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背后的故事

2009-04-08 08:45邢秀玲
文学自由谈 2009年2期
关键词:环湖志军藏獒

邢秀玲

一部书名毫不香艳,封面也够不上华美的长篇小说《藏獒》,却在当年图书市场创下销售数十万册的佳绩。接着,又荣获一系列官方与非官方的文学奖项。说明这部长篇小说不仅受到读者的喜爱,也得到了专家们的肯定和认可。

本书作者杨志军曾经是我的同事,他为人一贯低调,不搞炒作,不事张扬,很少在媒体露面。许多读者对他并不熟悉,还以为是个“文坛新秀”,其实,他在1988年,就获得过“全国文学新人奖”,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等20余部。如果溯岁月之河流而上,早在30年前,他已经开始了文学创作。

记得那是1980年夏日的一个周末,我正在忙家务,他和另一位写诗的同学燎原(现已成为著名诗评家)到我家来了。那时的我,已在《青海日报》当了七八年的副刊编辑,经常有年轻作者上门“求教”,虽谈不上有求必应,一般也能和颜悦色,热情相待。陪他来的燎原和我相熟,交谈甚欢,初次见面的杨志军却很少开口,显得十分腼腆。他俩走后,我翻了翻那叠杨志军留下的《校园诗抄》,觉得学生腔比较浓,加之文艺部的诗稿多如雪片,只选编了两首,后因版面有限,终未能面世。

一年后,大学毕业的杨志军分配到《青海日报》社文艺部,成了我的同事。志军依然是那副腼腆憨厚的样子,给人留下不擅辞令的印象(后来发现口才极好,能言善辩)。直到半年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父亲是时任青海省文联副主席的古洪(后调到省科协任副主席),曾经是《青海日报》最早的记者之一。靠着这些背景,他可以在报社谋得很好的位置,即使当一名副刊编辑,也是不错的选择,既轻松又愉快,经常可以受邀看戏看电影,何乐而不为!或许,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对副刊情有独钟,很为这份令人羡慕的职业而庆幸。

然而,志存高远的杨志军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副刊编辑只当了一年,便要求调到农牧部,在农业区和环湖地区跑一段采访后,又主动申请到牧业区当常驻记者,一竿子插到了最遥远的“三江源”玉树州。那里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区,冬季长达8个月之久,山峰终年积雪,天寒地冻。穿皮袄、吃糌粑、放牛羊、喝烈酒,就是牧区日常生活的全部内容。别人看来苦不堪言,难以忍受,志军却无怨无悔,乐此不疲。他很少待在州委所在地结古镇,而是一头扎在更加边远的基层,经常在杂多草原、曲麻莱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谦草原等地活动。他有时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有时住在寺院的僧舍里,穿着藏袍,骑着老马,参加所有的牧业劳动和热闹的喜庆活动及神秘的佛事活动。他和牧民完全打成一片,喝酒、吃肉、放牧、喂狗,帮助牧民解决邻里纠纷、家庭矛盾;倾听热巴(藏区民间艺人)讲述神话故事和草原传奇……有一次,他喝多了青稞酒,醉倒在草原上,守夜的藏獒傍着他睡,他也搂着它直到天亮……从此,牧民和他更亲了,他和藏獒更近了。

或许,这段生活正是培育《藏獒》的沃土,尽管这部书直到2005年才出版,其实,书中的许多情节早就烂熟于心,历历在目。正因为孕育时间如此之久,才能一挥而就,一气呵成,如有神助,27万字的作品,只用五个月就写完改定了。而且一扫过去略显艰涩的文风,整部书晓畅明白,文字灵动,结构严谨,细节精彩,令人叹服。正如评论家李建军所言:“《藏獒》显示的文学才华、生活积累、思想深度及哲学素养,已经不缺大家风范。”

几年常驻牧业区的经历,为志军打下了雄厚的基础,变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富矿,为他以后的“荒原系列”和“藏獒系列”提供了足够的储备。当然,志军的起点也很高,1985年推出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大湖断裂》就出手不凡,在青海文坛引起了轰动。对于这部反映青海湖生态危机的作品,有人大加赞赏;也有人公开指责,认为作者“哗众取宠”、“危言耸听”,视他为“大战风车的当代唐·吉诃德”……“义正辞严”地正告他:“你这是胡扯!青海湖环一周一千里,这么大的湖怎么会断裂?”

