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纠结
——香港“南来作家”的文化焦虑

2009-04-05 16:17计红芳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4期
关键词:移民身份大陆

计红芳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香港“南来作家”①是香港文学中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在对香港“南来作家”进行群体观照时,有两个困惑始终缠绕着我:一是这些人在大陆成长,有的在大陆就已经成名,如李辉英、徐訏等,他们身上所背负的“大陆经验”是怎样影响他们的创作的?二是他们既然在香港,也大都是因为无法认同大陆的意识形态而跑来的,那么,香港的环境又怎样影响他们的创作?他们与香港本土作家和大陆作家有什么不同?这就有必要对“南来作家”所处的文化环境作一简单观照,因为正是香港特殊的文化环境使得“南来作家”的身份更加复杂,有了更多的身份困惑与焦虑,并影响着他们的创作。

身份,是由英语“identity”翻译而来,它本身具有丰富的词义,如“个体性”、“个别性”、“同一性”、“认同感”等等,这个词本身就很容易给人一种存异求同的印象。首先,人只有在和他人的比较和辨别中,才能使自己的身份意识形成,从而获得有意义的标志。其次,对人来说,人格心理的确定性和统一性状态不是一种先验的本质,而是通过其在社会环境中不断和其身外的和未曾预料到的经验相遇,从而把那些经验转化为属于自身的东西,以此实现人格心理的演变和稳定。因此,在文化研究中,身份问题离不开对作为身份建构的外部影响的研究。

人往往在和他人的交往中从其他人的示范中汲取生活兴趣、社会理想和价值观念,这在心理学研究中称为“参照团体”,不妨把它借用到身份建构的外部文化环境中。文化环境是指构成参照即起影响作用的物质的、制度的和精神的生活世界的总和。在复杂的经验中,属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相反的参照团体或参照环境的人,他们会体验到严重的心理冲突,从而使身份遭遇破坏并迫切要求重建。由于移居异地的复杂生活经验,“南来作家”想要在香港这个地方建构自我身份,就必然会陷入“自我”和“他者”身份之间的纠葛。但是,由于涉及到大陆、香港两地甚至更多复杂的经验,他们的“自我”和“他者”关系不是简单明了、易于理解的。这种复杂性不是来自单方面的,而是来自不同参照环境的多重作用的结果。香港“南来作家”在建构自我身份所面对的“参照环境”大致有以下几种:拖带着的大陆世界、香港的商业化环境、后殖民文化语境。

一、拖带着的大陆世界

大凡知识分子,他们的立场不同于庙堂和民间知识分子,他们往往是一个社会或时代的文化创造者、精神活动者、人文理想的坚持者,常常和生长于其中的社会现实相冲突。“知识分子”的定义很多,这里主要借用班达对“知识分子”的有关论述。在他看来,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一群为数不多的精英,他们的活动本质上“不是追求实用的目的,而是在艺术、科学或形而上的思索中寻求乐趣,简言之,就是乐于寻求拥有非物质方面的利益”[1]。作家是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虽然“南来作家”离班达所认定的“知识分子”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对艺术自由和真理正义的执著追求是相通的。那些“南来作家”在大陆时,或不认同主流政治,或是自由主义者,或“文革”期间受政治困扰,或在“文革”阴影中成长,因此在建构自我身份时,首先必须面对的是大陆经验这个参照环境。如何走出大陆经验,是标识和建构自我身份的第一步。但是,正像我们在“南来作家”作品中所看到的那样,大陆经验是他们心中萦绕不去的魂,多年以后还一直深深影响着他们的创作。

刘以鬯,香港意识流小说第一人,有着浓厚的“上海情结”。这体现在他作品到处可见的上海风物人情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有“小上海”之称,但上海原汁原味的“日常”气息确实是无法复制的,居港二十多年的淳于白沉醉、留连于30年前旧上海的气氛,听着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便会想起在上海舞厅里吴莺莺唱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那是一段怎样的花样年华?(《对倒》)不仅如此,刘以鬯晚年很想叶落归根回到上海,可是旧日的家宅已经变成学校,梦想破灭,不免伤感。那个从小城走出来到香港的“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却“无法抑止自己不梦见它,每每从夜半梦醒,小城就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清清晰晰,一丝不苟地站在我的面前”[2]。这种对小城扯不断的情感记忆也是王璞自己的真实写照。虽然已经被认为是香港作家,但她却从没中断过对自己曾经生活了40年的中国大陆的思念,大陆有着王璞永远无法忘怀的情意结。即使是以香港为背景展开的小说如《梦非梦》、《忆》、《扇子事件》、《旅行话题》等,小说中不乏香港的地名,香港的角色,香港的风物,但谁都看得出来,重心不在香港。香港充其量只是容器,他们承载的还是活在大陆的那份沉重的记忆。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引述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游记》中的一段话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像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去。”[3]“南来作家”身上“拖带的世界”就是大陆经验世界。

