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1
侯毛蛋掉头发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这是一个很让侯毛蛋生气的梦。他梦见自己去田里挖药材,在一片水塘边发现了一朵蕨根花。蕨根花一般很小,只像油菜花一样,但这一朵却非常罕见,盛开得像一盘耀眼的向日葵。侯毛蛋发现它在一蓬灌木丛的底下放射出来的光彩,立刻惊得睁大两眼。他知道蕨根花对男人有一种神奇的功效,只要吃一口就会像是有了女人一样快乐。侯毛蛋已经二十几岁了还没碰过女人,这时一见这朵蕨根花立刻就感到气促心跳起来。这朵蕨根花的确很好看,浅黄中还透出一丝淡淡的粉红,看上去娇嫩而柔润,像女人的皮肤一样丰腴。侯毛蛋屏住气息,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朵花掐下来。花茎上立刻渗出一些乳白色的汁液。他闻到一股腥甜的腻香,很像村里那些女孩身上的汗味。侯毛蛋被这气味熏得一阵晕眩,顿时感觉身体也轻飘飘起来。蕨根花的花瓣很轻软,捧在手里有一些温热。侯毛蛋低下头,刚要咬一小口,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这只手很白皙,手掌很薄,手指细长,看上去却非常有力,他倏地一下就将这朵蕨根花抓走了。侯毛蛋一回头,发现竟是高羽。高羽正歪嘴冲他笑着,眼镜上的两个镜片也在阳光下狡黠的一闪一闪。候毛蛋顿时怒不可遏。他想不出这个高羽怎么会这样无耻,总是从人家的手里抢夺心爱的东西,于是立刻大喊一声:还给我!然后就猛一下朝他扑过去。但高羽的身体却很灵活,轻轻一闪躲开侯毛蛋,然后就转身朝田野深处跑去。侯毛蛋这时已经被气昏了,他随后拼命地追上去,嘴里不停地喊着:还给我,你……你还给我!可是高羽跑得更快,两只穿着白球鞋的脚踩在田垄上就像兔子一样,轻轻一点跳出很远,再一点又跳出很远,一边跳着肋下竟还生出两个柔软的翅膀,身体向前一纵就贴着地面忽上忽下地飞翔起来,似乎在故意挑逗侯毛蛋。侯毛蛋追在后面抓了几下,只抓到几根羽毛,于是用尽全身气力骂出一句很难听的话,他觉得是从肛门里使出的劲,因此很粗糙,他吼着骂了一声:俺……日死你娘!这样骂过之后似乎觉得还嫌辈分不够,于是又接着骂了一句:俺——日死你姥姥!然后用力一使劲,就从梦里醒过来。
侯毛蛋感觉到自己通身是汗,心还在怦怦乱跳。
他有些奇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他躺在炕上愣了一阵,忽然又有些悻悻。他想,如果再晚一会儿醒来也许就追到高羽了。他追到他一定不会轻饶。他在心里恨恨地设想着,如果追到高羽会如何用拳头打他的头,用脚踢他的小肚子。不,他对自己说,不仅踢他的小肚子,还要往下踢,踢他更致命的要害。
侯毛蛋一边这样恶狠狠地想着,就从家里走出来。
侯毛蛋这时才发现自己竟已睡到了下午。初秋的太阳已经发黄,但仍还有些热。村里人都下田去了,街上很静。侯毛蛋一路朝村口走来,刚出村一眼就看到了高羽。高羽正赤着两脚躺在水塘边的岸坡上睡觉,身边扔着一副水桶。他显然正在浇菜园。这片菜园紧靠水塘,原是高羽和几个知青一起开出来的,想为集体户种一些菜蔬。但后来菜园越开越大,队长马二瓜就不干了,将菜园收归生产队所有,索性开辟成一片菜田,还让高羽和几个知青继续耕种。侯毛蛋在这个下午看到高羽躺在岸坡上睡觉的样子很舒服,他两手枕在头下,脸上扣着一顶草帽,赤脚高高地跷起来,鼻孔里还发出一丝轻微的鼾声。侯毛蛋一下又想起刚才做过的梦,一股怒气呼地又从心底冒出来。他想了片刻,朝左右看了看,就朝水塘边走过去。高羽睡得很沉,并没觉出有人来到自己身边。侯毛蛋蹑手蹑脚地凑过来,轻轻拿起高羽脱在身边的那双白球鞋。高羽的白球鞋永远很洁净,连鞋带都白得耀眼。侯毛蛋拎着这双鞋来到不远处的一蓬紫穗槐的后面。他这时忽然觉得肚子里咕咕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肠子里流动。于是解开裤子蹲下去,在一只鞋里屙了一泡屎,接着换了另一只,又屙了一泡屎。他做完这一切就捏着鼻子将这两只鞋拎回来又放到高羽身边,然后躲回到那蓬紫穗槐的后面。
高羽的鼾声很快地下去。他大概是被什么难闻的气味熏醒了。于是慢慢坐起来,揉揉眼,又定了一下神,就从身边把那双白球鞋拿过来。高羽是一个很细致的人,他先将裤腿一点一点放下来,又掸去沾在脚上的草屑,然后才把一只脚伸进鞋子,接着又把另一脚也伸进鞋子。但是,就在他准备系鞋带时,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愣一下、又愣一下,连忙又坐回到地上把两只鞋脱下来。这时一股呛人的气味轰地就从两只鞋子里冒出来。侯毛蛋躲在不远的紫穗槐后面也被熏得噎了一下,险些呛出声来。他看到高羽的脸上团成一副很夸张的表情,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就拎起两只鞋子不顾一切地朝水塘边狂奔过去……
2
这以后没过多久,侯毛蛋就开始掉头发了。
