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的文章,令人折服的同时,又觉望尘莫及。这一篇,亦同样精妙绝伦。发排之前,恰逢文友来访。此君曾遍游欧美,饱读诗书,素来藐视名家,不肯轻易服人,对本刊多年纠缠李国文,并奉为“特约”嘉宾,颇多怪话。待这位才子坐定,递上《当下文学的关键词》,荐其一读。他先还调皮,坐椅乱响;随之安静,时而笑出声来。及至最后,面露赧颜:“嗨,怪只怪,往日读李,心浮气躁,竟认金为铜,贻笑大方矣。”言毕翻检旧刊,凡有国文先生文字者,尽皆搜刮而去。
·责 编·
蘼芜之叹
我们都读过这首很具戏剧性的古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样一个有男有女,有怜有怨的故事,要落在当代才子手里,爱情啊,三角啊,眼泪啊,婚变啊,再洒上一大把色情胡椒面,至少可以铺陈出来一部凄清婉丽,绝梦离愁的小长篇。古人尚简约,今人好铺张,因为古人无稿费一说,多写未必多得;今人以字计酬,越注水,越废话,收入也就越多。所以这位古代的无名诗人,只用了四组五言,共十六句,计八十个字,就把整个剧情充分地而且完美地表现出来。
诗中出场人物为一对离异了的夫妻,还有一个未出场的女人,就是前夫后娶的妻子。惜墨如金的古人,能够在这样短促的篇幅里,几乎是活灵活现的,写出他俩的对话交流,回忆感慨,写出女方被抛弃的不满,写出男方悔不迭的遗憾,虽未写出,但绝对可以体会到的,那位在家里辛勤劳作着的续弦,恐怕也未必多么快活的光景。这篇《上山采蘼芜》,实在是中国诗歌艺术的一篇精品,令读者有身临其境的贴近感,有如闻其声的亲切感,难怪千百年来,被人传诵不已。
此诗虽平白如话,但引人入胜,虽词语率直,但精练牵情,这告诉我们一个写作上的真理,好的文学作品,总是最简单的,最清晰的,而且是一字不易的。通篇没有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也没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字。大概,越没有本事的作者,才故弄玄虚,才不知所云,才水裆尿裤,才像小脚娘子的裹脚布,没完没了地扯个没完。
蘼芜这种植物,又名蕲 ,江蓠,据辞书解释,苗似芎 ,叶似当归,香似白芷,茎似剑茅,是一种芬芳类香草植物。这位妇女去山上采撷蘼芜的鲜叶,回来以后,于阴凉处风干,可以作为香囊的填充物。她为什么要到山上去采这种植物呢?这是作者不愿意写出来,也不想直白地告诉读者的隐情。其实,正是这位妇女所以离异,所以遭丈夫抛弃的原因。
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所以,古代育龄妇女多用这种内填蘼芜的香囊来佩带。因为古人对于诞育子嗣,传种接代,视为夫妻,家庭,宗族间的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封建社会里,对娶进门的媳妇,所规定的“七出”,只要犯了其中一条,就被逐出家门。而不育,则是这不成文法律的第一条。凡不能生小孩的妻子,早晚是要被解除婚约,送回娘家的。
这位上山采蘼芜的妇女,就是因为不能为丈夫生下一男半女,而不得不跟他分手,自己单独生活。然而,可怜的她又并不甘心这种永远不能生育的现状,因此,就抱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到山上来采这种也许能给她带来福音的香草了。所以,“蘼芜之叹”,曾经流行于古人口边的成语,就是对应该生育而不能生育的妇女,所表示的无可奈何的遗憾了。
现在提倡计划生育,已经几乎无人再发出这样的感慨了。
不过,话说回来,“蘼芜之叹”,也不是没有现实意义,至少在当下文学状态中,属于精神产品方面,还是一个关键词。
作家很多,但写出成功作品的作家,并不很多。
有的作家,光开花,不结果,徒有其名;
有的作家,也开花,也结果,或虚张声势,或煞有介事,就是挂不住果;
有的作家,开了花,结了果,也挂住了,可长出来是歪瓜裂枣,不登大雅之堂;
更有一类作家,压根儿不开花,不结果,更谈不上挂果。可一年到头,老是在文坛上,挺着个肚子,作临盆状,晃来晃去……
看来,作家拿不出作品,拿不出令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和妇女不能怀孕,无法生育,缺子乏嗣一样,也是存在着这种“蘼芜之叹”的危机。
江郎才尽
文人最最忌讳的一点,就是你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阁下已经江郎才尽了!即使这位作家或诗人,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你无话不可以言说的伙伴,你也不能口没遮拦地宣布他文学的死亡。
