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无法忽视的诗人

李　霞

刚过50岁，竟一睡不醒了。但，殷皓是有资格去死的诗人，因为他已写下了不只一首值得一死的诗作。

殷皓生前，他的酒气，他的义气，几乎遮掩甚至冲淡了他的诗气。他走后，我们可以静下来细细品尝他和他的诗了。

留下了《夜森林之歌》《古歌》《莽原》等，殷皓列入中国优秀诗人之列一点都不逊色。

一

说殷皓，不说酒等于没说。殷皓的生活是在酒中浸泡的，见酒必喝，每喝必醉，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常态。而且，他极少一个人喝闷酒，要喝就找朋友，朋友喝酒也忘不了他。2007年2月15日，他中午与朋友喝酒后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他成了传说中的酒神的化身。

殷皓，笔名夏末、钟鼎，网名朔风飞雪、月在中天、红尘闲客等。1956年11月3日出生于河南西部山区，1972年入伍，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退伍后从事过影视剧本的创作，1983年开始新诗写作，有诗作千余首散见于海内外报刊。作品被选入海内外多种诗选集。殷皓也是在台湾发诗较早较多的大陆诗人之一。出版有诗集《燃烧的旅程》《生命的沉思》《殷皓短诗选》（中英文对照）《殷皓诗文集》。

酒，是殷皓的灵感之源，激情之源，情爱之源，呓语之源，梦幻之源，迷狂之源，义侠之源，任性之源，狂傲之源，浓烈之源，飘逸之源，灵魂之源，诗歌之源，生命之源。

大醉之后

有自慰的快感

闪耀着肉体的光芒自晨星中而来

——《梦·小路》

殷皓的一生，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诗酒人生”再贴切不过了。

古希腊文化就是对酒神和日神崇拜的文化。日神阿波罗神是光明、智慧、理智的象征，酒神狄俄尼索斯神则代表了玄暗、野性和放纵，也是狂欢与放荡之神。这两种相反的心理驱动预示着西方人的“民族心理结构”在古希腊时就出现了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理性，一个极端是感性。

酒神就是艺术之神。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古希腊悲剧“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在艺术中音乐是纯粹的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

尼采曾豪迈地作过这样的宣言：“我们今日称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总有一天要带到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就称为酒神哲学，他要为整个现代文明重估价值。

酒神精神——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太刺激了！人要的不就是这种癫狂么！“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绝不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我没听见殷皓这么说过，但我想他应该这么说过。

1985年春，我到洛阳《豫西报》工作不久，就认识了诗人殷皓，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个星期天，相约出去玩，到了上清宫。上清宫是道教名观，位于洛阳城北邙山，相传为太上老君炼丹之处，始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几经战乱已破败不堪，在洛阳众多的名胜古迹中，这里早已被忽略不记了。

宫里只有一位道姑，还聊了几句。中午在宫前的草地上，我俩用自带的食品进行了午餐，喝了两瓶红酒。平时殷皓喝白酒半斤八两的也没事，那天不知咋的，红酒也晕了，而且要去找道姑再聊。当时宫门已关了，殷皓一边敲门一边喊，非要进去，我怎么也拉不住。道姑见来人喝多了，更不敢开门了。殷皓仍是一边敲门一边喊。

一会儿来了两个公安，不容分说就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我说是记者，因没带记者证，他们说什么也不相信。殷皓仍不省人事，还乱喊乱叫，就被铐到一棵树上。给我一把锨，让我去院子里的一辆车上往下卸拉来的沙子。很快天就黑了，我想这怎么行，就要求给报社打电话。开始他们不让，好说歹说，其中一人才说认识我们报社一人，我说一打电话不就证实啦。我们终于被放了。殷皓还是骑不成自行车，我就截了一辆小拖拉机，司机是一位农民，一听说是喝多了，就热情帮我把殷皓扶上了车，并送到殷皓的家门口。当时已是晚上9点多了。后来这个故事还被演绎成多种版本，在诗友中流传。不知有没有人发现，在这笑掉泪的背后，孕藏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友情。

中国诗人，从屈原到陶潜、李白、苏轼、郭沫若、海子等，都是酒神精神的旗帜，当然他们在文学史和教课书里，都成了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们在反映客观现实上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常用热情奔放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犹如大海的波涛，气势磅礴。

在20世纪80年代，殷皓就自称为“疯癫诗派”，自诩为“野诗人”。“野性”或“血性”一词几乎是汉语诗人对酒神精神的内涵概括得最直击要害的一个词语，它意味着激情、冲动、刚烈、力量、狂热、义气等。在“血性”的刺激下，殷皓的许多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射出来的，喷出来的。

二

令人吃惊的是，1985年殷皓就达到了他创作的巅峰状态，当年他写出了代表作长诗《夜森林之歌》《古歌》，以及其他大量诗作，尽管他1983年才开始写现代诗。当时北岛、杨炼、顾城、舒婷等等也是刚刚走进人们的视线，巧的是殷皓与顾城同生于1956年。

原来，1983年夏天殷皓与妻子王肖岩相识相恋，1984年9月结婚，1986年有了女儿殷斐。可见，是爱情引爆了殷皓的灵感。

《夜森林之歌》有130行，诗人把我们引进了一个神秘、恐惧、纷乱、原始又充满了诱惑力的夜的世界。其实，在殷皓的笔下，夜就是女性的象征，森林就是男性的化身，《夜森林之歌》就是一曲爱的交响，同样也是一部生命的历史。历史是颂词也是祭文。