侯毛蛋是在一天中午洗头时发现自己掉头发的。他像往常一样在头上打了一些肥皂,然后轻轻一抓就有很多头发像乱草一样地被抓下来。起初他并没当一回事,但渐渐地盆里已经满是黑黑的头发,他才有些慌了,于是连忙找来一块镜子照了照,才发现头上已经斑驳起来,有的地方竟还露出了青白的头皮。他试着抓住头发拽了拽,立刻又有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拽下来。侯毛蛋越发慌了,他意识到突然这样掉头发绝不是一件寻常的小事。他想,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再想,自己平时一向吃饭很好,睡觉也很好,这段时间也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于是又想,会不会是因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才遭此报应?但再仔细想一想,这段时间除去往高羽的鞋里屙过屎也没再干别的,况且往高羽的鞋里屙屎也是有原因的,侯毛蛋悻悻地想,否则村外集体户里有那么多的知青,自己为什么单往他的鞋里屙屎呢?侯毛蛋想到这里,又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件事会不会是高羽在暗中搞的鬼?比如……他在自己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药?不过再想,又觉得也不太可能,高羽虽然也懂一些医道,而且自己会配药,要做这种事恐怕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但无论是不是他干的,侯毛蛋想,有一点可以肯定,高羽一旦听说此事一定会幸灾乐祸,所以绝不能让他知道。
侯毛蛋想到这里就做出一个决定,他准备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剃光,然后再用剃刀彻底刮一刮,这样一来即使再掉头发也就不会看出任何痕迹。
但侯毛蛋这一次又想错了。
侯毛蛋忽略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人的头发是无法彻底剃光的,即使刮得再干净也还会有一层用肉眼难以看出的毛碴儿,如此一来长头发的地方和掉头发的地方颜色也就会不一样,尤其在太阳底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很刺眼。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是侯大奎。侯大奎是西马侯村的大队书记。西马侯村是在瘦龙河边的一个河湾里,只有一个生产队,因此生产大队也就是生产小队,这在当时的乡村行政结构中叫“一层楼”,所以村里的干部也就很少,除去大队书记侯大奎和生产队长马二瓜,就只还有一个妇女主任蔡武。大队书记侯大奎是在一天上午发现侯毛蛋的头上有问题的。当时侯大奎和妇女主任蔡武正准备去公社开秋收动员会。侯大奎用自行车驮着马秀枝一出村就碰到迎面走来的侯毛蛋。侯毛蛋的手里捧着几个花花绿绿的鹌鹑蛋,显然刚从田里挖鸟窝回来。
侯大奎立刻叫住他,问他为啥又没去下田。
侯大奎警告侯毛蛋,现在马上就要进入秋收的农忙季节,如果他再这样整天游手好闲,当心村里要采取措施了。侯毛蛋立刻举起手里的鹌鹑蛋给侯大奎看,说村里车把式马老赶的儿子发疹子发不出来,他去田里挖些鹌鹑蛋来给他煮水喝。侯大奎听了将信将疑,说吃了煮鹌鹑蛋就可以发出疹子么。侯毛蛋很认真地说当然可以,鹌鹑蛋是发物儿,在中医讲也就是热性食物,对病人发疹子很有效果的。侯大奎听了想一想,点头嗯一声说,你给村里人看病,这很好,不过你现在还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如果不下田是不能记工分的。侯毛蛋连忙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记工分的事,救死扶伤么,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么,怎么能只考虑个人的一点工分呢。这时侯大奎就注意到了侯毛蛋的头顶。侯毛蛋的头顶刮得很干净,在上午的阳光下显得亮闪闪的,但倘若仔细看去却有些明暗不均,像一只被霜打过的南瓜。
侯大奎凑过来看了看,指一指他的头顶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侯毛蛋用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摸了一下,说刮掉了,把头发刮掉了。
侯大奎问,好端端的,为啥要刮掉头发?
侯毛蛋嗯了两声说,头皮,有些发炎。
这时妇女主任蔡武就在一旁笑起来,说这是鬼剃头,还是快去县医院看看吧,当心成了花秃子可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侯毛蛋立刻正色说,这不是鬼剃头,是气血燥热外感风寒,只要吃一吃清热凉血的药就没事了。
侯毛蛋说,我有秘方。
你有秘方?
侯大奎听了立刻盯住侯毛蛋问,你自己……能治?