才尽,以自来水为例,有下列三类情况:
一,本来水管里哗哗地流着水,突然,断了,一滴水也流不出来了。
二,那水管原来的流量就有限,此刻,终于告罄,再也无水可以流出来了。
三,水管倒是流一点水,可混浊锈蚀,水质恶劣。现在,终于连一滴黄汤也不再流出来了。
因此,第一类的才尽,天鹅仰吭,从此绝响,不免为之惋惜;第二类的才尽,苟延残喘,回天乏力,惟有寄予同情;第三类的才尽,其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从此不再制造污染,大家应该鞠躬致敬才是。
但是,作家的自尊,作家的面子,无论属于哪一类的才尽,这关键词是不能当他的面说出口的。
若是此人并无才尽的感觉,还在挣扎,还在扑腾,不过写得不如以前,或大不如以前,但他仍在炮制,仍在卖力,长篇短篇,轮换出击,随笔散文,大小由之,回忆自传,层出不穷,花边文学,屡见报端,不但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甚至还有评论家聚集在多功能厅里,排排坐,吃果果地叫好,聚集在报纸版面上,大家穿一条裤子,发出一个声音地叫好。那你这样说,此人会视为莫大的污辱。
虽然,当下的中国文坛,那些经常见诸报端的文学名家,十之七八,或十之八九,即使不江郎才尽的话,基本上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花期已过,这是历史的必然。辉煌不再,也是新陈代谢的法则。作家封笔,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农民老了,便不再扶犁,跟在牛屁股后面莳田;工人老了,便不再上班,跟机器马达打交道。但文人老了,却总是不肯放下手中的笔,这是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尽管写不出,也写不好,尽管有雄心写大部头,而苦于阳萎不举,尽管有壮志写不朽作,而腹中空空如也。但没有一个文人,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会承认自己江郎才尽的。
因此,一位文人,敢于坦言自己文学之路走到头的勇气,那实在是了不起的。
因此,你还不得不佩服中外古今第一人,宣布自己才尽的南北朝时的江淹先生。
出仕过宋、齐、梁三朝的江淹(444-505),早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一生写作很多,不过流传很少。多而滥,不如少而精,少而精,不如只言片句,永远被读者挂在口边,那就叫不朽了。江淹的一篇《恨赋》,一篇《别赋》,可以说是他的两张传诵千古,历久不衰的文学名片。一个文人能在文学史上,留下这样两篇站得住脚的作品,也就称得上不朽了。这两篇赋,开头的警策句,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恨赋》为“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别赋》更概括,更简单,一下就击中你的心灵。“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所以,江淹的这两篇代表作,只消目读一过,便很难忘却。
赋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到南北朝已渐渐式微,但江淹却鲁殿灵光,枇杷晚翠,使这一样式的文体,迸发出灿烂的光华。
研究者认为江淹写作此一系列愁恨主题的赋,应该是在升明元年(477)被萧道成赏识重用之前。因为他在刘宋朝任职时,颇不得意。不但被贬黜放逐过,还蒙冤入狱过,只有饱尝失意之苦,流放之难,生离之痛,死别之恨,才能写出真实的感情,深刻的体会。萧道成篡宋为齐后,江淹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历任显职,曾做过睥睨一方的御史中丞(相当于纪检委),弹劾过不少高官。他的文友萧衍篡齐为梁后,继续重用,官到金紫光禄大夫。自从江淹节节上升以后,虽然还写了不少诗赋,好像再无什么出色的作品。所以,他的存世作品,少有升明年后的。有人推断,一是他自己觉得不成样子,不好意思,未收入集中;二是别人也觉得不成样子,替他不好意思,遂从集中抽出。
于是,就出现了文学史上“江郎才尽”,这个独一无二的成语故事。
《南史·江淹传》:“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464-508,稍晚于江淹的梁朝文人)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
