,昨天小安的脸上还带着一个孩子的无措与慌乱,而今天小安的面庞忽然显露出润泽来。
初潮的来临让小安恐慌无比,整个的成长在很多恐慌与意外面前小安都是自己独立度过的,这让她有了一种奇怪的胆量。幸好和小安住在一起的女孩子有很多比小安大,小安便偷偷看着她们的做法处理了自己的初潮。这时小安才十岁。
从夏令营回到家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她很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我也来月经了。母亲有点惊喜地看着小安。母亲对初潮的解释是,这是一个人血库里多余的血给从那个地方排出来了。小安在很久以后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心里暗暗地想着母亲的那些话,那时她还想,多余的血也可以从鼻孔流出来啊,干吗非得从那地方流出来。
母亲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小安在那个年代的孩子里实在是来得太早,母亲不愿把真正的生理原因告诉小安,比如一个女孩子如果来了初潮便证明她的生理机能在向成熟走去,便可以怀孕了。母亲试想了一下,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讲你要注意照料自己的身体了,你现在已经算是个小女人了,会怀孕的,实在是难于启齿的。
小安实在是早熟的孩子,在小学二年级时,小小的乳房已经像个小花苞一样,硬起来了,而且时时有点胀疼,父亲带小安去看了医生,那是一个男医生,小
安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那个男医生让小安解开上衣,小安想了许久,索性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环境里,你连羞耻心从小都要装,都要压抑着。
那个医生在小安的胸前压了又压摸了又摸,小安装着无所谓,但脸红突如其来,一半脸上是无所谓的仿佛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一半脸却红了。那个医生摸了半天最后说,可能是休息不够,要好好休息,注意营养。小安心里想:屁。
小安自始至终觉得自己的青春期没被人尊重过,父母就像摆弄物件一样摆弄着自己的孩子,他们一脸怜惜地看着孩子,却做出一件又一件让孩子尴尬的事情。
一个傍晚,小安和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去看露天电影,不小心摔了一跤,街上刚刚下过雨,小安便滚得一身泥泞地回来了。母亲那时怀着小安的妹妹,八个月的身孕,照样身体敏捷,一把就操起扫帚掴了小安一下。
接着母亲做了一个让小安终生都不能忘记的事情,找来一个大澡盆,给小安洗澡,这是一个四合院,很多人都在院子里下凉,母亲让小安站在澡盆里,开始扒小安的衣服,小安扭捏起来,头上急出了汗,心里是非常害怕的,怕母亲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要给她洗澡。
那个年龄的孩子太奇怪了,连对自己身体的害羞都是怕人知道的,非常矛盾。小安就这么扭啊扭啊,其实是想逃回屋子去。这时母亲在小安光着的背上啪地来了一巴掌,巴掌上沾了水,拍在身上是异常响亮的。这啪的一声只会吸引院子里的眼光,小安哭了,她彻底绝望了,只有又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来,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装着一副压根没有开化的样子来。
院子里的人有好几个,对面的阴暗里,几个堂哥便在那里打牌,这几个堂哥只比小安大几岁,而小安却在这里赤身裸体地被母亲按着洗澡。小安羞愧极了,恨不能扑上去咬母亲一口。
母亲用力地给小安搓着身子,阴暗里小安雪白的身体一闪一闪,对面几个堂哥打牌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这样的情景使小安一生都处在一种对自己身体过度紧张的状态,小安一生都不知该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怎么处置,充满尴尬。
这时离小安第一次初潮的来临,只有半年时间。小安小而结实的乳房在黑暗中微微颤着,小安只能任它颤着,心里却是百感交集,羞愤难当,还要装着什么事也没有。
从这时候起,小安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和母亲沟通,这个粗线条的实干女人永久地失去了与自己女儿沟通的机会。她们是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一代,她们对待温情的态度便是恶狠狠的,温情在她们看来是软弱的东西,她们一生都要抵抗软弱,甚至在表达爱时也是恶狠狠的,她们接受的教育里没有温情这种情感,只能用另一种东西来表达。
成年以后,已步入暮年的母亲常常想要和小安好好说几句话,好好沟通一下,小安总是冷冷地应付几句,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决绝,她一想起这些与母亲无法相通的细节就心凉无比。明明是一家人,却像是从来不认识。最后母亲还觉得委屈,怎么自己就生了这么一个冷血冷面冷热不知的家伙。真是命苦。
九
上初中时,小安已经是一个小姑娘了,身体隐秘的变化让她透出一种皎洁的光韵来,身体仿佛被气筒打起来一样,总是处于一种胀鼓鼓的状态,这身体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冷冷地不动声色地悄悄变化着,只顾着自己的成型,压根儿管不了思想和精神,还有举止。
这个时期的孩子都整个有点不搭调,没有了孩子的稚嫩与可爱,又没有少女的美好,完全是一副没长开的小树的样子,举止都与身体不谐调,想要表现自己,又不知如何表现。不是过了,就是不及,最后很惶恐地收拾自己的外在形式,总之让人非常不得心应手,整天都在说很多傻话,干很多傻事,充满懊恼。
小安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被父母揪住头发在街上打,明明一脸的害羞和难为情,又实在是没有办法,一副横竖就这一挂子的样子。青春期多么悲哀啊。
很多年以后,小安对“早熟”这个词语充满戒备。她宁愿自己的孩子不要早熟,仿佛早熟是一只小兽似的。可以凭她控制,一旦自己的孩子早熟,小安便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摁住它。
这样一想,小安自己就先打个冷战。早熟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身体比思想早熟还好,不至于太危险,而思想如若比身体还早熟,这是尴尬的,这会让你产生一种孤独感,虽然形式上还在一个集体里。而思想与身体如若都早熟,这将是最危险的一种境况,像革命有了本钱。这便如一个麦田里,如若只是身体早熟,虽然长得高,但还是弯着腰与别的麦子打成一片。如若只是思想早熟,形式上还是打成一片,虽然实质上有点孤独,但是身体与思想如若都早熟的孩子,无疑便如结了硕大麦穗的麦子,又长得高大无比,一股子枪打出头鸟的没心没肺的感觉。这下,随便哪个人从这片麦田走过,都有可能摘了这个出头鸟。
成年的小安深深明白,在这个环境里,最可怕的事情便是被孤立,而思想与身体的孤立让一个人更具备了一份危险气质,使一份危险变成三份。
所幸的是小安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孩子,所以也没干出过什么傻事,又把被孤立的时间全部用来看书了,这让父母放心了一些。
小安是区属第一名的成绩,但却上了一个很差的中学,因为那时候家里没有太多的钱去给她交赞助费,分数再高也不能跨区域上学。这个中学在那几年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可以考上大学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几乎年年剃光头。小安和一大群孩子就是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了让人恐慌的青春期。
那个中学怎么样差,小安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老师和学生都在混日子,都对对方没有信任,每天都是强打了力气来面对,唉,又一天啊。这不是单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但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就是双方都想要改变,也有点力穷。久了,谁对谁都很无奈,老师在讲台上瞪着白眼看学生,学生在底下乱作一团,起哄。
小安第一次走进这个学校,去看红榜,发现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别人告诉她,她的成绩是这个学校四个班里分数最高的一个。她还记得这个学校的老院长站在太阳底下一脸和蔼地看着这一届的新生,仿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届新生的身上,指望他们能摘去四恶学校的烂名号。但这是徒劳的,很多年后,这个学校的坏名声更是臭名远扬。这个始终站在阳光下和蔼微笑的老头终于心冷而调走了。
这个学校的学生非常杂,有周边地区农村的孩子,这些孩子大都处于城乡结合地带,家里有些钱,但又不是太有钱。还有便是个别工厂子弟学校和城里的好学校里上不下去的学生也会通过关系调到这里来。
这些孩子到这里来,都不是存心学习的,是混日子的,有的高年级的学生甚至和老师大打出手,甚是恐怖。
十
教室的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榆树,使这个教室终年笼罩在阴凉之中。
教室的砖墙被刷成白色,门是天蓝色的,掩映在那棵老榆树下总是让人觉得清凉。一班的班主任是个音乐老师,很文静。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指导唱歌时总是要求同学们嘴里要像含了一包水一样,学生想不清楚,含着包水还怎么唱歌呢?
