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之恋

2009-04-21 03:59阮庆岳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广岛梦境伴侣

阮庆岳

入住旅馆隔日,即发觉他尾随而来。

是意外也是不意外。

当那日对他诉说即将与伴侣同赴远程旅行时,电话那端忽然沉寂,的确令自己动魄惊心一会,并随即想到过往某次也是电话里,他带泣地不断重复喃喃、近乎语带威胁的话语:我不会去自杀的,我不是那种人。

然后自己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以绝对放心!

仿佛从远方电话那端他因此逐渐浮露出来的影像,忽显又忽隐,难以辨识,犹如我与他两人间长时不断纠搅又纠搅的关系,是非从来不能明。曾一度在被席上祖裎与他共看某法国电影,起头时有肉白一团的影像蠕动,他问那是什么?我答说那么模糊,怎知。后来渐渐显像清楚,原来是日本男子与法国女子在地板上做爱的镜头,两人先缓缓蠕动又蠕动缓缓,仿佛某种居于地底的动物一般。

榻榻米上的两人,激情却冷淡,真实又模糊。

我和他共看着青苍的荧幕,有些相同的寒意升起。

我其实并未有他身在此处的证据,却知他的确存在于这五层屋字内。

与伴侣入房放下行李,伴侣到窗前望了望,说:只是个小中庭,什么景色都没有呢!我略显尴尬地回说:这是东京,地又紧又贵,没办法的。伴侣就哗地拉上帘子,回头抿笑看我。我知这是他自离开台北后,即一直存有对我们身体连结的愿望与等待,立时默契地熄去灯盏,仅留床几一座,扑盖上我丝质的上衣,作出欣然对语的姿势。

而正当我们逐渐波浪澎湃、喉语呻吟的时刻,忽然听见房外廊上有足迹声,嗑嗑嗑地走过去,又嗑嗑嗑地走回来,几度来回。他其实已经自台北尾随而来的讯息,顿时袭人脑海,浇灭我与伴侣刚燃起的欲火动作。

怎么了?伴侣回头瞅着问我。

没有。可能只是坐飞机累了。

是吗?那我们先休息一下好了,晚点再去吃饭。

伴侣的确随即睡去,我则悄声开启电视屏幕,心不在焉地跳转各台,看各色影像闪现又逝去,脑中萦回起他也身在此时此地的忧虑。我并不担心他会对我或伴侣做出怎样的情事,因我知他并非那种会介入或伤害他人的人,这绝对不是他的意愿所在,也不是他的向往梦境。之所以他要这样尾随而来,绝非是报复或嫉妒,更可能只是一种处理他自己哀伤情绪的方法,或许甚至连这情绪根本都无,他只是被什么我完全不明的动机与力量驱使,根本与我们之间的爱恨毫不相干。因此,或也可以说,我其实对于他将要做什么,或者会做出什么来,也无法清晰断定,因为这早已与我们之间的爱恨无关,这完全是我不知也弄不明白的另一件事理,我无得置语。

这是什么?伴侣忽然在睡中起身,指问着荧幕。此时荧幕忽然显现出,云雾冉冉升起黑白的缓慢动作的巨蕈。灰白的异常巨大的那蕈朵,早春花朵一般地四探开展,无声也无息。

这是什么啊?!又问着。

是二次大战美军投在日本的原子弹,历史课本上都有的啊!

是吗?……我怎么都没见过呢?

有的啦,你一定是忘了。

继续无声地看着影像纪录吐纳。

这是东京吗?怎么被炸成这样?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这不是东京,这是广岛。美军并没有炸东京,那时他们炸的是广岛。

广岛在哪里啊?

大概在那里吧!我随意指着窗户的方向,透露我其实也全然不知晓的事实。

伴侣并不在意,也毫无深究的意思。他一直用某种类似这样奇怪的宽容态度接纳我,完全不计较与追究我任何过往与现今的错失。

休息够了吗?要不要现在再来做一次,然后一起去吃饭呢?

