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运
萧红,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卓尔不群的女作家,以她手中的一支慧笔在还不足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给我们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样样都有。其中小说的成就受到世人的瞩目。而她的散文在名家辈出、流派纷呈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上也占有着不可或缺的一页。正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所说:“现代散文之最大的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的确,读萧红的散文,你能清清楚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红气息,仿佛一位邻家姑娘坐在秋日的溪水边,娓娓向你讲述她经历过的事情,看到过的景象,她体验和感受过的境遇,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欢乐痛苦,她的奋斗与挣扎,还有她的憧憬与追求……遥远而又切近,平白却又生动。
萧红的散文具有鲜明而非她莫属的萧红特色,蕴含着巨大的艺术魅力,这些文字从一个更真实的侧面,让我们看到她艰辛的跋涉之路,领略她超群的艺术风采,同时我们也会被她字里行间的历史责任感所震撼。
一.生命本真的真实呈现
萧红1911年出生在一个封建没落之家,幼年丧母,只有老祖父带给她慈爱和温暖。祖父去世后,这位倔强的女子为了逃避包办婚姻,逃避冷酷的父亲愤而离家出走,开始了漂泊流浪的生活。1932年她在贫困交加之际,得以相识萧军,共同度过了六年贫穷但相依为命的生活。她的散文中一部分篇什是对这一时期“不折不扣的生活记录”[1]。1942年,年仅三十一岁的萧红病逝香港,魂销异域。她的散文比较详尽地记载了她短暂坎坷的一生。生命的窘迫、处境的艰难、饥饿和寒冷中相濡以沫的爱情,都不加任何掩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可以让人看到在那样的社会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最真实的生活境况。那一个个生活片断,那一幅幅生活图景,历历在目。萧红饥肠辘辘,饥寒交迫,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她问:“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2]“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在《提篮者》中,她写了面包怎样强烈地吸引她:“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是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在《搬家》一文里,萧红又写到了对于寒冷的感受:“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萧红把自己饥寒交迫的悲惨处境毫无保留地倾诉在文章里。明明是自己饿得前心贴后心,冷得无以忍耐,萧红却说“对面包我害怕起来……怕是面包要吞了我。”“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萧红身处劣境却乐观昂扬的奋斗精神和苦中作乐的人生态度。人在基本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的时候,对生命的强烈渴求就凸显出来。饥饿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女作家,她终于忍耐不住,“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说:我饿呀!不是‘偷呀!”生的欲望在勃动在挣扎,这是恶劣生存状态下生命求活的一种本能战斗,萧红丝毫不加文饰,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自己当时的心境。也正是因为她向读者展示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因而常常能打动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恐怕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少有哪位女作家能像萧红这样将饥饿、困苦,将人面对绝境时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抗拒表现得如此直白感性,如此震撼人心。尽管萧红在散文中记录了那么多这样那样的困苦与不幸,然而,从萧红的散文中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生命本真的坚韧与鲜活。
二.自然深沉的情感流露
萧红,这个来自中国社会底层的作家,她自身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敏感深沉的内心世界,使得她的散文没有一味地风花雪月,也没有一味地无病呻吟,更没有怨天忧人的抱怨和愤忿不平。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在生活激流中顽强挣扎的女性。萧红在散文中记录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并不仅仅拘囿于她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在生活中艰难跋涉的女子,居然还有着对比她更艰难的人的同情。在“破落之街”她看到一个老油匠时,心里在想:“我们的生活技术比他们高……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代呢?”这里表现出女作家对底层人民对弱者的同情,同时这种同情也上升到了理性层面——表现了萧红对时代对社会的忧患意识。萧红年幼时因为自己淘气从洋车上摔下来,祖父不问青红皂白打了车夫,还没给车钱,自那以后“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想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这样的细节散布在许多文字中。