这时MTV刚刚开始流行,港台的流行音乐充斥着校园。学校门口卖各种明星贴画的到处都是,班里有一个女生便有三个大笔记本贴满了刘德华的贴画。抄各种歌词也成了时尚,同学们的本子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歌词。
女孩子们开始流行穿健美裤,上面穿棉袄,黑色的健美裤到处都是,小安也有一条,但是咖啡色薄呢的,这就显得稍微有点特别。蓝色的棉袄,上面有黑色的套袖,黑色的袖上有淡雅的白色枝叶,显得很素雅,其实小安只能这样穿着。这时家里刚刚盖完房子,还欠了别人很多钱,正是经济紧张的时候。这套衣服便是小安冬天里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初二时班里转来了一个女生,是西影厂转来的,在那里的子弟小学上不下去了,母亲便把她转到了这里,这个女生长得并不好看,但却很会打扮,她的打扮迅速被班里的女生注意到了。因为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她的穿戴便很洋气,不管是穿什么,都有一种洋气在里面。小安最初注意到的是她的袜子,她穿的袜子上面统统袜腰不高,且刚好在脚踝的部分缀了两颗绒线球球,非常可爱。或者缀一个蕾丝的蝴蝶结,蝴蝶结上还有小小的珠子,非常漂亮,这是殷实家庭的象征。
小安倒不羡慕这个女孩子的穿着,却非常羡慕这些小小的细节。她是没有钱来买这些小东西,却心灵手巧,回到家后,自己便动手在一些袜子上缝这些小饰物,有那么几双还真做得可以假乱真了。
有一次,这个女孩子看到了小安脚上的袜子,叫道,我也有一双这样的袜子,便上来看,小安怕了。慌忙就躲,她手往上一摸便知道那是小安自己做出来缝在上面的,小安的脸顿时红了。
这个女孩子学习非常差,却有一种无所谓的气质,一点不为自己发愁。每天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还有罚站,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情绪,她一边罚站一边和旁边的男同学聊着天。这是一个心理素质非常良好的女孩子。
小安的村子里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引起小安的追随,是一个同学的姐姐,她长得面如满月,顾盼生辉,她只比小安大两岁,便完全是一个姑娘了,身体也发育得非常丰满。
在小学时,这个女孩子便被传为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漂亮是一种有内在气质的,很亲和力的漂亮,这种漂亮正是中国人所喜欢的那种。她的牙齿很白,一点不像她的家里人。因为知道自己的漂亮,于是她也爱打扮,虽然学习不是很好,但老师们也都喜欢她。再加上她很会说话,常常把老师都说得团团转,反而不显得她有什么不足。
小安有一次在学校里看到她和一个物理老师在说话,那时她上初三。冬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雾,她与一个刚刚分来的物理老师站在屋檐下,她穿了翠绿的棉袄,那老师个子低,在她的美丽前低下了头,就显得更低。她说着什么,那老师不停地点着头,完全像是她是老师,而那老师倒像是学生了。
有几次她的妹妹拉着小安去她家里,说好了给两人梳头,结果梳出来小安却发现完全俗不可耐,是最最不适合自己的那种。这时小安才发现,其实她一切的打扮是有一种艳俗在里面的。倒不如自己班里的那个女孩子来得自由与轻巧,她的漂亮也就带了一种横冲直撞,不讲道理的蛮劲,先征服了再说,很有表象张力。
美丽却是真的,青春期的美丽就更加动人心魄,有了逼人的感觉。那一年夏天,小安还有这个女孩子和她的妹妹一起去游泳,游泳是在一个研究所的游泳池里,对外开放但票价很贵,小安只能一两个星期去一次。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到她们和城里孩子是没有区别的。她记得在游泳池里当她们一走进去时,人们的目光便都注意了那个女孩子,她很白,丰腴的皮肤充满了光彩,简直有点夺目了,她的漂亮是带了声势的。
在水下潜水时,小安在水底看着她,她的头发四散漂浮着,水草般漫舞。她的眼睛闭着,因在学潜水,怀着一种怯懦,又有一种惊喜,便使她更加可爱了。池水是微绿的,不停有小泡泡冒上来,那个女孩子的两只手轻轻撑开,皮肤在微绿的水里几近透明,却又充满质感,不是那种脆弱的透明。真是美极了,小安在水里看着她。都想上去吻她一下了。
成年后的小安想,她的美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无邪,甚至是有点蠢笨的,反而让她更加动人了。
这个女孩子初中毕业便不上学了,因是知道自己上了也是白上的,还不如不上。她这样的果断让人吃惊,她并不像小安想得那样简单,她早已开始谋划自己的未来了。
一年后,这个女孩子得了一场肠胃炎,住了一次医院,但认识了一个广东的男人。很迅速的,没有几个月,便跟着这个男人去广州了,迅速得让人吃惊。再两年后,便送回来一个孩子,说是她的女儿,送回给她的父母带着,她却是连这个村子都不回了,连过年都很少回过。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想到,最漂亮的女孩子便以这样的方式嫁出去了。人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又过了几年,听说她又离婚了,但这也是不得而知的。这个地方有一点能力的女孩子都想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人们很少再见到这个女孩子,仿佛是从这个村子里消失掉了一样。
成年后的小安有一次回家碰到了这个女孩子,她已不认得小安了。听说她与人合作开了一个美容美发厅,她还是很年轻的,并不显得怎样老,但已变得非常平庸,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边上却缀了无数闪亮的珠子和片片,上身是橘色花纹的衣服,有点闪光,她的身体仍旧是丰腴的,但毫无生气。戴了一副硕大的墨镜,看不见眼睛,一走过去便迅速融进人海里。儿时那无邪的夺目之美再也不见了。
十一
A老师是那所中学给小安留下的唯一美好的记忆吧,多年后,A老师把小安心里的这点明媚的记忆毁了,这些记忆在坍塌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小安在那间宿舍里流下了清冷的眼泪。
小安一直记着在初二的一个清晨,是秋天,稍稍有点雾气,从教室的门望出去还有点氤氲的感觉,教室外的榆树叶落了一地,一踩便咔嚓咔嚓作响。早晨,同学们把那些榆树叶子扫在一起,点燃烧了,这会儿火已经灭了,袅袅地升着青烟。
这时,A老师走进了教室,A老师比较清瘦,脸很白,戴一副金边眼镜,眼波很平稳地流动着,微微有点脱发。
A老师上课很爱给同学们讲故事,讲了很多别的老师不会讲的故事,讲外国的多一些。A老师是历史系毕业的,但在学校却开始教语文,但A老师不怕,除了数学与化学A老师大约教不了之外,别的A老师什么都能教。经常能在A老师的课堂上听到学生们哈哈大笑,A老师却不笑,悄悄地抿了嘴唇。
小安那时已经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子了,看了很多杂书,什么书都看。A老师的讲课方式完全是一种小安没有见过的方式。A老师不备课,不带教学提纲,还在课堂上唱歌,A老师更不总结中心思想。中心思想啊,想想看,A老师连中心思想都不总结,多么有魄力。
小安和这些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总结每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猛地来一个A老师,这些孩子们到不知该怎么办了。很久以后,小安上夜大时,听一个文学教授讲文学概论时说,真正的文学作品是没有
中心思想的,这是教条,生活有什么中心思想……小安便在这个课堂上发起呆来,她想起了A老师。
那时的A老师是非常儒雅的,引经据典,还有漂亮的手势,这一切让小安崇拜极了。A老师确实是没有中心思想的,A老师的课也是没有中心话题的。鲁迅的文章里有一句话,说到捉虾,A老师便这么一拐就拐跑了,拐到如何去捉虾了。A老师在课堂上大谈屠格涅夫,大谈陀斯妥耶夫斯基,还有海明威,A老师最喜欢海明威,A老师是这样说老海的,A老师说,海明威是谁?海明威就代表雄性,雄性意识!底下的孩子们只要一听到“性”这个字就开始骚动不安,一脸潮红了。一些男同学们兴奋无比地在台下起哄,一节课下来,同学老师皆是欢喜无比,一脸兴奋。
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学校来说,实在是少见的。一些男同学跟着A老师还要热烈地讨论下去,A老师骄傲地一边向前走一边将两手背在身后。其实回过头来,这些学生们一想,一节课讲了什么呢?其实什么也没讲,但又仿佛讲了很多,让人兴奋。
A老师在讲台上打着漂亮的手势,仿佛一条淡金的线在A老师的手掌所到之处悄悄划过,小安都有点着迷。A老师看到小安在课堂上偷偷看小说,走过来时,小安咚地一声把小说捅进书屉里,A老师悄悄抿嘴一笑,轻轻地从小安的身边走过去,只微微侧一下头,这下小安仿佛与A老师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一样,不由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小安是这些孩子里看书最多的,A老师在课堂上常常会问一些百科知识类的问题,一般这类问题都是小安回答出来的。比如A老师会问,尼克松是因为什么事情下台的,小安便坐在座位上静静地说:水门事件。而这时大多的孩子还不知水门事件是什么。A老师再问二战中使用最多的战斗机是什么呢?小安又静静地回答:F14战斗机。这课仿佛就成了A老师与小安的一问一答课。两人静静地略过所有人的目光,听讲。
那个时候小安永远都不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状态,是多么自绝于人民的状态。
A老师马上开始喜欢小安,而且表现得很大方,就是老师对学生的大方,A老师才不在意别的女同学的醋劲儿呢,A老师觉得,好的就是好的。
小安写了一篇文章,A老师给小安的文章打了二百分。让这个学校的孩子与老师都有点迷乱了,作文打个九十八分了不起了,最多一百分,现在出了个二百分。那是不是还可以有三百分,四百分?什么程度是极限?
