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后的房子

2009-04-21 03:59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阿香娜娜莉莉

哈 金

室友搬出去之后,我担心陈太太可能会涨房租。以前我每个月为半间屋付三百美金。如果房东要涨价,我就不得不另找个地方。我喜欢这个殖民式的房子,房前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虽然已是初夏,开花季节已经过去了,还是引来很多鸟,给人一种乡村的感觉。尽管有平和的气氛,但房子太靠近法拉盛市中心,可以听见主街上的交通噪音。房子也靠近我打工的地方,一切都很方便。陈太太住一楼;我的房间在楼上,还有三个年轻女子也住在楼上。我以前的室友是个木匠学徒工,他搬走的原因是那三个女房客是妓女,经常在家里接客。老实说,我也觉得不舒服,但我已经对她们习惯了,尤其是喜欢阿香,一个二十多岁、瘦弱的越南女孩,她父母三十年前从中国移民到堤岸市,西贡垮了之后,那里的房地产比较便宜。另外,我初到纽约,有时候一个人很难熬。

果然不出我所料,陈太太那天晚上到楼上来了。她长得矮胖,鼻子旁边有颗很大的痣。她坐下来,拍了一下染过的头发,说道:“万仁啊,你现在一个人用这间屋子,我们应该谈谈租金了。”

“我恐怕付不起比现在更多的房租。你可以再找一个房客。”我用手指指她身后的空床。

“好吧,我可以登广告,不过我还有另一个主意。”她朝我靠过来。

我没有回应。我不喜欢这个福建女人,觉得她太油滑了。她接着说:“你有没有驾照?”

“我有北卡罗莱纳州的驾照,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开车。”我曾经给夏洛特郊外的一个农场运过蔬菜。

“这不应该是个问题。你可以换成纽约驾照——很容易的。车辆管理局就在附近。”她微笑着,露出缝隙很大的牙齿。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

“我不收你额外的房租。你可以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但我希望这些女孩子晚上有外客时你可以开车带她们出去。”

我尽量保持冷静,回答说:“这合法吗?”

她咯咯笑起来:“别害怕。她们去酒店和私人住宅。没有警察会冲进去的——非常安全。”

“我一个星期要开多少次车?”

“不是很经常,最多四五次。”

“你管她们的饭吧?”

“对,统统包了,除了长途电话以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女房友们总是一起吃饭。“好吧,我可以晚上开车送她们出去,但只在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区。曼哈顿太可怕了。”

她干笑了一声:“没问题。她们不去那么远。”

“顺便问一下,我干活的时候可以跟她们一起吃饭吗?”

“那当然。我会告诉她们。”

“谢谢你。”我停顿了一下,“你知道,这里有时候真寂寞。”

一丝狡猾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你可以跟女孩子们玩玩——她们可能会给你优惠价。”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离开之前说得很清楚,我必须对一切保密。她要我帮忙主要是想让女孩子们出去时感到安全。嫖客们如果知道一个妓女有个司机可以支使,会对她好一些。我在车库里看见过黑色的奥迪。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车了,真的有点想念汽车曾经带给我的自由感觉——如果高速公路上前面没有车辆,我就好像能飞起来一样。所以我挺想开车带这些女人到处转转。

房东离开后,我站在房间里惟一的、面临大街的窗户前。樱花树冠纹丝不动,足有四十多呎高,毛毛茸茸一大片,衬映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远处,一架飞机,一串灯火,穿过烂布般的云层朝东边无声地驶去。我知道答应陈太太的条件会把我牵连到非法的事情中,不过我并不担心。现在我已习惯跟妓女们住在一起了。我一开始琢磨出她们以什么为生时,就想立刻搬出去,像我的前室友一样,但我找不到一个离打工近的地方——我在市中心一家车衣厂做烫衣工。此外,跟这些女人们熟悉了一点之后,我意识到她们不是别人所想象的“吸血鬼”。她们同其他人一样,不得不干活谋生。

我也在出售自己。每个工作日我站在桌子前熨烫布片的缝线处、裤子的腰围、衬衣的领子和袖口。地下室里闷热,空调至少用了十年之久了,效率低,转起来声音大。我们给曼哈顿的商店做品牌衣服,每一件都必须熨烫得整整齐齐才能包起来装运。