“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钟嵘的《诗品》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估计江淹不止一次向他人讲过他编出来的这个梦,而且此公官做大了,也不太在乎撒谎必须撒圆的规矩。一回一个版本,才出现这种记载的不同。
对于江淹这种“才尽”的说法,研究者认为,因为齐、梁“永明体”带来的创作新风,转移着读者的欣赏习惯。江淹跟不上文学潮流的转型,遂落伍于文学发展,才编出这段哄别人更哄自己的梦话。说张协(字景阳,西晋重要文人)把给江淹的锦缎,给予了新秀丘迟。也有另外一种说法,他发达了,他显贵了,他被权力腐蚀了,再也不肯在文学下力气,用功夫了。于是,说来也是蛮阿Q式的,编出来这样一个挺有美感,挺有想像力,其实是自欺欺人的梦,下了台阶。
不过,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拥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创作灵感,更不可能拥有一张上帝开给他的可以无限支取才华的支票。因此,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不面临着“江郎才尽”的这一天。只是有些人,比较不要脸,或者,相当不要脸,挂着作家的胸卡,在文坛装孙子罢了。
博士买驴
“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这句话出自南北朝时颜子推的《家训》;接着又说,“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这位古人显然属于老派的诗人或作家,参加作协至少三十年以上,而且是现实主义文学观点的倡导者、实行者,强调文以载道,主张使命感,责任感的文人。他看到这位博士和他写的买驴契,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休克过去。
但颜老不知道,如果这位写买驴契的博士官,生在当代,要是写小说,作诗歌,其天马行空之不着边际,其洋洋洒洒之废话连篇,其贫嘴聒舌之空洞无物,其一无主题,二无人物,三无故事的空灵境界,不知该怎样叫座?怎样畅销?你颜老先生的书,顶多万儿八千,人家写的那些让你休克的东西,印数至少是您的十倍百倍。再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这种空手道,老先生您想玩,还未必玩得来呢。
有时候,看到一些同行,屡屡发难于80后,90后,网络写手,而总是碰壁,挡驾,回击,甚至遭到辱骂。我从来不赞成这种自讨没趣的行为。第一,你不是文坛主管,第二,你不是文学教父,第三,你连你自己的儿子、孙子都管不了,管不好,焉及其他?第四,话又说回来了,谁授权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呢?过去,按文学史的惯例,以三十年为一代。如今,时代在飞速发展,事物在急剧变化,以二十年为一代,以十年为一代,已是不可阻挡的潮流。你的光辉,你的光荣,你的光环,已经是上一代,上两代的老皇历;你的作品,你的读者,都镌刻着你们那个时代的徽记。同样,80后,90后,网络写手,也镌刻着他们这个时代的徽记。谁也不能代替谁,谁也不能抹煞谁,了解这一点,也许就没脾气了。
南北朝的博士官,和现代意义的博士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博士,称得上真正的博,而现今的博士,只是他专业领域中的博。但今之博士,古之博士,有学问这一点上是无庸置疑的。但有学问的人,也有其学问太多的呆气,这位博士到牛马市上买一条驴,银货两讫,也就拉倒,立一字契,无非免得悔约而已,值得洋洋洒洒,写上三大篇纸,而三大篇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硬是没有接触到这篇作品的主角,那头正在牲口市里嚼着刍豆的毛驴。这等超人,其空手道功夫,恐怕不能不令时下流行的作家望洋兴叹,走俏的诗人自愧弗如。
要知道,书卷三纸,未有驴字的博士,是那个不太正经时代的产物。晋隋之间的169年间,南北双方,既有夺城掠地、生灵涂炭的战争,也有相安无事,互派来使的和平。那个写过《哀江南赋》的庾信,就担任过梁国驻西魏的大使。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两边都同样地歌舞升平,吟诗唱和。游山逛水,欢宴不断,而江南,斯风犹盛。如梁简文帝萧纲,就大力提倡写淫艳的“宫体诗”,搞色情文学;如梁元帝萧绎,颜之推曾经侍候过的君主,最后失败时,归咎于自己读书太多,才丢了江山,一气之下,把历年收集的书籍数十万卷,付之一炬。这些人,只要战火不烧到屋檐下,利刃不架在脖子上,都是玩文学的好手。