二、香港的商业化环境

香港是一个异己的高度商品化的都市社会,和有着强有力政治文化支撑的大陆社会主义社会完全不同。不妨拿上海和香港相比,两者有着相似的商业都市性,但又有着很大的不同。香港是现代商业都市,经济文化是其唯一主导,强调欲望与金钱的狂欢、排斥精神性的世俗文化观很容易获得市场。超级市场、摩天大楼、金融大厦、酒吧咖啡厅……都使人日益向往更舒适的生存空间,而不断主动变换自己的人生准则和价值理念。而上海并非单纯在一个经济系统运作中自然生长起来的,它有强大的政治文化支撑,商业文化、政治文化、经济文化几方面共同作用,构成了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的文化环境。在物欲横流、精神失落的后现代后殖民文化氛围的香港,知识分子在物质化的商品世界与人性化的精神世界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他们一方面困惑着人文精神的失落,试图用严肃的文化艺术来坚守神圣的绿洲,但又深切地感到在爱情、友情、青春、贞操等都可以用金钱置换的香港守望绿洲的艰难,撕裂般的痛苦与价值失衡的迷惘时刻缠绕在心中。在物欲金钱至上、生活节奏奇快的时代,文学只有转换为商品才有价值。那种快餐型、世俗化、轻松型的娱乐文学如武侠、言情、历史、科幻甚至黄色小说大行其道,电影、电视、流行歌曲等各种影像声像文化流行天下,而真正的艺术和文化被疏离和排斥在外,香港成为严肃文化匮乏的边缘地带。

在大陆文化环境下成长、受教育的“南来作家”,面对和大陆不同的香港文化环境,不免有一种异己的感觉。他们中大部分是为了追求独立自由的人生理想而来的,他们的人生理想在移居香港前就被赋予了理想化的色彩。因此在自我身份建构时,这些移民经过了严酷生存处境和痛苦人生经历的试炼而剥落了其理想的色彩,在对这个“他者”的趋同中他们无法不带着失去“自我”的惶惑。他们很难完全地把香港身份毫无保留地纳入到重建的身份中,因而也就很难构成内在自洽的自我身份。在这里,“南来作家”又是以大陆身份经验和这个参照环境构成令人焦虑的身份迷惑。香港是他们实现理想和自由的天堂、是充满暴力和罪恶的地狱还是黑白混杂的人间社会,这成为“南来作家”心中身份建构萦绕不去的困惑,纠结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刘以鬯的《天堂与地狱》、陶然的《人间》、颜纯钩的《桔黄色的毛巾被》等小说即是明证。

在这个参照环境中,“南来作家”身份建构和书写所面对的不仅是高度物化的香港,还有这个都市社会的主体——香港本土居民合力的包围圈,他们视外来移民为损害他们利益的入侵者,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让移民的身份建构更加艰难。耶鲁大学人类学教授萧凤霞认为:“一直以来,香港都是一个移民社会……在他们(笔者注:指70年代来自中国的新移民)大量定居香港之际,正是本地人对自身的将来越来越担心之时。面对着这批新移民,受过高等教育的本地精英每每觉得难以容忍,把他们想象成为来自中国的祸患。”[4]这样,移民的身份建构就更加艰难,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座座无形的厚墙。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参照物,那就是移民到香港已经很久,并对香港的制度和意识早已有了某种认同的那个群体,不妨称作是“暂时做稳了移民的人”。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和香港主流社会结构形成一种明显的共处关系,成为新移民面对的合体“他者”,新移民不得不在这个对比参照中来建构自我身份。

《一样的天空》(陶然)的中陈瑞兴和王承澜这两位朋友的友谊受到了商业语境的强烈冲击并濒临危机。移民香港后,陈瑞兴经过多年的经营已经成为香港的富豪,而王承澜却一直只能在一家报馆里当个小编辑“捱世界”。虽然主观上,陈瑞兴也很珍视这种友谊,但他却无法突破他的商业地位对他的限制。在商业世界中,友谊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切皆唯利是图,有钱赚就有友情,没钱赚就是无情,置身在这样的语境里王、陈的友谊自然是走投无路。王承澜的身份建构所需要面对的是,拜金主义和功利主义盛行的商业化香港以及陈瑞兴这样的已经被他者化的老移民群体。

如果说陈瑞兴对昔日同窗好友王承澜已经算是念旧,那么,《冬夜》(陶然)里已经成为电影明星的廖化拒不与在餐厅当侍者的老同学张诚相认,使得初到香港的张诚深刻体会到香港社会人情、世态的冷酷炎凉。更让人心寒的是,即使是兄弟,在金钱至上的商业社会里也同样是不顾手足之情。《红绿灯》(颜纯钩)中的荣华面对来港投奔自己的亲哥哥时竟说出这样的话:“你来了后我就倒霉,到手的钱都会飞了,好好的人叫你近了身也沾上晦气!”在这冰冷不可理喻的世界,哥哥的感觉错乱,红绿灯“红的是血,绿的是呕出来的胆汁”,终于丧生在车轮下。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荣华哥哥、张诚、王承澜等移民的悲剧某种程度上是早他们移居到香港的兄弟、朋友和商业化香港合谋的结果。

