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到虞山:钱谦益围棋诗中的心路历程

2009-04-05 14:48陈祖言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09年1期
关键词:观棋郑成功

陈祖言

(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大学东亚语言系,美国纽约州宾汉姆顿 13902-6000)

从金陵到虞山:钱谦益围棋诗中的心路历程

陈祖言

(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大学东亚语言系,美国纽约州宾汉姆顿 13902-6000)

牧斋的围棋诗大都写于入清之后。这些诗或借棋局咏时事,或抒发鼎革之痛、倾诉黍离之悲,或讽喻朝政得失、勾画光复大计。在当时清廷的高压下,牧斋不可能直抒胸臆,只得退藏晦密、多所避忌,故诗中往往多抑塞愤张之语,而有峥嵘萧瑟之风。本文拟梳理脉络,采辑时事,参互推证,推阐其苦心忍志,发扬其微辞隐语。

钱谦益;围棋诗;脉络;隐语

中国古代围棋诗不可胜数,名家如唐代杜甫、刘禹锡,宋代苏轼、陆游等都有佳作传世。其中最为突出者当数北宋理学家邵雍(1011-1077)及在明末清初“四海宗盟五十年”的钱谦益(1582-1664)。邵雍的《观棋大吟》,全诗长360行,1800字,不但是最长的围棋诗,也是中国古代最长的诗篇之一。①虽然诗歌的长度并无正式的排名榜,但自从清代的沈德潜(1673-1769)在《古诗源》序中称《孔雀东南飞》为“古今第一长诗也”,论长诗则非其莫属。该诗长357行,共1785字,实际上比《观棋大吟》少了15字。其他诸如白居易之《长恨歌》910字,《琵琶引》616字,长度分別约略为《观棋大吟》的一半和三分之一。钱牧斋则是写围棋诗数量最多者。其中尤为突出者见于他的两本诗集。一本是他的《有学集》[1],收有以观棋为题的五组三十首绝句:《观棋绝句六首》(卷一《秋槐诗集》)、《后观棋绝句六首》(卷一《秋槐诗集》)、《京口观棋六绝句》(卷四《绛云余烬诗》)、《武林观棋六绝句》(卷五《敬他老人诗》)及《后观棋六绝句》(卷十二《东涧诗集上》)。这些诗把观棋诗发挥到极致。另一本是他的《投笔集》[2],收有《后秋兴》十三叠,每叠八首律诗,其第四首都是围棋诗。围棋入诗如此之多,确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牧斋自幼即好观棋,他在《棋谱新局序》中回顾了一生观看国手下棋的经历:

余不能棋而好观棋,又好观国手之棋。少时方渭津在虞山,与林符清对局,坚坐注目,移日不能去。间发一言,渭津昕然许可,然亦竟不能棋也。中年与汪幼清游,时方承平,清簟疏帘,看棋竟日夜,今皆为梦矣。[1]

“看棋竟日夜”,必为深谙棋道者,但牧斋却称:“余不能棋而好观棋”。这使人想起苏东坡在他的《观棋》诗的序中说他观棋“竟日不以为厌也”,却又说“予素不解棋”。[3]这些当然都是自谦之词,因为不懂棋理的人是不会对观棋有这么浓厚的兴趣的。以棋力而论,牧斋当比东坡更胜一筹。东坡在海南是看他儿子下棋,牧斋自幼即看国手对弈,并能间发一言,而获国手“昕然许可”,悟性必不低也。

牧斋虽然自幼即浸淫在围棋的氛围中,他的大量围棋诗却都写在入清之后。这些诗大都是借棋局咏时事,或抒发鼎革之痛、倾诉黍离之悲,或讽喻朝政得失、勾画光复大计。但在当时清廷的高压下,他不可能直抒胸臆,只得退藏晦密、多所避忌,故诗中往往多抑塞愤张之语,而有峥嵘萧瑟之风。本文拟梳理脉络,采辑时事,参互推证,推阐其苦心忍志,发扬其微辞隐语。