侯毛蛋说当然能治,这点小病很好治的。
侯大奎又看了看侯毛蛋,点点头说,好吧。
他这样说罢,就蹬上车子驮着马秀枝走了。
3
侯毛蛋当然明白大队书记侯大奎最后说的这一句“好吧”意味着什么。自从村里的前一任赤脚医生被调去公社兽医站,还一直没确定出新的接替人选。大队书记侯大奎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前一任赤脚医生是一个女知青,叫吴小云。当初侯毛蛋就曾多次提醒侯大奎,说吴小云并不懂医,她甚至连红药水和紫药水都分不清楚,而且人也很笨,说话办事都不机灵,她曾经把一瓶脚气水当成开塞露给村里马老二的孙子打进屁眼里去,险些闹出人命,让这样的人当赤脚医生显然很不合适,如果村里真有人得了什么急病又得不到及时救治,搞不好会出危险。但尽管侯毛蛋这样说,吴小云的一个远房叔叔是公社武装部的副部长,吴小云平时在村里领药发药也还说得过去,侯大奎也就并没另做安排。
吴小云出事是在这一年春天。这一年春天的气候很好,惊蛰一过下了几场小雨,田野里立刻就一片生机盎然起来。侯毛蛋一天突然来找吴小云,说公社最近下来通知,问她听说没有。吴小云说没听说。想想又问,是什么通知。侯毛蛋就告诉吴小云,公社让各村评定一下知青下来的表现,然后为每人写一个评语,评语的好坏很可能关系到今后的选调。侯毛蛋说到这里就又告诉吴小云,说你虽然一直在村里当赤脚医生,但说实话,因为你那一次给马老二的孙子打错了药,所以大家对你的评价并不是很高,这在为你写评语时恐怕就会有些麻烦。吴小云一听立刻担心地问,那怎么办呢。侯毛蛋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告诉吴小云,要想尽快让村里人对你的评价好起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让村里的小孩子高兴,小孩子们高兴了村里的大人们自然也就会高兴。可是,吴小云又问,怎样才能让小孩子们高兴呢。侯毛蛋又想了一下,然后问,你这里还有多少避孕套?吴小云一听脸立刻就涨红起来。当时在农村结扎还不普及,因此最常用的避孕措施就只有两种,一是女人戴环,二是男人戴套,而各村的避孕工具都掌握在赤脚医生手里,由村里统一免费发放。但农村男人做这种事的习惯一向都很生猛,嫌戴套碍事,也不尽兴,所以平时就大都不爱使用。于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就负有推广使用避孕套的责任。当时性知识还不普及,可是吴小云毕竟已是二十来岁的女孩,虽然还不懂这种避孕套的具体用途,仅从外观的形状也可以大致想象出它的用法,因此这时一听侯毛蛋这样问立刻就红着脸低下头。侯毛蛋一见连忙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为她出一出主意。吴小云这才说,手里的避孕套还有很多,都是刚从公社领回来的。侯毛蛋立刻让吴小云拿出几只,然后用嘴吹起一个举到她面前问,你看,这像什么?吴小云一见这只吹起来的避孕套鼓鼓胀胀的,前面的顶端还凸起一个小鬏儿,看上去样子怪怪的,就随口说,像气球。侯毛蛋点点头,说对。然后又在一只避孕套上染了些紫药水,这样再吹起来就成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彩色气球。他告诉吴小云,如果用蓝墨水染了就是蓝色的气球,用红墨水染了就是红色的气球。吴小云立刻说,用墨汁染了就是黑色的气球。
侯毛蛋正色地点点头夸奖道,你说得很对,你很聪明。
于是这天下午,西马侯村的小孩子们每人的手里就都有了几只这样的彩色气球,村里一时花花绿绿,像是充满了节日气氛。当时妇女主任蔡武就看出了问题。马秀枝当然一眼就认出这些气球是用什么吹起来的,她立刻找到吴小云,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吴小云并没有说出侯毛蛋。因为侯毛蛋事先已叮嘱过她,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千万不要说出是自己让她把避孕套当气球吹的,否则村里人就不会感谢她吴小云而都来感谢他候毛蛋了。于是吴小云说,这些东西放在手里也是放着,小孩子们喜欢,就让他们拿去玩了。妇女主任蔡武立刻提醒吴小云,说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让小孩子们拿去玩,以后出了问题怎么办。吴小云一听就吃吃地笑了,说不过是些避孕套,还能出什么问题。马秀枝想给吴小云讲解,现在妇女们都不愿戴环,唯恐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掉,因此使用避孕套就还是主要的避孕手段,现在把这东西都拿去给小孩子们当了气球吹,以后村里的避孕工作怎么办?但吴小云毕竟还没有结过婚,所以妇女主任蔡武张张嘴,就还是把后面要说的话又咽回去。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被妇女主任蔡武说中了。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公社卫生院。在这一年秋天,公社卫生院突然发现西马侯村的怀孕妇女数量激增,而且从时间推算应该都是在这一年的春天受的孕。当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一个村里突然有这么多的妇女怀孕绝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于是卫生院不敢怠慢,立刻就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公社。公社一听说这件事也很重视,当即派下有关部门的人来西马侯村调查。这一查也就查出了“气球事件”。当时西马侯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全公社搞得最差,孕龄妇女的上环率一直很低,而在这个春天,赤脚医生吴小云又将唯一可以避孕的工具都拿去给小孩子们当了气球吹,后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事情调查清楚以后,有关领导认为吴小云已不适合再担任村里的赤脚医生。幸好她的远房叔叔是公社武装部的副部长,于是就将她从西马侯村调出来,又去公社兽医站当了兽医。
侯毛蛋始终在心里认为,自己是接替吴小云担任村里赤脚医生的最合适人选。首先是医术。侯毛蛋的医术在村里是公认的,他可以只摸几下脉,再用几把草药就治好一般的头痛脑热。这一点就连高羽也不得不佩服。高羽虽然也懂一点医术,而且还会扎几下针灸,烧几根艾条,但是却从不敢随便开药。高羽说开药的事不是儿戏,医生开药是要有处方权的,否则随便谁都可以乱开药,病人真吃出事来后果就难以想象了。但侯毛蛋却不管这一套。侯毛蛋认为处不处方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能不能为病人治好病,只有能治好病的医生才算是真正的好医生。再有就是悟性。侯毛蛋认为评定一个医生的好坏不仅看医术,还要看悟性。医生也是天生的。一个没有悟性的医生就是医术再高明也没有任何用处,而一个真正有悟性的医生则并不需要多少医学知识,好像天生就可以给人治病。侯毛蛋就从没有真正学过医。他的祖父当年是劁猪的,到他父亲这一辈偶尔也给人看病,所以侯毛蛋从小跟随父亲去野地里采药,就懂了哪一种药材是给猪吃的,哪一种药材是给人吃的,哪一种药材既可以给猪吃又可以给人吃。侯毛蛋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干医生这一行的。他平时一下田干活就会感到浑身无力,用镰刀割一割草都会觉得腰酸背痛,可是一闻到草药的气味立刻就会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精神起来。所以,侯毛蛋认定,大队书记侯大奎应该已在心里想好,这一次就是让他接替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正因为如此,侯大奎才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好吧”。
侯毛蛋想,侯大奎这样说的意思是想看一看自己的真本事。
4
但是,侯毛蛋很快就发现,大概自己想错了。
一连很多天过去,侯大奎并没有表现出要让他担任村里赤脚医生的意思。这让侯毛蛋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不好直接去问侯大奎。就在这时,侯大奎忽然在一天中午来找侯毛蛋。当时侯毛蛋正忙着在家里用一只蒜罐子捣蒜,然后再将捣烂的蒜泥倒出来,把蒜汁滗到一个小碗里。侯大奎走进来并没有立刻说话,他站在一旁看了一阵才问候毛蛋,这是在干什么。
侯毛蛋随口答了一句,说给自己治病。
侯大奎立刻问,用大蒜……也能治病?
