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斯予
八月的南方空气潮湿,天气微微转凉。
外婆换上了棉制的长衣长裤。她说冷。
外婆姿态慵懒,行动缓慢。每天的三餐都只是在自家菜园里摘些菜来打发。不上菜市,不去串门,自己一个人静坐,一个人发呆。那片菜地是她唯一活动的方式。
每次我去她家,她都站在路口,面朝我来的方向。我知道她在等我。
她说,你好长时间没来了。
当一个人长年无所事事,时间的观念就变得淡薄。一年的时间会很短,一天的时间会很长。她长久地寂寞了。
外婆的话很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我愿意当个忠实的听众。
她能把自己几十年复杂的过往梳理得整齐有序。从她的青春说起。结婚。家务。教子。搬家。劳累。美满。外婆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与憔悴。我才恍惚发现,原来面前的这个老人,曾那么年轻旺盛过。琐碎的过去成了手心里的宝贝,于年老后可以静静回味的珍奇。
外婆总是说不累。每当我起身说要回家时,她会说,就走啊?话语里都是挽留的意味。我又坐下来,她又开始说。说话是她获得满足、排解空白的方法。我也了解,她身上沉重的抑郁。
外公走后,她对世界就丧失了期许,苍老也开始发生。
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都幸福恬淡,生活丰足。外孙孙女都已成人,没有什么值得让她担心,她可以放心地苍老了。
我害怕提及死亡,可话题有时就碰触到那个区域。
外婆身边的许多老人在一年之内都离开了。死亡成了厚重的气氛。
她说她常做梦,梦里有外公,还有很多以前的人,他们都是死去的,他们的名字淹没在外婆杂乱的岁月里,记不得。那些人站在桥的一端,她在另一端。用棺材组合起来的桥上飘着鬼怪的白色条带。风很大。
我听得毛骨悚然。外婆的脸部表情却安静,有隐约的微笑。
她还会回忆一些一年之前那些还健在的人们。说他们间的故事。似乎很幸福。但有时眼睛里会有片潮湿。那时的她,让我怜悯与恐惧。
我真害怕死亡的气氛会沾染外婆,这个一直在等待时间的老人。
她说着说着眼神就呆滞起来,久久的。
我想,她可能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