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慧如
简政珍的诗由现实生活中的镜头组成。其诗的“现实”是对生老病死的体会,而不是对柴米油盐的算计、对街头巷尾的议论,或对“非我族类”的背后咆哮。他表现现实的方式,是其诗论中所谓的“意象牵动叙述”:或以单一的镜头为主体,起以特写而终以连绵流动的画面:或用相似或相对的形象散发隐喻的意涵。
简政珍的诗常常从关系不显著的事物中看出相似,本体和喻体藕断丝连,仿佛预先布下的骗局。例如《猫·少女·老虎》:
一只猫/翻越围墙时看到天空的彩虹/……
“猫”、“少女”、“老虎”三个意象本易给人特定的联想,而两两意象之间的相似谱成似有若无的韵律,又可开启下一节的新成分。此诗以三个不同场景的镜头作为动态的对照,收以无语的幽默。三个诗节暗藏的“死亡”、“新生”等命题,诗人并不斩钉截铁地将之串连为无聊的“轮回”,而是带著远远的微笑,让这隐约相扣的兰个诗节相反相戒,崩塌成一个朦胧暖昧、多重面向、不稳定的动人场域,以及微微的嘲讽。我们多么高兴,此诗不像一般读者期待中的:把干燥的反讽对比潮湿的抒情,以维持没有必要的表面张力和乏味的情感。在步入下一个镜头之前,“失足掉八灰蒙的天色”的“猫”,和“留下一个微笑给她的床”的“少女”呈现瞬间安定的状态,表现叙述声音的开阔与探索之姿。末一节“雨中一只跛是的小猫”,固然呼应了首段,使得这首诗成为有机的整体:但是出人意表的却是在“猎人的枪声引来雷鸣”之后,独行的“老虎”想:“下半生只能吃素了”。“老虎”如此不惹尘埃、毫无挂碍,竞完全不担心猎枪对它的威胁。此中若有深意,驽钝的读者难以索解,但仍不由得不佩服诗人谦避玄谈、以平淡为隽永的手法。
简政珍的诗给人强烈的“当下感”。他不累积回忆和想象,他撷取生命中的片刻后,很快就自我涂消,随时处在未知、敞开、敏锐的心灵状态上,以文字全然响应当下的所有不一致,而教读者浸淫于节奏的流动中,感受一种恍惚。简政珍的诗多半由连绵的镜头接续而成,不像现代中文诗普遍以雄辩式或宣传式的叙述与分析,去缓和因意象的直接呈现与情境的当下生发所引起的紧凑感。相反地,他的诗绵密的画面有如迭影,可以是想象的映象化或意识的可视化,透过诗中叙述声音的思维活动,各种因应不同时空影像的淡出与淡入,营造丰富多变的暗示,过场镜头交溶互渗,给读者万花筒般的迷离之感,有如饱足之后的空茫。
如果把意象营造当做镜头的运作,简政珍诗作的意象很少首尾贯串的聚焦,即使发端出之以一个特写似的意象,也常随着语境流转而与虚虚实实的心象溶合,最后整首诗因镜头震动、快转而模糊一片,让我们想到柔焦镜头的效果。平常柔焦的效果是分别主客,模糊客体以凸显主体:简政珍诗中的柔焦效果,最后却是连主体也一并糊掉,全部解构。例如《流浪狗》:
早晨,我看见你在河堤上眷顾倒影/……
又如《盲者》:
盲者所看到的是/在平静无波的水面
/听到芦荻破晓时/惊醒晨光//……
且把注意力放在《流浪狗》、《盲者》两诗末节的连绵比喻上。透过水平的近景镜头,这两首诗以人情味的想象,先描绘了“盲者”和“流浪狗”的无助:当读者刚刚感受到迥异于“施舍”、“可怜”的俯瞰视角,发现诗人借助水平视角,表现对有情人间的默察与潜思时,笔尖却立刻宕开,而以似乎妄想、回忆或幻觉的快速绵密镜头变换场景,扰动时空,使得好不容易的凝聚马上发散于一连串看似不怎么相干的镜头消耗。“我守望你的足迹,如/窃贼,如/渐行腐朽的电线杆,如/及时雨,如/闪电,如/干粮上漂浮的蚂蚁”,每一个“如”既是对“将干粮放在围墙的缺口”的“我”的比喻,又是对于那个“我”的轻嘲,也针对诗中“流浪狗”的恶劣生存环境,但独独不再对前两节形塑的“流浪狗”做道德的呼求。一如《盲者》末节,从以音示义的“当……/当…/当……/当……”以下,“音符的流动”,”是水滴寻找河流/是河流寻找雨季/是雨季忘记了/波涛所鼓荡的/是五官分明的童年”。诗行写的是听觉靠视觉鼓荡,而事实上,视觉凭借听觉的呼唤,才能想象它的曾经。
《盲者》和《流浪狗》这样的诗作,表现了简政珍在镜头中的现实行脚。两首诗梦境般的收束,展现简政珍对生活和生命的极度专注与清澈。假如有人认为写诗如同做梦,那么,诗人必须具备捕捉梦境的能力。想写梦的人,他自己要格外清醒。梦境靠一再地瞬间消耗而存在。想模仿熟睡时一切奇诡和变幻的状态;想在梦的深渊追踪一片枯叶穿过记忆的无边境界、沉思的灵魂的堕落,若不加以极端的专注,显然无法成功。对于诗人而言,片刻的镜头是片刻的责任,也是片刻的自由。简政珍不参考过去,也不预测未来,一件对这个片刻而言或许是对的事情,在下个片刻中可能是错的。《流浪狗》中“渐行腐朽的电灯杆”就是如此。
林耀德评简政珍诗的“淡中见奇”一语,饶富兴味地点出简政珍在论老笔下“极具生命感与哲学厚度”的吊诡,以及中文诗创作素来隐而未显的问题。当今普遍的现象是:诗作以奇景奇象撩动奇语,寄托奇思;与读者虽未明言,其实或昧于因袭,或困于疏懒,以致希望从诗作中获取“原来如此”、“当头棒喝”、“稀奇好玩”的猎奇式阅读期待,使得中文现代诗创作陷入“无感”的危机。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本来是创作者的职志,然而因为写诗人对生活视若无睹,不易用细致的文字表现平淡中的佳妙,故或真或幻的“突发”、“变态”、“不寻常”的片段,便用来搪塞、遮掩诗人因生命的无感所导致的对文字的无感。一个诗人能否达到真正的平淡,不仅是年龄和训练的问题,还得看他的本质或秉赋:只有丰饶的秉赋才能够有平淡的艺术。所谓“淡中见奇”,是表象平淡中有极浓郁的艺术修为,简政珍的诗就是如此。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