《观棋六绝句》及《后观棋六绝句》

这是牧斋最早的两组围棋诗,收于《有学集》居首的《秋槐诗集》中。这两组诗写作时间、地点不难弄清。《秋槐诗集》题注曰:“起乙酉年,尽戊子年”,故这两组诗均作于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至五年戊子(1648)这四年中。这两组诗都说是在秋天,如第一组第六首:“疏帘清簟楚江秋”及第二组第一首“秋风卷独响枯枝”、“秦淮秋老咽寒潮”。那么,是在哪一年的秋天呢?今检《秋槐集》,在观棋诗前有《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及《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故此两组诗当作于戊子。关于此两组诗的写作地点,《后观棋》在春晖堂笺注本中作《金陵后观棋绝句六首》。诗中也有几处点明是南京,如“秦淮秋老咽寒潮”(其三)、“霜落钟山物候悲”(其五)及“阅江楼下草迷离”(其六)。①朱元璋《阅江楼记》:“洪武七年甲寅春,命工因山为台,名曰阅江楼。”引自《有学集》卷一,《钱牧斋全集》(全八册)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页。因此,这两组诗当为牧斋在顺治五年戊子秋在金陵所写,是年六十七岁。

然而,要了解这两组诗的写作背景却并不简单。这两组诗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的呢?牧斋为何在金陵呢?史载,顺治元年正月牧斋赴京后,清廷以牧斋为礼部右侍郎。六月,牧斋即引疾归,经苏州回虞山。十一月,江阴黄毓祺自舟山起师,于四年丁亥初海上遇风,师船漂没。黄毓祺堕海救起,避于泰州僧舍,为凤阳巡抚陈之龙所擒。钱牧斋因曾留宿毓祺于家,且许助资招兵,遂被逮。牧斋自述:“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②《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参见《有学集》卷一《秋槐集》,《钱牧斋全集》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页。牧斋被逮之日期,清代官书记载为顺治五年戊子,比牧斋自述晚一年。陈寅恪对此作了长达三十多页的详尽考订,并作出结论:“可以断定清代所撰官书,终不如牧斋本身及其友人记述之为信史”。参见《柳如是别传》第3册,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99-927页。牧斋被解至南京,下狱四十日。按陈寅恪推算:“牧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时,当在四月初旬。历四十日出狱,已在五月。”[4]今查牧斋在狱中吟诵之《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其五首句:“六月霜凝倍惨凄”,[5]可见六月尚在狱中,故其出狱当在夏末。

狱后,牧斋并未完全获自由,仍被管制。牧斋自述:“戊子岁,余羁囚于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偻行相慰问。”[1]又云:“戊子秋尽,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6]颂系,谓拘禁而不加刑具,犹如管制。牧斋“颂系逾年”,③顾苓《钱牧斋先生年谱附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戊子五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颂系逾年,复解”。《钱牧斋全集》代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60页。“五月”当为三月之误。笔者注。至顺治六年己丑春始得释还常熟。④《有学集》卷十七《赖古堂文选序》:“己丑之春予释南囚归里”(《全集》5:768)。按牧斋此段牢狱之灾,史料纠缠,故陈寅恪作长篇考订以厘定之。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全集》8:930-952)与裴世俊《四海宗盟五十年:钱谦益传》(北京:东方,2001)相关记载都有可质疑之处。金谱记述如下:丁亥,“三月晦日,遂被逮”。戊子,“先生于锒铛隙日,采诗旧京,撰《列朝诗集》。在狱既久,……毓祺病死狱中。……狱乃解。”己丑,“先生自南都归里”。依此,则牧斋下狱两年,与牧斋自述之“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显然不符。裴传在叙述牧斋入狱之次数、事由及时间上亦有待商榷。裴传第六章第一节标题为《两次被逮》。第一次是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160):“这次被逮原因,是受了卢世()、谢陛等人的牵连”(同页)。又说“到了冬天,卢世()、谢陛等私藏兵器一事大白,钱谦益在关押候审40天后释放”(162)。既然三月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仅四十日,如何在冬天才释放?关于第二次被逮,裴传云:“丁亥羁囚刚过,祸事再起,顺治五年(1648)五月钱谦益因黄毓祺举兵反清在常熟被逮,投入金陵狱中”(163)。此次牧斋何时出狱,裴传并未说明,但云:“钱谦益虽然获释,但仍受管制,不得擅离南京,随时听候传讯”(166),“在管制半年后,黄案了结,……他再次逃脱劫难,释放回到家乡常熟”(167)。关于“黄案了结”:钱肃润辑《南忠记》“贡士黄公”条云:“(黄毓祺)己丑三月十八日,……含笑而逝”(《晚明史料丛书·甲申纪事等四种》[上海:中华,1959]131)。毓祺死后,总督马国柱为牧斋疏言,狱乃解。牧斋既自述“己丑之春予释南囚归里”,则当在三月下旬。如依裴传“管制半年”逆推,则管制当始于五年戊子九月底、十月初,则夏秋时牧斋应在狱中。但《有学集》中有《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及两组观棋诗,可见牧斋是秋并未系狱,而应是在黄案后之颂系时期。《新安方氏伯仲诗序》中更详细描写戊子秋颂系时与文人相过从之盛况:“戊子岁,予羁囚金陵,……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继而相泣,忘其身为楚囚也。再过金陵、乳山,游迹益广。都人士介乳山谒余者,名纸填门,诗卷堆案,翰墨淋漓,长干传为盛事。”裴传或惑于清代官史与牧斋自述之抵牾,遂将一次下狱演成“两次被逮”。

