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书》和神圣浪漫主义创作

2009-04-02 05:00刘学良
经济研究导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天命

刘学良

摘要:《无名书》的主题可以概括为以天命审视生命,以生命印证天命。不像传统浪漫主义文学那样,强调本能和非理性的情感、直觉、热情和想象,而是追求一种极高的“理性”来提升本能,净化情感。这种浪漫主义旨在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上艰苦探索,对个体生命和人类终极命运进行深入思考,因此,我称之为“神圣浪漫主义”。

关键词:无名氏;天命;神圣浪漫主义

中图分类号:I04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3-291X(2009)06-0226-03

一般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著作的论述是:西方浪漫主义是肇端于18世纪中叶的一股反对启蒙理性主义的运动。浪漫主义总的特征“是用审美的标准代替功利标准”[1],或者说,它的特点是强调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的重要性,激烈反对启蒙运动宣扬的普遍理性和任何一种普遍性。我们的文学史和哲学史家大都把卢梭视为浪漫主义的先驱。然而正如刘小枫先生所论述,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派哲学的出现,才真正把浪漫精神作为一种哲学形态确定下来。德国浪漫派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和禀赋。他们的旨趣始终在于:个体生命如何获得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如何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去把握超时间的永恒。德国浪漫派的诗人和哲人们大都为法国大革命的胜利激动过,但随之而来的雅各宾专政又把他们推入失望、苦闷的深渊。从此,德国浪漫派将目光转向柏拉图的理想世界,转向基督教的上帝之邦。在德国浪漫派看来,真正的浪漫主义所论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琐事,甚至不是一个时代和民族的问题,“而是永恒的、根本的、普遍的问题和人类存在的‘价值”[2],换言之,也就是整个人类的“天命”问题。

何谓“天命”?“天命”在本源意义上不是所谓命中注定的“命运”(destiny),而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是人之所以能生而融合万物的原则,是生化不息、开物成务的义理之源。冯友兰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史》中指出,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曰命运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可奈何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运行,如《荀子·天论篇》所说之天是也。日义理之天,乃宇宙之最高原则,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之天是也。孔子云:“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在这里,天就是人道的范本,是至善至美至神之德的根源。命的原始意义,诚如段玉裁云:“命者,天之令也。”命是天的显明、显发,亦即天之义理的显明、显豁。天命的本意,相当于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的内涵。

激情是一种浪漫精神,但它还是太“人性”了,还需要被超越,因为它不是浪漫精神的最内在的本质。浪漫主义的精神核心是对“有限”的超越、对“天命”的追求。为了区别传统意义上的浪漫主义,我把这种别样型质的浪漫文学称为:神圣浪漫主义,①以区别强调主观崇尚激情的“激情浪漫主义”。

《无名书》的主题可以解读为一个寻求“天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交织着互为表里的两条线索:一方面是主人公印蒂历尽艰险,寻求生命的“圆全”,即以生命来印证天命;另一方面,在印蒂精神探险的过程中,灵魂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召唤”他从宇宙生命境界(界外视点)返观人类生存现实,审视自己的“当下”存在的“虚妄”,即以“天命”审视生命。以天命审视生命,以生命印证天命,这样的双向互动,使印蒂一步步突破“色相”的诱惑,突入那“较深沉、较不变、较永恒的存在精素”,走向“天人合一”的“道”,进入“永生”的生命最高境界。

《无名书》前五卷,作者让主人公印蒂经历了“革命”、“爱情”、“罪孽”、“宗教”和“宇宙”生命的五相,每一卷作品印证一“相”,由低到高,由外到内,由浅到深,最终通过一连串的体验与扬弃、肯定与否定,不断破除 “虚妄”表象,解悟“天命”真义而达于“实在”之境。

作者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起,将人类历史置于整个宇宙风景之中,置于时间大海之上,采用广阔的宇宙视角来透视当下,从宇宙永恒的角度来思考生命,这就给了人类生命一个“天命”的参照系,给了人类行为一个最高的尺度。这个“天命”参照系也可以看做是作者给主人公暗中安排的一个行为坐标。