谁会想到我会落在一个血汗工厂里!我父母上封信又催我去上大学。但即使我拼命,也考不过托福。我弟弟刚被一个兽医学校录取,我给他寄了三千美金的学费。假如我来美国之前学会一门手艺就好了,比如管道工、室内装修,或气功,做什么都比熨衣服强。

妓院没有名称。我曾经有一次在厨房里看见一个报纸广告说:“梦中天使——亚洲不同国家的女孩,身材绝妙,心肠温柔。”没有联系讯息,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这是她们共用的号码。我差点对着广告大笑起来,因为她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当然,阿香可以冒充越南人,她的母语是越南话,娜娜可以假装成马来西亚人或新加坡人,因为她从香港来,说带有口音的国语。但莉莉里里外外都是中国人,个子高高的,是上海来的学生。她英语说得好,电话都是她接。

不同于大多数地下妓院,这一家不定期换妓女。我猜想夏天一过莉莉就会返回学校,陈太太可能会再招一个二十多岁英语说得流利的。不过我不知道房东是不是真正的老板。她们提起一个叫老鳄的人。我从未见过此人,但听她们说,他在这一带有些黑生意,而且也是个人贩子。

我喜欢和房友们一起吃晚饭。通常是晚上八点左右。比较晚,但对我来说还好,因为我多半是七点才离开工厂。很多时候,我不是惟一同她们一起吃饭的男人;她们也免费招待她们的客人。饭菜都是家常的——白饭加两三个菜,其中一个是肉类,另外两个是蔬菜;她们偶尔用海鲜代替蔬菜;还有汤,通常是菠菜或荸荠或竹笋配虾仁、豆腐,或蛋花,甚至锅巴。几个女人轮流做饭,一个人一天,除非那个人有客,另一个就去厨房里顶替。有些客人很喜欢餐桌上的气氛,留下来聊天聊上好几个小时。

每当有另一个男人在饭桌上时,我就会保持沉默。我匆匆吃完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玩单人纸牌,或翻杂志。但如果我是惟一的男人,我就会尽量地多待一会儿。女人们似乎很喜欢有我在场,甚至会拿我开玩笑。阿香不仅长得最漂亮,饭也做得最好,酱油用得少一些;而莉莉用糖太多,娜娜几乎什么都油炸。一天,阿香烧了一条大鲳鱼,炒了土豆芹菜丝,这两样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但我并没有告诉她。那天晚上她们谁也没有客人,所以晚餐七点半开始,我们不紧不慢地吃着。

娜娜告诉我们:“今天下午有一个家伙说,他女朋友刚甩了他。他在我房间里哭了——真恶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只说,你得忘了这事。”

“他付你钱了吗?”莉莉问道。

“当然了,他什么也没干,给了我八十美元。”

“嗯,奇怪,他为什么来这里?”我说。

“也许只是为了有个人说说话。”阿香说。

“我不知道,”莉莉插嘴说,“也许是想知道他还能不能跟另一个女人做。男人都是软弱动物,没有女人在身边就活不了。”

我从不喜欢莉莉,她对我说话总是半闭着眼睛,好像不愿意理我似的。我说:

“外面有很多单身汉,大多数都过得很好。”

“像你一样。”娜娜插进来,嬉嬉笑着。

“我单身是因为我太穷了结不起婚。”我坦白道。

“你有没有女朋友?”阿香问道。

“还没有。”

“假如我不是性工作者你愿不愿意跟我?”娜娜问。她的椭圆型脸毫无表情。

“你的品味对我来说太昂贵了。”我笑着说,虽然只是半开玩笑。

她们都笑了起来。娜娜继续说:“来吧,我会给你个大优惠价。”

“我不能这样利用你们。”我说。

她们又大笑起来。但我真的是这个意思。如果我和她们其中一人睡,就可能会和另外两个做同样的事,这样会花一大笔钱,何况还很难和她们所有人保持平衡。再说,我不清楚她们是否都干净、健康。即使她们都没毛病,我也不喜欢莉莉。最好还是谁也别沾。

这时电话响了,莉莉接了起来。“你好,宝贝,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她用甜蜜蜜的声音说。

我接着吃饭,仿佛不感兴趣,但仔细听着。莉莉告诉打电话的人:“我们这里有很多亚洲女孩。先生,你对什么样的女孩感兴趣?……是的,我们有……当然漂亮,每一个都很漂亮……起码一百二十……嗯,先生,你和那女孩两人之间商定吧……等一下,让我记下来。”她抓起一支笔,开始写下地址。此时,阿香和娜娜吃完了晚饭,明白她们其中一人将有生意要照顾。

莉莉对着电话说:“好了,她将在半小时内到……绝对啦,先生。谢谢你,再见啊。”

莉莉挂了电话,转过身来说:“阿香,该你去。这男的名字叫韩先生。他要一个泰国女孩。”

“我不会说泰国话!”