呵晕眩的夜森林

立体的交织辐射太阳与瞳仁的灵光吧

以你特有交响乐组成永恒放荡的河

以你特有的淫欲和生育力制造生命又埋葬生命吧

夜森林大地上的夜森林

古猿类残留给人类的毛发

在坟墓中安然地躺着以考证一个远去的故事

——《夜森林之歌》

殷皓以《夜森林之歌》把中国先锋诗歌的生命意识的表达，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诗不仅展示了生命的历程和发展，还昭明了生命的原因即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极具张力的语式，也使我们领略了现代艺术的无限风情，诗人主张空灵而不虚无，飘逸而有魂魄的审美个性也得到了充分凸现。

他的《古歌》不仅仅是对遥远的人类童年声音的追忆，而是用贯串古今的歌曲为经，以生命的历史为纬编织出了一幅融艺术、历史、生命、文化与时间和空间为一体的宏大画卷，也凑响了一曲回应古今的生命交响乐。里边还有许多密码留给了后人去破译。

《莽原》写于1986年7月，这完全是“一个疯癫的魂魄”的自画像。但，从“一声清啸”到“飞散了一腔血”，殷皓无意中把黄河写成了绝唱。在无数写黄河的诗篇中，还有谁像《莽原》一下就抓到了黄河的魂魄呢？——那疯癫，那瘫倒，那颠覆，那孤独，那潇洒，那崩绝，那狂放，那呓语，那泪血……

有了这三首诗，我们完全可以说：回首近30年的中国诗坛，殷皓还不是一位著名诗人，但他肯定是一位无法忽视的诗人。

三

一早，心情很坏。

昨夜，噩梦联翩。……想不起来为了什么？是酒多了，还是人醉了。整个一个飘……

我走了，沉浸在盗汗的虚无里…….

有人爱说，这叫稀里糊涂。比如：李霞、吴元成等等。

……

我在高山之上看见了你；

我在泥沼里面看见了你；

还有蒙古马；

还有……

一杯酒，醉了天，醉了地，醉了人……

这篇题为《冬日札记》的短文，写于2006年12月25日晚，21点就贴到了大河诗歌论坛。殷皓2007年2月15日去世，这肯定不是他的绝笔，但文中充满了绝笔的气氛。

2007年12月27日我的跟贴是：“很少读到这样任我行的诗了。想别人多了，说明世界小了。”同日夜22点，殷皓的回贴是：“问霞妹子，任我行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哎，都怪俺读书太少……”2007年2月25日上午9点，当时殷皓去世已10天。我的回贴是：“老殷呀，我怎么说，才能看到你的回帖?”

1983年殷皓刚开始写诗时，就写了一首有关死的诗，谁料想他就这样为自己设计好了死的方式：

从来没写过这个主题——

但我想死了

死多么诱人

就像仙魔那迷离的舞蹈

我知道

我死的时候离不了酒

因为

我不能清醒地死

清醒地死

灵魂太痛苦

于是——

我要麻醉

那就只有酒

酒给我一片混沌

我死也是在一片蓝色

金色 灰色 红色 白色

黑色

这五彩的梦中

我不想死得痛苦

因为生……

——《死》（1983年8月18日）

殷皓的生日是农历10月1日即中国的传统鬼节，也许这预示了他充满了鬼气鬼才的短暂的一生。

有时殷皓很难叫人理解，因为在他身上交织的东西太多了，东方神秘文化与西方现代观念、贵族情趣与平民生活、乐而不淫与哀而不伤、淡泊又不甘寂寞、放浪又常常封闭自己、旷达又忧郁悲哀、粗放又精细多情、敢笑敢哭敢闹又循规蹈矩，殷皓是一个混合体，也是一个透明体。这一切似乎和他的经历与秉性有关系也无关系：生于山区、长于都市，出身于干部家庭、工作于世俗阶层，爱朋友爱女人爱书爱花爱剑爱音乐爱瓷器嗜酒嗜烟，崇尚老庄李白艾青也迷恋普希金惠特曼，狂热过政治终沉醉于诗歌。

殷皓是一位热血诗人，更是一位热血男人和热血朋友。

在洛阳诗友李清联、艺辛等精心策划下，在诗友王小朋和李雨的细心操劳下，殷皓诗集《燃烧的旅程》进行了重印，纪念集也印行了。厚重的《殷皓诗文集》的出版，是殷皓挚友李东亮先生慷慨承诺并在北京操劳的结果。文集中作家阎连科的文章《殷皓的光芒》，评论家程光炜的文章《诗人之死的意义》，诗人西川的文章《诗酒殷皓》，对殷皓的诗和人都作出了非常评价，情思交融，令人唏嘘。当然，这一切，付出最多的还是王肖岩，朋友们早就羡慕殷皓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好妻子，殷皓走后王肖岩不仅含着泪水为丈夫的诗文集整理出版操劳，而且还精心照料殷皓已80多岁又疾病在身的二老，这一切无不让朋友们动容。

我们在怀念殷皓的同时，也在嫉妒他，他的心愿兑现得比他想的还好，他的妻女朋友在乎他，超过了他活着时。

殷皓的诗气，豪气，义气，情气，与他的酒气一样，将晕醉我们终生。

2007年8月28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