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喜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从《羊的门》看一个政治神话的诞生
孙德喜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呼天成的成功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政治神话。精通中国传统文化的他通过一系列软硬措施在呼家堡建立了独裁专制,制造个人崇拜,成为呼家堡的村主和精神领袖,通过非常的权谋调集各级官员为自己效劳。呼天成的政治神话是失序的社会的产物,也是封闭社会圈中思想文化禁锢所产生的怪胎。
呼天成;政治神话;传统文化;独裁专制
从身份上看,他不过是一个很少走出村子的农民;从职务上看,他只是一个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的村支书,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人却能在中原大地上呼风唤雨,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动数百万的资金,可以让那些从县市级到省部级的身居要职的官员前来造访并乐意为他效劳。这个令人称奇的人物就是李佩甫的小说《羊的门》中呼家堡的老支书呼天成。就是这个呼天成通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竟然将呼家堡这样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子造就成大名远扬的拥有数亿元资产的超级富裕村,而他自己则成为数十年不倒的呼家堡的村主,这不能不说是古老的东方土地上的一大奇迹:他以其过人的智慧和才干创造了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现代政治神话。
呼天成既没有念过大学,也没有出国留洋参观和学习的经历,既没有阅读过现代管理著作,也没有中央政要提供的强大政治背景,然而,他竟然那么娴熟官场的权力运作,深谙政治的玄机,进而在当代中国的官场上大显身手,大展雄风,独领风骚,从而成为一颗十分耀眼的政治明星。他所创造的政治神话成为20世纪下半叶非常重要的文化现象,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呼天成的政治神话是从他独断专行的小小王国呼家堡开始书写的。呼家堡是呼天成一手苦心经营的,他不但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而且是这里村民们非常景仰和崇拜的不可替代的精神领袖。因此,要探究呼天成的政治神话的奥秘,得先对他统治下的呼家堡作一番考察。
呼家堡人一天的生活是从早晨开始的。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呼家堡的广播喇叭就响了起来。这喇叭就是呼天成的第一道命令,呼家堡的男女老少就得赶快来到村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集合做呼天成所创的“呼家堡健身操”。通常情况下,只有中小学和军营才将人集中起来做操,可是呼家堡人既不是军人,也不是中小学生,却要统一做操,显然,这是一种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军事化的管理方式突出的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一切行动听指挥,它所强调的是统一意志和一元化的领导,是将呼家堡的人都统一到呼天成一人的意志之下。对于军人来说,军事化管理是出于提高整体战斗力的需要;对于中小学生来说,军事化管理是便于集中在一起学习需要;对于普通的老百姓呢?显然是为了强化每个人的集体意识。呼天成曾经多次在不同的场合对呼家堡人进行集体意识教育:“呼家堡是一个整体,呼家堡的荣誉不是哪个人的,是大家的,每个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集体的荣誉。”“集体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觉悟,要活在一块儿活,死在一块儿死;集体就是一驾马车,你往东,我往西,驴拽狗不走的,行么?集体就是一块责任田,你种这,我种那,你两拢谷子,我二斗黍秫,行么?集体就是卖了老婆买合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唉,草是要锄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锄它就要疯长,牲口隔一段不抽也会尥蹶子,俗话说,土是养人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得有‘墒’,这个‘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涝了;天干了,它旱,人也是这样啊!”