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的礼物》与莎士比亚戏剧的互文性

2009-04-13 05:29
文学教育 2009年12期
关键词:李尔王麦克白互文性

宁 东

互文性这一后现代主义的文本概念最早是由法国文学批判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提出来的,她认为:“任何文本都好像是一幅引语的马赛克镶嵌画,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之吸收与转化,构成文本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文本以外的其他符号相关联,任何一个文学文本都不是独立的创造,而是对过去文本的改写、复制、模仿、转换或拼接。”[1]按照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定义,任何一个文本都不是独立的存在,都是以其他文本作为参照对象,在与其他文本的渗透与联系中去体现其价值的,这样该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对话性使文本之间形成一个彼此关联和开放的系统,使文本的解读具有了多义性,从而丰富我们对原有文本的理解。

互文性理论向来强调引文研究的重要性,罗兰·巴尔特在谈到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时指出:“任何文本都是过去引文(citations)的一个新织体(new texture)”[2]。索尔·贝娄在其作品中喜欢让小说中的人物引用其他作家的作品,从而与这些作品之间形成丰富的互文关系。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他的代表作《洪堡的礼物》中。在这部作品中,来自莎士比亚的存在和所指显示了其独特的意义。

一.《洪堡的礼物》与《麦克白》的互文性

来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引文曾四次出现在小说《洪堡的礼物》的关键地方。第一次引用是在洪堡梦想着借助史蒂文森的总统竞选的成功而一跃成为美国的歌德的时候。西特林去看他时,他春风得意地引用了《麦克白》第一幕第六场中,邓肯在麦克白城堡前所说的话,“这座城堡的处所何等壮美,苍天的气息令人心醉”[3]。此句话与小说的情节可谓是丝丝入扣,在莎剧中,邓肯去麦克白城堡是其悲剧的开始,此后他便被麦克白所刺杀。而洪堡在小说中的悲剧也是自史蒂文森的总统竞选失败时起,从此他受到重创,每况日下,走上了死亡之路。第二和第三次引用是在洪堡表达对林肯总统作为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领袖的敬佩之情时。他提到林肯精通莎士比亚,他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还引用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诗句“人生已失去了他严肃的意义,一切不过儿戏”和“邓肯已进了坟墓;经过一场人生的热病,他已静静安眠”。[4]这两句引言的前者来自于莎剧《麦克白》第二幕第三场为麦克白杀死邓肯后的自白。后者来自于第三幕第二场,为麦克白策划了谋杀班科的计划之后所言。此言移植入《洪堡的礼物》之中,预示了洪堡将来命运的危机丛丛,“热病”一词与洪堡最后的疯狂形成了对应。最后的一次引用出现在洪堡死亡之前,小说引用了莎剧《麦克白》第一幕第四场中邓肯在戏剧开始战争胜利之时,惩罚叛徒,准备奖赏麦克白所说的一句话,“真是无法从脸上窥见一个人的居心,他是我绝对信任的正人君子”[5]。此语在剧中可谓是一语双关,一方面是邓肯对叛徒的谴责,另一方面也表示了邓肯本人的容易亲信别人的弱点,此话也适合于麦克白,邓肯也无法窥见他的居心。在《洪堡的礼物》中,这是西特林对洪堡疯狂后不义之举的抱怨,而这抱怨也是一语双关的,西特林事先没猜中洪堡要惩罚他的居心,事后也没猜中洪堡留给他剧本从而挽救他的安排。由此可见,四处引言都是与《洪堡的礼物》的情节相吻合,引言的植入,对文本起了复读、强调和深化的作用。另外,莎剧《麦克白》与贝娄《洪堡的礼物》在主题上也存在着明显的互文关系。莎剧《麦克白》记载了骁勇善战的苏格兰大将麦克佩斯如何听信了女巫的预言和由于个人野心的驱使,一步步沦为杀死国王的凶手,犯下一连串错误,成为人民公敌,然后被杀死的悲惨下场。这出剧彰显了“野心的危害”[6]这一主题。而“野心的危害”也是《洪堡的礼物》的重要主题。洪堡个人的悲剧很大一部分是由他个人日思夜想成为诗人之王和美国的歌德的野心造成的。而看重虚名成了他本人的致命伤。正如国内论者祝平所言,“洪堡被世界的浮华所迷惑,被追逐名利的欲望所毁”[7]。正如麦克白一样,洪堡是个容易走极端的人物,他的人生信条是“假如生命不使人陶醉,那么它就不是生命,什么也不是。让生命要么燃烧要么腐烂”。[8]正如麦克白被女巫所引诱,洪堡“被物质世界所引诱”[9]。洪堡攀附权贵之心是非常足的,而他要攀附的对象是斯蒂文森,他心目中的所谓诗人领袖,他为斯蒂文森策划的诗人政府何等的野心勃勃和以他为中心,“在他的政府里,内阁成员都要引用叶芝和乔伊斯的话;新的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就该了解修西底斯;起草国情咨文也都要征求洪堡的意见。他将是新政府的歌德,将要在华盛顿建立魏玛”[10]。如此的黄粱美梦不亚于女巫为麦克白描绘的锦绣前程,而他试图强硬地把诗歌和政治拉在一块来实现个人野心的企图又如此天真。如果不是野心的驱使,洪堡不会如此快地沦为自我疯狂的牺牲品。他的野心使其偏离了诗歌创作的轨道,他不是思考着如何与时俱进地改善自我的创作风格,以真诚的努力来证明自己,而是寄希望于政治上的哗众取宠,这注定了他要沦为混乱的社会生活的牺牲品。由此可见,索尔·贝娄在对诗人的悲惨命运寄予同情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批判他身上受物欲横流的社会影响所形成的劣根性。