至于牧斋颂系期间的寓所也有迹可循。上文曾引牧斋所说:“戊子秋尽,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上文注④又引牧斋关于长干之说:“都人士介乳山谒余者,名纸填门,诗卷堆案,翰墨淋漓,长干传为盛事”。据陈寅恪考证,牧斋颂系时所居为丁继之在秦淮河边之河房,并称“此类河房为南京较佳之馆舍”。①参见《别传》第3卷,第937。又,《秋槐诗集》有《题丁家河房亭子》,题下自注:“在清溪笛步之间”(《钱牧斋全集》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综上所述,牧斋之《观棋六绝句》及《后观棋六绝句》两组诗,均作于顺治五年戊子(1648)秋在南京颂系期间客居之丁家河房。

现既弄清牧斋此两组诗之写作时间及地点,尚需了解时事,方能理解诗中之深意。顺治五年抗清复明运动出现了好势头,西南的永历朝廷和东南的郑成功的力量都有所加强。闰三月,原明朝降将江西金声桓叛清,之后广东李成栋也反正,奉永历朝正朔。[7]八月,永历帝还都肇庆,重建朝廷。[8]十一月,永历军在何腾蛟与堵胤锡率领下收复湖南大部。[7]在东南沿海,郑成功自年前起兵后,不断发展,是年收编了施琅的军队,军势更振。十月,永历帝封郑为威远伯。可惜好景不长,次年春夏间,永历朝赖以复振的金声桓、何腾蛟、李成栋三人相继兵败去世,江西和湖南的明朝军力完全瓦解。但戊子秋的形势,对明朝遗老来说是鼓舞人心的。

尤可注意者,西南腹地与东南沿海的两地主将都是牧斋的学生。永历朝的瞿式耜是牧斋的得意门生,与牧斋出入患难四十年。他当时以文渊阁大学士兼吏、兵两部尚书,为南明中流砥柱。顺治七年式耜在桂林兵败被俘,狱中还写了《自入囚中频梦牧师,周旋谴绻倍于平时,诗以志感》[9],尾联云:“自分此生无见日,到头期不负门墙”。郑成功则是牧斋在南明弘光朝收的弟子,晚年对他寄予反清复明的厚望。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已进入顺治五年,《观棋绝句六首》中多有天下事尚未定局的句子。如其一:

当局休论下子迟,争先一着有人知。

由来国手超然处,正在推枰敛手时。

虽然下子已迟,但还可争先手,成败尚在未定之天,要到推枰敛手时才知分晓。其二写道:

一局分明甲子棋,余尊尚湛日初移。

局中敌对神仙手,输于樵夫会看棋。

首句语出唐许浑诗“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10],指一局之中,尽显历史沧桑,不须看一时一事。后两句是活用王质观棋烂柯的故事,意指当局搏杀者虽为高手,但只怕仍是当局者迷,不如旁观者清。其三巧用典故:

黑白相持守壁门,龙拿虎攫赌侵分。

重瞳尚有乌江败,莫笑湘东一目人。

梁湘东王肖绎,幼患眼疾,盲一目。

侯景作乱,肖绎起兵讨伐,王伟为侯景作檄文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11]牧斋一语双关地运用历史典故与围棋术语。围棋两眼为活,一眼则死。棋局变化无端,看似已有两眼,也能被破眼而击败;看似只有一眼,也可能妙手回春,走成活形。其六写道:

疏帘清簟楚江秋,剥琢丛残局未收。

四句乘除老僧在,看他门外水西流。

第二句是说虽已残局,却未收盘。

三、四两句是用唐朝僧一行的两件事。②唐段成式(803-863)《酉阳杂俎》(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前集卷之十二云:“一行公本不解弈,因会燕公宅,观王积薪一局,遂与之敌。笑谓燕公曰:‘此但争先耳,若念贫道四句乘除语,则人人为国手’”(115)。又同书前集卷之五:“(一行)尝至天台国清寺,见一院,古松数十步,门有流水。一行立于门屏间,闻院中僧于庭布算,其声簌簌。既而谓其徒曰:‘今日当有弟子求吾算法,已合到门,岂无人道达耶?’即除一算。又谓曰:‘门前水合却西流,弟子当至。’一行承言而入,稽首请法,尽受其术焉。而门前水旧东流,今忽改为西流矣”(58)。以玄妙的语气说出如有高手指点,局势倒转,也未可知。在这六首诗中,有自我排解的理智,有超然物外的豁达,但更多的是对时局多变的探索和对反败为胜的期待。

《后观棋绝句六首》显示出不同的特点,较多具体的形势分析,如其二:

一枰荦确竞秋风,对局旁观意不同。眼底三人皆国手,莫将鼎足笑英雄。

题下牧斋自注:“是日周老、姚生对弈,汪幼清旁看。”周老、姚生不详。汪幼清,新安人,当时国手,著有《棋谱新局》,牧斋为之序,详述他的棋风与棋力。[1]牧斋着重描绘了他“出奇制敌”的本事:“幼清累胜轻敌,时有一误。误后敛手精思,少焉出一奇着,如乱流而济,如斩关而出,马不及旋,敌不及距,因误而得救,因救而得胜。人谓幼清之棋,不畏其不误,而畏其误。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兵家言敌人开户,多方以误之,用此法也。”又云:“幼清善用败局,以一成一旅为能事。”此诗或隐含“善用败局”、“因误得救”之意。末句以鼎足作结,虽指“眼底三人”,实则指当时形势。北京的清廷与西南的永历及东南的郑成功,鹿死谁手,未可知也。

正因为瞿式耜、郑成功都是他的弟子,这个鼎足三分在牧斋心中自有其特殊意义,其六更有运筹帷幄之意:

阅江楼下草迷离,江水遥连淝水湄。

传语八公闲草木,谢公无事但围棋。

牧斋不但一直与瞿、郑保持联系,而且为两人谋划方略,并不顾年老体衰,直接资助并参与郑成功的抗清活动,故有此指挥若定、决胜千里的感觉。

牧斋在诗中,当然也表达了亡国之痛。如其三:

寂寞枯枰响泬漻,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全诗句句伤悲。第三句中,“白头”指晚年,“灯影”指日晚,“凉宵”指岁晚,日暮途穷,恍惚之中,从一局残棋中看到六朝。

除了此首的“残棋”之外,本组诗还有两首也提到“残棋”或“残局”。其四:

飞角侵边劫正阑,当场黑白尚漫漫。

老夫袖手支颐看,残局分明一着难。

其五:

霜落钟山物候悲,白门杨柳总无枝。

残棋正似乌栖侯,一角斜飞好问谁?

其中悲凉之气,自不用说。但残棋尚未终局,残局中也蕴育着变动与希望。“一着难”与“好问谁”透露出牧斋并非纯粹的旁观者,而是棋局的积极参与者。

《京口观棋六绝句》

这组诗收在《绛云楼余烬集》中。[1]此集“起辛卯,尽一年”,而其一有“三山秋老鬓成丝”之句,故此组诗为顺治八年(1651)辛卯秋在镇江所作。题下自注:“为梁溪奕师过百龄作”。梁溪,水名,源出无锡惠山,流经无锡城北,故梁溪又成无锡之别称。过百龄,即过文年,明末清初国手。①(清)秦松龄《苍岘山人文集》(北京出版社《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二十八册)卷四《过百龄传》:“百龄姓过氏,无锡人也。……百龄生而颖慧,好读书。年十一,见人奕,即尽得其虚实先后进击退收之法。与人奕,辄胜,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