然而,16年后,据《京华时报》报道:“青海湖卫星影像图显示,举世闻名的中国最大咸水湖分离出了两个新的子湖。”也就是说,青海湖从中间断裂了,断裂成好几个湖了(加上原来湖东岸的两个子湖,现在已有了四个子湖)。时间终于证明:“大湖断裂”并非虚妄之辞,如果不采取措施,保护和治理生态环境,任凭水位下降,风沙侵袭,沙堤延伸,大湖还会继续断裂下去,断裂成若干个子湖,然后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只留下无奈的凭吊和深深的怀念……

《大湖断裂》问世两年之后,志军在《当代》发表了中篇小说《环湖崩溃》,这部振聋发聩之作,在为他赢得“当代文学奖”之同时,也再次引起了争议。那些破坏过青海湖生态环境的人,攻击这部作品“歪曲了历史,夸大了污点,侮辱了草原”……其实,志军并不想为闻名遐迩的青海湖抹黑,他是在为日趋恶化的生态环境而疾呼!来去匆匆的旅游者看到的仅仅是青海湖的美丽与浩瀚,而他作为常年累月奔波在环湖草原的记者,有机会听到和看到了青海湖从丰沛走向衰弱的历史: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大面积的开荒地给环湖草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加上植被破坏,河流枯竭,人口不断增加,牲畜严重超载,原始的生态已荡然无存,土地沙漠化速度惊人,蔓延之势致使无边的荒漠已代替了无边的草原,飞来的沙山座座相连,宛若海浪。在沙漠肆无忌惮的进攻下,广袤的环湖草原岌岌可危,浩淼的青海湖日趋萎缩,总有一天,我们将面对卵石裸露的老湖底,流下悔恨的眼泪……

如果说,志军的文学天分和勤奋精神足以令人折服,那么,他敢于讲真话的胆识和勇气,更加令人钦佩,而字里行间的批判锋芒和忧患意识也实属难得。西部环境的恶化已是不争的事实,可那些听惯了谀词的地方官员不愿听到警策之言,而急功近利的作家们也不愿触及“敏感问题”。一味较真的杨志军终于又惹上麻烦,一部《江河源隐秘春秋》的长篇小说,因内容涉及某些单位的“机密”,更大的压力落到了他头上,保护他的单位领导也无能为力,他几乎被逼到了绝境……不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一扇大门为他关闭后,另一扇窗户向他洞开了。志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高原,来到黄海之滨的青岛,供职于一家报纸,继续他的创作生涯。

1996年,我回故乡青海探亲,志军也从岛城回到西宁,昔日的老同事们为我俩设宴接风,大家抚今忆昔,感慨万千。志军仍像往日一样,沉默寡言,只字未提即将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荒原系列”(7部长篇小说),也丝毫未露出迁居海滨城市的优越感。我还发现,他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只对着土豆、蕃茄、凉粉等素菜下箸,似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素食主义者,抑或皈依佛教,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或许,他和青藏高原上一路磕着等身头,朝拜布达拉宫或冈日波钦的信徒一样,不畏艰辛,百折不挠,虔诚而坚韧地向心中的圣地走去……记得他在过去写的一篇散文中坦陈:“我原来是属于冰天雪地的,属于高寒带的洁白,属于虚静澄澈的所在;我应该生活在雪线之上,应该是一只孤傲的雪豹、一朵冰香的雪莲、一丛绝尘的雪柳,我想回到宁静的冈日波钦那慈爱的山怀里头去。那是我的家,是一个比故乡的城市更温馨更干净的家,是一个没有欺诈没有蒙骗没有恐怖的家,是一个充满了和平、宁静、光明的家。”

这段极富诗意的文字,既是他心灵的独白,也是他坚守寂寞,甘于淡泊的内在原因。即使《藏獒》使他一鸣惊人,财源滚滚,他依然如故,不骄不躁,不图虚名,连参加全国作代会的名额也懒得去争。一位记者采访时问他:“《藏獒》出版后,您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您是如何面对成功的?”志军从容地回答:“我的生活没有变化,我不喜欢大场面,反感张扬,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写作,但有时候也会高兴,就是听到有人说‘你的书是我一口气读完的……”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志军当年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让他战胜了人生的某些厄难,也让他不改初衷,潜心创作,将那块神秘而壮阔的青藏高原继续发示给读者,引起更多的人关注她、热爱她、保护她、敬畏她,让她重现超尘脱俗的仪态和举世无双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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