侯毛蛋说是,用大蒜,也能治病。
侯大奎又问,就治你掉头发的病?
侯毛蛋说是啊,就治掉头发的病。
侯毛蛋这样头也不抬地说罢立刻又有些后悔了。他想,自己不该这样早就告诉侯大奎,这一来也就没有了退路,倘若自己没治好掉头发的病怎么办,在侯大奎面前又如何解释?但话已出口,也就只好继续说下去。他告诉侯大奎,这是一种秘方。
秘方?侯大奎问,喝蒜汁……就能长头发?
侯毛蛋说当然不是喝,要抹在头上。
侯大奎嗯一声,忽然把头伸过来在侯毛蛋的头上闻了一下,果然就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辣乎乎的有些烧鼻子。于是皱皱眉问,你在头上……抹了蒜汁?
侯毛蛋支吾一声没再说话。
侯毛蛋不想告诉侯大奎,自己在头上抹的是姜汁,而且抹了很厚的一层,但没起任何作用,头上不仅没长出头发还烧出几个很大的水泡,也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再改用蒜汁试一试。侯大奎忽然笑了,摇摇头说你不要再抹这东西了,还是让高羽给你看看吧。侯毛蛋听了立刻很不服气,他张张嘴,刚要说,要他来干啥,我自己能治。但眼睛眨了眨立刻又把话咽回去。接着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行……行啊,那就让他来试试吧。
侯毛蛋料定高羽也不会有什么办法。
高羽虽然会扎几下针灸,但并不太懂中医。他只对蚊虫叮咬有些办法。村里人都知道,高羽自己配制了一种很灵验的药水,被蚊虫叮咬之后只要抹一抹,立刻就会不痛不痒。侯毛蛋起初还不大相信。一次他去麦场上干活,偷偷钻进秫秸垛睡了一觉,被跳蚤咬了一身疙瘩。这种跳蚤很大,好像是从牲口身上传下来的,所以咬人非常凶狠,疙瘩都像鹌鹑蛋那样大。侯毛蛋被咬得浑身通红,夜里疼痒得睡不着觉,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高羽,向他要了一些配制的那种药水。拿回来在身上抹过之后,果然立刻就不痒了。
但侯毛蛋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算不上真本事。
侯毛蛋知道高羽的这种药水是怎样配出来的,只是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当初高羽刚来西马侯村时,侯毛蛋偶然发现他的身上总带着一只小玻璃瓶子。这只瓶子是方形的,很扁,平时刚好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候毛蛋起初觉得奇怪,不知高羽的这只瓶子是干什么用的。一天下午侯毛蛋从村外挖野药回来,无意中看到高羽正坐在水塘边的岸坡上,手里摆弄着那只小玻璃瓶子。侯毛蛋感到好奇,就轻轻走过去,躲到一蓬灌木的后面想看一看高羽究竟在干什么。他看到高羽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拧开那只瓶子的盖子,将自己的一只手腕放到瓶口上。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将瓶盖拧好,然后小心地装进旁边的上衣兜里。他做完这一切就起身钻进菜田干活去了。侯毛蛋蹲在灌木丛的后面,等高羽走远了就猫着腰悄悄溜过来,从高羽的上衣兜里掏出那只小瓶子看了看。他这一看立刻大吃一惊,原来瓶子里装的竟是一些小虫子。这些小虫子的身体都是椭圆形的,看上去有些像虱子,但比虱子要大,呈棕红色,它们密密麻麻地在瓶子里爬动着,让人看了感到浑身麻酥酥的。侯毛蛋这时才突然明白了,刚才高羽将自己的手腕放到瓶口上,显然是在喂这些小虫子,也就是说,他是让它们爬到自己手腕的皮肤上吸血。这时这些小虫子大概都已经吃饱了,身上都圆滚滚地鼓胀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滴滴饱满的血珠。侯毛蛋朝瓶子里看了一阵,却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些什么虫子。当时他还并不知道,高羽养的这些小虫子叫臭虫。臭虫是一种极讨厌的昆虫,不仅专爱吸人和鸡兔等家禽身上的血,繁殖力也极强,能在很短时间内就蔓延得到处都是,在城市里非常猖獗。那时候城里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床板上不仅没有席梦思床垫,连棉垫也没有,大多只铺一层厚厚的稻草帘子,而这种稻草帘子也正是最容易滋生臭虫的地方。侯毛蛋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高羽之所以能配制出那样有效的药水,就是因为他在瓶子里养了这些小虫子。他每天用自己的血喂它们,让它们叮咬自己,然后再涂抹这些药水,这样也就可以把这种药水不断改进。侯毛蛋听说,高羽曾对村里人说过,将来他还要研制出更多的防治各种蚊虫叮咬的药水,然后拿到城里的大医院去,让专家给做一做鉴定。
但是,侯毛蛋还是认为高羽搞这种奇怪的药水跟给人看病并不是一回事。
他不相信,高羽对自己掉头发会有什么更灵验的办法。
5
让侯毛蛋没有想到的是,高羽并不同意为他治病。