“说几句越南话,让他知道你不是中国来的。反正他听不出区别来,只要你知道怎样让他爽就行了。”

阿香回到她的房间,刷牙,化妆。莉莉交给我一张纸,上面是我们的目的地——双运酒店的一个房间。我开车送这几个女的去过几回,知道怎样去。我戴上棕色鸭嘴帽,好遮住眼睛。

几分钟后,阿香出来了,准备好可以走了。“哇,你真漂亮!”我说,相当惊讶。

“我漂亮吗?”她拾起手臂,转了一下,让我从侧面看她。她的腰凹进背部的下方。

“像只小狐狸。”我说。

她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她穿了一条米色超短裙,抹了口红,但她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弄坏了化妆,所以脸上看起来比她的娇小身材要老一些,她身材有曲线,但绷得很紧。她走路时牛仔布钱包在细小的肩膀上甩着,她的腿和臀部左右摆动,好像要跳起来。我们俩一起下楼去车库。

酒店在一条繁忙的街上,两辆公共汽车停在前门,一辆仍从后面排着气。成群的游客收拾行李,导游大声召集他们办理住店手续。我在转弯处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让阿香下车。“如果需要我上去就打电话。”我告诉她,“我会在这里等你。”

“谢谢了。”她关上门,信步走开。她的步态很悠闲,就像是酒店的住客。

我往座椅后面一靠,想打个盹,心却往下沉。她年轻漂亮,不应该这样贱卖自己。只为了一百二十美金,她将和任何男人躺在那里。虽然她得定期给父母寄钱,但还有其他的方式谋生。她不笨,可以学会技能从事一门受人尊敬的职业。她在越南读完了高中,现在能说一些英语。以我从在饭桌上得到的印象来看,她是个非法移民,而娜娜有加拿大绿卡,莉莉有学生签证。她们肯定可以赚一些钱,但绝不像报纸广告上许诺的“按摩”专业——“一个月两万多美元”。通常情况下,这些女人在家里接客要价一百。但她们还得把其中的四十给陈太太。有时客人会给她们一点小费,二十到六十美元之间。娜娜骨瘦,相貌平平,嘴略微有点大,所以她在家接客的价码是八十美元,除非那个男的年纪大或者有大把的现金乱扔。碰上好日子她们每个人除了付给房东的之外还可以挣两百多。时不常的,有些恶劣的客人不但拒绝给小费,还顺手牵羊。莉莉有一次丢了一对银手镯,被一个自称也是来自上海的男人偷走了。

我问过阿香有关出入酒店和私人住宅的情况。她说比起在家接客,每回可以多赚三十到四十美元,虽然风险大些。有一天晚上,我开车带她到国际客栈见一个嫖客,到了之后她发现有两个人在套房里。她还没来得及退开,他们就把她拖了进去,拼命地作践。她觉得她的两条腿已不在身上了,不得不脱下高跟鞋走回到车上。她一路哭到家。第二天病了,她却不肯去诊所,因为没有健康保险。我建议她去孙园药店看梁医生。她花了十美元挂了个号,老先生把手指放在她手腕上号脉,说她肾虚,而且,她肝火太盛。他开了一大堆草药,帮助她复原。打那之后,我要陪她进酒店。在走廊里等她,但她总不让我进去,说那样太显眼了。

我在车上没法睡觉,想着阿香。她和什么样的男人在里面?她还好吗?如果那嫖客年轻美俊,她会喜欢干那事吗?她像荡妇一样表演吗?有时候夜里我睡不着,就会幻想她,但我清醒时就会保持距离。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血汗工厂里的烫衣工,清贫如洗,毫无特长,可能永远无法泡个像样的妞。而找个妓女做女朋友又太没面子了。最多我可以做阿香的好朋友。

当晚,不到五十分钟她就出来了,有点不寻常。我很高兴看到她回来,虽然她眼里泪汪汪的,露出恨恨的光。她滑到乘客座位上,我启动车子,离开了路边。“怎么了?没有麻烦吧?”我问道,害怕那嫖客发现她不是泰国人。

“又倒霉了。”她说。

“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是个官员。他要我给他写个收据,只当我卖给他药品或别的什么东西。我到哪里给他弄收据啊?神经病!”

