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石爱国
(1.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2.江苏省泰兴中学,江苏泰兴 225400)
巴人乡土小说论
张永1,石爱国2
(1.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2.江苏省泰兴中学,江苏泰兴 225400)
巴人乡土小说的民俗描写是很有特色的。一方面表现在对封建宗法制家族的揭示,另一方面则运用民间故事提炼小说的题材。与30年代“左翼”乡土作家不同的是,巴人在挖掘农民抗争意识和行为的同时,对农民性进行了客观理性的分析和批判。因此,作家乡土小说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悲剧性的审美蕴涵。
巴人;乡土小说;民俗学研究
巴人,原名王任叔,字任叔,号愚庵。1901年生于浙江连山乡大堰村(今大堰镇)人,早期的文学研究会成员,在鲁迅的影响下开始从事现代乡土小说创作,后参入“左联”。他是20年代末公认的“民间小说家”。一方面,作家创作基本是以乡土题材为主,另一方面,他的乡土小说题材都有浓郁的地域风情的描写。众所周知,江浙一带是我国封建宗法制家族形态发育得最为典型和完善的地区。三易其稿的《土地》(一名《莽秀才造反记》)对中国封建宗法制社会结构和传统家族形态作了相当精彩的描述。小说的副标题就是“五十年前一幅中国江南农村生活风俗画”。
曹聚仁(1900-1972)曾在《我与我的世界》中这么说:与“浙西属于资产阶级的天地”不同,浙东“大体上都是自耕农的社会”。在乡土世界,“聚族而居”便成为中国宗法制农耕社会最基本的组织结构形态。在《土地》中,王任叔对村落的社会结构和关系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在这种山岭地带的村落里,大都居住着同一氏族,偶然像彗星出现的杂着一二家异姓。他们常把自己姓氏来命名他们的村落,中胡、里岙张、大蔡,以及什么王家岙、周家村。自然还有若干堕民、庙祝、轿夫、剃头匠。这些职业卑下的人,那是照例被看作没有和一族人有同等权利的奴隶。虽然不是谁的私有财产,却是一族人的公共差役。那些人得无代价的住在他们的祠庙里面,有在新正节日向“在家”索取红包糕饼权利,有秋收时用少数米糖去田头换取一定分量的新谷的权利,但也有婚丧喜事时,管打鼓鸣锣,演奏小唱大唱的义务。这是一种特殊人物,仿佛专为小村落点缀它贵族的风貌的。
乡土社会宗法制家族有着特定的结构功能和运作模式。除了国家集团统治外,在传统的宗法制村落中,族权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现实权威。祖庙和宗祠正是这种族权的精神象征,它起着凝聚人心的力量。族长则是宗法制家族权威的代表性人物。在通常情况下,族长往往只是一个虚名,宗族的实权往往掌握在族中少数绅士的手中。
这“贵族风貌”的古典的村落,大都有一个全村共奉的祖庙,有分房设立的祠堂。那里有特设的神堂,列阶成排的安放着木雕的神主。还安放些豪富之家未雨绸缪的黑漆寿材。祖庙与宗祠,都保存有一定的产业田地,由子孙轮流种植生花,作为祭祀上坟之用。但怕也因此成了穷困的子孙几年一次的可靠的收入。庙产照例比祠产更多。一个村落里,很少有赛过庙产的富户。这是供给庙会祭神演戏之用的。这种年节的祭神演戏,自然由各祠房下轮值。
在这种象征一村最高权威的祖庙系统下,有一个名份上的君王,那就是族长。族长不论贫富,大都是辈行最高的老人。因之,也大都是家门最为衰落的穷人。他只是最高权威的象征,而实权则操在由族长委派,照例是一族中殷实富户和书礼之家的绅士,当作总管,经理庙产,租佣收花支付等事。如果这一村落和另一村落发生纠葛:土地被霸占,山样被盗窃,祖坟被毁坏,这等等一切,照例鸣锣聚众,大开庙山门,群集会议。他们对付这村落间的纠纷,往往用械斗和诉讼来求解决。但诉讼吃亏时候,械斗还是继续。那时砻刀、稻叉、长枪、短戟、木炮、鸟枪,便各占一个山头,相互战争起来了。胜负是理屈理壮的最后决定。
在这样的村落里,略识之乎的书礼之家,往往操纵着整个村落人们的命运。一切公正与道理,都属于他的,秀才童生的头衔,是村人的正义的标记。他们大都在一村里,有穿半截长衫的清客,做自己的帮佣。他们隐然有一个村落法庭,名叫“做中央人”,调解私人争执,个别纠纷,惩办偷盗通奸等事;而又常常摇动笔尖,增减庙众产业帐目,动用公款,转移产业所有权,终于变成村落中的首富了。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中,充满了家族主义的温情,这温情成为泯灭是非,安定社会秩序,平和私人仇恨的动力了。
