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H·劳伦斯是20世纪前期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和诗人。他的小说创作主要是从两性关系的角度出发,揭示资本主义现代工业文明对人与自然之间原有的和谐关系的破坏,对人性的压抑和戕害。劳伦斯的创作不仅继承了19世纪现实主义的传统,而且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风格。
渡边淳一是日本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1933年10月24日,他出生于日本北海道,后在札幌医科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并在该校担任整形外科讲师。1965年,渡边淳一凭借其作品《死化妆》获新潮同人杂志奖。此后,他弃医从文,正式踏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作为20世纪前期的作家,劳伦斯却比较多地继承了19世纪现实主义的传统。他的小说一般采用传统的线型结构,也就是历时性的叙事方式,按照时间的先后,循序渐进地展开情节。例如小说《虹》就是以布朗文一家三代的生活经历为线索,一代人一代人地写下去,每一代人中只着重描写一两个人物,以这几个人的成长、婚姻等生活经历为主要描述内容。
劳伦斯小说的叙事结构以及作品情节的时间跨度、空间幅度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往往有一种史诗之感。他借这种结构生动形象地描述了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英国社会发生的巨大的变化。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工业飞速发展,现代工业文明就像《菊花的幽香》里的那列火车一般,肆无忌惮地驶进原本宁静、安详的乡村。农村经济濒临全面解体,昔日美好的田园生活不复存在。作者对此愤怒地谴责道:“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兴盛时期,有钱阶级和推动工业发展的人所犯下的严重罪行是:他们将工人投入丑恶、丑恶、丑恶、丑恶,投入卑贱和丑恶凌乱的环境,投入丑恶的理想、丑恶的宗教、丑恶的希望、丑恶的爱情、丑恶的衣服、丑恶的家具、丑恶的房屋、丑恶的劳资关系”[1]。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入侵”,青葱翠绿的森林和农田消失了;随着运河的开凿、煤矿的设立和铁路的修筑,乡村和农民们的生活逐渐失去了活力。现代工业文明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旧有的和谐关系,人类失去了生存的乐园。
劳伦斯在他的作品中主要是从两性关系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的,可以说,劳伦斯的小说的叙事结构是一种以主人公的精神探索为核心的线型结构,其笔下主人公们对真正和谐自然的两性关系的探索构成了小说发展的主线。资本主义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响是巨大的,它不仅破坏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旧有的那种和谐融洽的关系,更破坏了原本自然纯洁的两性关系,由此而产生的婚姻不再以和谐自然的两性关系为基础,更不再是灵与肉的统一。这种畸形的婚姻反过来又成为人类发展的阻碍之一。对于这种畸形的婚姻,劳伦斯是持强烈的反对态度的。在他看来,为了挽救被现代工业文明摧残的英国社会,“唯一灵药是恢复男女两性关系的自然性”[2]。“菩萨、柏拉图、耶稣都割裂我们与生命的联系;我们必须回复到古代阿波罗、爱铁斯、得墨特尔、普西芬尼的形式去,回复到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的关系中去”[3]。
小说《儿子与情人》就是采用了这样一种探索式的线型结构,保罗对两性关系的探索构成了小说的主线。《虹》也是这样一部小说,它描绘了布朗文一家三代对自然和谐的两性关系和婚姻的探索。小说集中描写了汤姆·布朗文、安娜和厄秀拉以及他们与莉娣娅、威尔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的关系,从三个主要人物的小时候写起,到他们长大,直至新一代的形成,主人公的精神探索成了小说发展的主线。小说的第一、二章以汤姆·布朗文为主要描写对象,写了他与莉娣娅的结合以及他们婚后的生活。汤姆和莉娣娅的婚姻是被作者所赞赏的,“在这种关系中,没有一方对另一方的绝对占有,没有一方的自我向另一方的自我的臣服。完美的结合不是同一,而是像同一把琴上两根不同的琴弦奏出的和谐乐曲。”[4]
到了第三章,小说的叙述中心开始转向安娜。在小说的第四章,安娜决定与威尔结婚,于是,安娜取代汤姆·布朗文成为小说的中心人物。与上一代人不同,安娜与威尔的婚姻反映了现代家庭生活中不协调,甚至是畸形的夫妻关系。他们甘于只有肉体接触而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他们的婚姻表明,在资本主义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人性开始扭曲,人的自然精神开始退化,这使得两性关系变得畸形,而建立在这种畸形的两性关系的基础上的婚姻又反过来戕害了人们。