还是一个师范学校学生的印蒂生命意识开始觉醒,当他感觉自己在家里、在学校只能像在齿轮和链条下机械式的活着时,他毅然选择了离家出走, 从此他踏上探索“天命”的漫漫长路。“我整个灵魂目前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找,找,找……找一个东西……”,“我所追求的只是生命!生命!生命!最高度的生命!最绝对的生命!”[3]

“北伐”时期印蒂对生命真谛的理解是:“生命只是一种改造,改造这个人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这个国家。改造这个社会。改造。不断的改造。永久的改造。世界需要改造。中国需要改造,时代需要改造。”[3]这种现代启蒙和社会改造的革命理论源于法国大革命的传统,是对于“正义”“平等”“民主”的狂恋、对“神圣暴力”的崇拜。此时印蒂的生命信仰还只是一种“激情浪漫”,他还没能“突入那较深沉、较不变、较永恒的存在精素”[3]。他纵身跳入革命的洪流。但是在血的恐怖面前,他看到了人性的扭曲:暴力的运用,像所有的行动一样,能改变世界,但是最可能的改变是成为一个更暴力的世界。他开始反思以前所从事暴力的本真意义和原初目的,认识到暴力本身永远是否定的,是自由的异化物。印蒂对于这个他曾经沉溺了十年的“生命真理”产生了绝望,他选择了“背叛”,不再纠缠于时代的是非,而去追求“最高度、最绝对的生命。”

无名氏的 “天命”追求是由“时代”触发的,这“天命”的缺席在无名氏看来正是时代致病的本源,对于“天命”的遗忘致使兽行泛滥,人性扭曲。

勘破了暴力革命的虚妄,印蒂开始向生命的内在追求。在月光下的大海上,印蒂开始感悟:“我不再需要粗砺的事物,我只需要一点和平、精致、梦幻。这几天,大海教育我,宇宙间尽有比革命和正义更动人的景物,更绝对的绝对,更完整的完整。只有在这种绝对的完整中,我们方能呼吸到永恒美丽的谐和。”[4]印蒂到了杭洲,徜徉于湖水山色之中,深深地为大自然的美所陶醉。他渴望沉溺于美的河流中,把性格中的最后一点污秽洗涤得干干净净。

当他自认情绪最美时,他隐隐渴念一个异性的耳朵来听他,“一个男人,只有在女人世界里,他才能散溢最后一片香味。”[4]从南洋归来的印蒂在月夜下的海轮上与表妹瞿萦不期而遇,瞿萦是一个“菩提树型的透明女人”,她和印蒂在轮船上共度七夜,欣赏月光下的大海的美丽,她给予印蒂光风霁月的欢乐、沉醉、诗与透明。自他认识瞿萦那一夜起,爱情为他展开一个新异世界:“除了在少女气味中找美,生命哪里还有美:除了在少女洁白胸腔中找静,世界哪里还有静? 除了少女头发, 哪里还有迷景?除了少女的含羞眼睛,哪里还有光?……一个少女胴体才是一切宗教中的核心宗教!”[4]令人颤栗的海滨之夜,他们找到了灵肉的最高和谐,他们享受到最高峰的生命。

但印蒂是一位自觉的“天命”追求者,所以当“爱到极致”“情到极致”“美到极致”的时候,他很快感觉到了这种情爱和美的虚幻:“形相幻美的火,只有依赖官能的煤块做燃料,它才能放光。我们所谓沉醉,不外欺骗性形相与愚蠢官能的结合。……这里面没有美,更没有永恒的美……”[4]海边结合归来,印蒂感到了一种致命的疲倦,他直觉地断定:爱情不是生命的终极价值!不仅如此,印蒂还感到有可能在爱情中失去“自我”。与瞿萦的“海滨结合”是生命的最高欢乐, 然而这一切却成为“天命”追求的最大障碍。为了寻求真理,印蒂不能不离开瞿萦,“一个人必须离开天堂,正如必须离开地狱一样。”[4]