中国村落的命名具有典型的文化学、社会学意义。一般说来,传统村落往往根据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地貌特征,乃至宗族姓氏加以命名。王任叔的短篇小说基本上集中在这么几个乡间村落,如“东岙村”(《雄猫头的死》)、“西溪村”(《疲惫者》、《白眼老八》、《顺民》、《殉》)、“万竹村”(《灾》)、“竹屿村”(《牛市》)、“界岭村”(《追剿》)、“牛头村”(《乡长先生》)和“丁家村”(《勘灾》)等等。在小说中作家着重描写具有“浙东性”的农民形象。如“运秧”(《疲惫者》)、“三田虮”(《殉》)、“白眼老八”(《乡长先生》)、“王老三”(《“唔”》)、“老柳”(《失掉了枪支》)等。这种宗法制家族村落和对民俗个体的称谓都具典型的民俗学意义。沦陷区的乡土作家沙里在他的小说《土》中对此有过十分恰当的解释:“……他们彼此的称呼也多半是依照他们所习惯的惯常法则,比方姓赵的是行一,当然别人便把他叫作赵老大,姓张的是高身量的人,别人便把他叫张大格(读若个)子,不然便是称呼他们的乳名傻秃子、驴子、锁子等,再有一种就是依照人的举动或相貌等给他们起一个绰号,例如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叫愣头青,对一个眼睛不好的人叫作瞎子,……在乡下,那样文绉绉的名字,即所谓的大号,是属于特殊阶级的,普通的人谁也不叫这个,他们永远叫不惯,而且这些名字又似乎和本人都一点没有关系,况且它还别扭。”[1]
周作人在他的《雨天的书》自序二中,把“浙东性”归结为“世人所通称的‘师爷气’”。其“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于乡间,仿佛成为一种潮流”。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逆于时趋”,“颇乖时人好恶”。[2]对问题的看法也常常是“着眼的洞彻”,“措语的犀利”。“浙东性”所表现出的人生态度和思维方式,正是建立在对世事深刻洞察的基础上的。人物话语往往显出尖刻的“师爷气”。作家对农民抗争意识刻画最成功的是“驼背运秧”(《疲惫者》)和“白眼老八”(《白眼老八》)。运秧是一个正直、地道的农民。面对乔崇先生的污蔑,他敢于辩驳和抗争。“他的钱,你们说我偷也好,就算是我偷了吧!但我要反问一句,我的钱,可是给谁偷了呢?……但我终做过二十多年的工了。我在这二十多年里,每年十元算吧,也得有二百多元钱了。我这二百多元钱,可不知谁给我偷去了呢!”“我一生没做过对不住良心的事,吃过不应吃的一口,别说喝人家的汗血了。”这番话可谓淋漓痛快,入木三分,击中了乔崇损人利己的要害。“白眼老八”则对“偷”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偷,这世界里,哪个人不是偷儿。工厂的老板,偷工人的血汗。乡间的地主,偷农民的血汗。我偷些人家的东西,又有什么罪过?”正是在这样的道德逻辑思维下,主人公敢公开到东山砍树。至于“名誉”,老八也自有一套理论:“哼!名誉!名誉!名誉是什么东西?你认为不名誉,我可认为顶顶名誉了呢。哼!名誉!名誉!我看你们这些人的名誉呀,连一块女人的骑马布都不如!拿女人的骑马布去遮你们的丑吧!我可用不着你们这种名誉。”他抛弃世俗观念与老牛叔婆有染。在封建孝悌观念上与兄长“宏斐老嘴”发生激烈冲突。特别是老八不顾世俗偏见提出废除“堕民”的想法,并从事轿夫这一被人蔑视的行当。对“宏斐老嘴”加入自由党,老八一针见血地指出:“什么自由党,柿油党,他配?”“连猪尾巴还留个屁股呢,要不是为的将来皇帝老子再坐龙廷,好赶快再长起辫子来的打算,就杀我的头。”主人公刚正不阿、爱憎分明的性格,诚如老实本分的蕃茹阿七所说的:“白眼老八是生下来就白了一只眼,来看这世上的坏蛋们的。他从来也不同他们客气。但他却用另一只眼,带笑地看着象我蕃茹阿七这一类人,……他是个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驼背运秧”和“白眼老八”们的悲剧性结局,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民间这种强项不屈的性格。虽然受到封建恶势力的打压,但“浙东性”精神气质一直潜伏滋生于民众的灵魂深处。