接着,布朗文家中的第三代人厄秀拉出生并成长,渐渐取代安娜成为叙述的中心人物。厄秀拉是一个现代社会女性的代表,她所寻求的不单是肉欲的满足,而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共同满足。厄秀拉对爱情的寻求在《虹》中并没有完成,而在《恋爱中的妇女》里,她继续探求着,终于在与伯金的结合中真正实现了灵与肉的统一。
主人公们的精神探索贯穿小说的始终。汤姆·布朗文、安娜和厄秀拉对自然和谐的两性关系和婚姻的探索构成了小说的叙事线索,使得整部小说形成了一个历时性的线型结构。
渡边淳一的小说继承了日本叙事文学的传统,通常也采用线型的叙事结构,按照时间的顺序逐步展开情节。但与劳伦斯的叙事方式不同的是,渡边淳一一般从故事发展的中间开始写起,即不是按照主人们公相遇、相知、相恋的顺序展开情节,而是一开始就写主人公们的相恋,然后简单补叙二人的相遇和相知。往往小说一开始,主人公们就已经陷入热恋之中,再由一方(通常是男主人公)回忆两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而作家对于两人相知的过程则写得十分简单,常常是几笔带过。渡边淳一的小说的时间跨度一般只有一年左右,而且作家往往是直接从故事发展的高潮或接近高潮处落笔,忽略故事的发生和发展,以求“给读者以人生、社会面的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对人性深处最隐秘的层面,给予最直接、深刻和淋漓的揭示与剖析,从而引起人们对已经僵化的爱情观展开新的拓展”[5]。受日本传统的美学观和日本民族的情感宣泄方式的影响,渡边淳一的小说一般没有十分激烈曲折的情节描写,而是力求使矛盾趋于平淡化。那么,要想引起读者对这种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小说的阅读兴趣,引起读者对“已经僵化的爱情观”的思考和探索,小说从高潮处起笔、从主人公的相恋开始叙述则显得十分必要和必须了。
例如小说《失乐园》,第一章“落日”开始时,主人公久木和凛子已是热恋中的情侣了,作家在详细描述二人的恋情之后,才逐渐转到男主人公久木的回忆。这一回忆补叙了两人初次相遇的经过。随后,作家仅用几句话就带过了男女主人公的相知过程,很快又转入对二人热恋情景的描述,并按时间的顺序,一步步展开情节。《化身》也是如此。小说开始时已是男主人公秋叶大三郎结识女主人公八岛雾子并对其产生好感的10天以后了。作者通过秋叶和朋友能村平太的几句短短的对话,就简单交代了秋叶与雾子初次相识时的情景,随即小说又从过去回到了现在,继续按时间顺序将情节向前推进。
但是与劳伦斯的小说所采用那种单线结构不同,渡边淳一的小说往往是有一明一暗的两条(或者一明两暗的三条)平行的线索构成。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构成了小说的主线、明线,而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家庭生活(至少有男主人公的家庭生活)构成小说发展的副线、暗线。例如小说《失乐园》,主人公久木和凛子的爱情构成了小说的主线,而两人各自的家庭生活构成小说的副线,三条情节线索同时存在并且同时向前发展。
渡边淳一早年曾做过外科医生,在平常观察和用动物进行外科手术实验的过程中,通过对动物生理等方面的研究,他认为:在自然界中,大部分生物都是一个雄性同时拥有多个雌性,这是一个十分合理和正常的自然现象,因为这有利于保持种群的强盛和繁衍后代。而人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动物,所以,渡边淳一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一个男性同时和几位女性保持关系也是正常的,因为这符合人的动物本能。“诚然,人类拥有知性,理性,不可等同于其他动物。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否认在人身上也有与动物同样的本能。人们常说,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是,人类终究还是动物。不,有时甚至比动物还野蛮,更自私自利。也正因为如此,在许多方面,我们还得向动物学习”[6]。“回首看一看自然界,可以说人类尚未脱离动物的范围。在人类的原点上还存在着动物性。什么理性、知性、文明等等都是后来装饰上的虚伪的面具,人类的根性仍然是动物……一夫一妻制充其量不过是人类文明的产物”[7]。所以,渡边淳一认为“虽然现代一夫一妻制是一种极其安定的婚姻制度,但是,它却缺少原始意义的纯性色彩。换言之,现今的人们是以牺牲性爱为代价,换取夫妻这种形式及其安定的”[8]。这违背了人的动物本能,所以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不能满足人类对两性关系的追求,因而,婚外恋的存在是合理的,它是对现行婚姻制度的一种补充。