勘破爱和美的刹那主义神话,印蒂将目光向下凝视,《金色的蛇夜》中,印蒂沦为一个走私客,一个吸鸦片和姘女人的堕落者。他的哲学是:生命本来是场赌博,哪里都行,只要有金子和女人。这时的印蒂进入最形而下的生存,他开始追逐交际花莎卡罗。如果说瞿萦代表人性,那么莎卡罗就代表魔性,印蒂遇上她, 追逐她, 与他追求瞿萦一样, 也是他“精神旅程中的一片定数风景”,是他勘破生命表象的一个必须阶段。而且,他的堕落也是一种具有高度自觉的“堕落”,这与他对“最高实在”的追寻并不矛盾。正如一个美女作家为自己的放纵辩解时说的那样:堕落是为了更好的飞翔!要使人的生命境界达到最高点就要知道作为人的最低点的下限。魔性构成了生命超越的阶梯和基础,没有人性堕落的深刻体验,不了解生命中的魔性,印蒂的生命追求就是不完整的,他后来的超越和拯救就是虚假的,没有说服力的。但印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命”追求者,不论对于革命,对于恋爱,对于沉沦,他都要求一种至高至善的意义和结局,他自然不会长久地拜倒在地狱之花“莎卡罗”的裙下。也就是说,“他找极度形而下, 是为了极度形而上。”[5]结识莎卡罗,深刻体验到堕落的“恶行”,反而推动印蒂走出生命的“黑色季节”, 加速他的“天命”探索。

勘破了世纪末堕落与“魔鬼主义”的“虚妄”,印蒂的“天命”追寻进入更深的文化层面。《死的岩层》一卷,印蒂以正面求道者形象,穿越时代的诡谲与生命的虚幻表象,皈依宗教,成为天主教修士。他之所以要皈依宗教,一是因为他“总觉得那个永恒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我们现在的出血,将来就可能要重复”[6];二是源于死亡这种“宇宙压”的巨大威胁,他必须突破这种“宇宙压”,否则,生命就是一种不堪承受的“轻”。“死亡”是对生命追求的巨大冲击,是对“天命”信仰的彻底否定:死亡的压力之巨大,不仅因为在空间上其与个体生命的渺小相比显得远为广泛普遍,更因为在时间上死亡更是恒久的。“一想到死,你眼前就出现一座可怕的黑色深渊,它吞噬你一切尘世幸福。你将像一片落叶,无休无止的往这深渊内飘飘。”[7]

投入天主怀抱的印蒂是幸福的,因为宇宙那个“最伟大的生命”与他同在,他自己也变成这“伟大生命”的一部分了。但印蒂信仰宗教,并不是对上帝的盲目迷信,而毋宁说是对最高生命的执著追求使然。他认为人们崇拜神,是一大美学,一大诗情,是人类对生命的最高形式——“天命”的憧憬。在他的心中,神只是人类生命的一种伟大理想,它里面包含一切文化的最高特点:真理、美丽、智慧、善良、勇敢、道德。崇拜上帝不仅象征神本身的高洁,也象征人性本身的高洁。在这里,印蒂是把上帝当做了“天命”的一种人格体现;换句话说,他是以自己追求的“最高生命”来“审视”神,“规范”神的。在他看来,上帝这一西方的最高权柄,应该转化为东方式的空灵而让人翱翔其中的美。所以印蒂后来转向佛教,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印蒂超越天主教,表面看来是由于梅神父违背教规,欲强奸修女玛丽,但这只是外因而非根由。根本原因是印蒂体会到:“天主的优点,是他无上的美;他的弱点,则是无上的压力,让人丧失自我。”[7]在这样的意义上,尼采甚至偏激的喊道:“‘上帝概念迄今是对生存的最大异议……”[8]

天主教的十字架不能给印蒂一个生命的“圆全”,印蒂的寻找目光又转向了东方的佛教。佛教、特别是禅宗给印蒂提供了一种“打通生死关”的最佳方式。第四卷后部,印蒂先后到妙智禅寺和宝光寺出家修行,但他在佛教的寺庙也没有找到他所追求的生命“圆全”。他感到佛寺过度严肃戒律的压抑,致使灵感泉源受阻,无法阐释智慧和禅机、禅玄。无名氏是从“确证生命”的角度来认识佛教的,佛教要个体生命毁灭自己来成全万物,每一个“自我”既已全被毁灭,世界又焉能有存在?所以他必须走出去,重新寻找生命的绝对与圆全。

