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 珍
北京窗外,正好照耀着拉萨一样的阳光,可天空却并非高原的湛蓝,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灰色的天空下,是众多灰色水泥楼房,还有行色匆匆的人流。整座城市在我窗外喊叫。此时,我的拉萨,该是多么宁静,是晴天洁白雪峰上的一片祥云,我能听到高原大地沉静的回音。
这回音聚集到拉萨河谷。流入河谷中自东向西流淌的吉曲河,变成大自然的天籁。这回音渗透进一栋栋白色藏式小楼,同柔缓、委婉的拉萨话混合在一起,成为优雅、闲适、自足的世俗生活。这回音与僧人幽幽的诵经声融合到一起,漫漫渗透进信徒们的心灵里,升华为比信仰还要高贵的审美。
这个季节,拉萨河谷四周的山是白色,覆盖着晶莹剔透的皑皑白雪。蓝天映衬着雪山,雪山托举着山腰上绛红色的寺庙。寺庙陪伴着广大的信徒,温暖着寒冬中的子民。到了春天,四周的山脉会变成褐色,民居屋顶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飘动。夏季,山又会变成翠绿,家家户户会带上地毯和酥油茶,到洁净的河边野餐。等到山脉转为黄色,金秋的拉萨与寺庙融为一体。
拉萨城是一座彩色的家园。我喜欢它的任何颜色。在许多的日子里,拉萨天空的云影,会杂乱地映在山体上,整座山脉明暗斑驳。在它们的山脊上,随时可以看到闪着黄光的寺庙,颤动的五彩经幡,或袅袅桑烟。那时候,山是活的,是彩色的,弥漫着甘丹康芭草的香味,如同转世的圣徒。拉萨周围所有的山峰都显现出祥瑞的形状,都是用吉祥八宝命名的,有海螺、有宝伞、有金轮,还有双鱼和吉祥结。从天空俯瞰,落雪的日子,所有这些山体如同盛开的白莲,红山顶上的布达拉宫就变成了莲蕊。
布达拉宫,我们藏民族称之为观世音的佛邸。观世音菩萨代表着慈悲。慈悲又和善良、宽容、和平联系在一起。还是要让阳光从布达拉宫金顶上反射,从碧蓝的天空倾泻下来,世界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石木结构的传统藏式小楼,雪白墙面和窗户宽大黑色的边框。没有风,人家房顶的经幡正在冥思。香味从何处飘来?大昭寺前信徒们在煨桑。两只野狗在狭窄的街巷里走走停停,商量着往什么地方觅食。一颗翠绿的松石,在老人的大耳垂下闪动光泽。一只画有黑眼睛的风筝,在秋日的蓝天下飘移。风筝也在张望,它看到了什么?古老院落中,湿漉漉的水井,井边的女孩在往陶罐里栽花。院落红门外,直立着一个方形下马石。许多年前,那位活佛从这里出走,骑了一匹棕色的马。石板路发出清音,井盖被冰雪封冻。阳光下,母亲抱着婴儿,她在朝头发稀疏的小脑袋上涂抹酥油,鸟群在院子里悠然啄食青稞粒。巴廓街,商女们咀嚼着口香糖,静静地坐在各自的店铺中,散漫、悠闲。印度音乐和着浓浓的香水味,从玲珑剔透的珠宝间飘溢而出,去追随街市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这些都宛如一篇小说的开头,从容不迫,充满温情。大自然、信仰与人性兼容并蓄,传统与现代并存,他们都如静止般柔缓运动。
北京,灰色的天空下,一只“大猫”从我窗前飞驰而过,漆黑、肥硕。惊异中我看见它落到远处的枯树枝上,与先前的塑料袋一起把树木装点得五颜六色。此时,我的拉萨也将要进入风季。
拉萨的风季是在初春。那时,天气渐渐转暖,风起来了,尘土也开始飞扬。房前街边的褐色树杈上,会飘满塑料薄膜和破布,五颜六色,肃杀颓败。那时,生意人和民工们会乘着火车、汽车,或者飞机,从全国各地来到拉萨,回到他们的商店和建筑工地。冬眠的城市开始苏醒起来,将要进入火热的建设高潮。现在的拉萨,被无数的文人墨客介绍,被众多的游人拍照和描述,也常常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古老的街区,到处是成排连片的商店和摊铺。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街道。大昭寺前弥漫着浓浓的桑烟,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震耳欲聋,还有小贩们操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游客在庙堂里相互拍照。老城的四周,一座座水泥楼房拔地而起,马路中卡车轿车三轮车川流不息。这是一个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时代。这是一座充满无尽商机和欲望的都市。
每次回到拉萨,我能扑面感受到沸腾的生活,看到火热的建设工地。很多次,由于从小住惯了宁静的藏式楼房,走熟了石板铺就的狭长街道,看惯了油亮铜色的熟悉面孔。在模样相似的水泥楼房间,我会时常迷路。在色彩艳丽的塑料制品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在众多陌生的面孔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或许,一个写作者情感的真实表达,就是怀旧和回忆。