萧红“凭着她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的情感,以她特有的艺术直感,写出了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3]她的散文以现实主义的文字描绘出一幅幅现实的生活图景:这里有她和萧军共同度过的一段极其艰辛困苦的生活,有大都会里的贫富悬殊与对立,有民众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强烈呼声和对日伪的刻骨仇恨,有下层百姓境遇的悲惨,有知识分子求职的艰难与谋生的不易,有热血青年的忧伤、欢笑和对人生道路的探寻与抉择……萧红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自如地融入到自在的经历与场景、人物或事件中去,不是极力渲染而其情自出,不用虚张声势而其意自明,不是用心做作而其境自成,让读者沉思在一种社会、历史和人生交融而致的深邃境界。萧红不是以一个启蒙者的身份高高在上,俯视和怜悯着这些人世间的苦难,这些苦难中的人们,而是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份去体察去感受。他们的悲苦就是她心中的痛,这种痛是极其强烈的,然而她却将呐喊直呼的情绪加以收敛和控制,以智性言说的方式自然流露出来,这是一种经过理性过滤后的感情,是一种经过智性沉淀后的思想。
三.朴素丰厚的诗性语言
萧红“是一位富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和散文家”,[4]她的散文文字无论是叙事、抒情、写景,都运用了诗化的笔调,蕴藉了朴素丰厚的诗性意蕴。
萧红善于运用比喻、拟人、象征等艺术手法,使其散文具有朴素而丰厚的诗性特色。如“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这段文字犹如一首描绘秋景的诗,又似一幅线条简洁、色彩明丽的秋赋图,短短几句,诗意盎然。再如“停在江边的那些小船动荡的落叶似的。”用“动荡”一词描绘出小船的动态,用“落叶”来比喻小船的形态,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整个句子简洁生动,形神兼备。
萧红在文中多使用短小的句子,重复的语词,甚至相同的语调口吻,来营造一种诗的韵律和节奏。如“水声,浪声……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幸福了!”又如“弟弟不住的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再如描写初春的松花江:“松花江在脚下东流,铁轨在江空发啸,满江面的冰块,满天空的白云……”
萧红的散文语言极具客观性,富有张力,又满蕴着诗情。如:“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再如:“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这些句子都是对客观景物的描写,读来却别具情调。她在《新识》中描绘了一位读剧本的少妇:“她的背靠着炉壁,淡黄色有一点闪光的炉壁衬在背后,她黑的作着曲卷的头发,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剧一般地在读剧本。她波状的头发和充分作着圆形的肩,停在淡黄的壁炉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妇美丽的剪影。”读着这些娓娓的句子,我们仿佛不是在读文章,而是正流连忘返地欣赏一幅诗意雅致的写意画。正如有论者言:“萧红的散文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不是精雕细刻的,而是追求写意、传神。就像传统的中国画一样,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萧红在这一点上做得恰到好处。”[5]
四.别具一格的文体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之一,她曾经明确表达过:“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6]虽然是谈小说,但同样适用于她的散文创作。正如杨义所说,萧红的小说“翱翔于散文和诗的天地”,[7]我们同样可以说,萧红的散文“翱翔于小说和诗的天地”。萧红凭着自己的灵性和悟性,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文体,打破了小说、散文、诗歌三种文体的界线,沟通了三种文体的不同特点,融小说、诗歌的特色于散文中。她的散文中有人物对话,有戏剧性的故事情节,有人物形象,同时又富有诗情意蕴。如果将萧红的散文和小说混在一起,你很难分出哪篇是小说,哪篇是散文,若将她的散文中的某些句段以诗行的形式排列,也不失为一首首情韵俱在的好诗。萧红的散文随着情绪的自然流动,或张或弛、或起或伏地来安排作品的结构,因而无论作品写得多么自由、散漫,都有一种内在的气韵在贯通,都显得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和谐自然。萧红对文体的这种灵性创造,不仅是局部的特色显现,而且是融入其中的整体特征。
萧红的散文正是以对生命本真的真实呈现、自然深沉的情感流露、朴素丰厚的语言和别具一格的文体特色,独步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散文名家辈出的中国现代文坛,在其间占据了不容置疑的地位,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注释:
[1].萧军.《商市街·读后记》,转引自郭玉斌.萧红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133.
[2].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此书,以下不再一一列出)
[3].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2.
[4].葛浩文.萧红评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152.
[5].郭玉斌.萧红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141.
[6].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
[7].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70.
李运,女,兰州大学文学院0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