作为民俗群体的“集体无意识”,“浙东性”不仅反映在民俗个体坦率耿直的性格中,更多地体现于对洞察世事、仗义执言和奋起抗争的行为上。与一般的乡人不同,阿召(《乡长先生》)对乡间的土匪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瞧不起阿基那种人靠偷窃过日子的行为。“要干就干个硬朗明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用性命来换饭吃,倒也显得做人一分骨气。而且,这乡间,不是没有当土匪的。”即使那个相信逆来顺受的“大脚疯木仁老”某种场合也会变通出自己的反抗意识。小说这样写到:“但一到‘顺受’不了的时候,他却也想‘逆来’一下子的。”此外,《追剿》描写乡间绑架富户的“请财神”习俗,反映出民间杀富济贫这一朴素的阶级意识和反抗行为。《失掉了枪支》讲述一个有主见的农民柳英,“俺觉得小事马虎些没关系,大事要把的准——要挣扎个意义出来。”终于从“带有土地的忧郁的气息”逐步成为“没有了土地的忧郁的气息”的抗争者。这种民间精神是农民走向革命的一个基本的心理性格因素。《“唔”》描写军阀之间的混战。“有时败退的北佬过境了;最初是勒索,接着是掳掠……有时追击的南军过境了;最初还是勒索,最后还是掳掠。”面对生灵涂炭的灾难,农民自发组织自卫军奋起反抗,保卫家园。
需要指出的,《殉》是一篇独具审美趣味的乡土小说。巴人曾在他的文章中,介绍了故乡往往有“笋山”、“竹山”之区别[3]。很显然,笋山是专门用于采掘竹笋,而竹山则是用以培竹,并派有专门的管山人看护。小说采用“兄弟分家”这一民间叙事的原型,描写兄弟分家后,“三田虮”一无所有。然而,与世无争的主人公精心呵护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竹林,从劳动中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得到精神的安慰和寄托。然而,突如其来的大雪摧毁了竹林,同时也毁灭了主人公生活的信念。在中国传统的审美意象中,梅、兰、竹、菊被喻为人格高洁的象征。当然,一个农人既没有苏东坡那种“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闲情逸致,更没有郑板桥“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的文人“雅趣”。作家以竹喻人,用同情的笔触赞美主人公清明超脱、独立特行的人格境界。“对我们的三田虮说来,人生的欢乐不存在自己的生活之中,也不存在与人们交往之中,而只存在他和自己的劳动的成果的接触之中,存在他的终年翠绿的竹林之中。”表面上看,“三田虮”与作家笔下其他人物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与浙东文化注重主体性价值的文化特征是合拍的,这种飘逸洒脱的性格其实正是“浙东性”的独特表征。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作为特定的地理环境、历史过程、经济关系和社会政治结构的产物,其形成、发展、传递与变动,都有着内在的根据与外部条件,并且总是瑕瑜互见、优劣相间的。”[4]160江浙一带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可是另一方面,这种“过于富饶的自然‘使人离不开自然的手,就象小孩子离不开引带一样’。它不能使人自身的发展成为一种自然必然性。”[5]王任叔在刻画农民抗争意识及美好品德的同时,并未忽视浙东地域农民劣根性的存在。
长期的封建专制统治和狭隘的小农意识,不可避免地塑造了乡民的奴化人格和迷信观念。“老狗”(《顺民》),一个奴性十足的农民。官府禁烟,他主动铲除自家鸦片,上缴剩余的烟叶。他认为“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事是守‘王法’,人可以打老婆、孩子,作践自己,但不能违反‘王法’”。结果这个守王法的顺民却被枪毙。应验了民间的一句俗语:“世界上只有逃得掉的‘王法’,可没有抱得住的‘王法’”。日常的民俗观念和心理信仰反映出他们愚昧麻木的心态。“大脚疯木仁老”(《乡长先生》)信奉逆来顺受的命定哲学。