当所有孩子与老师露出这种表情时,A老师是不屑的,露出一股子世界大无边的感觉来。A老师不解释,A老师背着手走过学校的走廊丝毫不顾别的老师的眼光。A老师心里在恶狠狠地想:去他妈的解释!
小安实在是少有的女孩子,这种情景如若是别的女孩子不知要高兴上几天了,但小安没有。小安的骄傲是不露声色的,这是一种天生的东西,越是骄傲便越要压。小安在与人的交往中是笨拙得让人吃惊的,但在这种事情上的小安却有一种天分。
她好像没事人一样,在心理上她已经脱胎换骨了。小安的作文本在年级组的四个班级之间被朗读并传阅了一遍。这下,整个年级组的人都知道小安了,但小安仍旧是静静地走过学校的操场,静静地走过学校的走廊。
A老师越来越相信小安,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小安做,甚至于整个年级组的语文考卷都交给小安来改,小安很惊慌失措,这如何是好,批改别人的试卷也就罢了,却连自己的试卷也自己来批,这是不太好的,十三岁的小安已经懂得了适可而止。她问A老师:“A老师,我自己的试卷我也自己批?”A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忙着擦自己的旧自行车,A老师头都没有抬地说:“啊。”
小安在桌子前沉默了,许久都不说话。最后A老师感到了一点不同,从车子上抬起头,笑了,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说:“别那么当真的,不就是个分数吗,别那么严肃,你看我就不喜欢看见你太严肃的样子,苦大仇深似的。”A老师说对了,他A老师就是不严肃。A老师最后又给小安下了一句定语:“你放心改吧,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教他们了。”
那个夏天,小安家的新房刚刚盖好,窗户的玻璃还没有安上,小安在二楼的厨房批改一个年级组的语文试卷,从窗户望出去,可以望到一片玉米正在茁壮成长。每批到一个人时,小安眼里便会浮想起这个人的面容。
小安在一个午后批完了所有的试卷,那时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小安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
走进办公室,那个办公室里只有A老师一个人在看书,阳光从办公室墙上的小天窗里斜射进来一块,正好那一块就投在A老师的办公桌上,A老师的头在那方阳光外,而手和书却在那方阳光里。A老师的眼镜静悄悄地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他沉浸在那本书里。
A老师有一种别样的纯洁,仿佛不是这个学校里的人,是不知从哪个地方来到这个地方的一个行者,仿佛随时都会站起来将那本书加在腋下离开一样,小安在这样的时刻便多了一种对A老师的怜惜。其实小安很清楚,A老师因为自己的性格并不在这个学校里吃香,往往还是所有人打击的对象。是啊,凭什么你一天在课堂上嬉笑怒骂,凭什么你海阔天空扯一番,凭什么你打作文分数可以打二百分,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打分?
小安把试卷放在桌子上,然后退回来,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A老师还是沉浸在那本好书里,过了一会儿,仿佛一个章节看完了,A老师眼睛一扫,看到了桌上的试卷,A老师这时抬起头来看小安。这一看,A老师完全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小安缩在一个角落里,孩子样地坐在一个椅子上,穿着碎花的衬衫,再缩起肩膀坐在那里,显得更是瘦小,两只眼睛洁净地看着,很无辜地正视着A老师的眼睛。小安给A老师一切的感觉就是小,小到精致,很多东西一小便看不清,但小安的小是一种明朗的小,两只小眼睛清澈地看着,静得没有一丝杂念,看得久便生出一股子隽永了。
A老师突然莫名地有点感动了,他走到小安的面前说:“干什么缩在这里半天不说话,小老鼠一样的。”小安微微一笑说:“看你在看书,等你看完再说。卷子都批完了,你看一下合适不,不合适的再改改。”小安说出的这些话,有时完全让A老师陷入一种迷惑,在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孩子和他一样大,她说的话这样成熟得体,这样自然,A老师和很多女老师说话也不至于如此。但一瞬间,小安仿佛又缩回成一个小孩子,她说:“A老师,我以后不再改卷子了,让别人知道了,老觉得我给自己打高分了。”看,这孩子气的话又回来了。A老师惆怅地笑了一下。
A老师那时多么希望小安已经很大很大,他可以和她说很多话,说一些在这个学校里和别人说不了的话。A老师在阳光里看着在暗处的小安,微微笑了一下说:“多看点好书,知道不?”小安点点头。出办公室门时,小安的身子一扭,从门缝里出去,显出一个少女姣好的体形来,A老师看着小安说:“你啊……”
小安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你啊是什么意思,小安不清楚,但她隐隐地从这你啊里听出一种甜蜜来。走出办公室时,A老师从办公室撵出来,借给小安一本巴尔扎克的书,叫《夏蓓将军》。其实A老师借给
小安的一些书,小安是不喜欢看的,但小安想,A老师给的书,一定都是好的,值得一看的。
小安开始悄悄地盼望着能够时时碰到A老师。这样一想,真的就仿佛时时可以碰到了。上学的路上,课间操的时候,总是在某个地方两人不期而遇了。小安对A老师的崇拜连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特别想要见到他,但见了却也并不想说话或者在一起,只是想要看到他。这样A老师一切的细节小安便都注意到了。
A老师有个四岁的女儿,那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孩。A老师的父母家在社会科学院,A老师的妻子是个个子很高的女人,脸很长,喜欢穿毛皮大衣。是一个医院的药剂师。小安和班里的同学一起给A老师家搬过一次煤,A老师的家住在五楼。那是一个冬天,一个冬天的煤小安和同学们一起给A老师搬上楼去了,A老师谢谢大家给大家洗了梨子吃。淡黄的梨子拿在小安的手上,小安的冻疮却裂了一道口子,慢慢渗出了血,在淡黄色的梨子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A老师看见了,仿佛是眼里闪过一丝痛怜的表情。他拿了药,然后将小安的手拿到台灯下,一点一点上药,别的同学都在屋里,A老师在灯下颦着眉毛。小安的手都能感到A老师呼出来的淡淡的气息,别的同学都在咔嚓咔嚓大口吃着梨子,汁水四溅开来。小安的心在这一片咔嚓声中莫名地跳起来……A老师缓缓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小安,只一眼,小安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觉得这些同学其实都是她与A老师的陪衬,这里只有她与A老师,他们只是一群吃梨子的同学。
这时,小安与同学们听到高跟鞋的嗒嗒声,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出现在了A老师的家里,这是A老师的妻子。这个女人不但高且瑰丽,如一展华丽的屏风一样就移过来了。眼帘稍稍向下搭着,然后向同学们笑了笑,就进屋子洗菜做饭了,同学们纷纷起身告别,A老师送同学们到楼下,天已经暗下来了,楼梯间的灯已经开了。小安走在最后,A老师看着小安走出楼门时说:“小安,小心手。”小安听到了,头也没有回,只微微地侧了一下头。
小安自始至终也说不清楚自己对A老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有时她觉得她莫名地可怜A老师,可怜他的怀才不遇,还有生不逢时。像A老师这样的人该去干什么呢?不该是在这个学校里做一个被很多人不喜欢的老师。那他到底该去干什么呢?小安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他在这个学校是屈才的。A老师常常一个人走在学校的走廊里微微向前躬着一点腰,身子微微向前探着。在冬天时,天是灰暗的,再稍稍刮点冷风,走廊边上灰暗的树也给A老师的出现做了背景,这样打远处一看,A老师的背影莫名地就有了一种沧桑感,一种生不逢时的错位。小安从远处看着,简直鼻子都有点酸了。
小安莫名地想,A老师啊,太不容易了。
十二