这组诗同前面两组诗一样,也从不同角度关联时局。如“空局悠然未有期”(其一),指复明大计,遥遥无期;“局后方知审局难”(其二),指错综复杂,难以判断;“谁识防边一着棋?”(其三),指煞费苦心,无处下着;“赚杀人间看奕人”(其五),指冥思苦想,无法自拔。这组诗最值得研究的却是最后一首。其六:

金山战罢鼓桴停,传酒争夸金凤瓶。

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

是年牧斋七十岁。两年前,顺治六年己丑九月,瞿式耜家僮子从常熟去桂林,带去钱谦益的密信,对当前形势及策略提出建言。开篇就以弈棋为喻:“难得而易失者,时也;计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当局,如奕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12]接下来牧斋提出了具体的用兵方略及中兴大计。瞿式耜将全文抄录在给永历帝的上奏的《报中兴机会疏》里,并称为“规划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可惜的是,顺治七年闰十一月,清兵陷桂林,瞿被俘后以身殉国。是年夏,牧斋长歌当哭,作《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

反清的形势在西南虽然失利,在东南却方兴未艾。郑成功在顺治八年春确立了对厦门的完全控制。他的海陆军队也得到了扩充。牧斋正值七十大寿之年,可是他“避寿却贺”去南京,据陈寅恪研究,“仍是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大举攻取南都之准备也。”[4]1058陈氏进一步考订,“假定张名振张煌言此次率师入长江之京口之年,果为壬辰者,则其前一年辛卯秋牧斋避寿至金陵,似与之有关。”[4]1059

牧斋此诗前两句用韩世忠、梁红玉抗金之典。他写此诗,地处京口,时当张煌言北伐之前,开篇豪气,表现出他对郑成功、张煌言抗清的信心。更进一步,牧斋诗中常用梁红玉比柳如是,因此这两句也是诗人自己对戎马生涯的向往。在想象中,他把自己与柳如是比作韩世忠、梁红玉,在抗击异族侵略中意气风发、功勋彪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此日江山纡白发”,他只能是“一枰残局两函经”,在围棋与佛经中度过余生。前两句的豪情与后两句的萧瑟构成明显的对比。

《武陵观棋六绝句》

武陵在今湖南常德,查牧斋并无武陵之行。故武陵当即武林,在吴语中谐音。或牧斋故作伪音,为其在当时清廷的政治高压下进行反清复明活动的障眼法。沈曾植《投笔集跋》举了一个类似的例子。[13]在论及牧斋《后秋兴之三》其三牧斋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时,沈跋云:“仁武伯平原将军姚志倬战死。诗注‘神武’即‘仁武’音伪。”“神武”与“仁武”在吴语亦同音。①再增加一旁证。《有学集》卷四有《朱五藏名酒肆自号陶然欲为更之曰逃禅戏作四小诗》。“陶然”与“逃禅”也为吴语谐音。牧斋写这些诗时,正是他资助郑成功之时。故“情词隐约,似身在事中者”(沈曾植语)。其以“神武”谐“仁武”,与以“武陵”隐“武林”同为避人耳目之举,其用心良苦也。

这组诗见《有学集》卷五之《敬他老人集》。[5]193-195此集题注:“起甲午年,尽乙未秋。”甲午为顺治十一年(1654)。其一有“初桐清露有前期”句,其六有“太白芒寒秋气澄”句,点明这组诗也作于秋季。然而,作于哪一年呢?