对于抽壮丁,村民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被抽去的也好,不被抽去的也好,生活是一样困难的。然而一回到家,一大串的父母子女,却又使他们蜷缩于一个圈子里。牛生下来是给套上轭犁田的,而他们呢?——他们知道生下来就是‘摸六畜’的啊!”王任叔揭示了民众“命定”观及其背后的社会根源。而《牛市》则描写了人们的迷信观念。迷信总是这样,光景好的时候往好处想,光景坏的时候就往坏处想。农民“喜如”的儿子、老婆相继死去,依照乡民的观念和“逻辑”:这是因为他的牛“头上一堆白毛,就不是好兆头。白是主孝的,牛戴孝还不是要丧主人”。最后,连喜如自己也相信这种看法而把牛卖掉。《剪发的故事》讲述“老牛”在恩精明先生的唆使下无缘无故地剪去了自己的辫子给自己带来的尴尬。虽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大清时代早已寿终正寝,与身家性命的关系自然也已无关紧要,但现实生活中头发依然是动不得的。儿子的夭折似乎印证了辫子是不能随便剪起的。再说,剪发又与当地惩处男女私通的习俗有关。“因为——俗礼也不合,圣教且不必说,偷老婆的人被捉了是要剪去辫子的。现在一个人无缘无故剪去了辫子,这不是明明讨冤枉,表示自己偷过——”。小说反映二十年代农村的闭塞与迷信的盛行。现代文明在中国乡村变了调,它不过是恩精明这类绅士愚弄乡下民众的一种策略而已。《回家》、《姜尚公老爷列传》等小说,“月好晒不得谷,女好上不得屋。”一句民间俗语就把女性的人格和尊严给统统出卖了。
民间往往并不缺少那份世代相传的经验。《灾》叙述了后石墈村遭遇泥石流的灭顶之灾。原因是玉喜先生为了一己私利,大肆砍伐树木竹林而导致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然而村民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是一味地用经验世界中的传统仪式请龙求雨。“从山脚下捉来一只狗屙田虮,给放到潭里去,跳了几跳,再捉来,放进小瓦罐里,算作是老龙,扛回来,热闹了一会儿。”周作人曾在《铁算盘》中说:“凡野蛮民族都相信模拟类推的效力,所以有那所谓感应魔术(Sympathetic Magic),用了模拟的动作,想去引出真的事物来,如祈年求雨等仪式就是一例。”在资本主义的现代经营方式以及商人贪婪的物欲面前,村民们依然沿袭着原人思维,显得异常滑稽可笑。通过求雨习俗的描写,作家把资本主义拜物教观念与封建主义的原始观念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展示江南农村社会凋敝畸变这一严肃的主题。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民众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以及进行文学启蒙的必要性。
乡土社会的闭塞和固化导致民众心理和行为的极端保守,进而表现出对外部世界信息的反映的敏感,并敷衍出相当怪异离奇的想象。谣言常常就是这种民众心理的真实反映。例如,《隔离》中的主人公樊光甫是一个青年艺术工作者。可乡民却把他与“戏子”挂起钩来。旧时,唱戏是一种上不了台面的下流行当,社会地位最低。古时把妓女和戏子归于同一个等级,统称娼优。“戏子”便是对从事这一职业的演员的蔑称。主人公回乡的消息不胫而走,谣言四起。乡民们把他与许多想当然的事情胡乱地联系起来。“编戏,上《申报》,出一村的丑!”“用照相——摄去咱们的威光,好叫鬼上门!”自然,人们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和不满,统统发泄到这个无辜的年轻人身上。“于是‘香嘴’、‘三千六百对眼睛’、‘抱桥桩’、‘阴魂助战’……这一连串恐怖的字句,征服了这一群人,重燃起了愤怒,于是拳和足交迭地向他身上送去”。迷信的观念和蛊惑的谣言,折射出王任叔对于30年代中国乡土社会复杂性的清醒认识,也揭示了对民众继续进行文化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还表现在作家着力塑造了一批三教九流式的民俗个体。如“黄缎马褂”(《黄缎马褂》)、“康大林”(《回家》)、“大生先生”(《乡长先生》)、“恩精明先生”(《剪发的故事》)等等。从“黄缎马褂”扯虎皮作大旗的“乱世英雄”身上,不难看出兵燹匪祸的社会乱象。