杨老师是一个老头,笑眯眯的,戴一副茶色眼镜遮了大半个脸,没事了就找班里几个女孩子谈话,先是笑眯眯的,再然后突然脸色一变,说,老实交代,心里都想什么了。杨老师叫来的几个女孩子都是在班里长得还算好看的,早恋问题,对杨老师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团诱人的火,杨老师不碰都不行。杨老师很响亮地吮一口浓茶,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站在他面前的一排女孩子说:“啊,一天娃娃家,年纪轻轻的,一天脑子里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学习啊……”完了以后再拿一个木头的三角板在这些女孩子的屁股上一人打两下子,很象征性地。
是啊,杨老师太爱这些孩子们了,太担心这些孩子们了,可不能有个什么闪失了。杨老师没事时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看着这些身材姣好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女孩子们,感慨万分地摇着头。
杨老师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一个一个找这些女孩子谈心了,自己的眼睛在茶色的眼镜片后眯成了一朵花,女孩子们被杨老师问得莫名其妙,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杨老师巴不得钻到这些女孩子的心里去看一看,看看她们都在想什么,把每一个缝隙都给搞清楚了,谁知道这些女孩子心里的这些小缝隙都藏了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杨老师想。
这样一来,杨来师便觉得自己的工作特别累,花白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女孩子们都在下面学着杨老师的口气说:唉,这些女孩子可怎么办呢?我真是要操心死了啊。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不知怎么的,小安成了杨老师频频传讯的对象,有时连小安自己都莫名其妙了,我到底和谁怎么了?杨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小安说,你这样子怎么办呢?小安纳闷了,说我这样子怎么了?杨老师眉毛一耸说,一个小女孩子家,脑子里成天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小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样,便开始沉默,小安越是沉默,杨老师便越是觉得小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传讯小安,这样,小安每天都要到教导处的办公室例行汇报一下工作。
每次小安从办公室里出来,杨老师都忧患无穷地感叹道,思想工作不能不抓啊,这些孩子处在这么危险的边沿啊。
成年后的小安每每想起杨老师,觉得杨老师真是可爱的。
十三
女孩们的胸脯都胀起来了,隐隐作痛,这是青春期的通病,有坏的男生知道了这一点,和女孩子打架时专拣这样的地方推推搡搡。女孩们的脸庞也丰润起来了,春天的雨下过几遍后更是莹润了。不管是长得漂亮的不漂亮的脸上都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而诱人。女孩们一个个突然变得有心事了,常常三三两两的在一起低声细语。
班长尚静是个颧骨略高的女孩子,辫子很长,乌黑油亮,仿佛生来就有一种领导风范,很传统的领导风范,让尚静站在讲台上指导大家早读,尚静从来不会有一种局促的感觉,仿佛那讲台就是自己家里一样,有时累了,还像老师一样将一只手撑在讲桌上。更有一次,尚静感冒了,没有精神,于是整个身子便斜靠在讲桌上,那种坦然自若和一个在讲台上站了几十年的老师一般无二,在这一瞬间,小安发现,自己莫名地崇拜起尚静来,仿佛她和这些女孩子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一样。
杨老师是非常喜欢尚静的,没事了便把尚静挂在口上。这样尚静在女孩子里便拥有了一种无形的权威。小安在女孩子里也是有权威的,这种权威是看不见的。小安比这些女孩子看上去好像成熟得体许多,又学识多,再加上长相清冷,这就加分不少了。小安的桌肚里常年有A老师借给她的书,这些书,别的女孩子拿来了也看不懂,只有翻两翻,再冲小安翻两翻眼睛,略带醋意地把书扔回来。
随着书丢过来的还有一句话:“谁能和小安比啊,小安可是A老师的红人呢,人家借的书都是A老师亲自送来的呢。”小安听了这些话,并不言语。小安的不合群也是出了名的,叫我了我就和你一起,不叫了我自己忙我自己的,可正是这种对孤立的漠然态度反而有时让小安平添了一种优雅的姿态,让别的女孩子更是妒火中烧了。
其实真正知道的人明白,那是小安不会,小安天生的交际盲,与人交往起来,一根筋,别人都转了三个弯了,她还在这儿猫着腰一条道上使劲呢,表面上看起来又仿佛是一个心机重重的人,母亲常说小安一点心计全长脸上了,里面整个就是不毛之地。说归
说,小安也懒得去理睬。母亲时常想,小安脸上这股子清冷的感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打从娘胎里出来好像就这样。有时一句话碰过来,清冷得连母亲都一怔,这,如何是好。母亲想,这孩子,这一生是要吃苦的,心再热脸儿先热不起来,中国人嘛,就讲究个脸热。自己家这样的平民家庭,却出了一个面相清冷得不行的女孩子,没有来由的啊。
小安清冷也就罢了,伴着清冷还露出一股子嫌恶的表情来。甚至表现在杨老师在问小安是不是脑子里在想什么花花事情的时候,小安也露出这样一种表情来,小安眼睛微微一斜,再回过来,把唇一咬,不吭声了,是不屑于回答。
这几个连贯的表情几乎激怒了杨老师,怎么十三四岁的一个少女可以有这样的表情,这样复杂的表情怎么得了。从哪学来的,这甚至让杨老师有点惶恐了,我一个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了几十年的老革命,怎样的火眼金睛,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把我给藐视了?
杨老师的无名火冒出来了,手里抽过来那把三角板就往小安腿上掴了一下,小安那种嫌恶的表情又出来了。仿佛和你说不通。她脸上不是痛的表情,反而是对这三角板的一副嫌恶的表情。仿佛这三角板莫名地玷污了她一样,一瞬间,杨老师便泄气了。看着小安离开办公室,突然猛地一悟,我和这么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较什么劲呢?杨老师后悔了,虽然他掴了小安一下,但他觉得自己却败下阵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用表情便把杨老师打败了。
杨老师错了,小安根本没想什么早恋的事,小安的心多高啊,这一个年级组的人拉出来过一遍,小安也没把谁放在眼里,倒不是小安不想,压根是没这个资源。这些男生在小安眼里通通是幼稚而粗俗的。杨老师曾经问过小安是不是在和某某关系密切,每说一个,小安嫌恶的表情就又出来了,这样的猜谜语倒让杨老师看起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杨老师实在是搞不懂小安了,他想,这女孩子明明是一天脑子里在想事情的,心又没往学习上用,成绩一直是那样的不上不下,可却又没什么蛛丝马迹,这让杨老师很痛苦。这女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呢?杨老师所有空闲的逆反心理全让这孩子给调动起来了。
班里所有的女孩子都被杨老师叫去过了一遍。叫方茹的女孩子是坐在小安前面的,太胖,又不是那种圆润的胖,有一种恶劲。肉是横的,大大的眼睛在脸上转来转去,说起话来,总像是鼻子里窝了一泡鼻涕似的。方茹向杨老师告密说,小安上课都在看小说,杨老师带了人就来搜了,小说是搜出来了。但却是A老师借给小安的小说。
杨老师为了这本A老师借给小安的小说与A老师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据说那次谈话最后以争吵为告终。
杨老师与A老师的谈话自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杨老师最后横着眉毛,一脸正义凛然地喊道:“这样的书怎么是一个初中孩子该看的书呢?”杨老师正义凛然的表情过后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办公室的天窗上有阳光射下来,那道光直射下来投在地上,有灰尘在这道光柱里飞啊飞的。杨老师与A老师站在这道光柱的两旁,相互看着对方,然后A老师微微地笑了。杨老师想,你A老师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看那样的书,你是什么意思?A老师也久久看着杨老师,想,一本名著,你说是什么意思?
