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烛幽微 微言大义
——读赵元任《语言问题》有感

2009-04-05 17:19冉育彭魏际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6期
关键词:赵元任语言学汉语

冉育彭,魏际兰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赵元任(1892—1982),江苏常州人,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被誉为中国汉语语言学之父,是享有国际声誉的语言学大师。赵先生学科背景广博,视野开阔,具有“哲学家的头脑,音乐家的耳朵,文学家的才气,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的思维”[1]。袁毓林博士也说他“融会古今、贯通中外、横跨文理、精通音乐”[2],实非过誉之词。他一生当中曾在清华大学、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等任过教,后在加州大学一直任教到退休。其间,于1945年当选为美国语言学会会长,1960年当选为美国东方协会会长。赵元任先生是一个罕见的语言天才,能说几十种方言,精通多国文字,学识渊博,著作等身。语言学方面的研究体现了他一生的主要学术成就。他在汉语方言、语音学、语法学等方面都做出了开创性的研究和杰出的贡献。

《语言问题》是赵元任先生1959年在台湾大学以“语言问题”为中心所作的一系列演讲的实录,此书较有特色,它忠实地保留了当时演讲的风格,是一部深入浅出的口语式的语言学著作。全书共16万字,分16讲来讲述语言学及与语言学有关的一些问题,内容丰富且具前沿性,语言幽默生动,分析精辟入木,说理深入浅出,字里行间即可感知赵元任先生的博学多才和语言天赋及洞烛幽微的能力。限于笔者的水平和兴趣,在此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来谈论它里面的观点和思想,现仅就语言的本质、语言的变化及规范、语言的教与学等问题谈一些感受和体会。

一、关于语言的本质和特征

“语言是什么东西呐?”赵元任先生在第一讲里就开宗明义地说,“语言是人跟人互通信息、用发音器官发出来的、成系统的行为的方式”[3]3。这定义虽简短,内容却很丰富,它说明了语言的交际性,语言的社会性,语言的物理性,语言的系统性等重要特征。而且把“信息”概念一词引入到语言学,这样的提法在语言学界是比较早的。这充分反映了赵先生对当时的信息科学的吸收和借鉴。用短短的28个字就把语言的本质特征给概括了出来,充分显示了他的睿智和对语言的洞悉。接着他说语言具有五个基本的特征:第一,它是一种自主的、有意识的行为。第二,语言跟语言所表达的事物的关系,完全是任意的,完全是约定俗成的关系,这是已然的事实,而没有天然的、必然的关系。第三,语言是一个人类社会的传统的机构。第四,语言同时富于保守性,也是跟着时代变迁的。第五,任何一种语言,是一个由比较少的音类所组织的有系统的结构[3]3-5。不同的语言观对语言有不同的认识和定义,赵元任先生的语言观可以说是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他对于语言的看法和论述,今天看来依然是精辟中肯的。

赵元任先生把语言看成是一种行为方式,显然是汲取了行为科学的理论,这也是布龙菲尔德的行为主义语言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但与布龙菲尔德的语言观比较而言,赵元任先生的语言观更为合理科学。布氏认为语言是一系列刺激和反应的行为,这种行为明显地带有被动色彩。而赵元任的语言行为观则是一种有意识的成心的行为,是主动的。第二个和第五个特征来自索绪尔的语言观思想,索绪尔认为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语言具有任意性、系统性。但赵元任先生不局限于此,在吸取众家之长的基础上,他发展和完善了对语言本质的看法。总体说来,索绪尔的语言思想认为语言是一种静态的、自足的、封闭的系统。而赵元任先生的语言观则是一种动态的、开放的系统。他所说的语言的第三和第四个特征就是很好的佐证。所以,他对语言的看法更加准确、合理和科学。而且在论述的同时,他总能举出一些浅显易懂、生动有趣的例子来说明问题,娓娓道来,就如拉家常一样,没有板着面孔式的说教,读来常常使人有豁然大悟、茅塞顿开的感觉。

二、关于语言的变化跟规范

关于语言的变化跟规范方面,赵元任先生从语音、语法和词汇等方面都有深刻的见解和论述。苏金智认为,赵元任先生对语言规划理论研究的重要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推广国语,二是文字改革理论[4]。