二.《洪堡的礼物》与《李尔王》的互文性

除了《麦克白》之外,在《洪堡的礼物》中,西特林谈到洪堡经常引用莎士比亚《李尔王》中的诗句,“城市里有反抗,乡村里有叛乱,宫廷里有政变,父与子的系带已经扯断……”[11]这是西特林刚成为洪堡的追随者的时候,西特林谈到洪堡特别强调父与子这层关系。显然洪堡在此自比李尔王,一方面为自己成为西特林的文学带路人而自鸣得意,另一方面又在内心怀疑西特林会背叛他。这种复杂的心情充分表现了洪堡其人多疑的个性,为其后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而放眼整个文本,洪堡与李尔王在人物塑造上有诸多的相似,其一,洪堡与李尔在人物性格上极为相像,“狂躁”[12]一词是西特林描述洪堡性格的关键词,而李尔王又是何其狂躁,在莎剧《李尔王》的开始,因他小女儿的一言不合,李尔就要和她“断绝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缘亲属关系”[13]。而洪堡的狂躁在他凭着他自己的主观猜测,认为他妻子有外遇便要开车撞死她和持枪追赶他妻子莫须有的所谓的男朋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二,洪堡与李尔王在言语上有颇多相似之处。李尔王在雨中抒发对其女儿叛逆的不满之情时,说道:“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14]洪堡在疯狂后对西特林的枪林弹雨般的攻击亦不可等闲视之,西特林言,“洪堡的咒骂、痛斥,连同猛烈的狂乱和重重的焦虑象连珠炮一样向我劈头盖脸地袭来。”[15]显然,贝娄在塑造洪堡这个人物形象时,在人物性格与言语的强度上融入了李尔王暴烈的因素。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就像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一样,强调了个人的悲剧对其他人灵魂的净化作用。李尔王的疯狂和死有其善的一面。同样,洪堡在其疯狂的尽头,表现了从善的强烈愿望。李尔与他小女儿的和解是在他变疯之后,而洪堡与西特林的和解恰恰也是在洪堡疯狂以后。李尔与洪堡都是历经磨难之后发现了别人与自己身上的善的一面。《洪堡的礼物》中的礼物因而象征了人与人之间在面对死亡所体现的人之所以为人的宽容、大度和对人与人和谐相处的诉求。