叫方茹的女孩子常常拿着书在教室外截住A老师,向A老师问问题,A老师一脸烦躁。远处杨老师看着方茹露出了笑容。方茹在冬天穿着紫红色的大衣,那大衣如同捆在她的身上一样,勒得任人看了都要喘气,方茹拿着一本书来到小安的桌子旁问小安,很谦逊的样子,小安,这个小说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小安看看那本书,名字是《前夜》,这是屠格涅夫的,小安愕然了。方茹浑身有一种笨,但眼睛却是妩媚而有神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小安,小安在黑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自己变得那样小,表情是惶恐的。小安回答不上来方茹的问题。最后方茹收起她漂亮的眼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小安在那眼皮收下时,看到了一种轻蔑的表情。
方茹这样老实的一心向着学习的孩子是杨老师最喜欢的了,要是所有的女孩们都像方茹这样,这该多省心啊。
杨老师有时被自己对这些女孩子们的操心都要感动了,她们一个个多么美好啊,她们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杨老师对女孩子的关心,常常让男同学们愤愤然起来,他们在课堂上一边哄笑着,一边冲杨老师喊:“哎呀杨老师,男女不平等啊,我们是第三世界的人啊,我们是可怜的秧苗,想要得到你阳光的普照。”
杨老师在课堂上微微地笑了,眼睛藏在茶色的眼镜片后,这样的话,杨老师是喜欢听的,有这么多人需要我啊,杨老师想。慢慢地,杨老师在讲台上的笑容就有点得意了。
杨老师在讲台上叫到方茹回答问题时,总是笑眯眯的,一张脸像被太阳晒久了的糖一样快要溶化了。叫到别的他不喜欢的同学时,杨老师则猛然间将一张脸弄得恶气冲冲,如同瞬间被充了气一样,看得久了,这表情就像一个皮囊一充气一放气的感觉。叫到小安回答问题时,杨老师则是慎重的,是留待查看的表情。
杨老师永远不会想到,在N多年以后,小安已经工作了,接到了一封方茹的来信。
小安与方茹离开学校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她不知道,方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地址的。这封信,让小安太吃惊了。方茹在信里坦白地记录了,十四岁的自己怎么爱A老师爱得要发狂,对小安的嫉妒已经到了快要吞了自己的地步。
方茹在信里坦露了自己如何每次去翻小安的桌肚时,看到A老师借给了小安什么书,她便到学校的图书馆或者外面的书店去找来,她也读了,小安所读过的书方茹都读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起A老师的注意,但,A老师始终也没有注意过我,甚至到我要升入高中时,他不再教我们时,他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而我是怎样地爱过他啊,我每次看那些书时,眼里浮现的都是A老师的影子,他在讲台上讲课时的样子。”方茹在信里说道。
小安捏着这封信坐在太阳里陷入一种遐想,小安已经上班好几年,而A老师已经去了国外。方茹的来信,让小安觉得她仿佛在将一种沉重卸在小安这里,从此她可以轻松上路了。某一瞬间,小安觉得方茹是可怜的,她背着包袱走了多久,才打算讲给小安听呢?
多年后,小安在街上遇到了方茹,但她并没有上去相认,她知道相认只会引来一次尴尬。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方茹推着一辆童车走过街头,在一个卖豆腐脑的摊子前停下来,给自己的孩子买一碗豆腐脑,汽车轰隆隆开过,方茹坐一个方凳在那里缓慢地给孩子喂着。这时她已经没有了少女时候的胖,只是肩缩得更厉害了。
又一个夏天到来时,小安就要初三毕业了。这个时候A老师正在努力活动从这个学校调出去。
小安希望A老师离开这个地方,一想到A老师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心猛然间就会有一种空白,无法比拟。但小安清醒地知道,这并不是爱恋。
A老师一天比一天显得力不从心,在这个学校里一天比一天显得在熬日子。一个星期三的午后,A老师在学校的走廊里碰到了小安,他叫住小安,小安跟着A老师走进了教室。A老师走在前面,小安跟在后
面,这时正是五月,走廊边上的梧桐树开满了花,像个小喇叭,那种淡紫色的花过不了几天便变得脏乎乎的,散发出一种呛鼻的味道来。
阳光从树叶间斑驳地投在A老师的身上,A老师低着头,手背在后面。走到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很小,等A老师转过身来时,就更显得局促了。A老师看着小安,说:“小安,我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了,我在这里待够了。”说这话时A老师有一种解气的感觉。
小安站在那里看着A老师,他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哀伤,仿佛这些话A老师只有对着她才可以说出来似的。小安感动了。
A老师的袖子上有一处脱了线,线头长拉拉地挂出来,小安更加觉得A老师的可怜。同时,也觉得自己这样重要,A老师才会讲这样的话给自己听。A老师最后看着小安说:“小安,老师以后会给你写信的,好吗?”小安从A老师的话里读到一种仿佛他离开这个学校,让小安一个人在这里,是不忍心的,这种不忍心又不是感情,仿佛这个环境太差了,不能够放心似的。在这一瞬间,小安想起来,A老师曾经给几个孩子的父母说过,让他们最好把自己的孩子转到别的学校里去,言外之意便是这个学校实在是太差了。在这一瞬间,小安有了一种度人的感觉,她想A老师离开这个学校去奔一个光明的希望,她是高兴的。至于她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
从办公室里出来时,A老师在小安的身后说:“我一定会写信给你的。”多年后,小安想起这句话,才读懂A老师曾经是怎样不舍,A老师知道小安留在这个学校里是要被毁了的。
果然,小安考完初三毕业考试后,A老师调走了。从此小安再也没有见过A老师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现在学校里。小安升入了这个学校的高中。
一天,下完早操的时候,小安却看到A老师仍旧骑着那辆旧的自行车。他和一个老师在说话,上课铃声已经打响了,小安朝那边望了望,走进了教室。A老师远远地也朝这边望了望,继续和那个老师说着话。清晨的薄雾在空气中浮动着,A老师透过薄雾看着小安进了教室。
小安下课时,A老师已经走掉了。小安莫名地有些失落。半个月后,她收到了A老师寄来的一封信。当班里的同学将信交给小安时,眼里充满了羡慕,小安像一个成年人那样接到了一封来信,而这时有一些女孩子连自己的辫子还梳不到一起呢。
A老师的钢笔字写得真是漂亮,小安看出来,他为了让自己可以看懂这些字,故意将写得很潦草的字写得认真些。A老师说,他已经调去了电视台工作,A老师在信里说,希望小安好好学习,多看好书,争取以后可以考一个好的学校。离开这个地方。
A老师的这封来信,仿佛一束阳光似的照在了小安的生活里,那个时候,小安的父母忙于生计,根本没有时间和小安多说一句话,小安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上学下学,老师们也渐渐丧失了信心,讲课多是敷衍,像背书一样的。有时背着背着,底下嗡嗡声一片,老师叹口气,继续往下背。
小安看不清未来,不能想,一想自己先把自己打败了,考大学?这个学校好些年没考上过一个了。而且自己还不是学得最好的,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不知走向何处。
几乎每个星期放学都可以看到学校门口有人在打群架。青春期的性焦虑让每一个男孩子的精力非常剩余,这样剩余的精力怎么办?只有以打群架告终。
小安在学校门口看着几双硕大无比的皮鞋踢在一个人的头上身上,渐渐地那个人像猫一样地蜷在地上,慢慢冷去。这些人哄一声散开来,飞快地跳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的血和泥和在一起,又沾在脸上,那个人的手渐渐伸展开来,这一幕简直太可怕了。从那以后,小安更加觉得这所学校陌生,她看见谁都感觉是陌生的。
A老师离这个学校已经很远很远了,A老师在信上要求小安回信给自己。小安没有回,怀了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因为差反而不愿见人,尽管A老师在信里好几次对小安说,所有的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造成的。
A老师那时在信里说:“小安,你不明白,这个环境,这个很大的你看不到边的环境有时是多么可怕,你不明白的,但,这并不是你的错。”A老师仿佛很了解小安似的,小安那时候不明白,A老师所说的这个环境是什么。在小安看来,A老师仿佛是参透了天机一样,这样秘而不宣,这样带着一种使命来搭救自己似的。
可这一切不足以说服小安,小安觉得这个样子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她却又确实无力改变。她告诫自己要读书,可是一到上课,小安的脑子便一片茫然,学习仿佛一块干巴巴的面包,像一个古怪的城堡,小安一天比一天孤僻,一天比一天说的话少。
小安一封信也没有给A老师回过,她不知道向A老师说什么,说自己过得好或者不好,都不是那么回事。
N多年以后,A老师再见到小安时,说他一定要把小安带到国外去,小安才发现,A老师曾对自己怀了怎样的拯救之心。
A老师写给小安的几封信,小安一直留着,夹在几本书里。她在心底里有一种感觉是想要刻意地割断与A老师的联系的。隐隐地有一种就让我这样陷落下去吧。没有人知道,少女时的小安是绝望的,绝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上学就像是形式主义一样。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把她从这里拯救出去,她在这里感觉说不出话,无法大笑,无法有表情。
少女小安开始脱头发,每天清晨,一梳头,手里便攥满了头发,自己都怀疑头发这样掉下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秃子。小安清晨梳头时,看着自己手上的头发表情是冷漠的,感到一种无能为力,连关心自己的热情都快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小安鼓起了勇气对自己的母亲说:“妈,我在掉头发。”成年后小安回忆起来,母亲在回答这句话时是一种不耐烦的感觉,或许她正在因什么事烦心着。母亲一生都是一个不会与别人沟通的,却从恶狠狠的语气上发泄的人,也很苦,苦是没来由的。
母亲说:“掉完了才好呢。”小安一直想,但愿母亲说这话时,不是真的这样想的,她说的是假话。