集体意识在中国是有极其深厚的土壤的,与此相联系的就是大一统的思想观念。新中国成立以后,集体意识仍然得到充分的肯定,并且一度构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内容。固然,集体意识有其积极的一面,比如有利于集中一切资源和力量干某一件大事。但是,如果将其置于现代社会中来考察,其消极方面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集体的形成不是平等的个体通过协商和讨论达成的契约性的群体,而是一定权力范围内众人的集合,集体内部的个人往往是不平等的,在许多时候根据权力大小而形成鲜明的等级,其内部权力结构则呈金字塔型,这与中国封建社会的权力结构完全相同。那么,位于权力顶端的则是皇帝或领袖,他统治着集体内的所有人,而他的权力不是来源于民众的选票,而是“君权神授”的信念,其实是依靠权谋或者暴力攫取来的。既然如此,集体名义上是大家的,实际上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集体的所有权力和资源都处于一人支配之下。在集体之内,其他人的权利得不到应有的维护,人的个性也得不到应有的认可,个人尊严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而那些掌握着集体权力的人也总是以集体的名义贯彻自己的意志和决定。因而,集体的土壤里很容易滋生出独裁和专制。集体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同时,往往以解决个人的后顾之忧,帮助个人战胜重大灾难和困难,并且以均贫富的理念遮蔽了其不公的一面,因而赢得了具有传统文化心理的国人的信任,尤其是对缺乏独立能力与自由精神的人和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人群最具吸引力。基于这样的民情,呼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呼家堡人灌输集体意识。而他的集体观念基本上是通过权力和好处将人们捆绑在一起,根本无视人的个性和权利,并且多次表示要像锄草一样清除人们的个性和权利意识。当他人的权利和个性意识被清除之时,呼天成便可有力地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和村主的地位。
集体意识只是一种思想观念,单靠它,是不能有效维护呼家堡的集体体制的,也不能有效地树立呼天成个人的领袖权威,巩固其村主地位的,那就得靠一系列的手段和权谋。这些手段既有其硬的一面,又有其软的一面。在硬的方面,呼天成为呼家堡制定了一整套极其严密而又严厉的纪律——“呼家堡法则”。现代社会的管理应该是依据法律办事,而现代的法律与传统的不一样,它的本质是所有公民达成的最大的契约,它的出发点是维护公民各项权利和利益;而纪律却不是这样,纪律本质上就是戒律,就像是历史上的《秦律》一样,是权力者为维护自己的权威以国家或集体的名义对民众进行束缚和限制。“呼家堡法则”不仅严格要求人们遵守和服从,而且还剥夺了人们的包括谈恋爱、养狗和玩纸牌在内的种种权利。纪律是由掌权者一手制定的,而掌权者必然是集立“法”、执“法”、修“法”和释“法”权于一身,而其自身则永远凌驾于纪律之上,不受约束。就“呼家堡法则”来说,它的制定完全是由呼天成一手操作,许多条款还直接引用他的原话。这样的纪律表达的无疑是呼天成的个人意志,是呼天成给呼家堡人套上的便于他控制的绳索,是他实行独裁专制、树立个人权威的工具。制定了这一整套纪律之后,呼天成便可严厉处罚那些违背其意志的人。纪律的制定对于呼家堡人来说具有强大的震慑力。比如说,墩子正在撒尿时听到了钟声,没撒完尿就赶紧提起裤子跑到集合地,结果尿了裤子。对于那些有意无意冒犯了呼天成权威的人,呼天成就会毫不犹豫地祭起纪律的宝剑,对其进行严厉的惩罚。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一不小心说出了这样的话:“呼伯(按:指呼天成。),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王炳灿的这番话首先泄露出他不把呼天成放在眼里的潜意识,其次还表现出他的居功自傲,逞起威风。于是,呼天成开起了他的洗手会,不只是洗得王炳灿连连认错,而且连他的人格尊严都给洗的一干二净,连忙将自己贬为“狗毬不是”,“是个吃才”,“是个脓包”。与此同时,“呼家堡法则”在处罚的同时还有激励和表扬机制,意在树立顺从者、忠诚者为众人学习的榜样。在“呼家堡法则”的激励下,呼家堡的妇女们掀起了“比、学、赶、帮、超”竞赛的热潮。