“他跟你讨价还价没?”

“没有,但他使劲咬我的乳头,肯定出血了。到家后我得擦一些碘酒。我的顾客会以为我有病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回答。穿过三十七大道时,我说:“你能不能做一点危险性较低的事情维生?”

“你给我找份工作,我会做的。”

这让我哑口了。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这是我和这些女人们达成的默契——每次我开车,她们都会给我同样数目的小费。事实上,只有阿香和娜娜这样做,因为莉莉不在外面接客。她对付电话和找上门的嫖客。

我谢了阿香,把钱放进上衣口袋里。

三个女人经常对比她们的客人。她们都认为最好的一类是老年男人。老嫖客通常较少攻击性,更容易取悦。他们中有很多人都硬不起来,讲肮脏笑话的时间比干正事的时间多。这些老山羊共有的另一个强项是更大方一些,“小金库”里多一些老婆不知道的闲钱。老头子们很少在妓女们这里吃晚饭。他们中有些人是陈太太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女孩子们要像招待贵宾一样招待他们,甚至给他们吃伟哥。我听了很惊讶。

“伟哥?”我问莉莉汤先生的情况。汤先生六十多岁,弯腰曲背。“你不怕他会心脏病发作吗?”

“只有半片,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太太说他总是需要额外的帮助。”

“再说他给你报酬不错,”娜娜说,“莉莉,他今天给你两百?”。

“一百八。”莉莉回答。

“他有老婆吗?”我问。

“没啦。她前不久死了。”阿香说道,剥开一个五香花生。

“他怎么不再娶?”我继续问,“至少他应该找个人照顾自己。”

娜娜叹了口气:“钱是麻烦的根源。他太有钱了,找不到一个值得信任的太太。”

阿香补充道:“我听说他有几家餐馆。”

“还有你们的血汗工厂,万仁。”娜娜紧盯着我,挤出一个笑。

“不对,不是他的。”我反击道,“我们厂的老板是一个从香港来的女孩,叫妮妮。”

这话把她们逗得哄堂大笑。其实,我们车衣厂的老板是个台湾人,来美国之前在大学教书。

很多嫖客是已婚男人,不愿意在情妇身上花钱和时间,害怕丑闻和复杂关系会毁了他们的婚姻。所以他们尽量保住面子,偷偷摸摸地沉溺于声色。但凡事总有例外。一天,阿香说,一位中年客人告诉她,他因为太太生病,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性生活了。阿香劝他多来,至少每月来两次,以便恢复性生活。像他现在这样,完全不行。“他是个好人,”阿香告诉我们。“他没法跟我做任何事。他说觉得对不起他太太,但他仍然付钱给我。”

“那他首先根本不应该到妓院来。”莉莉说。

我看得出来,阿香和娜娜也不是真的喜欢莉莉。她常常抱怨丢失了东西,有一次她指责娜娜用她的手机打电话给旧金山的什么人。她们吵了一架,之后好几天互不搭理。

那个男人有一位长期卧病的太太的故事让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警察,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他逛妓院时我会逮捕他吗?大概不会。以前我以为所有的嫖客都是坏男人和腰带不紧的家伙,但现在我可以看出他们中有些人不过是残废,有严重的个人问题,但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到这里来,指望妓女可以帮忙。

有天夜里我上床睡了,娜娜的房间里传出叫喊声。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她为了取悦客人而假装叫床。有时候,我被这些女人和男人弄得很烦躁,噪音让我睡不着,让我幻想。后来娜娜尖叫了起来:“滚出去!”

我穿上裤子,冲出房间。娜娜的房门没关紧,我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肥肚子男人站在床边,对着娜娜疯狂地指手画脚,这是我第一次碰见一个老嫖客在找麻烦。我靠近了些,但没进去,陈太太曾经对我说,这些女人需要时就去帮一把。她没说得太明确,但猜想她是要我保护她们。

“我付钱给你了,所以就要留下来!”那个男的吼叫着,扬了扬手。

“你不能过夜。请你离开。”娜娜说,一脸的不耐烦。

我进去了,问他:“你犯了什么毛病?你不是已经玩够了时间吗?”