从此,小安更加沉默了,一只小兽一样,安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十四
小安越来越孤独。为了什么,她自己不清楚,感到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孤独的气息,一点点在小安的身上弥漫开来。有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被一种奇异的东西一点一点同化,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仿佛只是一种表面,是一种不真切。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
这一年,小安从高一升入了高二,她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像生活在水底一样,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
这个时候,学校里谈恋爱的同学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成双成对的,从学校的车棚取自行车出来,刚好要经过一个教室。一天,从那里经过,往里一看,只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手来来回回地忙碌,在寻找着。一瞬间小安就给定住了,站在那里看,阴暗中,男孩和女孩的嘴唇像是动物样的发出声响,接着亮白的身体也给亮出来了。女孩的一只手一边在男孩子身上探求着,一只手一边拉住男孩子的手
不让他向下摸去。这是初三年级的孩子。
这个时候小安对性真正是怎么样还是不明白的。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身体越发的一天一天不能够听从自己的使唤,它很不安静,躁动,是一只角落里的小兽。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身体完全分割成两个人。小安的腋下和某个部位也长出了茂盛的毛发,一天天变得更像成人,这也让小安处在一种焦虑中,却没有人来开导她这种焦虑。
她为自己的身体发愁,为了它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小安希望是没有人注意自己的。
小安很惆怅,初二上生理卫生课,在老师讲到男女生殖结构那一章时,完全是照着书上念的,念得一字不差。
学生们在底下充满疑惑,有调皮的学生高声叫喊起来:“老师,那精子到底是如何遇到卵子的啊?游泳是怎么游的啊?”
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面部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她什么也没有说,微微笑一下,那笑完全是扯出来的。老师没有回答学生的问题继续将书往下读。学生们在底下完全就像是一锅开了的水。
青春期的生理卫生就以这样的方式过去了。而父母这个时候完全是忽略小安的,她每天静悄悄地从家里出去,下午再静悄悄地回来,完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小安希望自己的父母是注意自己的,但到了外面又希望别人是不注意自己的,情况却恰恰是相反的。当她的胸部越来越大,一跑都会疼时,终于注意到别的女孩子戴的胸罩了。
小安多么想要忽略这一切的存在,她只想躲到一个角落里。她有时会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恨自己无法适应这种规律,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规律呢她又说不清,成年后的小安才明白那时自己是一个心理不正常的孩子,这种心理是多么危险啊。
别的女孩子都戴了胸罩,但会在外面穿一个背心,这样便不会显得露骨,这个时候的小安多么希望母亲能够注意到这一切,但母亲的注意力始终不在小安身上,对于那时的母亲来说,有吃有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行了。
一个雨天,小安一个人出去逛,在一个商店里看到了胸罩,商店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打毛衣。旁边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一个水壶开了,冒出白气。
小安在那里站了好久,心里很矛盾,想买又感到难为情。她站在那里搓着脚尖。终于,那个售货员看了小安一眼,放下手里的毛线走了过来,小安是多么感谢这个售货员主动走过来了呀。售货员盯着小安看了一会儿,指着摆在里面的胸罩问:“你是想要这个吗?”小安太感激了。她点点头。
这个商店并不是一个正规的百货商店,只是这个研究所为了方便自己职工的一个副业。所以东西并不多,柜台里放的胸罩只有两种。一般人是很少在这里买胸罩的,都会去大商店买。小安最后买了一个,小安到现在还记得在1994年,她用自己攒的三块两毛钱给自己买了人生的第一个胸罩。这个胸罩就是在那个时候也是便宜的。但小安是多么感激地拥有了这个胸罩。
N多年后,小安用的胸罩都是几百块钱的名牌,每次当她买这些内衣时,便会想起N年前那个女孩子站在柜头前搓着脚尖的情形。从这时起,小安感到自己再也不需要母亲了,她可以自己解决一切事情。
有了第一次后,小安便渐渐熟练了,她又给自己买了两个胸罩。也学会了任何事情不和母亲商量,自己独自一人作决定。
小安的家庭也并不是一个情况特别差的家庭,但是母亲是那样严格控制开支,成年后的小安终于理解了母亲,很少给自己零花钱,甚至连买内衣内裤的钱都很少给小安的情形,那时小安的换洗衣服都是要严格控制的。
小安明白,母亲是一个穷疯了的人,过过太穷日子的人总是没有安全感,就是她有钱,她也不会拿出来,放着,可放着干什么呢?她不知道。总觉得心里有了一层保障,只有这保障是可以保证她的安全的。
小安的祖父与外祖父都曾经被打成地主,她想,祖父被打成地主也就罢了,因为确实有园子,有很多生意和地产。外祖父家被打成地主完全是没道理的,穷成那样,有什么资格当地主呢。或许母亲就是被这种环境搞得毫无安全感了。在任何时候,母亲每出一次钱,或多或少都要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感觉那钱就是水一样,取一点然后就哗啦啦都要流跑了,找都找不回来。小安很少向母亲张嘴要钱,母亲会百般为难,非常困难,这对于小安来说是羞辱的。
有一次,母亲出乎意料地给小安买了两条非常漂亮的内裤,简直是让小安惊喜坏了。那个时候,人们洗的还是公共澡堂。从公共澡堂出来的时候,小安和母亲的脸都是红彤彤的,被蒸得有一种微微膨胀的感觉。
冬天,一掀开澡堂那油腻的棉门帘,一股冷风吹过来,吹得人挺舒服。
母亲带着小安去逛了外面那个商店,终于逛到一个卖内衣用品的地方,母亲完全毫无预兆地,指着里面的两个镶了蕾丝花边的内裤问小安,喜欢不?小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便给她买了这两条内裤。这两条内裤也成了标志母亲对自己温情的一个记忆。
从那里出来,回去时,母亲骑自行车带着小安。风渐渐地越刮越冷,刚刚舒服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小安包上围巾,心里有丝丝柔柔的感觉,非常温软。她的手抓着车座,但她很想把那只手放到母亲的身上,小安多么喜欢这种感觉,但这种时候太少了。
小安是从小便被母亲的简单与不容商量的粗暴吓坏了胆的。大部分情况下,小安根本摸不清母亲的情绪,上一代人的情绪太隐蔽了。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很久以后也变得像父母一样,在这些细节上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夏天的时候,小安也在胸罩上穿一个背心,不至于太露。小安穿的一双黑皮鞋底上已经磨出了洞,但是别的鞋子根本不能配裙子来穿,完全不搭调的球鞋,灰不沓沓。
记忆里,在买衣服穿戴上,父母从来没有让小安做过主,小安完全得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是啊,有的穿就不错了,你还要挑,这就更不像话。小安在稍大一点的时候,学会了在买东西时,小安要买价钱和父母选的差不多的,但一定要自己挑,那个时候,父亲还是不同意,觉得他给小安挑得要比小安自己挑得好。小安终于在一次父亲给自己买东西时说,如若不是我挑的那双,我宁可不要。这是盼了许久才盼来的给自己买一双新皮鞋的时候。她把一个有力的背影丢给父亲,远去了。
小安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具备了一种天然的审美,她知道自己穿什么好看,穿什么不好看,完全不像青春期的女孩子,小安甚至觉得她比自己的父母还要了解自己适合什么。
本来父母给小安买衣服就很少,再加上很大一部分小安还坚决不穿,她认为把自己打扮得完全像个傻丫头。这样,小安可以穿出去的衣服就更少了。整个青春期穿衣的恐慌都弥漫着小安的生活。
可以穿的那几件衣服,小安就来来回回地倒着穿。母亲曾经做了一套用白棉布做的上面小小花点的上衣加裙子,小安非常喜欢,母亲不穿了便拿来将那腰上缩上去三寸,虽然穿起来好像在腰上撮出一个大包来,但用上衣一盖,也就还好。
小安穿着这件衣服整整过了两个夏天。小安很焦灼,黑色的皮鞋脚底下那个洞很快要磨穿了,就算垫
上鞋垫也会被人看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才好,家里母亲给她买的那种球鞋小安是死都不愿穿的,那样穿上是与自己完全不搭调的,小安知道。而父母觉得这个时候在打扮上用心的孩子都不是什么好果子,都没把心放在学习上。
这是很没有办法的事情,小安想。其实小安想学习,可是她却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对早恋这样的事,小安同样提不起兴趣,你的眼睛可以看到的男生,有什么可恋的,小安想。
十五
小安越来越无法集中精力,这很可怕,成年以后的小安明白,这是一种心理病症。内心充满焦虑,无法排解,无人倾诉。她总是觉得自己独处于世界之外,那个时候,小安看了一本弗洛伊德的书,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生活在一种所谓的“潜我”中,她摸着那本书,觉得特别亲切,觉得这本书是唯一能自己找到为什么自己是这样的一种理由。
理由对这一代孩子是那么重要,父母总在问小安的一句话便是: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你却做不到?为什么?是啊,小安也在想,凭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却做不到呢?