在这个中午,大队书记侯大奎带着侯毛蛋来到村外集体户找高羽时,高羽刚刚刷完他的那双白球鞋。高羽刷鞋很仔细,在刷完之后还要上一层白鞋粉。这种白鞋粉有一种很特殊的作用,一刷上去立刻就会像胶一样干硬,使鞋面如同新鞋一样地硬实起来。高羽把这双刷好的白球鞋放到窗台上,像欣赏一件很心爱的东西似的欣赏了一阵,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大队书记侯大奎就又对高羽说了一遍,他告诉高羽,侯毛蛋好端端的突然就得了这样一种掉头发的怪病,现在他想看一看,高羽能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侯大奎这样说话连侯毛蛋也能听出来,显然是有要考一考高羽的意思。但高羽却似乎并没理会侯大奎的话,他又看了看摆放在窗台上的那双白球鞋,然后回头对侯大奎说,我也没有办法。
侯大奎眯起眼问,你……真的没办法?
高羽点点头,嗯一声说,真的没办法。
高羽说着又从盆里捞出两根白鞋带,用手捋干搭在院里的晾衣绳上。侯大奎沉了一下,对高羽说,你不会没有办法,你弄的那个药水就很管用,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高羽摇摇头说,药水是药水,治病是治病,这是两回事,不一样的。侯大奎盯住高羽看了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这时候毛蛋就走过来。
侯毛蛋对高羽说,你……还是给我看看吧。
高羽慢慢把头转过来,朝侯毛蛋看了一眼。
侯毛蛋又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高羽又看一眼侯毛蛋,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办法?
侯书记说的,侯毛蛋说,侯书记刚才说,你一定有办法。
高羽点点头,就转过身去对侯大奎说,你还是让他走吧。
侯毛蛋立刻说,你今天要是不想办法,我……就不走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索性就拉开一副要坐到地上的架势。
高羽忽然笑了,摇摇头说,你越是这样说,就越说明你并不相信我有办法。
高羽这样说着又想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我想办法,我今天就试着给你治一治。他这样说罢做了一个手势,就转身进屋去了。侯大奎和侯毛蛋对视一下,也随后跟进来。这时高羽已经取出一根纸卷。这根纸卷看上去很细,还有一股淡淡的草香。侯毛蛋立刻认出来,这是一根用蕲艾卷成的艾条。蕲艾在草药中很常见,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叶子有香气,入药内服能止血,也可以灸用。侯毛蛋看看高羽手里的这根艾条就忍不住笑了,他问,你要用……艾灸?
高羽并没有回答。
他让侯毛蛋在一个木凳上坐下来,然后点燃艾条,就灸到他头顶的百会穴上。这样灸了一阵,侯毛蛋的光头上就渐渐渗出一层水汽。
高羽皱皱眉说,你在头上抹了东西?
侯毛蛋低着头,没有说话。
高羽又问,你抹了什么?
侯毛蛋仍然没有说话。
高羽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下侯毛蛋头上渗出的水汽,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皱皱眉说,是姜,你在头上抹过姜汁?侯毛蛋仍然不开口,索性闭上两眼。高羽看一眼站在旁边的侯大奎,又对侯毛蛋说,你现在是阳虚内寒,水湿停滞,抹了姜汁只会雪上加霜。
侯大奎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瞪着高羽说,你说……他不该抹姜汁?
侯毛蛋忽然笑了,说,等我长出头发,你再说话。
高羽也笑了,对侯毛蛋说,你很快就会长出头发。
6
高羽的话果然很快就应验了。
侯毛蛋的头上只用艾条灸过几次,竟然真就长出了头发。
侯毛蛋是在一天早晨发现的。他在这个早晨洗脸时,又像往常一样顺便将头上也抹了几把,但就在他的手触摸到头顶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连忙拿来镜子照了照,才发现头顶上原来掉头发的地方竟已长出一层纤细柔软毛茸茸的发碴儿。侯毛蛋一阵高兴,但心里立刻又动了一下。他没有料到,高羽用艾灸的办法竟然真会这样管用。
于是想了想,就朝村外的集体户走来。
侯毛蛋在这个早晨来到村外集体户时,刚好看到高羽拎着镰刀走出来,正准备下田去收高粱。侯毛蛋走到他面前说,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高羽就站住了,朝侯毛蛋的头顶看了看。
他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长出头发了?
侯毛蛋说是啊,长出头发了。
高羽笑一笑说,我说过的,你很快就会长出头发。
侯毛蛋眯起一只眼问,你以为,我长出头发是你灸的吗?
高羽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看着他说,怎么,难道不是吗?
侯毛蛋哼一声说,其实这一阵,我自己还用了别的秘方。
什么秘方?