在强化纪律的同时,呼天成借助“反右”和“文革”中的群众运动的方式,对那些有着这样那样问题的人开起了批斗会,并且由“文斗”发展到了“武斗”。在20世纪的中国,政治运动总是与残酷的专政联系在一起,它是利用意识形态所赋予的话语霸权和人性中的好斗的弱点,鼓动仇恨,挑起一部分人去斗另一部分人,在斗争中,那些斗人的人往往从施虐的狂欢中得到某种变态的满足;那些沦为斗争对象的人的各种权利都被无情剥夺了,他们的人格尊严没有人理会,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会遭到名正言顺的折磨和摧残。呼家堡最严厉的一次政治运动,就是开“斗私批修”会,通过“过箩”的方式你斗我来我斗你,结果搞得全村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了”,斗争严重地羞辱了“窄过道儿”于凤琴,最终令她无地自容而上吊自杀。政治运动的结果扼杀了所有不利于集体意识强化的思想念头,使得大家在狂欢式的运动中专心投入到集体的怀抱。
排斥和抵制他者文化也是呼天成树立其权威、强化集体意识的强有力的手段。所谓“他者文化”,是指与主流意识形态不相融的文化。他者文化在本质上未必与执政者的思想意识存在着什么区别,但是它可以分散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不利于思想和意志的统一,尤其对执政者权威的树立产生一定的干扰,有时还可能挑战执政者的权威,甚至威胁到执政者的统治基础和权力的巩固,因此,呼天成对待他者文化采取了非常强硬的措施,大有与其决一死战的架势。刘全的女儿小蛾不幸落水身亡,当地人根据迷信认为应该将其“魂灵”打捞上来。连续几天,刘全都没有将女儿的“魂灵”打捞上来。呼天成意识到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统治着村里人的思想,必然使他对村里人的影响大减,于是,他果断决绝地摔死那条被视为小蛾“魂灵”的小鲤鱼。后来他干脆将淹死小蛾的哑巴河沟填了。这件事令呼天成威望大增,村里人“多了不小敬畏”,见面都称他是“呼支书”,“再也没人喊他天成了。”呼天成的母亲晚年信了基督教,呼天成自然不便对他母亲采取什么措施,他很清楚“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这当然不利于村民对他的个人崇拜。因此,在母亲病重之时,呼天成抵抗住来自老舅的巨大压力,坚决不信宗教的那一套,要母亲看医生治病。但是母亲和舅舅没有理会呼天成的话,于是,呼天成干脆就不再去看望病中的母亲,即使到了母亲弥留之际,他就是冒着背上不孝的骂名,也不肯去见母亲。后来,就连母亲的追悼会都没有参加。最后,呼天成还是将母亲按照自己的意志安葬在“地下新村”。排除了他者文化,为将全村人有效地捆绑在一起,在全村贯彻自己的意志,实行对呼家堡的有效统治扫清了障碍。
除此之外,呼天成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示众文化,在呼家堡将示众文化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呼天成刚刚担任村支书的时候,村里偷盗成风,即使调动民兵来查堵都无济于事。于是,呼天成便去找光棍汉孙布袋,以帮他找女人为条件向他借脸,要孙布袋配合他上演偷盗与被抓示众的活剧,于是“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示众不仅剥光了孙布袋的脸面,而且给整个呼家堡人严重的警示,从而使呼家堡人不再敢越雷池半步,顺从呼天成的意志。
在软的方面,呼天成在村里别开生面地搞了个展览台,激发起人们的虚荣心,以便让村民狂热地为集体效劳。王麦升在劳动中不慎让瓦刀砸掉了手指头。这本来只是一件生产中的安全事故,并没有值得做文章的意义。但是,呼天成却大做文章,当然他不是要求人们引以为戒,吸取经验教训,注意劳动生产中的安全,而是在大队部门前搭建了红色的“展览台”,并且在上面写上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将王麦升的断指裹着红布条放到上面展览,将王麦升的安全事故无限拔高,上升为一种慷慨激烈的英雄壮举,进而号召人们学习王麦升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呼天成的这一番大动作,激起了呼家堡人极大的宗教般的狂热,以至村民进入一种癫狂的痴迷状态,他们不再考虑安全问题,就像中世纪的宗教徒要把自己的一腔热血献给主神一样,表示对集体的无限效忠。与此同时,呼天成还将那些在生产劳动中流血断指的人进一步“抬举”,让他们担任一定的职务,让他们感到自己已经超出过去的自己,成为出人头地的人。继王麦升之后,徐三妮、王马虎、刘长有、王国胜等人也都将自己的手指送上了“展览台”。直到后来断指越来越多,直接影响到生产时,而且他的文章充分做足并且失去先前的效应时,呼天成这才告诉人们生产中要注意安全。