渡边淳一认为男女双方在结婚后,随着相互了解的加深和生活的日益稳定,最初的新鲜感开始逐渐消退。同时,男女在恋爱中没有展示出来的或者说是隐藏的一面也渐渐在日常生活中暴露出来。“恋爱可以说是一种非日常性的东西,结婚则能让彼此的本性彻底地暴露出来”[9]。所以,结婚多年的夫妻之间往往容易产生一种厌倦感,而这种厌倦感在渡边淳一看来则成为产生婚外恋的诱因。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婚外恋无论在哪个现代国家中都常常被视为一种不伦之恋,因为它威胁到婚姻这个在人类进化和发展中被认可和确定的制度的存在。由于渡边淳一认为婚外恋的存在是必然而且合理的,所以他希望婚外恋能与婚姻“和平共处”,但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婚外恋与婚姻几乎是“不共戴天”的一对矛盾,决不可能和平共存的。人是社会的动物,婚外恋者也不例外。在社会现实和压力面前,大部分婚外恋者最终都会选择原有的家庭且维持现有的婚姻状况。渡边淳一曾在《曼特莱斯情人》这部作品中试图为这种“合理”的事物寻找一种“合理”的存在方式,即婚外恋的双方彼此是完全独立的,不需要对方在经济等方面的供给,当然也不会牵扯到入户籍等法律上的问题。(渡边淳一在这里提到的“曼特莱斯”是法语,也就是情人的意思。但“曼特莱斯”在法语中专指那种不依靠男人,自身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完全能够自立的女性情人。)渡边淳一所理解的“曼特莱斯”就是指一种不依靠男人生活,有自己的事业和独立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享受爱情的现代女性。作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婚外恋与婚姻的和平共存,二者彼此独立、互不干涉。
《曼特莱斯情人》采用的是一明一暗的双线发展结构。女主人公片桐修子聪明美丽、精明能干,父母婚姻的不幸使得她不愿轻易走入“围城”。但是在感情生活上,修子也不是一片空白,她与事业有成的有妇之夫远野昌平保持了多年的情人关系。修子与远野的恋情构成了小说的主线,小说的情节也围绕这一线索而展开。与修子和远野之间的恋情这条明线相平行并形成对照的是远野的家庭生活这条暗线。不管修子在不在意,远野的家庭总是存在的。尽管修子从不想去打听这些事,但从远野的口中和一些行为里总能隐隐透露出夫妻生活的变化:从新鲜感的淡薄到缺乏交流,从一次次的争吵直至走向离婚。在小说的“夜长”一章中,修子与远野的妻子终于见面了,明暗两条线第一次相交。婚外恋的解决问题终于同时摆在了情人、丈夫和妻子这三个人的面前。尽管修子一贯坚持绝对不介入远野在与自己以外的生活,她也不想把远野从他的妻子手中夺过来,但这只是修子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她与远野的妻子之间决无和平共处的可能,她永远是远野妻子的敌人。小说以两条情节发展线索几乎同时终止作为结局,作者对婚外恋的出路问题的探索也陷入了僵局。婚外恋与婚姻与生俱来的矛盾性注定了渡边淳一的探索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果说劳伦斯是通过两性关系来看待世界的,那么渡边淳一则是从两性关系的角度来探讨婚外恋的问题。既然是婚外恋,那就必然有婚内、婚外两种情形,无论哪一种都是不能忽略的,这就使得渡边淳一的小说至少有两条情节发展线索。在劳伦斯和渡边淳一的小说创作中,无论作家采用了一条还是多条线索的线型叙事方式,都代表了作家对某一问题的探索过程,而探索的结果则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注释:
[1]D·H·Lawrence,Selected Essays, Penguin,1950, p.119.
[2]2W·W·Robson,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p.91.
[3]Kennode Frank,Lawrence, Bungny Suffolk:Richard Clay,The Chancer Press td,1981,p.133.
[4]王立新《潘神之舞——劳伦斯和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9页。
[5]姚继中《渡边淳一的情感世界》,见渡边淳一《冰纹》,姚继中、杨庆庆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311页。
[6]渡边淳一《轻率恋爱又何妨》,竺家荣译,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127页。
[7]渡边淳一《轻率恋爱又何妨》,竺家荣译,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130-131页。
[8]渡边淳一《轻率恋爱又何妨》,竺家荣译,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125页。
[9]渡边淳一《男人这东西》,炳坤、郑成、陈多友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第137页。
参考文献:
[1]Alastair Naven.D·H·Lawrence: The Novels.Cambridge.1978.
[2]Kennode Frank, Lawrence, Bungny Suffolk: Richard Clay.The Chancer Press.1981.
[3]W·W·Robson.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4]王立新《潘神之舞——劳伦斯和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
[5]姚继中《渡边淳一的情感世界》,见渡边淳一《冰纹》,姚继中、杨庆庆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3年。
林晓青,女,南京邮电大学图书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