三.《洪堡的礼物》与《哈姆雷特》的互文性

西特林的忧思国内有论者专门加以论述,程锡麟教授在“西特林的思与忧——《洪堡的礼物》主题试析”中把西特林的忧思归类为对个人问题,世界和人类,和文学艺术命运三类[16],丰富了我们对西特林哲思的深度和广度的理解。本文认为西特林的忧思与哈姆雷特的忧思存在着丰富的互文联系,这可以从《洪堡的礼物》中的《哈姆雷特》引文得到说明。西特林在他对死亡的思考中引用了《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的话语“丹麦是一座地狱”[17]。显然,西特林深刻地意识到他周围的社会环境如同丹麦王子所处的国度一样充满了腐朽与堕落,但他个人又缺乏哈姆雷特重整乾坤的愿望和决心,也无法像丹麦王子那样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和心灵的高贵,因为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群体,而是无所不在的商业化的潮流,一切都被异化成了可兑换的商品。他的压抑与厌烦正是源自于这种观察。在小说中,西特林还把洪堡与哈姆雷特的父亲相比较,西特林谈到洪堡在其疯狂后的愤愤不平的控诉时,这样描述洪堡,“他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你会认为这是哈姆雷特的父亲:奸诈,欺骗,背信弃义;最后,当他在后花园里睡着时,便有人拿着小药水瓶偷偷溜过来,企图把药灌进他的耳朵。”[18]索尔·贝娄在这暗示了西特林和洪堡的精神父子的关系,洪堡的悲剧引发了西特林对工业化美国的深刻反思和他精神上的觉醒,洪堡这位往昔的诗人之王的死,印证了美国诗人柏拉图式幻景的破灭。西特林这样评价洪堡,“他要把艺术圣典与工业化美国作为平等的力量连在一起。他曾武断地,说他生在哥伦布圆形广场的月台上,正当他的母亲去地铁干苦力的时候,他却立志当一名神圣的艺术家,步入柏拉图式空幻的境界”[19]。如此的满怀希望,结果却发现“诗歌是‘狂乱的职业”[20]。消费主义盛行的美国已不再是一片诗人的净土,一切取决于你作品的“可卖性”,因而,如小说所揭示的那样,描述食人者的电影大行其道,而能写出浪漫主义诗歌的作家却只能不断的沉沦。诗人沦为一种可笑的职业和供人消遣的对象,被视为无用的人。“俄尔甫斯感动了木石,然而诗人们却不会做子宫切除手术,也无法把飞船送出太阳系。奇迹和威力不再属于诗人……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反映那无边的混乱,为某些玩世不恭的人辩护”[21]。人文主义精神的缺失成了现代美国的致命伤。索尔·贝娄在小说中的人物观察中引入了《哈姆雷特》的成份,也引入了一种历史语境的互文,显然生活在现代(被哈罗德·布罗姆称之为“混乱年代”[22])的美国人与生活在伊丽莎白年代的英国人相比,失去了精神上的立足点。前苏联评论家阿尼克斯特认为,在哈姆雷特的形象中,“莎士比亚体现了他的时代的优秀的人类特点”[23]。而这种优秀特点在当代美国社会已是被混乱的思潮所淹没,贝娄所处的美国是一个“去圣久远”的商业美国。混乱成为其时代的主要特征。正如贝娄所言,“个人生活方面,骚动无序或近乎恐慌,在家庭生活方面——对丈夫、妻子、父母、孩子而言——混乱;在民众行为,个人忠诚,性爱金钱……更进一步地混乱。我们正是生活在这样一种个人骚乱无序,公众迷惑混乱的环境中……一切事情都在下降与坠落……”[24]显然,贝娄用莎士比亚作为参照,意在揭示美国当代社会在精神领域产生的深刻危机。小说最后一此引用《哈姆雷特》是在洪堡给西特林的遗书中,洪堡这样描述自己的凄凉处境,“我想,我看上去就象那罗马大街上吱吱叫的裹着入殓衣的死人”[25]。此句出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一场。洪堡从少年时期的意志风发到中年的万念俱灰印证了美国工业化社会中人性的沉沦。