呼天成的另一个软的举动就是在会议文化上大做文章,充分发挥会议的功能,进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会议在一般人心目中不过是一群人集中在一起讨论问题而已。实际上,会议文化在中国的土地上十分发达。在传统文化中,会议往往是专制者独裁的工具,专制者往往利用话语霸权实现对人们思想的控制,也就是说专制者利用权力把持着喇叭,并通过喇叭语言奴役着会场上的所有人。[1]呼天成不仅利用会场上的霸权话语对呼家堡人进行精神催眠,将人们纳入到集体体制之中,而且还利用会议突出人的等级。他通过召集“队委会”、“扩大队委会”、“模范会”、“骨干会”、“积极分子”和“贫协会”等不同层次的会议的方式“对人的脸面进行‘切割’”。他的这么一“切割”,人们的脸面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于是,呼家堡人一下子就被轻而易举地纳入到呼天成的麾下,听凭呼天成的使唤和安排。
现代社会里,人们十分崇拜民主,但是却很少有人真正理解民主的内涵,根本没有将民主与个人的基本权利和自由联系起来,于是出现了对于民主的种种误读。正是这样的误读,为假民主的出现提供了条件。呼天成非常了解现代人对于民主的崇拜心理,在呼家堡搞起了“民主评议”。所谓的“民主评议”很具有迷惑性,因为大家都感到有了讲话的机会,殊不知大家在这里所讲的话,既不是从维护个人的各项权利出发,也不是表达自己独立的思想和观点,而是在呼天成所划定的圈子里对他人的攻击,就像奴隶主贵族为古罗马大斗技场的奴隶之间的决斗制定规则一样,也与“文革”中的各个不同的派别都在毛泽东的思想的旗帜下发起所谓的大鸣大放大辩论乃至大武斗相同,所有人说的话都在呼天成的掌控之中。所以,“民主评议”只不过是不同的嘴巴都在说呼天成的话,然而却挂上了民主的旗号,颇能迷惑人,因而成为呼天成强化自己统治的一项重要的权术。
此外,呼天成深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存哲学:一方面,他从道家文化那里学会了内敛,学会了对于欲望的抑制;从儒家文化那里学到了内圣的精蕴,竭力塑造自己高尚的道德形象。呼天成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是十分俭朴,住的茅屋,屋内的陈设是旧木桌、草绳床和粗布床单和木制的简易沙发。他虽然是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主人’”,但是最爱吃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最普通的“手工的擀面”。他的屋里挂着一把很“普通”的钥匙,但是“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价值120多万的“奔驰500”车的钥匙。更突出的是,呼天成为了竭力抑制自己的欲望,面对着秀丫的胴体根据“易筋经”练起了气功,他要通过克制欲望,保持高度的理性,进而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圣人形象。这使呼天成与人们通常见到的许多爆发户大不一样,没有半点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神态。呼天成自有其人生哲学,这就是“人是活小的,你越‘小’,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大’的架式,那风就招来了……”正是从这样的人生哲学出发,呼天成常常称自己是“玩泥蛋的”,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这既有其出于“小”的自谦的一面,也有其自鸣得意的一面,同时也是他所建立的意识形态的表现。他的这一招为自己树立了高尚的道德圣人形象,从而为村人克制自己欲望,压抑自己的本性做了表率。当呼家堡人在呼天成的带动下压抑着欲望的时候,呼天成便可以稳稳地控制住整个呼家堡了。
大凡以权谋或者暴力登上最高领导地位的人,都极力将自己神秘化,让人觉得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其目的显然是为了神化自己,以便让人顶礼膜拜。呼天成很清楚这一点,他在自己的小茅屋里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就连村里一些人想见上他一面都很困难,村里有一位老太太为了见呼天成一面,竟然等了八天。其实,并不是呼天成不愿意见她,而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正是这种神秘化,使他由一个平凡的肉体之身的人,变成了一尊让人难以接近的神,使他的小茅屋变成了让人供奉的一座神庙。
在利益分配方面,呼天成采取的是看起来十分平均的方式,他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村里每个人的工资统一定为250元,给各家各户配置的住房、家具和家电都是一样的。这种貌似共产主义的分配方式正是历史上发动起义的农民领袖大声喊出的“均贫富”理想的体现,所以很受具有传统思想意识的国人的欢迎,同样也为呼天成统治呼家堡赢得了很高的得分。然而,这种“均贫富”的表象有效地遮掩了呼天成独具“奔驰200”高级轿车等高档消费品和随意调用集体资产的真相。