《回家》记述了小地主康大林在实施“证章旅行”计划中的种种遭遇。从民俗心理来看,主人公深谙民间怕官的心态。而一枚小小的证章正是那个时代权力、身份、地位的符号和象征。然而可悲的是,证章并不能给他带来好运。《勘灾》描写知县大人依照传统出巡的惯例视察灾情。丁家村人在遭受天灾的同时,也遭遇到“青天大老爷”的人祸。“科学”只是这位留洋知县攫取权力和巧装门面的把戏,他的骨子里全是封建的一套。大生先生(《乡长先生》)是一个玲珑八面的人物,“万事不好做绝,总得留有余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他的处世哲学。姜尚公(《姜尚公老爷列传》)则是这另类中的典型。《姜尚公老爷列传》是王任叔乡土创作的集大成者,与他早期发表的一些短篇乡土小说关系十分密切。例如,小说中的人物“麻皮五叔”(姜尚公的五儿子)与“白眼老八”、长毛子“钟凤德”与莽秀才“王锡彤”等都极为相似。总之,王任叔把民间抗争意识的弘扬与国民性的批判有机结合起来,加深读者对浙东地域文化全面客观的理解。
除了鲁迅乡土小说直接启发了王任叔的创作外,民间故事给予了作家潜移默化的影响。巴人在他的《自传》中说:“村中老农民,每在夏秋之夜,为我讲‘长毛’故事,为我讲邻县秀才王锡彤造反的故事(宁海平洋党反教斗争)。这些人给我的思想感情的影响,现在分析起来是有决定性作用的。我之所以爱好文学,和我一开始写小说,总是写农民,是和小时候这段生活有关的,而且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放弃写王锡彤造反故事的计划(一生来,已三次起稿,三次失掉),也是和这种影响有关的。”[6]不过,现代作家借鉴民间故事的方法并不相同。王任叔的长篇小说《莽秀才造反记》横向移植了民间故事的基本情节,并对民间人物王锡彤进行大胆的艺术虚构和审美想象,以此表达对乡土世界的深切感受。小说的“尾声”部分,王任叔这么写到:“这些奴隶永远为别一些人命运的华丽,用血去涂抹,永远没有,似乎不可能,为自己的命运,做过一次关心!偶然有这样一次为自己命运而张开眼来,叫出声音来,挥出拳头去,而所得到的是更牢固的一副锁链,更富有魔术性的一种欺骗,一切的伤痛,留下在他们的心里也是淡淡的。但,鬼一样的影子,却启示荡漾在他们的身边,正也荡漾在我的心头。四十六年的时日是过去了,而我却没有忘记过这一个鬼一样的影子。”[7]
王锡彤造反的故事在浙东民间流传甚广,家喻户晓。长篇小说《莽秀才造反记》是在1903年宁海农民起义反抗天主教这一历史事件的基础上,艺术地再现了王锡彤与朱神父的斗争过程,并塑造了一系列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如王锡彤、邬祥、黄岩阿三,以及朱神父、品松夫妇等。王任叔在《乡长先生》里也曾提到“王锡彤造反,打过教堂,杀过吃教饭的”内容。王锡彤的故事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可民间故事传播的“失真”性也决定了有更多的故事情节不断地衍生出来。巴人把宁海农民反教会斗争的内容贯穿于民间故事的叙事中也是十分自然的。我们不妨可以把《莽秀才造反记》作为民间故事的“异文”来看待。关于这一点,解读小说的“尾声”就能得到证明。不过,作家巴人真正感兴趣的倒不是这一故事本身,而是这一故事所包含的民间文化心态,即中国农民朴素的民族意识、“仇洋”心态,以及这种文化心态之于民族、阶级、社会的解放乃至人的解放的理性思考。
小说所体现出的朴素的民族意识、“仇洋”心态,与亚细亚生产方式、宗法制社会和家族制度所形成的“血亲观念”密切相关。对农民来说,土地不仅是他们生活的来源、精神的寄托,更是一种神圣责任的担当。“安土重迁”是他们普适的心理和行为。任何对土地等生产生活资源的侵占,都会触动他们十分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宗法制社会和家族制度也以特有的一套民俗仪式和机制确保它的正常运转。任何有悖于传统价值观念的行为都会引发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某种意义上讲,血亲观念正是“民众的生活意识与民族意识、政治意识之间互相联系和彼此转换的中介”[4]339。因此,我们不难理解王锡彤反洋教这一民间故事在较大时空中不断传播、衍化的心理动因。受到民主、科学的现代意识和鲁迅文化启蒙思想的熏陶,王任叔十分重视对农民的国民性进行客观理性的分析。