这就不能说了。侯毛蛋又用手抚了一下头顶,总之很灵验的秘方
高羽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几步又站住,回头对侯毛蛋说,你不要再用大蒜了,对你的头皮没有好处,如果再用几次,头发就要掉光了。
侯毛蛋愣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用大蒜?
高羽又用眼角瞥一下侯毛蛋,就拎着镰刀走了。
侯毛蛋想叫住高羽,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又咽回去。
侯毛蛋一路朝回走着心里还在想,高羽怎么会知道自己用了大蒜?会不会是侯大奎告诉他的?但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侯大奎在那个中午带着自己来找高羽就是想看一看他的医术究竟如何,因此应该不会跟他提到自己用大蒜的事。其实侯毛蛋只为自己用过一次大蒜。他没有想到大蒜的药力竟然如此厉害,不仅比生姜刺激,而且更加辛辣,一抹到头上立刻感觉火烧火燎,就像是被热水烫了一样难受。侯毛蛋想,蒜的气味很难洗净,也许是高羽为自己艾灸时,自己头上的气味被他闻到了。侯毛蛋正在这样想着,忽听身后有人在叫自己。他站住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侯大奎。侯大奎正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后衣架上坐着妇女主任蔡武。他们两人显然是刚去瘦龙河上游的霍家集办事回来。
侯大奎又朝侯毛蛋招呼了一声,就已经推着车子来到近前。
侯毛蛋倒退两步迟疑了一下。他这时不想跟侯大奎说话。
侯大奎朝他的头上看了看,嘿的一声说,真长出头发啦?
妇女主任蔡武也凑过来看看说,是啊,真长出头发呢!
侯大奎啧啧嘴说,这个高羽还真行啊,果然有点真本事!
马秀枝也嗯一声说,看来他不光会摆弄那个药水呢!
他们两人这样说着,就已经推着车子进村去了。
7
侯毛蛋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有些严重了。
他没有料到,用蕲艾灸百会竟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这时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村里渐渐清闲下来。
侯毛蛋在家里躺了两天。这天傍晚,就去田里的水渠边挖了一些芦苇根给村里的车把式马老赶送来。马老赶的儿子吃了侯毛蛋送来的鹌鹑蛋疹子已经发出来,这时一见侯毛蛋又送来这么多的芦苇根就越发感激。侯毛蛋叮嘱马老赶,把芦苇根洗净,然后煮了水让他儿子喝,说这样疹子就会出得更彻底。然后又很详细地询问了一下他儿子这几天的病情。马老赶连声说见好见好,吃了侯毛蛋送来的鹌鹑蛋疹子果然都出来了,又说侯毛蛋毕竟是自己村里的人,虽然还不是赤脚医生,却比赤脚医生还要尽心。马老赶说到这里就又提到当初的那个赤脚医生吴小云,马老赶愤愤地说,那个吴小云叫啥赤脚医生,把脚气水当成开塞露打到人家马老二孙子的屁眼儿里,幸好那一次发现及时,要再给孩子打一瓶还说不定会闹出多大事来呢!侯毛蛋听了只是笑一下,说也难怪,他们那些知青毕竟都是城里人。
城里人咋啦?马老赶立刻说,他们城里人就比咱多长出一个球来不成?
侯毛蛋的这句话立刻触到马老赶的痛处。马老赶由于经常要赶着大车去城里送粮食送秫秸,因此就跟城里人有过一些接触。一次他去城里的酒厂拉酒糟,路上吃坏了肚子,到城里装上酒糟时眼看越拉越厉害,就只好去医院看急诊。医院的医生为他开了药,又让他去打针。马老赶来到注射室,打针的小护士一闻到他浑身的汗味和酒糟味立刻就皱起眉头,于是捂着鼻子让他先脱掉裤子。马老赶就听话地脱下裤子。小护士走过来尖起手指用一个酒精棉团在他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擦了一阵,马老赶正感觉被擦得挺舒服,那个小护士却忽然扑哧一下笑了。马老赶起初并没在意,以为她是在笑别的事,但后来这小护士越笑越凶,还招来一些别的科室的护士,这些护士凑过来一看也都跟着嘻嘻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一下才把马老赶给笑急了。马老赶索性转过身来把裤子往下一褪吼道,你们笑啥?难道俺乡下人的屁股比你们城里人多出点啥来不成?你们要想看就看个够吧!说着又用力往起一跳。小护士们一见立刻都吓得哇的一声,转身就夺门逃出去了。事后马老赶才知道,原来由于他长年不洗澡,身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泥垢,那个小护士在用酒精棉团为他擦拭时,渐渐地就擦出一小块白,而且这一小块白还像个坑似的凹陷下去,所以才招来一群小护士这样嬉笑。马老赶认为自己这一次在城里受到了侮辱。他回来后对村里人愤愤地说,城里医院的医生都是城里人,他们不是给乡下人看病的,他这辈子就是病死也不会再去城里的医院。
这时马老赶看着侯毛蛋,忽然对他说,村里应该让你当赤脚医生。
侯毛蛋听了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马老赶。
马老赶又点点头说,对,只有你才最适合当咱村里的赤脚医生!
侯毛蛋忽然笑了,说赤不赤脚倒也无所谓,只要能给村里人看病也就行了。
不行,马老赶立刻坚决地说,我要跟老二说一下,就应该让你当赤脚医生!
