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福建省福州市人,曾经在《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山花》、《福建文学》、《岁月》、《辽河》、《青岛文学》、《佛山文艺》等报刊发表过散文作品,已经发表作品数十万字。曾经有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2006年选》、《2006年散文随笔年选》、《天涯散文年选》等选本。
在我努力想翻过一个陡峭的山崖时,听到了鹰的叫声。这是我进入这条河以来最为激动的时刻,我有了一个旅途的伴侣。在一片松林后面,就是那条河。河水在急剧落下的刹那,发出快乐的巨响,就像是发自内心的呐喊。水的落差将近一个山的高度,而鹰在我的头顶飘着,就像一片黑色的树叶,它飞得太高了。我无法看清它的一切。鹰是隐逸的一类。古人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如今,我们都是小隐之类。我相信鹰有着与人一样的灵魂和信念。它不肯与同类同流合伍,它是清高自许,是傲慢的亚瑟王。我不是,因此,我匍匐于地,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条可以通过的道路。
河流的喧响。昭示着另一条河流的诞生。它在刹那间成为了一条瀑布,从近百米的高处一泻而下,成为壮观的一瞬间。巨大的水流倾泻而下。在与空气的相搏之间化为万千雪霰,纷纷扬扬地落下,这是具有永恒意义的一瞬,水从静流态转而成为飞矢,成为激射的霰粒。击碎了空气的屏障。波特莱尔评论瀑布:具有最大的爆发力,是情绪发泄的结果,无法抑制的激动。在絮絮扬扬的水沫之下。瀑布裹挟而生的风吹得佩兰和莎绶剧烈地摇晃,无数的水珠击中了它们。印第安人中有这样的说法:瀑布是已经死亡的先人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遗书。那里的风俗是把死去的人放人河流中,任水流把他们带向远方,他们相信,在河流的末端,就是天堂。那么,从这一条瀑布,我读到了什么?一种冲击的力量,来自于自然的力量,一种新生的欢悦,这种力量是巨大的,所有的水流,把这种力量具体化了,每一滴水都得到了这种力量,它们被加速了。瀑布是具象的东西,原先的河流消失了,就在冲下悬崖的瞬间,新的河流就在那一刻诞生了。新生的河流继续往前冲去,义无反顾。这是一个自然连续的过程,死亡与新生的交替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根本无法分清哪个阶段是死亡哪个阶段是新生,这不正是佛家所云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么?水的性格也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大的张扬,水性至柔,又至坚,至静,又至宣,水无形,又于无形中变化无定,化生亿万形态,水是至情性之物。老子说:上善若水,盖以水从下而行,君子有德则从。我们没有水的性格,不会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变化不定,更不具备水的力量,滴水穿石,靠的是长久不懈的努力。是坚持的结果。我们有形有性,有好恶有喜悲,有欲望有私心,水没有,水有容,可容万物,包括所有香的臭的有形的无形的,善的恶的,一切俱包容于内,化蕴溶解,乃至最终的一统,为水所化。人性中私欲为最,正是因为人有了私欲。才会有欺骗、隐瞒、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背叛、忘恩负义,一切的一切。都起因于“私欲”二字。水无私,所以才能长久地保持着不竭的动力。水可随动随静,遇柔则刚、遇刚则柔。遇冷则凝、遇热则华。瀑布就是这所有水性的总汇,生生灭灭,水从流而化为飞沫,继而聚为水滴,再聚而为流,随遇而定随流而变。又最终归于本真。当宏大的水流的以万钧之势倾泻而下时。何其壮观!而一切过去之后,水面上惟余零星的泡沫和尚未平静的余波。喧响过后,复归于宁静,水以一如既往的信心往前奔流而去。
这个瀑布是我在途中所见的第一个瀑布。经过重生的河流,成为一个初步成熟的少年。它的前方是更多的河流,它们必然要聚合在一起,成为一条完整的河流。巨大的落差,使得风景恍然一新。山已经不那么逼仄了,视野开阔了许多。随着两旁山势的平缓,阳光更多地占领了山谷。高大的华南松和木荷如擎天之柱。松是树中的美丈夫。“看到松树。就会忘记了一切尘嚣”(谷村正树)。沐浴着格外纯粹的阳光和空气,心情就会像那不知名的野花一样,连片地开放,有一种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这是鲜花开放的声音,这是唯美的音乐。晶露在草叶间跳舞,和着微风的节奏。生命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是自然最神秘的一种展示,花朵是生命的温床,当聆听一朵花开放,细微的膨膨声从花心的深处传来,就感觉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这很像那种胎音,鲜花以独特的语言来表达生命即将诞生的欢悦。连片的野百合有些无助地擎着那白色的喇叭筒。这种花极似那种老式留声机的喇叭,细密的叶子保持着纯自然的状态:优雅、从容。平静而柔和地承载着阳光、露水以及尘埃。纤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显得如银芒般闪亮,这些绒毛使得叶子更富有生命的韵味。就如同在极近的距离内观察一个年轻人脸上的汗毛一样,油润光泽,仿佛能从纤毛底下看到澎湃的血液,那种不可抑止的敬仰油然而生。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无数的花粉仿佛就飘浮在阳光下的空气中,此起彼伏,碰撞、弹射开,再碰撞再弹开。风的流纹顺着肌肤而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捉摸不定。当我的脚再一次接触河水时,有与此相似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妙。这就是交流,无声的交流,水的动感经神经末梢传递到了全身,我的感觉神经顿时敏感了起来。水流轻柔。像许多小手在抚摸着我的肢体,风则更像一枚羽毛,拂在肌肤上,极舒服,极惬意。
我掬起一捧水,让它呈现在了阳光下,水波漪漪,水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手心有一种异样的凉沁,痒痒的酥酥的。水是一种温柔的眼波,我与之相对,却无法读懂它的含义。水蕴含着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了,它极轻,像羽毛,仿佛随时都要升举。这是一种时间的过程,水在手心不断升温。不断蒸发,直至消逝。如何解释这种类似于生命的现象?就像时间从指缝间流过一样。不知不觉,又是永不停息地进行着。我根本不可能挽留住一泓流水,就像我不可能抓住时间的翅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