他的身躯温热地贴靠上我不知为何冒着冷汗的背脊,惊呼叫起:哎哟,你怎么全身发冷呢!快进到被子里来。

便相互投拥入黑暗里的那坑穴,模仿荧幕上灰色蕈朵,反复反复升起落下并开展如花朵的动作。

我当初所以会决心疏远并离开那人,原因并不清晰明白。现在想来,可能与他告诉过我的某段童年记忆有关。他说:“我的父亲是个软弱的赌徒,我从有意识以来就恨着他。我其实并不在意他的赌徒行为,尤其现在我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更是明白行为本身的对错,其实丝毫不是关键所在,也无力控制,重要的是于其后隐藏的道德动机,这才是最后审判处。

“我的父亲嗜赌,却又痛恨自己这样的行为,因此屡屡会饮醉来作逃避。我自幼小就看出来他这种行为里的懦弱与胆怯。我一直期望他能彻底觉悟悔改,并理解自己在道德上、近乎无可救药的自我沉沦。他完全不明白在迫害他自己的,就是他的道德良心。因此,他一面作恶,一面谴责自己,就像一个不断鞭打自己的作乐者。我要再一次强调,对于他的行为本身,我丝毫没有谴责的意味,然而对于他看待自己行为的软弱。我感觉到作为一个儿子极大的羞辱。”

“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夜他醉倒在客厅电视前一如往常。我把瓦斯炉火引出漫烧起来,火势与浓烟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我赤足跑到大门,忽然停下来疾声呼叫着:爸爸、爸爸!快起来,快出来啊!然后,奔向隔邻的人家求救。救火车很快到来,扑熄了才蔓延约半小时的火势,但是我父亲已经死在烟花般的火焰与浓烟里了。他们向我讯问来龙去脉,甚至怀疑我是否有任何动机,参与到这样近乎谋杀的行为里,但因有邻居亲耳听见我呼叫父亲的声音,才使得这件事情圆满结束。你知道,最神奇的事情,其实是整个房子几乎全部被火烧毁,却独独留下来我的卧室没有遭到破坏,那时被我闭锁上的门,竟然神奇地挡住了火势,并且因此保全了所有我那时最珍爱的电玩公仔收藏品。”

“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父亲,但我反而觉得更自在舒服了呢!”

“那,如今你还一直憎恨着你的父亲吗?”

“是的。”

“为何呢?”

“我永远忘不了他有一天从外面归来,因输了大笔的金钱,缩立在门外不敢进来,在暗影里自己不断啜泣的模样。我可以对你再说一次,对于他的行为本身,我丝毫没有谴责的意味,然而对于他看待自己行为的软弱态度,我感觉到作为一个儿子极大的羞辱。”

他那日不知为何地,对我倾诉了这许多事情。我自然感觉震撼,但后来想来,却也不是那么惊讶,因为毕竟他对待事情的方式,一直就有着某种显现浅短耐心的特质,与因之而来偶尔的暴力倾向。我觉得他的父亲对他而言,其实并不与任何陌生人有何差异,只要行事与他不相干,任谁都可和他仿如家属般同屋共居;但若是伤害了他的情感,也并无任何亲友符咒可以护佑谁人的。

我此刻想起来这件事情,事实上也是在想着,我如今这样到东京出游,以及他决心尾随而来的作为,是暗示着一场即将发生的什么阴谋事件呢?他此时虽然对我已无爱恨,但这并不表示他会视我如不见,或不对我做出什么来。让我复述一次我先前的想法:“我并不担心他会对我或我的伴侣做出怎样的事情,因我知他并非那种会介入或伤害他人的人,这绝对不是他的意愿所在,也不是他向往的梦境。”

我依旧相信我原本的信念,也持续对他有着坚定的信心。但在这初启的假期旅程里,我也开始意识到,我其实将会焦虑地

期待某事件的发生,一如对某节日礼物的衷心等待,而这礼物或者是与我及伴侣有关,或者与我们两人毫无关系。我并不知道。

我其实对此二者,都有着同样焦躁却热烈的期待。

“他们为何要在广岛丢下原子弹?”

“非这样做不可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如果不这样做,别人会对他们先丢下原子弹。”

“这是被迫以及不自由的选择吗?”

“没有所谓的被迫,也没有什么叫做不自由。”

“所以没有绝对的自由吗?”

“绝对的自由的确存在,但它就是那引向灭亡的道路。”

他曾经寄一张他在窗口眺望的照片给我。那时他正预备搬家,他的窗外有着台北少见的秋日转黄的大叶树木,衬着远处红砖斜瓦的三层矮房子,乍看去甚至会以为自己身在欧洲某处了。他的那处所我自然非常熟悉,也无数次躺在他的床上,望向这长条窗外的景色,甚至赖着不愿起身,被他连哄带驱赶地才下了床。现实里那窗外的景色,并不真的如照片完美,只有极少几个固定的视角,可以勉强比拟巴黎或别处的窗景,令人刹那间有神往的遐思。即令那张他所拍摄的照片,虽然浪漫也美丽,但那只是特定的最佳角度下的风景,不算是真实的窗景,真正的现实完全不尽如此,这点他和我心里都明白。