到《开花在星云外》一卷,印蒂来到中国的道教圣地——华山,居住于华山顶峰“五千仞”。隐居华山的印蒂,所过的是一种“绝对宇宙的生活,在这片伟大空间,自我稍稍向外扩大一寸,便变为宇宙,宇宙略略向他扩大一寸,便形成自我。”[7]印蒂此时漫步于精神的高空,与天地宇宙同呼吸,天道人道相因相成,进入一种主客互渗、天人合一的境界,心灵中从此一片永恒的空灵、透明。印蒂感觉中再没有死的压力,他变成一个超越一切黑色压力的人,一个永远没有灵魂黑暗感的生命体。至此,印蒂经历并超越了西方式的哲思,到达东方式的了悟,印证了永生:“无限永生不是任何神像,不是上帝,不是佛,不是玉皇大帝,或西天王母,它只是一个无限光明皞洁的灵魂宇宙……”[7]

印蒂在华山顶巅悟道,创立“星球哲学”。在星球哲学中,他将人放在整个宇宙的背景下来思考。整个宇宙既是一切生命的最后源泉,而任何个体生命又是全部宇宙生命的一个分子,那么,宇宙整体生命对个体生命的规范和影响关系,不只是一种事实,也是一种真实,更是合乎逻辑的。可见,印蒂所领悟的这个灵魂宇宙就是我国古代哲学的“天命”。

聆听“天命”、追求 “天命”、参透“天命”、印证“天命”的过程还只是“独善其身”;印蒂还要“兼济天下”,身体力行去实践“天命”。出世之后再入世才合乎“天命”的真精神。《创世纪大菩提》写悟道后的印蒂回到人间,再走一条由道入儒的途径,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化,以求拯救整个人类。

主人公名为印蒂,意思就是“印证生命的真谛”,从“天命”的角度解决现代人关于生命永恒的“天问”,重新打通现代人的精神与“绝对生命”的联系。“以天命审视生命,以生命印证天命”,其目的正如刘志荣所言:不论是寻求光明还是摆脱黑暗,它都是从生命和世界的根本一面来说的,不但所追求的光明是内在而永恒的光明,所欲摆脱的黑暗,也是生命存在的普遍性的黑暗。这正是神圣浪漫主义的意义所在。

19世纪以来,随着西方理性认识论的突飞猛进,世界“天翻地覆”,神话破灭了,宗教脱魅了,西方浪漫哲人和文学家对此深怀忧虑,号召以审美为中介,重新达成有限与无限的和解;但让19世纪初浪漫主义大师们始料不及的是,坚持审美批判精神的浪漫主义发展到现代,人们却有意无意忽略了神性追求,浪漫主义只剩下崇尚激情、表现主观和对异域神秘色彩的追求,失去了原来的“超验”追求,最终由形而上的审美追求变为形而下的本能放纵。正是在感性、本能和“酒神精神”淹没一切之时,《无名书》重提理性和神性,“以一种新宗教来抵抗无边的审美主义,拯救现代文化。”[9]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无名书》提升和拯救了浪漫主义。

参考文献:

[1]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216.

[2][美]安·兰德.源泉[M].再版前言.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1-7.

[3]无名氏.野兽·野兽·野兽[M].广东:花城出版社,1995:24-347.

[4]无名氏.海艳[M].广东:花城出版社,1995:39-510.

[5]无名氏.金色的蛇夜: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50.

[6]无名氏.死的岩层[M].香港:新闻天地社,1981:208-209.

[7]无名氏.开花在星云以外[M].香港:新闻天地社,1981:146-435.

[8][德]尼采.偶像的黄昏[M].转引自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117.

[9]张旭春.再论浪漫主义与现代性[J].文艺研究,2002,(2):12-21.

[责任编辑刘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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