他眯着眼看我,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表明他已经喝醉了。实际上,整个房间都散发着酒气。“你是谁?”他咕噜着,“你管不着。我想今晚留在这里,谁也没法让我改变主意。”

看得出来他以为这里和别处一样,嫖客留下来过夜很平常,只要你付够钱。“我只是个房客。”我说,“你大吵大闹的,害得我睡不着。”

“那又怎样?忍忍吧。我的钱要花得值当。”

他说话的工夫,我瞄了一眼娜娜的床。粉红床单上脏污了两处,一对枕头扔在旁边。地板上一把竹椅子被掀翻了。这时候阿香和莉莉也都起来了,但她们站在门外,看着。我告诉那男的:“这是这里的规矩:打完炮,走人。没哪个女孩子该给你暖床。”

“我花了钱,她就得给货。”

“好吧,这不是我的问题。我要去报警了。你把屋子都掀翻了,我们简直没法睡觉。”

“哦,是吗?叫警察吧,看他们先逮走谁。”他现在似乎清醒了,眼睛发亮。

我继续施压:“这里所有的房客都会说,你闯进来殴打这位女士。”我对我自己说的话感到惊讶,看见阿香和莉莉都把眼睛背过去了。

“闭上你的臭嘴!我付钱给这婊子了。”他指着娜娜。

“她不是婊子。娜娜,你没有请他来这里吧?”

“没——没有。”她摇摇头。

我对他说:“看,我们都是她的证人。你最好出去,现在就走。”

“简直无法无天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诚意了。”他抓起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

三个女人大笑,她们说老山羊是第一次来,还说有我住在同一层楼上她们觉得很幸运。此刻我们进了厨房,都彻底地醒了。娜娜放了一壶水,烧开了泡茶,这茶叫“甜蜜的梦”。

我对自己的举动不是很满意。“我像一个拉皮条的,是不是?”

“不,你做得很好。”阿香回答。

“谢天谢地我们中间有个男人。”莉莉补充道。

莉莉的话令我不安。我不是你们之中的一个。我心想。但事后我觉得她们比以前友善一些,甚至连莉莉都开始多和我说话了,并且睁大着眼睛说话。她们会问我晚饭想吃什么,而且一星期做三到四次鱼,因为我喜欢海鲜。我们厂中午给工人提供米饭,所以我只需要带点东西去下饭。每次轮到阿香做饭时,她都会把剩菜放进一个塑料盒里,让我第二天上班带去。娜娜和莉莉常常开玩笑说阿香对待我就像我是她男朋友一样。刚开始我觉得尴尬,但慢慢地就习惯她们的玩笑了。

七月底的一天早上,我醒来时感觉肺里火烧火燎的。我一定是感冒了,但我还得去工厂,那里有一大堆衣服裁片等着熨烫。我和那些缝纫女工不同,不能在熨板前坐下来。车间里提供茶水,在一个铁壶里,喝起来有鱼腥味,但我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润喉咙,也为了保持眼睛睁开。结果,我去厕所更勤。地板上有些地方不平,我走路时还得小心。到了下午我已是汗流浃背,脉搏像赛跑似的跳,所以我决定坐在靠墙的一条长椅上休息一下,但还没走到就被绊倒了。我一爬起来,我的工头——吉米·蔡,一位大约四十五岁、宽肩膀的伙计——就过来问道:“你没事吧,万仁?”

“没事。”我含混不清地说,拍掉裤子上的灰。

“你脸色好可怕。”

“我可能在发烧。”

吉米开他的小卡车把我送回陈太太的地方,并让我第二天如果还不舒服就别急着去上班。我说我会尽可能去。

我感觉很糟糕,没有和房友们一起吃晚饭。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叫出声来。但还是偶尔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几下,这样使我感觉好一点。天黑之前,阿香进来了,把一罐橙汁和一个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说我必须多喝水,以排出体内的毒。“你晚饭想吃什么?”她问。

“我不想吃。”

“嘿,你得吃东西才能好起来。”

