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她回过身来。
她回过身来。
她回过身来。
她是小渔。
她是扶桑。
她是王葡萄。
她回过身来,她是她们所有人的叠加。她是严歌苓,一个能化身为任何人的魔旦。
“严歌苓,生于上海,十二岁开始学习舞蹈,曾为军队歌舞团舞蹈演员……”
这个,我从最先看的《白蛇》里知道详细:“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说这话的,不就是严歌苓自己?她躲在白蛇的壳里。我在笔记本上抄写《白蛇》。抄下来的,就长到我头脑里去了,有时在心里说句话,都是她的口吻:“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苏……”她的人与文字,都被舞蹈塑形,我从此跟着她,练功时天上有了颗启明星。
那时候她的书还不好找,我在一家书店找出本《失眠人的艳遇》。这本书是1996年出的,很寂寞,像个失眠人,但事实上它囊括了严歌苓在台湾拿下一系列文学大奖的所有短篇。她在台湾红透半边天了,我们这边还没反应。1998年春风文艺给她出了一套文集。我看到一篇出版家写的文字,说筹划这套文集时,许多热心读者纷纷提供他们珍藏的严歌苓作品。原来严迷早就有了,散落各处,等待有朝一日的汇集。我们这边也不缺有眼光的人。
好作家我们不缺,我为什么独独爱严歌苓?不仅是文字审美观决定:紧致的、脱俗的、先声夺人的,我多年寻找,就是找她这样的文字,精妙到了极限,在悬崖边上跳舞。一般人爬不到那么高,远观峭壁,看着根本没路上去,逞强往上冲也不行,到了顶刹不住脚,会掉下去。然而她不偏不倚就站在悬崖边上,舞蹈优雅,宛如海明威那句名言:grace under pressure。我爱她也不仅因为她情怀的悲悯,对人性的洞悉。我知道她是那种人,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讲,不用担心不好意思、丢份儿。她有着上帝般的理解,天使的心——此二项是不是当作家的要件?我爱她更是因为别的,因为一种贴切。读她的人还不太多的时候我听到一种说法:严歌苓写得好,但是不“贴”。而我觉得她太贴了。“我们或许颇相同:为一份天生的、并不明确要施予谁的情感度着生命。”我读到这一句就知道,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每秒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博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这些句子,我多希望是我写的。我自己写不出,替我写出来的人,我就爱她。她那些获奖小说大多写于她的留学生时期,我从中得知她的艰难坚韧,也得知她的勤奋自律,她的失眠、伤感、孤独、自苦。她在《失眠人的艳遇》中渴望一个抽象的伴陪者,我可以做这个人,而她不必知道我。我陪她是空话,其实我是拉她陪我,她使我相信,一个人既然有这么好,他孤苦地坚持自己的好是会有好结果的。她每出来一篇新作我就读,再与她的旧作累积、整合,我构筑着我自己的严歌苓版图。
我想要是哪天碰上她,我是会叫她的——喜欢别的人,碰到了也不过看看,不出声,而远远望见她,我会追上去喊:“严歌苓!”我可能傻气地哭了,她完全不认识我,但她会答应,笑笑,有什么是她不懂的?我肯定能在人丛中一眼发现她。这幕场景没出现,因为我后来有了更好的、没法更好的跟她见面的机会。我问她,有没有人在街上把她认出来,她说,有啊。那么我想象中的情景还是发生了,只不过叫她的人不是我。
那天下午她坐在她的公寓里,把她新出的一套七册、有很多照片的文集送给我,在每一册上都题上字。
她题到有《魔旦》那一册时我说,你这篇写得简直着了魔啦。我荒疏了文字的时候就读这篇,把文字的感觉提醒一激灵。
她题到《无出路咖啡馆》时我说,我就觉得这个不好。
哦?她问,为什么?我说:“烂熟伤雅。”这个长篇我的观感是过头了,往悬崖外冲出去了。但不致坠落,依然在水准线以上。因为她写不到水准线以下去。
一见面就说许多话,我觉得她是我的熟人。她也说是:说我这么个人要来,她倒不怕。她本是个羞怯的人,朋友不多,老跟那几个熟人打交道。她那个让所有严迷都欢喜称道的美国丈夫还是她的幼儿园同学给她介绍的。他为了跟她结婚宁可辞去外交官不做,真是佳话。
我们聊到天黑,她留我吃晚饭,说她包的馄饨别处不会有,我不留,走了。她曾说她这辈子就两件事做得好:写作、烹饪,这句话使她做的菜成了悬念。她笔下的不少女性都精于烹饪,会干活,干活时身段流畅,“没有一个动作多余”,那就是她的投影。《少女小渔》里面,小渔在洗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那肯定也是她的习惯。
我跟她接近了几天,然后我们各自走了;我们的邮件频繁了一阵,然后也各自忙去了。我知道她每天早起写作,她的早晨是别人的半夜;我知道她写作前先关掉电话,火警匪警都通知不到她——我怎敢去占她的时间。也不好占她先生的,她的可爱丈夫兼职给她当秘书,倒跟我通了不少英文信。我觉得退远些看她,角度更好,符合文学原理中的“陌生化”法则(unfamiliarization)。她的书越出越多了,严迷也越来越多。严歌苓不红,天理不容,我十年前说的这话。现在天理昭彰了,我反倒紧张:挺住啊,歌苓。多少人苦苦撑到了出头之日,却成强弩之末,好像是不红才使他们元气充沛,势如破竹。《谁家有女初长成》获奖了,我觉得下部好,上部不如,果然她告诉我,下部是她十年前写的,上部是现在才写的——啊?我可不希望我料事如神。她新近的《一个女人的史诗》,我看了,不觉得好,我认为是她先前一个中篇《小顾艳传》的扩张,而《小顾艳传》非常好。然而把我的担心一扫而光的是《第九个寡妇》。这个长篇把人震呆了,哪怕严歌苓以后什么都不写了呢!