一方面,农民朴素的抗争意识,无疑是他们获得阶级解放和历史主体性地位的基本因素。然而现实的关键是如何引导和教育农民自觉投身于阶级斗争、民族解放的历史洪流中去。另一方面,也不能不看到,“乡土中国那种重视宗法血亲的生活意识、向往‘真主’的政治意识和祈祷‘先知’的宗教意识,在下层民众的反抗运动中经常被作为民族振兴和预测未来的依据。”[4]343农民朴素的反抗意识,有时极可能是出于对封建宗法制社会的一种本能或变相的维护。浓重的乡土意识也势必有可能造成同民主科学的现代意识、无产阶级的先进思想的严重抵牾,阻碍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正是基于这种理性的思考,王任叔曾经这样动情地写道:“从土地上生长的,怎么能不回顾到他曾生活过来的土地呢!在土地上,我们的父老,一代又一代,悄无声响地工作着。从出生,结婚,到老死,他们没有一天洗净过手上的泥土。他们一代代,背负着中国历史的灾难,活下来,死去了!”[8]从王任叔的创作中也不难发现,作家的乡土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悲剧性的审美蕴涵,而这种悲剧性的审美呈现,一方面是作家的文化启蒙意识和阶级意识的使然,另一方面与浙东地域的文化精神有着难以剥离的关系。
[1]沙里.土[M]//中国沦陷区文学书系(小说卷下).桂林: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590.
[2]章学诚.上辛楣宫詹书[M]//章氏遗书:第29卷.
[3]王任叔.说笋之类[M]//谈故乡(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161.
[4]程歗.晚清乡土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61.
[6]王克平.《莽秀才造反记》后记[M]//巴人文集(长篇小说卷).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542.
[7]巴人.巴人文集(长篇小说卷)[M].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534.
[8]王任叔.《莽秀才造反记》扉页[M]//巴人文集(长篇小说卷).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
On Local Novels of Ba Ren
ZAHNGYong1,SHIAi-guo2
(1.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2.Jiangsu Taixing Middle School,Taixing 225400,China)
The description of folk customs in Ba people’s local novels is distinctive.On one hand,they disclose feudal patriarchal clan system;on the other hand,they are based on folk stories.Being different from“left wing”local writers in the thirties,Ba Ren make a critical and rational analysis of farmers’personality through digging farmers’consciousness and actions.On the whole,Ba Ren’s local novels display aesthetic implications with a strategic nature.
Ba Ren;local novels;studies of folklore
I206
A
1008-2794(2009)01-0072-05
2008-10-20
张永(1967—),男,江苏句容人,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石爱国(1968—),男,江苏泰兴人,江苏省泰兴中学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