“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她那天晚上会很忙,因为是星期五。她离开之后,我喝了一点橙汁,然后躺下来,尽量入睡。我喉咙稍微好了一点,但还在发烧。我后悔没早点去药店里买些现成的药,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蚊子微弱的嗡嗡声。它一落到我脸上,我就一巴掌打死它。我太难受了,忍不住想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总是设法把乡愁压下去,以便度过平平常常的每一天。一个大忙人是怀不起旧的。但是那天晚上我母亲的身影老是出现。她知道很多民间药方,可以轻而易举地使我一两天内就好起来,但她会让我在床上多休息几天,以确

保我完全复原。小时候,我很喜欢生病,好让她多溺爱一些。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她了。唉,真想她!

我正迷迷糊糊时,有人敲门。“进来。”我说。

阿香又来了,这一次端着一个冒气的碗。“坐起来,吃点面条吧。”她对我说。

“你为我做的这个?”我感到惊讶,这是小麦做的面,用手擀的,不是我们通常吃的那种米粉。她一定猜到了,我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

“是啊,给你做的。”她说,“趁热吃,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我坐起来,用筷子和勺子同时吃。汤里面有韭菜和白菜丝,还有虾仁和三个荷包蛋。我心头一热,把脸转过去,不让她看见我眼睛湿了。这是我家乡的家常饭,我已经两年没有尝到像这样的东西了。我想问她怎么学会做这样的面条,但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狼吞虎咽。此刻,她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眼睛微微闪着光。

“阿香,你在哪里?,莉莉在客厅里叫唤。

“这里,我在这里。”她起身离开,没有关门。

我扯着耳朵听莉莉说:“彩虹客栈有个男的要一个女孩去。”

“万仁病了,今天不能开车。”阿香回答道。

“那地方在三十七大道上,只有几步远。你去过的。”

“我今晚不想去。”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去?”

“我应该留下来照顾万仁。娜娜能不能去?”

“她正忙着应付别的客人。”

“你能不能替我去?”

“唉,”莉莉叹了口气,“好吧,就这一次。”“谢谢你啊。”

阿香回来时,我对她说:“你不应该花这么多时间陪我。你还有事情要做。”

“别傻啦。这是维生素C和阿司匹灵。吃完饭之后,一样吃两颗。”

那天晚上,她不时地过来查看我,看我是否吃了药、喝够了水、盖好了她的厚被子,好让我出汗,把感冒发出来。大概半夜时我睡着了,但我得不断地起来撒尿。阿香在我屋里留下一个铝制痰盂,要我用它,不必去厕所,免得又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烧退了,但仍然觉得浑身无力,没有以前那么站得稳。我给吉米打了个电话,说我当天一定会去上班,但我十点之后才到。即便如此,我的一些同事还是很惊讶我这么快就又出现了。他们一定以为我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比如肺炎或者性病,会在床上躺一个星期左右。我很高兴熨板上没有积压太多的活。

一个星期后,有几个缝纫工离开了工厂,我们都更忙了。车衣厂里有二十个女工,除了两三个以外,大多结了婚,并有孩子。她们多数是中国人,只有四个是墨西哥人。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上下班,这是她们留下来的最主要原因。她们是按件数计酬,酬薪不是很高;大多数做全工的每星期挣三百美元左右。我跟她们一样,上下班时间可以灵活,只要我不让活儿积压在熨板上或误了交货期限就行。我得承认我们老板傅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英文流利,精通业务管理;他甚至为我们提供保健福利,这是一些妇女选择在这里工作的另一个原因。她们的丈夫都干粗活或者是小企业主,不可能为家人购买健康保险。我跟另两位年轻的烫衣工马克和丹尼一样,不在意保险。我强壮、健康,还不到三十,不会在那上面一个月花三百美元。

最近我们拿到更多女装的订单,所以我上班去得更早了,大约七点钟的样子。但我白天休息得长一些,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躺下来歇歇背和腿。

我们厂登广告招缝纫工,替补那些走了的人。一天晚上,我带着广告回到家里。莉莉正在她房间里忙着应付客人,吃晚饭时我给阿香和娜娜看广告,说我可以帮她们得到就业机会,如果她们有兴趣的话。

“缝纫工挣多少钱?”娜娜问。

“一个星期三百左右。”我说。

“天,这么少啊——我不干。”

阿香插进来:“你们老板用不用没有工卡的人?”