三、后殖民文化语境

香港文化是比较典型的后殖民文化。如果说鸦片战争是英国为了占据香港而有意制造的前殖民主义侵略,那么在占领香港以后,英国殖民者逐步向文化帝国主义也即后殖民主义过渡。他们注重在文化领域里攫取香港的宝贵资源并进行政治、经济、宗教、意识形态、文化的殖民,甚至通过资助文化和文学刊物的出版、学术讲座等方式来同化后殖民地人民,从而企图泯灭东西方文化差异冲突,造成一种文化渗透和对话的理解的假象,而把香港华人群体的岭南文化和中国文化语境边缘化。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民主殖民主义”,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来自宗主国的移民或侨民独享的权利。在日益变化的国际形势下,不管港英政府采取什么民主改良措施(如杨慕琦改革方案、葛量洪方案、戴麟趾计划等),都无法改变它始终是一种外国殖民统治,本质上永远是民主政治的对立物。充其量只是一种仁慈的殖民统治[5]。用葛兰西的理论来说,这就是“文化领导权”[6]在起作用。葛兰西认为,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有几种不同形态,即暴力性的统治方式和比较温和的文化领导权的方式。后者主要通过资产阶级文化网络的传播来控制人们的言说方式、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社会习惯、价值标准等,从而达到其殖民统治的目的。与土地占领为主的前殖民阶段相比,后殖民具有较大的隐蔽性。政治、军事的冲突已逐渐转换为文化、意识形态的冲突和摩擦,直接的统治形式已转换为隐晦的道德、知识、精神方面的领导权形式。

香港作为殖民地的困境,与其它前殖民地相似,但香港却又很特殊,因为它没有独立地位。处于英国与中国之间,香港的后殖民境况具有双重的不可能性——香港将不可能完全趋同于中国民族主义,也不可能屈服于英国殖民主义,这种后殖民境况造成了香港人的两难处境:既不可能回归本土民族文化,又不可能走向彻底的西方文化内殖民。周蕾认为,香港是既不同于英国殖民者又不同于中国民族主义的“第三空间”[7],撇开周蕾把香港和大陆对立起来的立场,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香港文化身份的复杂性和独特性。

“九七”之前,香港是英属殖民地,很显然,它的殖民地文化身份不容置疑,但它又与日据时期的台湾、同样是英属殖民地的印度等不同。后者是语言、教育、习俗、饮食、信仰甚至人种等全方位的殖民,“自我”与“他者”之间是一场生死搏斗,那是带有种族灭绝性质的殖民运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台湾兴起的“皇民化”运动就是这样的一场后殖民运动。香港的殖民是一种通过文化工业进行的内在化的殖民,比之更有蒙蔽性。“九七”的到来,只是意味着英国对香港的殖民统治在时间上是终结了,但文化的殖民并没有终结。

香港地处远东,主要扮演的是商业大埠的角色,另外它是中国广袤领土的一小部分,显然无法割舍与中国文化的关系。由于地理和港府政策上的原因,香港人一直过着和中国人相同的生活模式,很多香港人始终把自己认同为中国人,没有以香港为家园的感觉,因此无以建立香港意识、香港身份,这种情况直至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受大陆“文革”影响的1967年香港大暴动,以及70年代的经济起飞,再加上战后一代本港出生的香港人的慢慢成长,这些都有助于香港意识、香港身份的建立。自此,殖民地身份、香港身份、中国身份三种身份纠缠在一起,造成香港本身身份的复杂多元,而“南来作家”进入的就是这样一个后殖民文化语境,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参照环境。

四、结语

当“南来作家”移居异地,面临不同的情景转换,他们无法取得一种确定的身份,时刻恐惧、迷惑和焦虑。心理需要疏导,焦虑需要释放,“南来作家”通过写作这种方式来转移内心的焦虑。他们在身份建构时面临几重尴尬,即处身在大陆、香港甚至港英政府代表的英国中心之外的边缘地位,这种被撕扯的痛苦是一般作家所难以体会的,矛盾的纠结体现便是创作主体和文本主体身份建构和书写中的困惑和生存焦虑。

注释:

①文章中的“南来作家”群主要是指1949年前后、20世纪六十七年代、20世纪八九十年代移居香港的三批作家。

[参考文献]

[1](法)朱利安·班达.知识分子之背叛[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王璞.我的小城[M]//雨又悄悄.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315.

[3](法)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M].王志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39.

[4]萧凤霞.香港再造:文化认同与政治差异[J].香港:《明报月刊》,1996(8):16-21.

[5]余绳武,刘蜀永.20世纪的香港[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香港:香港麒麟书业有限公司,1995:3-40.

[6]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2-15.

[7]周蕾.写在家国之外[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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