早在1916 年赵元任在《中国语言问题》中就提出了语音标准化的五个重要原则:(1)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考虑,要做到系统的一致性和简洁性;(2)要与方言有最大程度的区别;(3)声音要清晰优美;(4)要容易发音;(5)要与大多数方言有最大的一致性[5]。这五个原则,对于现代汉语的语音规范,我们认为仍然是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的。在《语言问题》的“何为正音”一讲里,他的论述更为全面,他说“有好些地方你得要有一个规定,定了就大家公认就是这么读法”[3]119。但是常常也要遵循习惯,不能随便改,随便定,而是“要看这个法律得不得民意”[3]127,即不能违背大多数说这种语言的人们的习惯,要得到绝大多数社会成员的承认和拥护,也就是要考虑到“读音的群众性”[6]。但如何掌握这个尺度呢?他说:“得依照法律的手续来提议跟修改:什么音应该算是已经不存在了,什么字应该照事实来改。”[3]127因为“常常有扰乱的情形,就是有时候错了,将错就错,错了几百年,没法子改了,就是错了几十年也很难改,就成了‘习非成是’的局面。你改了反而觉得太怪了”[3]119。既然如此,我们就得承认事实。“既成事实,你没法子不承认的。”[3]124但这是不是说我们在语言面前就只能听之任之,无所作为呢?当然也不是的,我们也可以提前做一些挽救,怎么来挽救呢?他的建议就是人们“不必提早来鼓励错误的说法”[3]124,这样“或者还可以挽狂澜于未倒”[3]125。

在《什么是正确的汉语?》[7]一文中,也可以透见他的语言规范观,他说在对待语言的正确性问题上,不论是就一般语言而言,还是具体就汉语而言,他肯定不是死硬的纯语派。那么,什么是正确的语言呢?他认为这“要看什么场合适宜于说什么话和说话人(或写作者)是什么身份”。但“语言的正确最终是绝对的规定”。在《语言的描写和规范问题》里,他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应该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什么事说什么话,对什么事说什么样的话[8]。语言是有多种体裁、多种场合的用处的。最重要的是要看用得是否得体,他认为“用词得体不得体这是大前提”[9]。基于这些思想和观点,笔者的理解是,第一,语言规范的标准应该是发展的、是动态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态的。正如他所言,语言不是固定的,是老在那儿变的,一代一代都不同[3]129-130。因而,“规范化的工作不可能一劳永逸,需要经常进行”[10]。第二,不同的场合可以有不同的规范标准,规范的标准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一个得体性和适宜性问题。第三,根据其具体的场合,规范的标准又应是绝对的。联系到当下我们对于一种新生的语言现象——网络语言的描写和规范问题,赵先生的这些观点和见解是很具有参考价值和现实指导意义的。

三、关于语言的教与学

赵元任先生一生中大半生求学和生活在美国,主要从事语言的研究和教学,特别是汉语的研究和教学。根据自己的教学实践和经验,再加上其本人深厚的语言素养,他对于语言的教学有着自己独特的教学理念和方法。在《语言问题》里,赵元任先生专门花了一个章节来讲语言的教与学的问题,即第十一讲“外国语的学习跟教学”。在他的其它一些论文里,如《外国语教学的方式》等,也谈到了语言的教学问题。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和缕析出他关于语言教学的理念及方法,他的一些教学理念和观点,就现在来看仍然是精辟中肯的,是不过时的,对我们的外语教学及对外汉语教学等仍然具有指导和借鉴意义。

首先,他力主学习外国语文就要首先学习它的口语,学习活的语言。也就是说,外语的学习要强调交际性,注重语言的运用,要听说领先。在《语言问题》里,他用他自己在大学学习德语的经历来告诉读者怎么样才是学习语言的最好方法。他说他学习英语和德语用的就是“中国的老习惯,书拿来总是哇喇哇喇的念,就跟背《四书》、《五经》一样”[3]155。这“哇喇哇喇”里边可是道出了学习语言的真谛!在《罗素的抽象原则跟语言教学》里,他说“学习一个语言,是要说过了若干分量若干种的话,说到了自己会说出像话的话来,以后就出口成话了。……把最多的时间用在说、听这些话上头……”[11]俗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从对文章的理解上来说,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就语言的学习来看,也是千真万确的。学习语言就得多练习,正所谓熟能生巧(practice makes perfect)。他的这些观点对于我们现在的外语教学和改革是具有参考价值和借鉴作用的。