“厂里有一些非法工。我可以帮你说说。”

“我会缝纫就好了!”

她的话令我心跳起来。我继续说:“学起来并不难。市中心有缝纫班,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

“而且学费很贵。”娜娜补充道。

“不一定——三四百美元。”我说。

“我还欠老鳄一大笔债,要不然我早就不干出卖皮肉的活了。”阿香低声说着。那人除了走私人口,还在皇后区经营几个赌窟,其中一个最近被破获。

我没再说什么。当然哕,缝纫工比妓女赚钱少多了,但缝纫工可以过有尊严的生活。不过,我可以看出娜娜的逻辑——她在这里的工作更实惠。有时候她一天就能赚三百美元。我的房友们没有顾客的时候花很多时间看电视、听音乐,但她们可以这样继续过多久呢?她们的青春总有一天会褪色。然后做什么呢?我没吱声,拿不准是否应该当着娜娜的面告诉阿香我想些什么。

一个有点超重的鬈发白人从莉莉的房间里出来了。他看上去很生气,自言自语说:“便宜的中国货,真他妈的便宜!”他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阿香她们的客人大多是亚洲人,偶尔有一两个墨西哥人或黑人,很少在这里看到白人嫖客。

莉莉从她房间出来了,哭着。她倒在一把椅子上,用指头修长的手蒙住脸。阿香端了一碗面放在她面前,但莉莉靠在椅子上说:“我现在吃不下。”

“出了什么事?”娜娜问道。

“又破了一个避孕套。”莉莉说,咽了一大口气。“他发火了,说他可能从我这里染上什么病,他只付给我六十美元,说我用了中国造的不合格的橡皮套。”

“真的是中国制造的吗?”我问她。

“我根本不知道。”

“可能是,”阿香说,“陈太太总是在银城买东西。”

“但那是韩国店。”我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人怎么可以因她的个人麻烦而怪怨国家呢?

那天晚上我要阿香出来,我们一起在樱花树下聊天。树枝在冷风中摆动,树叶像一窝蜂箭头,在街灯的微光下闪烁。西边有鞭炮声在响,在希尔体育场那边——纽约大都会队一定赢了一场比赛。我壮着胆,对阿香说:“你为什么不辞掉这份性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呢?”

她眼睛发亮,紧紧盯着我:“你的意思是想做我男朋友?”

“是的,但我也希望你不再出卖自己了。”

她叹了口气:“我必须付给老鳄一个月两千美元。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赚到这么多钱。”

“你还欠他多少偷渡费?”

“我父母在越南付了百分之十五,我还要付一万八。”

我停下来,脑子里盘算了一下数字。这是一大笔数目,但不是不可能还清的。“我一个月挣一千四百多,扣除房租和其他开销,还剩下大约一千。你如果辞职我可以帮你还债。”

“我每个月从哪里去弄另外的一千美元呢?我想当缝纫工,但收入不够。自从你提起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份工。我需要很长时间才会有足够经验挣到一星期三百美元,在这期间,我怎样才能付清老鳄呢?”她咽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经常梦见回去了。但要真回去我父母不会允许我的。他们说我小弟迟早要来我这里。他们只希望我多给他们寄钱。如果我能够跳船就好了。”

我们谈了一个多钟头,试图想出办法

来,她似乎因为我要帮忙而兴高采烈。但有时候她的兴奋让我有点紧张,使我怀疑自己是否太草率了。如果我们合不来怎么办?我们怎么向别人掩盖她的过去?尽管我不安,但在我心目中一直看到她在一个白色小平房里用一个大勺子在锅里搅拌,一边哼着歌——屋子外面,小孩子的声音此起彼落。我建议我俩去找老鳄谈谈,看看有没有其他方式来支付他。她进屋之前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道:“万仁,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你是个好人。”

我心中欣喜,在潮湿的空气里站了很久,梦想着我们某天怎样开始新生活。如果我有更多的钱就好了。我想要阿香和我一起睡,但又决定不这样,害怕其他两个女的会向陈太太报告我们的关系。一轮满月照着沉睡的街,墙壁和屋顶沐浴在白色光芒里,虫子胆怯地唧叫着,好像喘不过气来。

两天后,我提前下班,阿香和我一起去见老鳄,他在电话上听起来像个广东人。我们穿过北方大道,朝六百七十八号高速公路那边走去。他的总部在三十二大道的一个大仓库里。两个妓女——一个白人和一个墨西哥人——在前面游荡,身上只穿了胸罩和破旧的短牛仔裤。她们俩好像都吸了毒,那个蓬头散发缺颗牙齿的白女人对我大声喊叫:“喂,有多余的烟吗?”

