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安 何志恒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改革开放”政策,全面推动市场经济改革。经济改革引发了社会深刻而广泛的变革,而社会关系的变动也冲击了社会原来的道德观念体系。在“转型期”社会里,道德价值观成了人们关注的课题,而政府对转型社会中的德育亦十分关心,以1990年至1995年间为例,便先后发出了《关于颁发〈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通知》(1991)、《关于创造良好社会环境保护中小学生健康成长若干意见的通知》(1991)、《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学校德育工作的若干意见》(1994)、《关于贯彻〈爱国主义教育实施纲要〉的通知》(1994)等指引文件(注:有关官方德育指引文件可参考国家教育委员会基础教育司编《中小学德育工作文件数据必读》(1996)。)。值得注意的是,在全国关注德育发展的1995年期间,广东出现了一股新编《三字经》的“旋风”。
《三字经》原是我国一本著名童蒙作品,相传是南宋学者王应麟所著。新编《三字经》的“旋风”,始于由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发起编写工作,并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三字经》(下文简称广东版《新三字经》)。广东版《新三字经》自1995年出版以来,已发行近四千万册,又获颁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风行一时,掀起了遍及全国的“《新三字经》热”。
以“旋风”称广东版《新三字经》的出版,是描述其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强烈与广泛:广东版《新三字经》在1995年1月出版,仅仅两个月后,由全国政协委员,时任农工民主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李汉秋编写,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三字经》(下文简称北京版《新三字经》)面世了。1995年4月,上海也出现了《新三字经》(下文简称上海版《新三字经》),书中《序二》指出此书是“《三字经》族”的“后起之秀”,而这本书跟其它“《三字经》族”不同之处在于其“集中在儿童品德修养方面下了功夫”。可见当时社会上已有所谓“《三字经》族”的出现了。
广东版、北京版及上海版《新三字经》争相出版揭开了“《新三字经》旋风”的序幕,到了1995年9月,语文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的新编道德韵文,包括《中华英杰五字歌》《神州大地六字歌》及《近代风云七字歌》。1996年,类似《新三字经》的道德歌谣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先后编制了《社会公德四字歌》和《家庭美德五字谣》,湖南岳麓书社改写另一本童蒙篇章《增广贤文》而成《新增广贤文》,北京大学出版社也仿童蒙篇章《千字文》而编写了《中华千字歌》,等等。
即使到了近年,这类道德韵文还是不绝于世的,如《儿童家庭教育五字歌》《“传统童谣”六字歌》《道德规范七字歌》等等,比比皆是。可见“《新三字经》旋风”或许外表风力较它在1995年时有所退减,然而其实质精神,即通过童谣式韵文作为德育教材,却仍可见。
究竟是什么原因驱动这股“《新三字经》旋风”?“《新三字经》旋风”跟中国近年德育发展,特别是学校德育课程发展,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文将以“文本分析法”将文件中隐藏的价值观,用较系统、科学的方法整理出来。本文的“文本分析法”兼具“定量”和“定性”两种研究特质。定量研究方面,具体步骤包括:确定文件中重复出现的主题、确定文件中的关键词、计算关键词的出现频率及按照出现频率计算关键词和主题的比重。定性文本分析法,则选取有代表性的段落进行文义分析,从而增进对某些关键词和主题的定义性的理解。
本文以广东版《新三字经》为主要分析文本,同时比较北京版和上海版的《新三字经》,分析“《新三字经》旋风”中的德育教材出现的价值观。为了验证《新三字经》的特征,以及《新三字经》是否仅仅是一个短暂现象,本文尝试选取《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与《新三字经》作比较,以探究《新三字经》与学校德育课程改革的关系,并以“三角检验法”检验研究效度。
此外,为了更深入了解“《新三字经》旋风”的出现背景,本文采用“面晤访问法”,面晤访问相关德育读物的作者、教育行政官员、研究德育的学者,以及曾在学校教授思想品德课的教师,分析相关德育读物产生的背景、过程,以及其在学校的使用情况。
一、研究结果
从表1可见,广东版《新三字经》中有关“传统”的价值观出现频率最高,“历史人物”出现了42次,其中主要是我国历代帝王名将,包括“统一四海”的“秦始皇”、“拓疆域”的“汉武帝”,又有“贞观治”的“唐太宗”以及“多建树”的“清康熙”,还有“复山河”的“岳家军”、“寸心丹”的“文天祥”,令“倭胆寒”的“戚家军”以及“复台湾”的“郑成功”。
广东版《新三字经》也强调“历史成就”,其所举历史成就,取证于文学思想等范畴。哲学方面,有先秦诸子学术:“孔孟出,儒学立,重教育,说仁义”;“老庄起,墨韩兴,曰百家,各争鸣”。文学方面,则有:“司马迁,撰史记,不掩恶,不虚美”;“李太白,诗之仙,一斗酒,诗百篇”;“杜少陵,诗之圣,民疾苦,寄深情”。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广东版《新三字经》有关个人及社会的出现次数,分别为51次及48次。个人价值观的描述方面,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正义”,特别强调“廉洁”:“汉杨震,拒受金,廉洁者,世同钦”。社会价值观的描述,最重孝顺,例如“能温席,小黄香,爱父母,意深长”。
从表2可以看出,北京版和上海版《新三字经》虽然写作地域不同,但却跟广东版《新三字经》一致地注重传统、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描述。只要将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描述合起来,这两种价值观的比重立刻浮现出来,其在三书中的出现频率均超过四成,而上海版《新三字经》更超过六成。上海版《新三字经》的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描述出现频率特别高,这或多或少跟其特别关注“儿童品德修养”有关。