北京窗外,正好照耀着拉萨一样的阳光。这样的阳光加上我眼前的藏式建筑物,有时会给我错觉,让我觉得自己身处拉萨。在想象中,可以越过我家的老花窗,越过众多白色小楼,越过人家屋顶上的五彩经幡,越过拉萨河,遥望城市东南面的喷咘日山。喷咘是宝瓶的意思,它是吉祥八宝之一。凝望着这座山脉,我会不时想到将来的色彩和幻境。
我的身体可以随着鹰鹫在天空飞翔,从高空中张开翅膀,盘旋着,悠然俯视自己的家园,看到古城的每一处寺庙,每一座民居,还有大昭寺南面狭长街巷里隐藏着的赤江宅院。自己在那座古老的院落里长大,又从那里走出离开拉萨。
赤江宅院最早的主人是一位有名的经师。他以持戒严明和学识渊博而闻名全藏区,也因关怀穷人受到尊敬。他一生致力于教育,培养了许多人,最终远走他乡。不过,他没有带走古宅的精气。他把阅读的习惯和怜悯留了下来,还把拉萨城的古老传说也留了下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拉萨,布达拉宫的红山脚下,环绕着大昭寺的巴廓街周围,还都是一栋栋石木结构的传统藏式小楼。有的楼房历史千年,石墙已经风化成斑斑驳驳的褐色。有的房屋充满传奇,被后人粉刷成了尊贵的黄颜色。当时的拉萨,是一座宁静闲适、弥漫着信仰气息的小城。夜晚常常会突然停电,窗外传来的只有几声狗叫,或淅淅沥沥的雨声。坐在家中看书,思绪永远会被书中的人物牵引着,脚步也会随着主人公踩踏到地球的某个角落。我是在前人的诵经声中,在柔和恬静的蜡烛下,读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读完《悲惨世界》。推开旧木花窗,雨停了,满天繁星。我可以在群星中找到属于仓央嘉措的星宿,看见雨果的善恶世界,懂得艺术的力量。
也许是受到这座宅院的熏陶,生活在其中的我们不仅喜欢阅读,而且还想去到更广大的世界。我们长大后陆续离开家乡,到世界的许多地方求学。之后,赤江古宅继续延续着开启智慧、寻求知识的传统,不断养育出读书人。读书人也不断地出走,远离故土。
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赤江院落。开始触摸它开裂着缝隙的方柱。感受包着铜皮的木梯上的脚步声,倾听夜晚回廊下的叹息,凝望幽深天井里光阴的移动。于是,像光阴一样自然地,我的笔下出现了《卐字的边缘》、《晒太阳》和《拉萨有条八廓街》。其中,短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写了一个旧时代的少女在特定环境中的情绪和心态。这个特定的环境就来自赤江宅院和拉萨周围的寺庙。不少朋友说,这个作品凝重、深邃,弥漫着浓郁的藏文化气息和意境。是的,赤江院落本身就具有一种气息,一种意境,它是我灵魂依托的地方。我是在那里得到启示,决定顺着《无性别的神》写下去,以一个旧时代少女的视角,尽量客观地描写西藏的人事与风貌,以此阐述我个人对往昔西藏的认识。几年后,有了后来的同名长篇小说,接着就有了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拉萨往事》。
我认为,任何文学作品的创作和阅读都是回忆与缅怀。我的小说是在往事力量推动下完成的,是在赤江宅院安谧的陈年气味儿里展开的。
现在,我一想起赤江宅院,就能够听到古人幽幽的诵经声,听到活佛坐骑归来的铜铃声,闻到浸染着藏香的旧经卷的味道,还有阳光和井水的味道。自己当然是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所以我的感受仅限于此。也就是所谓的艺术提炼。写作中,我只是希望看见往昔那些飘忽的身影。在那些众多的身影中,有一位是早已圆寂异国他乡的赤江活佛,另一位是十多年前离世的老姑。我父亲的这位姑姑是个尼姑,她一生梦想着远游朝圣。在院落三层的大阳台上,她给我讲过在尼姑庵里艰苦的学经生活,还有骑着骡子和经师一起翻越雪山去印度朝佛。我还知道,为了旅途的盘缠,她在炎热的加尔各答做过小生意,还感染了热带的天花病,清秀端庄的脸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痘斑。
她讲这些的时候,肯定是冬日,我们喜欢在冬天到大阳台晒太阳,带上卡垫和一壶热热的酥油茶,还有各自的木碗。“你挪开点,冬天的阳光是有主人的。”年迈的老姑有时这么责备我。她的双腿在“文革”中留下病疾,害怕寒冷。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酥油香味,还有干爽的阳光,都是新鲜的味道。
在我未来的写作中,还会遇到这些人吗?这些和我的血脉与精神联系在一起的人?赤江宅院会不会也像别的古宅那样,迷失在不断新建高耸的水泥楼群中,陷落在迅速膨胀的人群和噪音里?
我用写作支撑着自己的感情。
责任编辑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