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走入“大读者”

2009-04-08 08:45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09年2期
关键词:朴素作家读书

毛志成

高品位的读者是靠谁培养出来的?回答是:靠高品位的作家及其作品培养出来的。高品位的作家是靠谁培养出来的?回答是:靠高品位的读者和与之相应的阅读品位培养出来的。这样的读者就叫“大读者”。

人们只知道大读者绝不能在庸俗作家占主体的文化空间中产生,但不知道在低俗读者遍世的环境中,也很难耸立起名副其实的大作家。

因此,在读者趋附于作家的同时,作家也应当力求向大读者趋近,因为高品位的大读者是作家的真师、恩师!

眼下,有资格泛称“读者”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到史无前例!古代曾是文盲天下,能识字、能读文章的人(即能称之为读者的人)少之又少。当然,那时能称之为文人尤其能被誉为诗人、作家的人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今天则不同了,如果将读过小学语文课本、读过一两本书、读过各类报刊杂志的人都称为读者的话,读者的数量至少占人口的三分之二。同样,仅仅将中国历代各级作家协会的会员加在一起,再加上没有加入过任何作协而又确实名副其实的作家,总量上说个“千千万万”毫不过分。于是,有阅读能力的人不妨称之为“读者族”,有写作能力的人不妨称之为“作家族”。

读者族中有各式各样的“小”读者,包括年龄小、读书少或趣味低俗的读者。他们之中,虽然也有不乏阅读量极大甚而天天见到书籍、报刊、杂志就滥读不止的人,但那样的读者不能称之为“大”读者而只能算是“小”读者。而大读者的“大”,至少有三个标志:一,阅读是有选择的,不一定一味去读“新书新文”但必须去读有真知真见的作品;二,对那些被视为佳作的书或文,在阅读量上也高于常人;三,这一点尤为重要:只是去读而绝不去写些什么,至多只是与人谈谈对作品、作家的评议,以及对历史、对现实的认识和感悟。若是将读瘾的一大半转化为写瘾,那就不叫读者而忙于去当作家了。

我有不少这样的朋友,他们之中有的年纪很大,是离退休的老干部、老教师、老编辑、老艺人,也有年轻甚而年少的大学生、中学生,还有普普通通的职员或工人。只因为他们酷爱读书,闲下来也喜欢谈谈包括读书在内的各种事情,我与他们便成了常聚之友。起初,我当然是主讲人或权威发言人。但讲得太多了,太频了,想不陷于老生常谈也很难。时间久了,我也自觉起来,少说甚而不说,只听他们的“自由谈”。这时我才明白:正因为他们不是搞文学或史学的专业人士,而是随心所欲的读者和听众,看问题没有框框,故而见识总有这样那样的特见,使我耳目一新。

例如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干部,是个经历了战争、土改以及后来的多种“运动”的人。闲下来,也用了不少的时间去读当代(包括前几十年)的小说。但他和我谈话时,对当年那些小说的大体印象是:“写得挺热闹,编得也很有意思,当评书来听蛮好。可我是有实际经历的人,拿小说里的人和事和我的实际经历一对照,我才知道作家的本事就是编,与实际的人和事不相干!”他给我讲了不少他亲见的人是什么模样,如实实在在的军人、干部、农民、工人、文人,以及地主、富农、资本家,和后来被定成的“右派”、“反动分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对小说里的人好像都不熟悉,而他亲身接触过的人又好像并未写进书里。

我为什么认为他是“大读者”呢?因为他比很多人更会读书,而且他真正做到了用“心”去读书。

我还有一位老友,是职业编辑。他本人并不搞写作,只是个很虔诚、很敬业的编辑匠。但他在编发我的一部涉及文史知识的稿子时,给我寄来他的修改稿,我实在惊愕了。他不但为我订正了许多用之不妥的词、字、标点,还在某些牵涉到历史资料的章节之旁写了很多提示,如某历史人物“生卒不准,请再查阅一下”;如某历史事件“发生地点称之为某省,这是泛指,不精确,请精确到市、县”;如某语句“意思较多歧义,请选用另外的语句”;另如此标点“虽无误但不是最佳的,能否换成……”

我的这位老友在与我进行随意的闲谈时,涉及的知识和见识比我广博得多,也深刻得多。但他只是个编辑,没写过什么作品。你能不崇敬他吗?能不承认他是大读者么?