突然有一天,小安明白了,她一直在学着想要怎么样和别人一样,而她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又一个冬天到来时,小安的手仍然会痒,那是过去的冻疮发作。那时的孩子都用茄子秆煮了水洗手,据说是可以治好冻疮。小安没有试过,那种淡黄的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充斥着眼睛,整个冬天,小安都在磨擦自己的双手中度过。
教室里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孩子刚才还好好上着课,突然卷起袖子大把大把地抓自己的手,挠得冻疮再度裂开,从裂开的口子里可以看到干净的,分割整齐的肉。有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血会顺着那缝隙缓缓流出来,自制能力差的孩子还会去抓,便抓得一手鲜血,惨不忍睹。
这个学期小安换了一个新同桌,董国安。
董国安总是穿军绿色的夹克,穿球鞋,毛发很浓,骨节粗大。董国安还戴一个很大的黑框眼镜,他坐在小安的身边,紧紧地缩起自己的身子,生怕自己一放松块头过大的自己会泛滥过小安坐的地方。小安看着董国安缩起身子的样子,突然觉得挺可爱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小安把自己的文具和董国安的放在一起的呢,小安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从她和董国安坐在一起后,便不再带文具了。
小安回忆起董国安时,往往都是在冬天,夏天的记忆很少。小安和董国安坐在一起还能隐隐闻到一种男性的味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她自己也说不清,不难闻也不好闻。总之,很逼真,很强大,很容易让人有一种探个究竟的感觉,青春期的男生大多身上都有一种味道,是混乱的荷尔蒙味道。
董国安也是一个手头拮据的家伙,常常早上也不吃东西,小安便会在买早点时给他买一份。他的老家正好是和小安在一个村子的,这让两人的相识增添了一份亲近。董国安渐渐发现了小安对自己的好,有时便也会给小安买一份早点。
一天,他送给小安一个用木头雕的钥匙坠,小安看了以后,很喜欢。这时,她才发现董国安做这些小东西异常精妙。紧接着,小安又发现了董国安的一个优点,他画的画更是让小安惊叹。
这些画看上去,不是油画也不是水彩,只是用一般的水彩笔画出来的,猛一看,有点憨,有点笨和硬,但看得久了,便看出一种真挚与非凡的想象力来。那些画里的东西仿佛都是一种怪物,来自外星球一样,色彩斑斓,构图明快。小安越看越喜欢,便不停地要求他画。董国安也乐意给小安画,小安现在想起来,上高中时,她自己的写字台玻璃下便压满了董国安画的这些造型奇特的画。
小安终于开始劝董国安去考美院吧,董国安听了以后把小安斜了一眼,从董国安斜自己的这一眼,小安看到了一个逆反的董国安。董国安的父亲是美院的教授,或许从小董国安已经听烦了这种“去考美院吧”的话。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从此,小安再不提去考美院这种话了。
小安一直以为,自己和董国安之间是很清淡的朋友关系,但小安在N多年后才明白,这个叫董国安的男孩曾经怎样地喜欢过自己啊。
董国安最后没有去考美院,上了一个职业学校,但小安在骨子里一直觉得他是因为赌一口气,小安一直觉得他是喜欢画画的,要不为什么小安一说他画得好,他便会一张又一张地给自己画呢?
她觉得董国安或许在心底里也是自卑的,因为自卑反而无法面对,最后以一种赌气的方式,躲过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多年以后,小安再见董国安时,发现她与董国安是无法沟通的,小安每每问到骨子里那个最真实的东西,他便躲,躲来躲去,你不追来,他却又回来找上来了,小安彻底地迷惑了。最后他们的谈话完全成了一种打招呼。
小安是第一个记住董国安生日的人,董国安曾经说过,为这个他会记小安一生。董国安在说这句话时,是不经意的,小安却被吓了一跳,小安终于明白,他们都是缺少被人关注的孩子,都是在没有自我与荒废自我中长大的。
十六
李妍是三班的,而小安是一班的,在小学时她们是同班同学,但那时两人来往的也不多,小安甚至记不清李妍在小学时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上了初中以后,李妍突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了小安的身边。
按理来说这对小安应该是值得珍惜的,可是小安与李妍在一起的岁月并没有感到一对知己那样的惺惺相惜,倒是李妍常常让小安莫名其妙。
李妍是一个身体壮硕的女孩子,冬天时脸蛋会出现两坨红色。李妍头发浓密而蓬松,而且喜爱穿艳丽的衣服,恰恰与小安是相反的。她总是在放学时等在小安的教室门外,和小安一起放学回家,小安也就默默地和她一起。
李妍对小安的友情是非常主动的,一种友情如果过于主动的话也会让对方产生一种压力,仿佛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被一个人生硬地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这多少让人觉得没有独立思考的空间和机会。或许自始至终,李妍对于小安都是非常一相情愿的。
李妍是那种粗眉粗眼的女孩子,嘴唇上有一层汗毛看得很清楚,嗓音略微的沙哑,一思考,两个眉头就拧在一起,做出一副使劲的感觉来,这种感觉让人看了都觉得吃力。但李妍不觉得便一直这样吃力下去。
小安不骑自行车了便让李妍载着,李妍用自行车载着小安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甚至和男生飙起车来,男孩子们在后面哦哦地起着哄,而李妍却义无反顾地载着小安穿行在春天的阳光里。
李妍与小安也一起升入这个学校的高中,那时从初中转到别的学校上高中的孩子已经相当多,但小安与李妍却一起升到了这个学校的高中。有时小安想自己对于李妍是有点冷漠了,可这样的事情有时是这样的,一个人懂一个人并不只能是靠热情的。
那个时候小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引人注目的女孩子,她穿深蓝的毛衣,穿牛仔裤,有一头黑亮的头发,用手绢扎成一个马尾,那时小安还有一点忧郁。上了高中的女孩子们很奇怪,仿佛一夜之间,个个像一粒迅速发起来的珍珠米。
在这个不怎么样的高中里,有很多孩子都不知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只这样一天天地等着毕业。他们自己对自己都没有希望,整天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空飘
飘地在校园里晃来晃去。
李妍很热心,而小安比较沉寂,老师常常让李妍当什么生活委员,还有劳动委员了之类的,因为她干起事情来比较吃苦耐劳而且善于和别人沟通。教室里常常可以听到李妍爽朗的笑声,每当这时便可以看到她红光满面,眉飞色舞,不知为什么她说起话来总喜欢和别人打手势,这样看着就更是引人注目。
校园里有一排石榴树,小安常常走过那片石榴林,每当这个时候李妍就跟在小安的身后,静悄悄地,小安在树下看书时,她便坐在小安的身边,在小安翻书的间隔,她会悄悄叹一口气。这一口气为什么而叹,小安不得而知。
冬天的清晨,有时李妍会很突兀地来到小安的教室门前,在门前闪一下身,然后再到后面窗户那里向里张望,在冬天的雾气中,小安看到李妍手里挥着两个超大的油饼,这个景象一直留在小安的脑海中。她们的早读课比小安下得早一点,她是给小安送早餐来了,小安知道,同学们都笑了,看着李妍手里那两个超大的油饼。小安有一点难为情,脸微微地红了,向她打手势,让她先走掉,她在窗外迷惑地看着小安,皱起她粗落落的眉毛。她不明白小安是什么意思。最后,小安只好在别人的目光下,走出教室,接过她手里超大的油饼,和她一起吃起来。她吃得有点卑微……小安说,以后不要给我送了,我下课以后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她吃着油饼认真地点点头。可是,没过几天,她又欢呼雀跃地跑过来,手里捧着几个白胖胖的包子,冒着白色的气,在冬天的清晨,当着很多人的面在教室门前直伸到小安的胸前来……