马老赶所说的老二就是生产队长马二瓜。马老赶是马二瓜的大哥,兄弟俩就住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马老赶这样说罢立刻走到院子里,朝旁边的院子叫了一声老二。生产队长马二瓜在那边应了一声立刻就端着饭碗过来,问有啥事。马二瓜虽然在村里担任生产队长,人却有些木讷,平时遇到事也比一般人的反应迟钝一些,他当生产队长完全是因为能干农活,力气也大。他可以用一只手就搬起一个碌碡,而且双手都会使镰,割麦子时可以左右开弓。这时马老赶见兄弟马二瓜进来,就用手指了指躺在炕上的儿子说,你看到了,你侄子这几天吃了煮鹌鹑蛋,疹子已经发出来了。马二瓜朝炕里看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看马老赶。
马老赶又朝身边指指说,是他,侯毛蛋送来的。
侯毛蛋没说话,只是埋头用一只石臼捣芦苇根。
马老赶又说,这些芦苇根,也是他刚刚送来的。
生产队长马二瓜似乎有些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但只是点点头。
马老赶又说,现在村里只有你们三个村干部说了算,你们的心里可要有数!
马二瓜沉了一下,说,开会……是已经开过了。
但似乎支吾了一下,就没再说下去。
侯毛蛋慢慢抬起头,看了看马二瓜。
马二瓜把脸转开,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仍然没有说出来。
8
侯毛蛋已经猜到生产队长马二瓜要说什么。
侯毛蛋已估计到,这两天大队书记侯大奎肯定已跟妇女主任蔡武和生产队长马二瓜开过会了。其实侯大奎的心里早有让高羽担任村里赤脚医生的意思。侯大奎曾在村里说过,高羽不仅会看病,人也沉稳,又有文化。高羽这一次为侯毛蛋治好了掉头发的病,不过是进一步坚定了侯大奎的这个想法。不过这只是侯大奎一个人的想法。尽管妇女主任蔡武始终跟侯大奎保持一致,但生产队长马二瓜却并不这样想。马二瓜受他大哥马老赶的影响,自然不会同意让高羽当村里的赤脚医生。但遗憾的是马二瓜只是生产队长,而且一个人也势单力薄,最后就还是要侯大奎说了算。这让侯毛蛋在感到悻悻的同时也很不理解。侯毛蛋想,难道侯大奎就真看不出来,高羽除去会配一配药水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不过侯毛蛋的心里也很清楚,事情还不到最后结果,只要还没有正式宣布赤脚医生的人选,这件事就不算最后决定。
侯毛蛋把自己关在家里很认真地想了一天。
到这天傍晚,他就从家里出来,朝村外的水塘走过来。这时下田干活的人们都已牵着牲口扛着镢头回来了。侯毛蛋躲开人群来到水塘边,果然就看到高羽正在水塘里游泳。高羽游泳的姿势很好看,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鱼游在水里。这是高羽的习惯,每天从田里回来,都要下水塘去游一游泳,他说这样可以解除一天的疲劳。但侯毛蛋却不明白,下田干一天活已经够累了,再下水去游泳只会更累,怎么会解除疲劳呢?侯毛蛋在这个傍晚来到水塘边,悄悄转到南面的岸坡,就见草丛里放着高羽脱下的衣服。他先躲到一蓬紫穗槐的后面,等高羽渐渐游得远了一些,就朝这堆衣服走过来,然后抬起头看了看,见四周没人,立刻拿起高羽的裤子摸到屁股后面的裤兜,果然就摸到了那只玻璃瓶子。他将瓶子拿出来,又把衣服按原样放好,就连忙起身离开了水塘。
当天晚上,侯毛蛋就来到生产队长马二瓜的家里。
马二瓜刚吃过饭,正蹲在炕沿上抽烟。侯毛蛋拿出这只小玻璃瓶递给马二瓜。马二瓜一见瓶子里有很多小虫子在爬立刻吓了一跳,问这东西是哪来的。
侯毛蛋说,捡的。
捡的……哪捡的?
集体户门口捡的。
集体户……门口?
马二瓜看了看这只小瓶子,又抬起头看看侯毛蛋。
侯毛蛋这才又告诉马二瓜,说这只瓶子是高羽的。
你说……是高羽的?马二瓜有些将信将疑。
侯毛蛋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就是高羽的。
侯毛蛋又说,这些小虫子,是高羽养的。
马二瓜越发吃惊,睁大眼问,他养虫子?
侯毛蛋这才告诉马二瓜,高羽不仅养这种小虫子,还养跳蚤,养蚊子。侯毛蛋说,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种小虫子叫臭虫,专吸人和鸡兔一些家禽身上的血,而且繁殖很快,如果让这东西传进村里就很难治了。马二瓜想想问,可是……他弄这些小虫子干啥?侯毛蛋说,据高羽自己说是配药用的。马二瓜这时才想起来,高羽确实有一种专治蚊虫叮咬的药水,据说很有效。但他还是有些怀疑,就算配药,也不用养这么多的小虫子。侯毛蛋似乎看出马二瓜的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这很好办,你拿着这只瓶子去问一问他,立刻就会知道了。马二瓜想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当即就跳下炕披上衣服来集体户找高羽。
高羽这时也刚吃过晚饭,正歪在炕上看书。他一见生产队长马二瓜进来,就坐起来问有什么事。马二瓜将手里的小玻璃瓶举到他面前问,这是你的?
高羽一见立刻伸手抓过去,然后看了看问,你没打开过吧?
马二瓜并没有回答,只是又问了一句,这东西……是你的?
高羽点点头,说是,是我丢的。
高羽想想又问,你在哪捡到的?