比较广东版《新三字经》与《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可发现《新三字经》最重传统价值观,其次为个人和社会价值观的描述,而在《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中,社会价值观的描述出现频率最高,个人价值观的描述紧随其后,个人和社会价值观的描述合起来已占71.12%。上述数据,显示了广东版《新三字经》对后来的德育课程可能有启导作用。
《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中有关传统价值观的描述远低于广东版《新三字经》,只有1次。这反映了随着时代的发展,个人和社会价值观在我国德育课程中日益受到重视。
比较所有文本,可见1995年出版的广东版、北京版、上海版《新三字经》最重传统价值观,其次是个人及社会价值观;而较晚推出的《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最重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描述,这一方面论证了本文通过《新三字经》,以“三角检验法”所证实的研究效度;另一方面也印证了近年来国内德育对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重视。相对地,其它范畴的价值观在本文各分析文本中的出现频率较低。
二、自《新三字经》以来德育课程发展的新现象
1.回归传统。如前所述,各个版本的《新三字经》中对传统价值观的重视,呼应了政府在1991至1996年间发出的德育政策文件。这一期间,政府所发出的文件,除“爱国主义”“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之外,较注重“国情教育”及“中国历史教育”,更强调传统价值。例如《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学校德育工作的若干意见》(1994)指出:要认真研究和继承那些在我国历史发展中长期形成的优良道德思想和行为准则,赋予新的时代内容,并编撰成系统的丛书。要把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在人民革命及在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形成的新道德典范结合起来,并吸收世界上其它国家的先进文明成果,提出有中华民族特色,体现时代精神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编写适合不同年龄层次学生的教材、读物,拍制影视片,广泛宣传,反复教育,长期熏陶。
2.学生主体。广东版《新三字经》与《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中对个人与社会价值观的重视也与政府的德育规划有关。政府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发出的德育政策文件较多地强调对学生的道德素质和心理素质的培养,例如《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学校德育工作的若干意见》(1994)便明确强调要注重培养学生的心理素质,并重申德育要强调学生自主、勤奋、自我提升。又如国家教委颁布的《中学教育大纲》(1995)指出: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从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际出发,从基础教育实际出发,遵循青少年的身心发展规律,分层次地确定德育工作的目标和内容,对中学生进行基本思想政治观点、基本道德、基础文明行为教育、良好个性心理质量和品德能力的培养。
3.针对社会问题。面晤广东版《新三字经》的作者、德育学者、教师及有关部门的官员,可以发现,《新三字经》的出现,是与思想政治品德教育在改革开放时期面对社会、经济及政治变迁的挑战显得无力有关。受访者认为,社会转型期间,出现了严重的“道德失范问题”;而很多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自理能力不足、人际关系欠佳的状况也令人担忧。“《新三字经》旋风”其实是政府领导的德育改革,借传统道德及历史人物强化德育,回应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道德失范问题”及独生子女问题等。“《新三字经》旋风”见证了德育“回归传统,回应群众”的发展。
4.德育专家化。在广东版《新三字经》的编制过程中,广东省委宣传部广泛邀请专家学者,如专研德育及语文的大学教授,参与其事,反复讨论,他们的意见受到编委会的重视和尊重;广邀一线教师参与编委会,利用其教学经验增强作品的可读性;邀请专责德育工作的教育厅官员参与编委会,以其现实经验确保有关出版物切合德育工作需要,最后由专业的出版社审订出版。以上种种做法,皆见证政府在出版有关德育教材的过程中,对专家学者及其专业知识的尊重。
5.德育群众化。在广东版《新三字经》的编写过程中,广东省委宣传部邀请了不少家长及学生对文稿提出意见,并借助他们的意见来优化作品。编委会对稿件的严谨、认真反映了有关教材的编写旨在响应群众的需要,并希望得到群众的支持。而“《新三字经》旋风”的出现,与其在编写过程中获得群众的支持不无关系。
三、结 语
透过兼顾定性及定量研究的“文本分析法”及“面晤法”,本文发现20世纪90年代官方编制的德育教材,如《新三字经》注重传统价值观,这一方面反映官方的“国情教育”的趋势,另一方面,亦见证我国德育“回归传统,回应群众”的决心。其后出版的《品德与社会课程标准》(2003)侧重个人及社会价值观的描述,显示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个人及社会价值观日渐受到官方重视,以重建道德价值观,强化德育的效能,回应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道德失范问题”及独生子女问题等。
“《新三字经》旋风”也标志着德育在改革开放社会里的四个走向:从教育接受者的角度来设计德育课程;德育“专业化”和“专家化”;德育群众化,以强化德育力量;重视学生主体、心理素质,从“我”出发。
虽然“《新三字经》旋风”近年“狂”势不再,但这只显示其势头不再反映于书本印制的数量,而是反映于课程的实用层面上。从现时德育课程可见,《新三字经》的实用性及其对德育的根本改变的指标力量依然强盛。
【李荣安,香港教育学院院长,教授;何志恒,香港教育学院中文学系助理教授。香港】
责任编辑/赵 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