连二十几岁的青年或十几岁的少年,只因为他的读书量大,新知识、新观念的广博度和鲜活度都比我强,只是还没有着手写作,我也必须承认他是大读者。

连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业余时间读些文学作品,他只凭感觉对该作品的内容进行随意性的评点,但说出的看法大出我的意外,我也誉其为大读者。

至于只搞某专业(如搞自然科学,以及搞史学、考据学、语言学、文字学等等)的学者、专家,主要精力不是研究文学,只将阅读文学作品当成业余爱好或消遣。但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将文学看成一业,闲谈文学时是无意的,只靠感觉,说话时也属于自由式的评议,但他说出的话恰恰有作家也未发现出的独特见解,我也必须将该人看成大读者。

反倒是专心致志、为文而文的作家,囿于文学本身,别无旁顾,写出的作品或说出的道理很可能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嫌。

大读者太多了!而且,他们是养育和培训大作家的第一基地。其中有的人有过著述,但也有很多人却没有任何著述,只是读者而已。但这样的读者中,为什么有人却是品位极高的大读者?因为他们把文化知识或文学感悟转化成了真正的思维营养或行为素养。同是皇帝、重臣和官吏,以及富翁或各式名人,虽然不乏丑恶者流,但其中的仁者或贤者一定首先是有较高品位的读者。连读者都没有当过的人,绝不可能成为明君或贤臣,廉吏或儒商,义士或雅士。平民百姓也一样,虽然当年曾有过“文盲神圣”的时代,还将不读书、无文化加封为“革命派”,尤其是认为这样的文盲或半文盲居然有本领去搞以“文化”命名的“大革命”,这简直是神话兼鬼话了!

今天也有三种人:一,读书量很少但读了一点书就四下里炫耀“文化素质很高”的人,这种人里既有政府官员又有捞到各种职称的文化界、教育界人士;二,稍读几本书便四下里“讲学”,将随意性的发挥和哗众式的杂侃当成高深学者的人;三,读了很多书但误把常识当学识的人。上述的人,都属于“小”读者。而真正的大读者,特征也有三:一,越是读了大量的书越感到自己仍然远不如前人“已知”的人;二,读书越多越能判断知识真伪和见识高低的人;三,读了书之后立足于付之于有效实践的人。

总之,不读书或读之甚少的人,绝不能成为大读者。读书虽多但一大半精力用之于卖弄博学多才,而本身却没有取得任何真感受、真收获的人,也仍然算是“小”读者。

在现代,人要想博览群书,特别是想“读尽天下书”,是根本不可能。因此读了几本确实品位高、见识深、益己益人而且益世的书,就算是没白读、没滥读。读书之后只要使自己有实实在在的提高,就可能是大读者。与之相反的,即使当了一辈子“书虫”,也是“小”读者。

而什么是小作家呢?标志之一就是与“小”读者沆瀣一气,气味相投,互相拥抱。也就是说:用庸俗的作品催化出读者的庸俗趣味并使之成了积习,而庸俗的读者也促动了小作家的庸俗惯性。两者互相联姻,就成了小作家的盛世和大作家的旷地。

什么是大作家?人们常常理解为当年的“红”作家和今天的“火”作家。换句话来说就是出大名的作家,或挣大钱的作家。但那是误解,至少是偏见。相反,大作家恰恰是大腔调、大架子、大威风、大神气的天敌!真正的大作家,无非是正气、大气、才气的总和。而基本品格又只有一个,这就是朴素,包括朴素的理性认识和朴素的感性体验,包括朴素的思想和朴素的文采。

只要有朴素品格做骨架和骨髓,无论写大事或写小事,无论使用大笔墨还是使用小笔墨,无论是大声呐喊还是小声低吟,也无论作品表现为大篇幅还是表现为小篇章,都是大作家!这样的作家,可以是站在领奖台上、讲坛之中像大学者的人,也可以是夹在平民中像土里土气农民的人。他们为什么“大”?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对世界有真实的大爱,认识社会时有真实的大智。有的作家为什么“小”?原因之一恰恰是因为他们追求和陶醉的是各式虚假的“大”!真正的大,都是无痕的。

眼下是追大、攀大、摆大、装大的世风之一,也是文风之一。那样的作家真有大感悟、大思考、大文采么?可疑。反倒是:文人的架子小一点,神气小一点,口气小一点,语言霸权小一点,作秀的比例小一点,说不定于无形之中就成为真正的大作家了。

古今的真正大读者,在数量上常常是作家的百倍千倍,他们才是文坛的无形梁柱、真正支架。不少的优秀名著曾被官方封杀过,焚烧过,但为什么依然暗中流传和再度盛行?只因为真正的大读者仍在,仍奋力救护。作家只有走近这样的读者,亲近这样的读者,深深进入这样的读者,自己才有可能挺拔成为优质的大作家。

当前作家争夺读者、抢占读者、煽动读者的现象不少,这也和演艺明星争夺观众、纠集“发烧族”一样,都不是正常现象。对读者、观众的占有量大,蛊惑力强,并不意味着自己的素养高或本领大。而素养高、本领大的真正标志,首先在于对高品位读者的走近和走进。而与此同时,也包括对某些低俗对象的远离,至少绝不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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