四.互文性与索尔·贝娄的创作立场

从以上分析,我们看出来自莎士比亚戏剧的引文和所指往往出现在小说的关键之处,往往是小说人物形象或主题的点睛之笔,形成了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正如萨莫瓦约在论及互文性时所言:“引文变成了文本的嫁接,而且能够‘嫁接成活;也就是说,嫁接过来的文本在新的环境中生了根,并与新文本形成有机的联系”[26]。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对莎士比亚的嫁接,给小说的理解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系,既给读者提供了在阅读该小说时对莎士比亚温故而知新的机会,也对莎士比亚戏剧中表现的永恒的人性在新的混乱年代的演变作出了自己的解析。结合作家的生平和该小说本身,我们将认识到该互文性手法与作家本身的创作立场是密切相关的。

贝娄在《集腋成裘集》中谈到了在自己童年时深受英国文学的熏陶,他跟他的小伙伴“记诵《裘利斯·凯撒》、《麦克白》和《哈姆雷特》的独白。”[27]。此番记忆给作家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美国工业化社会的现实使他童年的浪漫情怀趋于破灭。贝娄写道:“……到了几十年之后,我才开始认识到,在一个技术时代,在工业资本如日中天,一边是炼钢厂,一边是货栈之际,凝视着露茜,说着‘一朵半隐半现的紫罗兰,/开在长满青苔的石头旁一类的话,是多么地象堂吉坷德那样可笑”[28]。显然贝娄对英国浪漫主义经典的眷恋和对混乱的现代美国工业社会的批判形成了他心中两股创作动力。这无疑会影响到他在写《洪堡的礼物》中所做出的选择。

在《洪堡的礼物》中,贝娄笔下的人物在谈到莎士比亚时不乏溢美之词,西特林把洪堡早年的天赋与创造力归功于莎士比亚对他的正面影响:“一个象洪堡那样的人,充满了激情和想象,过着一种同美好的地平线接壤的、似有魔法保护的生活,到公共图书馆去,阅读对于人生极有价值的经典著作,满脑子的莎士比亚。在那里,每个人周围充满着有意义的空间。在那里,说话算数,就连表情和姿势都是有意义的。啊,多么和谐,多么甜蜜,那是什么样的艺术啊!”[30]从这一段可看出贝娄其实是把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经典视作解救美国工业社会人心浮燥与混乱的一剂良方,他崇尚一种审美的宁静心态。在贝娄后来写的评论文章“精神涣散的公众”里,他在谈到华兹华斯时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认为“审美的贯注会把患得患失的世界摆正位置”[31]。而这种对经典在世道人心教化中的积极作用的认同显然是贝娄在写作《洪堡的礼物》时对莎士比亚进行诸多的借鉴和引用的主要动机之一。

注释:

[1]董小英:《再登巴别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三联书社,1995年,第103页。

[2]罗婷:《克里斯特瓦的诗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86页。

[3][4][5][8][9][10][11][12][15][17][18][19][20][21][25][30]贝娄:《洪堡的礼物》,第29页,第33页,第187页,第35页, 第34页第9页,第159页,第153页,第236页,第187页,第104页,第140页,第138页,第396页,第420页,蒲隆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6]施咸荣:《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

[7]祝平:“从《洪堡的礼物》看物质主义对艺术心灵的摧残与腐蚀”,载《名作欣赏》2008年第1期。

[9]Ellen Pifer,Saul Bellow Against the Grain,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0,p.145.

[13][14]莎士比亚:《李尔王》,第9页,第69页,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16][程锡麟:“西特林的思与忧—《洪堡的礼物》主题试析”,载《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4期。

[22]哈罗德·布罗姆:《西方正典》,第437页,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23]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503页,

[24]乔国强:《美国犹太文学》第342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26]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第131页,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7][28][31]贝娄:《索尔·贝娄全集》(第14卷),第193页,第196页,第193页,宋兆琳主编,[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宁东,广东医学院外语教研室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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