整个社会,从统治阶层,到豪门贵族,到诗人士子,到小康人家,竞相侈靡,贪图安逸,淫奢享乐,竞逐豪华。在这种风气下,指望文学能写出有质量、有分量、有力量的东西,是不大可能的。那位当大使的庾信,后来由于战乱阻隔,逗留北方,不得回归,在怀念故国和感伤身世的情绪中,才形成苍劲悲凉的独特诗风。杜甫称“庾信文章老更成”,指的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当他尚未奉命出使北朝,与另一位也是青春偶像派诗人徐陵,擅写绮丽诗文,领江南文坛之风骚,群起仿效,号曰“徐庾体”。在那个不太正经的年代里,大家也曾经趋之若鹜,蔚为风气的。
这使人不由得琢磨,时代的美满丰足,生活的安逸享受,社会的快活自在,精神的优哉游哉,对作家而言,是好事呢?还是坏事?曹雪芹为什么在喝莲叶羹时不写《红楼梦》,偏要饿到只有稀粥咸菜可吃时才写?这就证明,饿,不一定就产生文学,但饿不到死的程度,那时发出来的声音,可能靠真正的文学近些。然而吃饱以后,一定就要玩文学了。由于吃饱以后,血液都跑到胃肠中去帮着消化,脑子必然缺血,两眼必然犯困,灵感必然停滞,下笔必然无神。南北朝文学,比之他朝,相对来讲,较少巨匠力作的主要原因,是不是与那时太轻松,太舒服的日子,使作家激素亢奋,沉溺声色,耽于床笫?是不是与那时太甜美,太甘醇的生活,使诗人营养丰富,过饱食困,昏昏欲睡?作家太老爷化,诗人太少爷化,评论家太大爷化,都不利于文学的进步。
南北朝的文学总势,前不如汉,后不如唐。看来,作家们太潇洒了,神采俊逸,风流倜傥,是会有的,但指望深沉凝重,翔实真诚,就未必如此了。酒足饭饱,一劲儿打嗝,是无法体会饥饿是什么滋味的;帷幄重裘,薰笼香浓,哪里能知道数九寒天薄衣单衫的可怜。对作家来讲,太快活了,说不定倒是文学的厄运。文人太快活了,写东西就玩形式,就耍技巧,就讲性灵,就要搞一些肤浅的花样。自然,精致的把戏,散淡的笔墨,隽永的余韵,这也是需要的,甚至不可少的。若全是清一色的黄钟大吕,也是会令读者头疼的。文学,既不能全是沉甸甸的,也不能全是轻飘飘的。一个时代,最后留下来的全都是像《花间集》那类男情女爱,勾肩搭臂,闻香钉梢,床帷嬉戏的作品,怕会给后世的读者生出许多错觉。似乎王建、王衍的前蜀,是五代十国时一块伊甸园,只有一丝不挂的亚当和夏娃似的,那当然是天大的误会。
当下的文学,还是要给读者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即使玩文学,也应该玩出一点真名堂来。若写了三大篇纸,硬是不见驴,读者就要骂街了。
好好先生
汉语的伟大,在于它一直不断地进行着新陈代谢的过程。所以,一批一批的新鲜词汇,出现在你的眼前,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不习惯,也得习惯;一批一批的古老词汇,退出历史舞台,脱离使用领域,你不认可,也得认可,你不舍得,也得舍得。语言更迭程度之快,词汇变化频率之高,这说明汉语具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与“好好先生”同义的“司马称好”,不能算是一条成语,只能作为一个典故,从魏晋时起,到明清年间,流行过两千多年。现在,基本上已成为古董,不但无人使用,恐怕连知之者也很少了。
这种语言上的吐故纳新现象,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在《汉语大词典》的第三卷中,第65页,仍可找到这个木乃伊式的词条,现抄在下面,聊供参考:
[司马称好](称chēng,好hǎo)五代李瀚《蒙求》诗“司马称好”徐子光集注:“(后汉司马徽)口不谈人之过。与人语,莫问好恶,皆言好。有乡人问徽安否?答曰好。有人自陈子死,答曰大好。妻责之曰:人以君有德,故相告,何忽闻人子死,便言好!徽曰:卿言亦大好。”后因以喻指老好人是非不分,事理不明。
称好,有四个层次:
第一,常见者——出于社交场合的人情之常,斯为礼貌。
第二,不罕见者——越过应酬的礼貌程度,不顾事实,一味称好,令人生出伪善之感。
第三,并不偶见者——其实不好,硬要称好,显然别有隐衷,否则不会如此用心良苦,瞪着眼说瞎话。
第四,虽鲜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者——大家都觉得不应称好,他偏拗着称好;他本人也觉得不应称好,可还是嘴硬称好,那大概属于居心叵测,意有所图的交易行为。