其次,语言的学习要注意语用,不能脱离语境而单独进行。因为字/词的意义不是一个字/词一个意义,一个字/词可能有好多意义,字/词只有在“整个句子才有用处,才有所说,才有所指”[12]。比如在词汇的学习上,他认为词汇的学习是学语言的最容易的部分,也是最难的部分。那么,怎样才是学习词汇的最好的方法呢?他说,“学词汇的时候儿,你得在句子里头学词的用法,记的时候儿啊,要是光记一个词等于你本国语一个意义,那样子一定学得不对。你得记短语,记句,这样子意义才靠得住。……你记的句子越多越好。所以学词的时候儿啊,得要用整个儿的语句,有了若干数目的句子啊,当然你对这个词的用法也就可以会了。”[3]158-159在《罗素的抽象原则跟语言教学》里,他也说,凡是学外语词类的意义,没有东西能够代替实例上的用法。他认为“在实例里头由烘云托月的法子把意义给托出来”是学习词汇的好的方法。这也正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要在语境里在阅读中学习词汇。像在语言培训上取得很大成功的新东方和李阳疯狂英语等就是运用这样的方法。

再次,外语教学应以学生为中心,让学生尽可能多地接触所学语言本身。他说“在上课的时间,跟自修的时间,天经地义,就是想法子让学的人跟语言的本身接触,……在课堂上千万不要耗费时间来净用学生的本国语来谈论这个语言”[3]159。他认为,上课的时间是有限的,学生听外语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因此,应当尽量让学生接触外语,越多越好。

当然,赵先生关于语言学习的一些观点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也有不够完善的地方,比如他说“语言是一套习惯,学习外国语就是养成一套特别的习惯”[3]156。这是典型的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对于语言学习的观点,即听说法,此法对我国的外语教学的影响是深远的。习惯在语言的学习过程中固然重要,但近年来随着认知科学和语用学等学科的发展,我们知道只按一套习惯是不能完全学好语言的。语言的学习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涉及到诸如情感、文化、认知等方面。

最后说一点额外的话,就是在读赵元任先生的《语言问题》及其它一些论著时,他的博学和好学也给笔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博学体现在他能在文章里一会儿汉语(包括很多方言),一会儿英语,一会儿德语,一会儿法语,一会儿俄语,一会儿日语,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好学体现在他在文章里娴熟地运用新的科学理论和方法。如在《语言

问题》里他就运用当时新兴的控制论和信息学来对汉语的传达问题进行分析说明;在《汉语语法和逻辑杂谈》一文里,他运用德布罗意的波粒两象说来阐释语言和科学(或者说科学思维)间的关系问题[13]。这些当然同他具有深厚的数学和物理素养是分不开的,但更为重要的是他那种刻苦与求实惟新的精神。这只是笔者读先生的著作的粗浅的理解和体会,要深刻了解赵元任先生的思想和学理,知微知彰,还得认真反复地多读他的著作,肯定会开卷有益。

[参考文献]

[1]苏金智.赵元任学术思想评传[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6.

[2]袁毓林.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和发展——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前言iv.

[3]赵元任.语言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苏金智.赵元任对社会语言学的贡献[J].汉语学习,1999(6):28-33.

[5]赵元任.The Problem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吴宗济,赵新那.Linguistic Essays by Yuenren Chao.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60.

[6]戚雨村.语言学引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114.

[7]赵元任.什么是正确的汉语[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836-846.

[8]赵元任.语言的描写和规范问题[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529-533.

[9]赵元任.国语的语法和词汇问题[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534-540.

[10]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97.

[11]赵元任.罗素的抽象原则跟语言教学[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586-590.

[12]赵元任.外国语教学的方式[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522-528.

[13]赵元任.汉语语法和逻辑杂谈[M]//吴宗济,赵新那.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796-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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