我摇摇头,阿香和我赶紧进了仓库,那里面装满了大箱大箱的纺织品和鞋子。我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办公室。一个魁梧的男人靠在一张皮椅子里,抽着雪茄。他看见我们就坐了起来,趾高气扬地笑着。“坐。”他说,指着沙发。

我们一坐下来,阿香就说:“这是我男朋友,万仁,我们来求您帮个忙。”

老鳄朝我点点头,然后转过去对阿香说:“好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我可不可以每个月付给您一千三?”

“绝对不可能。”他又笑起来,鼠眼左右转动。

“一千五怎么样?”

“我说了不行。”

“你看,我身体不好,不得不换一个收入低的工作。”

“这不是我的问题。”他的细八字胡摇动了几下。

我插进来说:“我会帮她付钱给您,但我们现在根本无法每个月凑出两千。请再多给我们半年时间。”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有人破了规矩不受罚,规矩就没效了。我们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延期,所以,想都别想跟我耍滑头。如果不按时交够钱,你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他朝阿香勾了勾拇指。

她看着我,眼里涌出泪水。我拍拍她的手臂,表示应该离开了。我们谢过他见我们,就起身离开了仓库。

回去的路上,我们谈着如果不按时付月款会有什么后果。我很谨慎,知道跟老鳄这种歹徒打交道是很危险的。我听说过亚洲黑手党怎样惩罚人的恐怖故事,尤其是新来的人如果冒犯了他们,他们就把他推进货车里运到新泽西州的罐头厂,把整个人搅成了宠物食品;他们曾割了一个小女孩的鼻子,因为她父亲没有付给他们保护费;他们绑住一中年妇女的手,塞住她的嘴,把她装进大麻袋,然后扔到海里去了。中国帮派到处传黑手党的故事,恐吓人们,这些故事有些可能只是谣传,就算是真的,老鳄也可能根本不是黑手党,但他可以把我或者阿香轻易地干掉。他即使不是帮派头目,也是个暴徒。此外,他很可能在中国和越南有关系网,他们可以伤害我们的家人。

晚饭后,我走进阿香的房间,她屋里很清洁,有菠萝的味道。窗台上有一瓶金盏花。我对她说:“要不我们离开纽约?”

“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她也一直在想这个主意。

“任何地方。美国很大,我们可以换假名字住在一个偏远的小镇,或者搬来搬去,像墨西哥人一样在农场干活。总有我们活下去的办法。我们可以先去北卡罗莱纳州,然后从那里继续往前走。”

“我家里人怎么办呢?老鳄会拿我父母当人质。”

“你不必担这么多心。你得先照顾你自己。”

“如果我就这么消失了,我父母绝不会原谅我的。”

“但他们不是一直在利用你吗?你是他们的摇钱树。”

这句话她好像听进去了。片刻后,她说:“你说得对。我们离开这里吧。”

于是我们决定尽快离开。她手头有些现金,大约两千美元,我的银行账户上还有一千四。第二天早晨上班的路上,我去国泰银行取出了所有的钱。我感觉有些低沉,知道从现在起我不能给父母写信了,否则老鳄的人会追查到我们的下落。对我家人来说,从此我就像死了一样。在这个地方,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损失当作必要。

那天下午,阿香悄悄地往手提箱里装东西,并在一个旅行袋里塞了一些我的衣服。我真希望能够跟老板和一些工友告别,能够从陈太太那里要回我的三百美元押金。晚饭时,娜娜和莉莉取笑阿香,说她已经开始给我当清洁夫人了。我俩尽量显得正常,我甚至还讲了几个笑话。

幸运的是,那天晚上没有外客电话。那两个女的一上床,阿香和我就溜出屋子。我提着她的手提箱,她拎着我的旅行袋。樱花树在雾中模糊起来,树冠边缘朦胧,像一个小山丘。一辆卡车在主街上轰隆响着,我们迈步离去,手挽手,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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