《世说新语》载,“颍川司马徽有知人之鉴”。所以,他活在今天,他最适合的职业,恐怕应该去当一个评论家,比较对路。估计我们会不断地在作品座谈会上,聆听他赞誉不绝的发言,在宴会饭局上,领教他食欲大开的胃口。因为当下的文学界,在主流评论家中间,这个“司马称好”的典故,仍是一个关键词,所以这位好好先生,真干这一行,红包应该不会少拿。可在后汉天下大乱时期,此人恐怕不算太得意,但也不能算不得意的泛泛之流了。《世说新语》载:“南郡庞士元闻司马德操在颍川,故二千里候之。至,遇德操采桑(估计那时即使写评论文章,也拿不到稿费),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对他的处境,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在《三国演义》这部书的第35回中,我们也见识过他,人称水镜先生。
任何时代,既当名士,又当隐士,很难两全。做名士,很难,得有相当的精神优势,否则,一唬不了大众,二骗不了当局;而做隐士,更难,得有相当的物质基础,否则,一填不饱肚子,二养不活家小。刘备跃马檀溪,逃出蔡瑁暗算,策马南漳,曾在他的庄上歇脚。看来,此公名士兼隐士,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估计他的好好先生政策,比较成功,比较有效。
在这个世界上,撅嘴的骡子,卖个驴价钱者,有;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者,有;死爹哭妈,长一张乌鸦嘴者,有。但也在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灵活的人,不守着一棵树吊死的人,掌握达尔文适者生存论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这位水镜先生就是一个典范。据《世说新语》,其中引《司马徽别传》所载:“徽字德操,颍川阳翟人。有人伦鉴识。居荆州,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谈议。时人有以人物问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辄言‘佳。其妇谏曰:‘人质所疑,君宜辨论,而一皆言佳,岂人所以咨君之意乎!徽曰:‘如君所言,亦复佳。其婉约逊遁如此。尝有妄认徽猪者,便推与之;后得其猪,叩头来还,徽又厚辞谢之。” 便知道“司马称好”,所以成为一个贬义词,因为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而是一种人生哲学,就不值得恭维了。
不过,我们替这位司马先生把一把脉,便知道他之这样做,是当时政治大背景使之然耳。
刘表此人,一无曹操的雄才大略,二无刘备的壮志鸿图,三无孙权的称霸野心。属于那种本事不大,毛病不小,但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僚,属于那种水平很低,能力很差,但相当自以为是的高干。司马徽在这样草包军阀的地盘上求生存,不好好先生,恐怕没他的好日子过。虽然如此,这位司马徽,未将诸葛亮介绍给刘表,而是郑重推荐给刘备:“伏龙、风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 还是这个司马徽,不是劝说徐庶继续投奔刘表,而是让他择人而事辅助刘备。“公怀王佐之才,奈何轻身往见刘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
看来,好好先生,是他的一面,原则精神,是他的另一面。
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1821-1877),是当时俄罗斯文坛的一个活跃人物。他与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一起编过《现代人》杂志,还与谢德林、叶利谢耶夫,合办过《祖国纪事》杂志。这些志同道合的人,构成19世纪60、70年代的俄罗斯文学的进步力量。按我们当下的说法,这个“圈子”,这批“哥儿们”,这些在精神上、理想上、追求上保持高度一致的诗人、作家、评论家,应该相当抱团,应该互相提携才对。然而,当他的写作不成功时,批评起来也是毫不客气,弄得他很败兴,差一点就想放弃写诗了。而当他写出成功作品时,朋友们也不吝称好,别林斯基甚至预言他是“将在文学上发生影响”的人。健康正确的文学批评,实事求是的文学风气,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当时的文学运动。好,应该得到肯定;不好,应该给予指正,这才是有希望的文学。
所以——
“蘼芜之叹”的写不出,很痛苦。
“江郎才尽”的写不好,更为痛苦。
“博士买驴”的玩空手道,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那是双重痛苦。
“司马称好”的一味捧场,志在红包,恐怕就是一个时代的大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