小安觉得李妍很奇怪,她会突然穿很让人受不了的衣服出现在你的视野里,然后大笑着走近你,小安好几次想说她,却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于是默默地忍受和她走在校园里别人的注目礼。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时,圣诞节也接着来了,小安看到李妍买了大堆大堆的贺年卡片来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写。她写了很多,有很多话,像什么,我们的友谊之船一帆风顺之类的,还有很多是从书上摘来的一些句子。她写得很认真,在她家里,小安看到她手拿着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很用劲,灯光下小安看到李妍的额头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安只寄出了两张卡片,都是给自己喜欢的两个老师的。但小安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圣诞节她竟然收到了那么多的卡片,放满了整整一抽屉,有些小安连看都不看。不知为什么那时小安觉得这样相互赠送卡片是很无聊而幼稚的事情。
李妍不这样认为,小安和她的关系已经很近了,她却仍买来一张卡片给小安,那张卡片很豪华,缀满了纷繁的花朵,打开还可以听到音乐声。给小安时,她看着小安,悄悄观察着小安的反应,小安对她说,我很喜欢,谢谢你。她便很高兴了。她看着小安那一抽屉的卡片,说,这里没有一张带音乐的吧,小安笑了。接着她在那堆卡片里翻,并发出惊叹声,呀,他们都给你寄卡片了,其实小安压根已记不住那些人都是谁了。
李妍变得更怪是在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早晨下完早操,小安和同桌董国安从操场往回走,经过餐厅时,小安还去给同桌和李妍一人买了一份酥饼。操场上的人很多,这时突然小安被一个人拉起来狂跑,差点把自己和同桌都撞到一边去,是李妍,她跑起来非常快,一头仿佛烫过的浓密头发飘扬起来。她拉着小安,力气很大,小安在后面像一个跟不上节奏的鸭子一样跌跌撞撞,再加上小安穿的是一双皮鞋,不像她是球鞋,跑着跑着鞋就快掉了……小安大喊道:李妍!想让她停下来,可她丝毫不听小安的,依然拉着小安横冲直撞地在人群里跑,直到小安的鞋掉了,一只脚穿着袜子跑出老远,接着手里拿的酥饼也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这才停下。她真是让小安丢尽了脸。
小安生气了,想起这几年来,她与李妍太多的不搭调,从来没有过的心心相印,瞪起眼睛,呼呼地喘着气,大声问她,你想干什么?李妍很无辜地看着小安,怯懦地磨着脚尖,两只眉毛又拧起来了,显出用劲的样子,她眨眨眼睛,说:“你一天总是不运动,让你运动一下,不就暖和了吗?”
同桌从后面赶上来,把小安的鞋子扔过来,小安瞪她一眼回教室去了。
这之后,李妍变得更加奇怪,很多事情简直让小安想不通。有时她不拉着小安跑了,自己却像一只豹子一样,在下操时,在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在的操场上横冲直撞地穿过,每跑过认识的一个人还会拍一下人家的肩或动一下人家的头发,引得所有人举目观瞻。
有时,小安和同桌还有几个男同学在一起说个什么问题时,她会突然插进来,然后和其中一个男生打闹起来,搅和了大家刚在说的话题,接着引得那个男生追着她跑起来,她仿佛很高兴,脸蛋红着,一头浓密的头发飘起来,然后在校园的花园间和男生追来追去。小安常常看着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小安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李妍。
李妍还是对小安好,买好吃的给小安,送一些她姐姐从别的地方带来的饰品给小安,小安只是淡淡地接受了。有时,她在小安的身边站半天,两人谁也不说话,她也沉默着,最后她说,真无聊。
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小安和李妍疏远了,因为她有太多事情让小安想不明白,比如,她会偷偷地给小安在运动会上报了跳高的比赛,而小安却一无所知,跳高小安是很不在行的。这之后,她又来到小安身后,小安不理她,她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久久跟在小安身后,在太阳下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来。
很多年后,已经工作的小安也接到李研的一封信。打开信的一刹那,小安明白了,她在心底里从来没有忘掉过李妍。李妍在信里说出了一件让小安吃惊的事,她说她那样努力地接近小安是因为她一直妒忌小安,她说无论她怎么样努力,她都无法像小安那样在平静中便得到别人的注意,而她一再努力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反而是适得其反的。
小安握着这封信,那仍是一个冬天,又一个圣诞节要来临了,她想起那年李妍送她的那张带音乐的贺卡,想起那时她鼻尖上微微地冒着汗,突然觉得她变得可爱了。
小安觉得青春实在是复杂而微妙的,那时她们都那样小,都那样根本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和安慰自己。
十七
1995年一个冬天的清晨,小安正在教室里上课。那一节课上的是化学,这个时候,化学老师是她的班主任老师。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在教室外一晃。班主任老师出去和这个人说了几句话,小安便被叫出去了。这个人是父亲。就在这个离学校大门最近的教室前,小安被告知要离开学校了,父亲办了退离手续,让小安去顶替自己。这是当时最后的一批离退人员顶退的机会,这是多么宝贵啊,在父亲和所有亲戚想来,不用当农民是比什么都好的了,有了铁饭碗更是比什么都好的。
当父亲将小安的顶替手续办下来时,高兴地四处打电话,向所有亲戚朋友报喜,他要让人知道,一个重大问题终于解决了。
但小安听到这个消息时,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心里是空落落的。她的心里毫无喜悦可言,反应是非常冷淡的。
小安晚上回到家时,对父亲说:“我不想去上班,我还想上学呢。”父亲看了一眼小安,露出一股子轻蔑的口吻说:“上学?你上了个什么名堂出来?你能上个什么出来?”小安不吭声了,她的数理化成绩是不太好的。小安自己想了想好像也是,再上学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考不上大学的,这个中学已经连续好些年剃光头,而小安还不算这个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
小安在父亲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流下泪来。为什么流泪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小安去学校,拿了自己的书和书包,然后告诉同桌董国安说自己要去上班了。董国安听了后很诧异,大张着口说:“怎么是这样呢?怎么是这样呢?”在董国安的问话还没有结束时,小安便背着书包走出了校门。
N年后,小安记得很清楚,自己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学校,她发现竟然是陌生的。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小安没有很快回家,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有留恋,有渴望,有不甘,还有一种最重要的感觉,很悲剧,是的,是悲剧。小安仿佛成了一部戏里的角色,她被自己感动了,成了一个悲剧人物,不知走向何方。
作者简介:
贝西西,女,原名贾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长安,写字的人,活着的人,对文字怀有真诚与敬畏之心。长期从事时尚杂志编辑工作,曾在多个杂志担任过编辑,在全国各大杂志报刊上发表过三百多万字的作品,散见各处,现任两本杂志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