第九个寡妇,她叫王葡萄。为什么是第九个,那八个是谁?这问题问得笨,去其他作家那里看看,寡妇多了去了,而来的这第九个可称得上史无前例。葡萄疯疯颠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怕,缺心眼,浑不吝,“好赖都能活着”。这样一个童养媳妇把在土改中枪毙没死的地主公爹偷偷背回家,藏在红薯窖里二十多年,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她的爹呀!这本是流传在中原农村的一件真事,真事的真实性、戏剧性、不可置信性永远胜于小说,要把它在小说里重新构建,该怎么去复原它的所有细节和肌理,使它真实、戏剧、不可置信?上个世纪从40年代到80年代,中国历经了多少历史事件,多少政治运动。打仗、土改、反右、四清、饥荒、“文革”……这些在葡萄那里都算不上事,什么都不耽误她活得有滋有味,爱男人生孩子,种田喂猪伺候公爹。这小说的细节如此饱满,肌理如此细腻,写饥荒惊心动魄,写运动把人笑得打滚。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从顶层机构一步步下达到底层农村,从严肃其事一步步走向荒诞离奇。随它怎么搞运动,老百姓只是过日子,像王葡萄这样的女人,生存能力极其强悍,体现了民间大地真正的能量和本原。“庞大的政治运动成了过场的边锣,欢乐和羞耻奏响生命的和声。”
严歌苓写出个王葡萄并不奇怪。我看葡萄似曾相识,严氏女主角们,从小渔开始,经过扶桑,再到王葡萄,这条人物谱系具备一种共同人格,我相信它源自严歌苓自身。我从《也是亚当,也是夏娃》里认出了一个女孩子,那是二十出头的严歌苓:她站在北京西单食品商场里排队买冻带鱼,有人插她的队她就往后让,给他们腾地方。这就是这种性格的源头。它逐步发展——小渔对吃亏不计较;扶桑的身体盛纳她的践踏者,正如海底的流沙盛纳肆虐的大海;到了王葡萄,这个性格已完全长成:浑然不分的仁爱、包容一切的宽厚,使葡萄丰厚饱满如地母。严歌苓对小渔的性格的解释是“善良”,她的善良可以被人践踏,但她对践踏者不是怨愤的,而是怜悯的,她对处处想占她上风、占她便宜的人怀有的这份怜悯使她比他们优越、强大。对葡萄,严歌苓干脆说“她可能是我的原型”。
谁说葡萄不是严歌苓自己呢?她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葡萄身上,葡萄就这样在大地和历史上扩张了。一个叫史屯的村子,一个叫王葡萄的寡妇。她如此强悍,无所不能,我们几乎错以为她是不会怕不会累不会痛的,书中这样的描写几乎没有,那是严歌苓的高度克制,她说葡萄眼睛里没有怕,我们就信了。葡萄究竟有没有怕过、累过、哭过?严歌苓很早以前说过的话:一个人最优越的素质是顽强、坚韧……
五年了,每到年末我都收到一份严歌苓夫妇发来的邮件,那是用他们的全家合影制作的电子贺卡。别人都一年比一年老,只有她是反过来的,一年比一年容光焕发。就像史屯的人们度过大饥荒之后看到王葡萄都吓坏了,不知道这女人吃了什么滋润成这样。严歌苓哪像她自己说的呢,“忙得象个鬼”,她还被她众所周知的失眠折磨了十多年,换了别人真要成鬼,她反而成了精。严歌苓,妖人嗳。
2009,2,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