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癸巳条说:“七十二岁。季春,游武林,复往金华。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万婺民齐合掌,浴儿仍用五铢钱’等句。按:此盖劝伏波复汉也。”又注云:“壬辰、癸巳,奔走国事,无诗。《武林观棋》及《伏波弄璋歌》,当是癸巳所作,并入《敬他老人集》者。”金谱此说,不知何据。牧斋为策反清朝驻金华总兵马进宝(牧斋诗中称为伏波将军),曾几次亲往游说。第一次是在顺治七年庚寅(1650)。②《有学集》卷三《庚寅夏五集》下题解:“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钱牧斋全集》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页。四年后,顺治十一年,牧斋借马进宝弄璋之喜,以古稀之身,前往致贺。陈寅恪考订,“可知马进宝生子,牧斋亲往金华致贺。其时间当在甲午秋间”。[4]1065同页又云:《武陵观棋六绝句》“是牧斋此次往金华,秋间经过杭州之一旁证也。”其实,金谱在甲午年下云:“秋,游武林。”且这组诗本来就收在《敬他老人集》中,故作于甲午年秋当是顺理成章之判断。

牧斋游说策反马进宝,为一深谋远虑的妙手。在此形势下写的观棋诗中,自然流露出图新求变的想法。其一:“急须试手翻新局,莫对残灯复旧棋。”新局隐含新的思路,新的局面,这正是牧斋此行的目的。在其后几首中,牧斋多用反问句,提出问题和希望。如其二:“满盘局面若为真?赌赛乾坤一番新。”其三:“世间国手知谁是?镇日看棋莫下棋。”国手是谁,尚在未定之天;牧斋对旧局翻新,充满了希望。其四更透露消息:“一着先人更不疑,侵边飞角欲何之?”牧斋此行,确实是一着先人,为今后的反清活动作长远的布局。两年后,马进宝调任苏松常镇提督,驻兵松江。顺治十六年郑成功、张煌言率师北伐,经马防区直至金陵城下,而马进宝按兵不动。虽然郑成功北伐功亏一篑,但牧斋落子在先,试翻新局,功不可没。

《后观棋六绝句》

此组观棋诗收于“起壬寅,尽一年”的《东涧诗集上》。[5]607-609壬寅为康熙元年(1662),诗人八十一岁。是年,在东南和西南两人的逝世终结了抗清复明运动。一是永历帝正月在昆明被吴三桂绞杀。一是郑成功在收复台湾后,于五月病逝。牧斋也已接近生命旅途的终点,诗中每每流露出悲伤绝望的心情:“漫漫长夜独悲歌,孤愤填胸肯自磨”,“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14]77

牧斋此组观棋诗作于壬寅年中何时何地,均不可考。题下自注:“为吕小隐作”。吕小隐亦无考,当是围棋名手。从诗中勾勒,小隐二十成名,而今已七十,出家为僧,过着“器具袈裟伴杖藜”、“枯棋声间木鱼鸣”的生活。牧斋诗中,一反往常,基本未触及时事,只写“皓首观棋兴未阑”。仅在其六的后两句写道:“复罢残棋何限笑,输赢只在纸盘中。”用佛家的虚无来解释输赢,颇有苏东坡《定风波》词中“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旨趣。

《后秋兴》

牧斋的《后秋兴》是十三叠五十四首七律的鸿篇巨制,收在《牧斋杂著》之《投笔集》中。[14]1-77第一叠题为《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题下自注:“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己亥为顺治十六年(1659),牧斋七十八岁。《后秋兴之十三》题下注曰:“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则此组诗实结束于康熙二年(1663)、牧斋八十二岁时,距他逝世一年整。《后秋兴》十三叠写作时间跨越四年。陈寅恪对其评价极高:“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其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4]1193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每叠第四首都是围棋诗。这可能是因为杜甫的《秋兴》的第四首的首联是:“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牧斋既步少陵原韵,每叠第四首自然就以棋开篇,并顺此发展,也因此成了围棋诗。因篇幅关系,本文仅举第一、第二叠中的两首全诗为例,其余都只举其首联。

第一叠《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七月初一。是年清朝调大军往云南、贵州,围剿永历小朝廷。郑成功与张煌言趁虚北伐。四月,师抵宁波港,五月围崇明,六月破瓜州、镇江,直达金陵城下。维扬、苏、常旦夕可下。郑成功六月十九日破镇江,扬州文武逃遁,百姓以彩旗羊酒到镇江请师。江南各地人民十多年来不见明朝衣冠,今见明朝大军,人心为之鼎沸。牧斋为征程出谋划策、游说奔走①陈寅恪于此作了详尽考证,并作结论道:“综观此三十首诗[《金陵杂题》],可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见《别传》第3卷,第1127页。又,“《有学集》七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别传》第3卷,第1128页。,现郑成功势如破竹,复明有望,不禁放声高唱“戈船十万指吴头”(其七),“依然南斗是中华”(其二),同时也“发摅指斥,一无鲠避”[15],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其四:

九州一失算残棋,幅裂区分信可悲。

局内正当侵劫后,人间都道烂柯时。

住山师子频申久,起陆龙蛇撇戾迟。

杀尽羯奴才敛手,推枰何用更寻思。

八句中六句都以棋为喻。其中“侵劫”是围棋术语的双关活用,“敛手”、“推枰”是终局时的常用语。最后一联,非常大胆。直截了当地喊出“杀尽羯奴”,在牧斋的围棋诗中仅此一例,说明他对此次北伐充满信心。

可惜局势很快就急转直下。七月二十三日,郑成功兵败金陵城下。第二叠《后秋兴八首之二》,题注:“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其四: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

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

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

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

这首诗八句,句句以棋为喻。一、二联鼓励郑成功莫为“数子抛残”所动,三、四联则借用“斜飞”、“着眼”等围棋术语提出建议:要建立巩固的根据地,步步为营,反思败着,徐图未来。

自《后秋兴之三》以下,因郑成功之失败,牧斋对复明事业已绝望,败局已定,诗中流露出悲观情绪。现举每组的第一联为例: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后秋兴之三》其四)

身世浑如未了棋,桑榆策足莫伤悲。(《后秋兴之四》其四)

棋手曾论一着棋,明灯空局黯生悲。(《后秋兴之五》其四)

棋罢何人不说棋,闲窗复较总堪悲。(《后秋兴之六》其四)

破碎山河惜举棋,斜飞一角总堪悲。(《后秋兴之七》其四)

撼户秋声剥啄棋,惊心局外转伤悲。(《后秋兴之八》其四)

三阵凋残御制棋,祖宗眷顾不胜悲。(《后秋兴之九》其四)

毳帐喧呼夜赌棋,朝来剺面枕尸悲。(《后秋兴之十》其四)

廿载光阴四度棋,流传断句和人悲。(《后秋兴之十一》其四)

百神猶护帝台棋,败局真成万古悲。(《后秋兴之十二》其四)

自古英雄耻败棋,靴刀引决更何悲?(《后秋兴之十三》其四)

首句之“棋”和次句之“悲”紧密相扣,反复吟唱,似乎少陵《秋兴》原韵已为明朝的败局和牧斋的伤悲做好设计,令人读来不胜嘘唏。

以上所讨论的牧斋之围棋诗,起于顺治五年戊子(1648),牧斋六十七岁,止于康熙二年癸卯(1663),牧斋八十二岁,时间跨度十六年。地点上,前两组观棋诗写于金陵,而秋兴诗则多作于虞山或附近地带。内容上,牧斋的围棋诗显出他对棋理的精通及以棋为喻的娴熟的技巧,表现了他反复运用同一手法的才情与笔力,也曲折地展示了他反清复明的心路历程。

[1]钱谦益.有学集[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钱谦益.投笔集[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苏轼诗集:第4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2310.

[4]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3册[M].北京:三联书店,2001.

[5]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2.

[6]钱谦益.牧斋外集(卷二十五)[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44.

[7]张廷玉.明史:第280卷[M].

[8]张廷玉.明史:第120卷[M].

[9]江苏师院历史系苏州地方史研究室:瞿式耜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43.

[10]许浑.送宋处士归山[M]//全唐诗:第538卷.

[11]李延寿.南史:第80卷[M].

[12]瞿式耜.报中兴机会疏[M]//瞿式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3]钱谦益.牧斋杂著[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955-956.

[14]钱谦益.投笔集[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5]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M]//钱牧斋全集(全8册):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946.

From Jinling to Yushan: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in Qian Qianyi’s W eiqi Poem s

CHEN Zu-yan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ges,Binghamton University,SUNY,Binghamton,NY 13902-6000)

Muzhai’s Weiqi poems were mostly written since the Qing Dynasty.Hemade comments on social and political events and also expressed his feelings indirectly in his poems in chess-playing terms.This paper studies hismetaphorical expressions and implications.

Qian Qianyi;weiqi poems;thread of thought;metaphor

I206.2

A

1008-2794(2009)01-0025-07

2008-12-20

陈祖言,男,美籍华人,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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