通过这些软的和硬的手段,呼天成成为呼家堡惟一的一位集各项大权和精神领袖于一身的人物,他在呼家堡是“惟一的主宰”。不用说村里的所有人都在按照他的旨意办事,就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长的。“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化成了人们的呼吸”,全村人的精神严重地侏儒化和弱智化,似乎到了不能离开他的地步。如果是在中国传统的社会里,他成为当地的土皇帝,并不奇怪。可是,呼天成主宰着呼家堡恰恰是在20世纪下半叶。从世界范围的形势来看,人类已经跨进了电子信息时代,全球化时代和知识经济时代已经初露端倪,即将到来;从中国的情况来看,封建制度被推翻已有数十年,新中国已经成立了许多年;从理论上讲,新社会里,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特别是进入80年代,全面实行改革开放,整个社会都在向市场经济转型,我们国家正在日渐融入了国际社会的大家庭。但是,呼天成所治下的呼家堡却形成了封闭的社会圈,似乎远远没有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还停留在“文革”的岁月。这里人的思想意识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极权统治之下,与他们所处的时代隔膜很深。呼家堡似乎成为当今时代的桃花源。这个桃花源的人们虽然非常富庶,但是没有独立的思想,失去了思考问题的能力,没有选择个性化生活的意识和权利,也没有各种自由,完全沦为听任呼天成操作的呼家堡这台集体大机器上的螺丝钉。呼天成利用他的红色意识形态在呼家堡有效地推行愚民政策,造就了呼家堡村民的这种素质,成为呼天成建立威权统治、实行专制独裁的基础。
当然,呼天成的统治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大环境毕竟不同于历史,这也使他有别于那些独裁专制者。众所周知,历史上独裁专制者往往少不了依靠强大的专政机器实行残酷血腥的暴力统治。呼天成所处的当今时代已经使他失去了实行残酷血腥暴力统治的基础,虽然他所治下的呼家堡有时还有十分残酷的时候,但是以往那种在贫困基础上建立独裁统治如今也行不通了。这就决定呼天成的独裁专制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柔性。他通过过人的智慧将呼家堡建成了东方大地上的超级富裕村,以优裕的物质条件安定呼家堡的民心,凝聚人心。优裕的物质条件让那些曾经长期生活在贫困中的呼家堡人感到多大的幸福啊!他们很容易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非常满足,不会考虑到物质以外更多的东西,所以,为呼家堡人提供优裕的物质条件成为当今历史条件下呼天成维护其专制独裁的重要基础。
按照常理来说,在现代社会里,一个地区要想快速发展,就应该在具备良好的外部环境的同时大力招纳各种专业技术人才,大力招商引资,大力开发各种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可是,呼家堡既没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又没有高科技的名牌企业,更没有发达的贸易往来,然而却一夜暴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里面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呼天成特别善于“对人的‘经营’”。值得注意的是,呼天成所经营的“人”,决非一般的人,也不是各种高级的专业技术人才,而是具有潜在官质的人。早在老秋、呼国庆、孙全林、邱建伟、冯云山、刘海程、彭大鹏等人在走向权力岗位之前,呼天成就像独具“慧眼”的伯乐那样发现他们将来都可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于是对他们分别大加“投资”和培植。后来,这些人都没有辜负呼天成的厚望,经过一些年的扶持和奋斗,成为握有一定实权的人。当他们成为大大小小官员的时候,自然给予呼天成极大的回报,成为呼天成伸向外界最有力的触角。从呼天成经营“人”的策略来看,他着重于对这些人的情感投入,他能准确地抓住机会,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最有力的帮助,此后,他又在情感联系上大做文章,让这些人永远记住他呼天成。那些从他这里走出去的官员们就像他放上天的风筝,他就像高明风筝手一样,不时地拉一拉手中的线。当这些各级官员成为呼天成手中的风筝时,他们的情感倾向常常压过执政的理性,使他们的决策和行为不再为行政区的所有公民服务而是专为呼天成效劳。