他在那张照片的档名上写着:我甜蜜的家。

后来他搬去的新家,窗外并无同样的大树,也没有类似巴黎的景色。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决定要搬家,他也从来不曾说明,只说他想要一个完全是白色的家:“不用太过整齐的那种白色。”他这样说明。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搬家与白色的关系是什么,以及整齐与白色的关系又是什么,但这事情并没有真的干扰到我们两人,并且我们随后不久,也就分开了。

我想我们那时的确是真的在相爱着,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但是我们两人也都完全知道,完美的窗景只能用照片拍下来,并且如同记忆般单一清洁地留存着,若赖在真实情境里不走,丑相必会败露的。

和伴侣初开启的东京首夜,我感受到什么将临的事件,如灰白蕈云的花朵,会在这趟旅程里绽放开来。其后却出人意外地,几日沉寂无声,甚至不觉他似乎已经消逝了。

“是忽然自己又厌倦了吧!”我猜想着。

伴侣露出对东京与我极大的欣喜态度,说:“东京几年没来,竟然如此妖娇多姿,人啊店啊吃的啊,全都越来越好了呢!”又说:“你知道,我几乎不敢跟所爱者再一起旅行了,每次都会半途吵架,甚至还要弄到分手而去。但是奇怪这次和你来,却偏偏这般好,好像老天是在跟我讲,终于我还是可以和爱者共游共行了。”

的确,我也同意伴侣的说法,与爱者长途共行,总也困难。然而,此次东京在许多方面都展现了难言的魅力,日里我们吃喝闲游购物,夜里就去酒馆与陌生人厮混谈笑,恍惚时再乘计程车回旅店眠睡。这样的时光,增助了我们继续互渗互侵的情爱关系,肢体间互动纠缠也因而逐渐驾轻就熟。

伴侣甚至会半夜摇醒我,问:“为何爱最终会变成恨呢?,,我惺忪中不明就里,伴侣催促着:“你说啊,为何爱会生恨?”我想到方才梦见那蕈朵浮升的影像,就说:“因为战争啊,是因为战争使我们分出敌我,因此必须要去恨着对方啊!”“我不管什么战争不战争的,我无法在没有真正充足理由的情况下,就去恨着你或别人的。”“你并不需要恨人的……而且我完全不希望你会恨我啊!”“那爱为何终会转为恨呢?”“我不知道。”伴侣继续催促我的答案,我只好说:“但是为何恨着别人就需要有理由?爱他人也常常没有什么理由的啊!”伴侣说我狡辩,并立时赌气转身背向我。

我其实已经感觉到对伴侣油然升起的某种爱意,尤其在这趟我们初次共行的旅游途程里。伴侣是个贴心的共行者,他懂得适时进退不干扰我的情绪,也能适量添加一些共处时的欢乐柴火,甜蜜又温暖。然而伴侣有时也像猫,会忽然悄声蹲踞一角,用蒙蒙眯着的眼神望我,仿佛我是个不相识不相干的他者。但即令如此,这完全不影响我对伴侣逐升的好感。

在我几乎忘记那人他其实一直尾随未去的事情时,伴侣忽然就病倒了。先是忽然肚子胀痛,夜里要我为他揉搓肚腹。我起来半侧身子,一手按揉他似乎微微肿胀的腹部,一手支起头颅,望向伴侣身后黝黑的窗外,注意到天空逐渐飘飞下来的许多银色的神秘细碎的物件。

先是一片一片地,然后集聚成丝丝串串。乃至于无处不在交织飞舞着。

“啊,下雪了!”我惊呼起来。

伴侣没有回应我。我担心地瞅向他略略潮红的脸,突然明白他其实正发着烧。

“你好像发烧了呢……你现在觉得怎样?”

伴侣半启眼帘,说他觉得肢体软弱酸痛。我再探摸他的额头:“可能是感冒了,多喝些水好好睡着,明早我去买药给你吃。”我并用我的肢体包裹伴侣灼热的裸身,就像以白色细碎冻寒的雪,去编织棉被覆盖整片温热的大地。

同时逐渐睡去。

做了一个梦:

那人在我们某夜睡着的时候,潜行进入旅店的房间,立在床边望着我们两具已然熟睡去的身子,脸上露着分不清心思所在的表情。然后,他在我和伴侣床头饮用的矿泉水里,置入了一些粉状的药物。“你不可以这样做!”我这时醒来想阻止他。但他露着神秘的笑容,并不搭理我,只轻轻高举并摇晃那水瓶。然后他唤醒我伴侣,要他去喝那瓶水。伴侣睡眼惺忪,不抗拒地就对着嘴喝了起来。“不,不要,你千万不要去喝那水!那水有毒,他是怀恨来报复的。”但他们两人都没有理会我,一个就把剩余的水全喝光了,另一个甚至曲身去协助对方略显困难的喝水动作,有如相互完美应和的搭档。我自然惊骇不已,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们?你要这样尾随并迫害我们到几时?”他回脸看我,说:“我从来没有尾随你,也不曾迫害过你。如果你真觉得有人这样对待你,恐怕那人就是你自己。”我说:“你是说尾随我们的就是我自己,迫害我们的也是我自己吗?”他说:“是的,没错,是的,没错。”

翌日晨起,我先到窗边,看见白茫茫大雪,已经一夜覆掉整个东京的大地,美丽也哀愁。伴侣斜睨着眼睛看我。我说:全是雪,外面全是银白的雪呢!伴侣没有说话,他的眼神透露着他肢体的软弱与不安。我立刻出了旅馆,踩踏积雪寻去一家商店,买到感冒药与一些新鲜橘子。回来先让伴侣吞食药丸,并坚持要他吃下几枚新鲜的橘瓣。伴侣对这一切都没有抗拒,任我安排听我摆布。当他几度睡去又醒来时已到下午,我决定告诉他昨夜里做过的梦。他听着,并没有说什么,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说:没错,我知道他一直跟随着我们,而且我的确怀疑你的生病,就是他预谋的报复行为。他为何要这样做呢?伴侣问着。因为怀恨难消。我说。怀什么恨呢?他又问。对过往的怨怒。我说。之后伴侣就不再提起这件事情,而我望着他病情益发加重的躯体,开始担心究竟要如何处理这境况。是要继续躲在旅店里吃药休息,等待身体自己康复,还是该去看医生求救,或者根本就该立刻搭

下班飞机回去台北呢?我知道只要我和伴侣能够离开东京,并回到台北屋里,我们就确定可以安然度过这些袭来的危险与威胁,而且还可以避开那人对我们潜藏不舍的追袭。我再问伴侣他对这些选择的意愿,他说就留在旅馆:“……因为这只是感冒,一两天就会过去的。还有……并没有你说的那人存在这里的。”

我非常讶异伴侣的说法。我隐约觉得伴侣的病情远远大过于感冒,而且甚至担心这似乎微小的病况,会导发出巨大的不可收拾的后果。但我不愿再与伴侣辩争这些无谓的事情了,我此刻的使命就是照顾与保护好我这惟一的伴侣,让他不会受到那人躲藏在暗中的恶意攻击。

我和伴侣此刻还在旅店里,因为我们一直不能决定与协议好,究竟该怎么处理这继续加剧中的他的病情。伴侣在偶尔醒来时,会梦呓似的问我:“这里是广岛吗?”我说:“不是,这里是东京不是广岛。”“那为何你要在这里投掷那巨劫难复的原子弹呢?”“我并没有投掷任何东西。而且这里不是广岛,现在也不再是二次大战的时候了。”“这里是广岛吗?”他又问着。“不是,这是东京。”我不断回答着伴侣。

我们反复又反复地说着这同样的话语。

关于依旧躲在旅店某处的他,我后来想起来,我和他真正分手的导火线,其实就是那则他告诉我的关于纵火烧死他自己父亲的故事。因为,后来我与他每次恩爱缱绻之后,我总要在随后睡去时,立刻梦到他年幼纵火的那故事,亲眼再见到他一次又一次将父亲烧死在自己家里的影像。而且那影像越来越骇人,也越来越逼真,往往把我惊吓得醒来,梦话喃喃并淌汗不歇。这状态自然引起他的担忧与关切。我告诉他梦境的扑袭不去,并说觉得梦境已经快要跨步进入我们两人共有的现实生活来了。他只大声笑起来,说我想太多了,还说那梦境的情节根本不曾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再出现。我惊骇回问:不存在?怎么可能,这所有的细节,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我的梦只是不断反复又反复你告诉我的情节罢了。他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个故事,这是你编出来的自己的梦境,与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而究竟这是他的真实记忆故事,还是我编织的梦境情节?这样两人间的争执越来越加剧,床上的恩爱缱绻也无力弥补,并直接导致我们最终分离。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在我们分手后不久,有一天他的屋子忽然失火,他因来不及逃出而被焚死屋内。警察调查后的结论,说是瓦斯外泄导致意外火灾,而且他那夜又正巧多喝了酒,才没有办法逃离出来。

他们说是他蓄意地自己烧死了自己。

责编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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