这就形成了中国官场的一种现象,担任的是社会公职,拿着全体纳税人的工资,却为某种情感或利益所左右,为某个人或集团效劳。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些官员的提升和任用往往是由人际关系所决定的,而普通公民没有发言权;这些官员在行使职权时,纳税人不能对他们进行有效的监督,更没有罢免他们的权利。正是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呼天成才能够对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呼风唤雨,才能够成为他们的太上皇。而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可以给呼天成提供别人所没有的或者得不到的资金、信息和各种优惠政策,这样,呼家堡集一省一市一县的丰富资源很快地发展了起来。
发展起来的呼家堡不仅大大加强了呼天成独裁专制的经济基础,而且帮助他把触角向外界延伸。然而就在他的触角向外不断延伸的时候,呼天成受到了来自其他独裁者的挑战。这个独裁者就是王华欣。王华欣原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后来又被提拔为市里的纪委书记、副市长,他的官职比呼天成大多了,但他的能量未必有呼天成那么大。这就决定着他向呼天成的挑战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通过与呼天成输送出的“人”——呼国庆较量,进而拆呼天成的台,以树立自己的威信。而呼天成早已心知肚明,与他斗“法”,玩起了权谋,二人在呼国庆身上你来我往,搞得呼国庆时而升迁时而入狱,使呼国庆的人生命运多次出现了戏剧性的大起大落。不仅呼国庆如此,就是范骡子和造假村的蔡先生也都不幸成为他们斗法的牺牲品。而王华欣之所以有这胆量与呼天成较量,是因为背后有市委书记李相义的支撑,当王华欣被斗得惨败时,李相义才从幕后走出来露面,亲自会一会呼天成,他们两人摆了一阵龙门阵之后,为了避免两败俱伤,双方作出妥协,相互握手言和。
呼天成的政治神话既有他个人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充分吸收智慧的因素,又有呼家堡人的基本素质的原因,更重要的是20世纪后20年中国的政治经济大转型的产物。在这大转型时期,旧有的社会体制和秩序被打破了,新的社会体制和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在迈向市场经济的初期,现代社会应有的民主与法制还没有建立起来,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民主与法制意识都还没有深入人心,尤其是对于官员的权力运作还缺乏有效的监督,暗箱操作,重大决策非理性、非科学性、非公正性运作。这就给了呼天成施展其权谋以广阔的空间。所以,他所创造的政治神话实际上正是失序的社会的一种非常圆滑的权力大掠夺,是封闭社会圈中思想文化禁锢所产生的怪胎。因而,在中国的大地上出现呼天成这样的政治神话既是非常真实的,又是十分可悲的。
[1]孙德喜.20世纪后20年的小说语言文化透视[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26.
The Birth of A Political M yth
SUN De-xi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
Hu Tiancheng’s success is a noticeable politicalmyth.Being saturated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he established his dictatorial tyranny in Hu Family Castle through variousmeasures.He became both the ruler and the spiritual leader in the Castle,placing officials of different levels at his disposal.Such a political myth is a product of a disorderly society aswell as a freak of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shackles in a closed society
Hu Tiancheng;politicalmyth;traditional culture;dictatorial tyranny
I206
A
1008-2794(2009)01-0077-06
2008-12-19
孙德喜(1960—),男,江苏淮安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