马二瓜没再说话就转身出来了。
9
大队书记侯大奎是几天以后遇到麻烦的。
先是侯大奎的女人。侯大奎的女人平时闲在家里没事,就去生产队里干一些零星的农活,这样既能挣一点工分,也可以跟村里的女人们聊一聊天。侯大奎的女人在一天下午和几个妇女坐在麦场上剥玉米,大家正聊得高兴,就见她不停地在身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似乎衣服里有什么东西。起初女人们以为她身上有虱子。乡下人身上有虱子并不奇怪,身上没有虱子才让人感到奇怪,会被人认为是没有“人味儿”。但侯大奎的女人却并不像是有虱子的样子,似乎很痒,还把手伸进衣服里去用力抓挠。于是就有人说,大概是跳蚤。也有人说,兴许是牲口身上的小咬,窜进衣服里去了。但就在这时,几个妇女突然都不再说话了,只是瞪起眼直盯盯地看着侯大奎女人的胸前。侯大奎的女人感到奇怪,顺着她们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正趴着一只小虫。侯大奎的女人先还以为是一只虱子,但再仔细看一看就发现不对了,这只小虫虽然看上去有些像虱子,却比虱子要大,而且比虱子也更机警。它正从衣襟缝里朝外探头探脑,大概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人注意,立刻倏地一爬就想钻回衣襟里去。但侯大奎的女人手疾眼快,伸出两根手指一下就捏住了它。她感觉到这个奇怪的小东西在手指缝里一下一下地用力拱着,接着,突然就在指尖上咬了一口。侯大奎的女人立刻咝地吸了一口气,那只手下意识地一甩,就将这只小虫甩掉了。这时再看一看指尖,竟像是被蚊子叮咬过一样已经肿起一个红红的疙瘩。侯大奎的女人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这几天总是感到很痒,而且不知被什么咬出了许多疙瘩。
这时一个女人笑着说,你家可要发财了。
侯大奎的女人奇怪地问,有啥可发财的?
这女人说,养出的虱子都像小猪一样呢。
几个女人一听就都笑起来。
接着侯大奎的身上也发现了这种奇怪的小虫。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不仅是侯大奎,妇女主任蔡武的身上竟然也有了这种小虫。侯大奎和马秀枝一天下午去公社开冬季兴修水利的会议回来,晚上就在村里召集动员大会。但村里的人们注意到,侯大奎一边讲话,身上不时地动一动,眉头也随着皱起来,似乎很痒的样子。而坐在他身边的妇女主任蔡武也像是身上有了东西,不停地用手在身上抓一下。但马秀枝毕竟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还顾及一些脸面,所以不太好意思直接用手去抓,这一来脸上也就显出更难受的表情。村里的女人们有知道侯大奎的女人身上生了那种小虫的,猜到侯大奎的身上一定是也有了这种虫子,于是就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但她们一看到马秀枝的样子,立刻又感到有些诧异。侯大奎的身上有了这种小虫当然很好理解,而如果马秀枝的身上也有了这种小虫就不能不让人往多处想一想了。接着女人们就想到,马秀枝整天跟侯大奎在一起,今天去这里开会,明天又去那里开会,村里早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如何如何,这时女人们相互看一眼,就都忍不住越发嘀嘀咕咕地笑起来。侯大奎已经感觉到坐在底下的女人们,一边吃吃地笑着窃窃私语不是善意,脸色就越发沉得难看起来,于是又草草地说了几句话就散了会。这时妇女主任蔡武早已感觉身上奇痒难忍,所以一散会就立刻回家去了。侯大奎从土台子上下来,把手伸进衣服里,终于从身上捉到一只小虫,用手一捻哧地一下,立刻就闻到一股奇怪的恶臭。侯大奎正在看着手上的死虫子出神,就见生产队长马二瓜走过来。马二瓜告诉侯大奎,他知道这是什么虫子。侯大奎抬起头,不太相信地看看马二瓜,说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马二瓜说,这种虫子叫臭虫,咬人很厉害,比蚊子跳蚤都厉害。
侯大奎又看了看马二瓜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马二瓜说,这东西,是知青高羽养的。
侯大奎吃惊地问,高羽……养这东西?
于是马二瓜就把那只小瓶子的事告诉了侯大奎。但他并没有说出这只小瓶子是侯毛蛋给他送来的,只说是自己捡到的,因为侯毛蛋事先已叮嘱过他,说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只瓶子是他给送来的,否则被高羽知道了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这时马二瓜又告诉侯大奎,一定是高羽养的这些小虫不知怎么跑出来,窜到他家去了。侯大奎一听立刻感到很恼火,当即就来集体户找高羽。侯大奎刚出村口,看到侯毛蛋迎面走过来。侯毛蛋似乎知道侯大奎要去干什么,他在路上站住了,等侯大奎走到近前才说,高羽不会承认的。
侯大奎没好气地说,他不承认啥,不承认这虫子是他养的?
不,侯毛蛋说,他不会承认,这虫子是他放进你家的。
侯大奎一愣问,你是说,这虫子是他故意放进我家的?
侯毛蛋笑笑说,如果不是他故意放的,这些小虫又怎么会跑到你身上去呢?
侯大奎想了想,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问,可是……他又为啥要这样做呢?
侯毛蛋说很简单,他是想在你面前显示一下,他配的那个药水很管用。
侯大奎听了张张嘴,哼一声,转身就回村里去了。
10
侯大奎没有想到,这种奇怪的小虫竟然迅速地在村里蔓延开来。
只几天时间,几乎家家户户都发现了这种小虫。村里人经常与跳蚤蚊子打交道,原本已经不怕叮咬,但这种小虫却很奇怪,不仅凶狠而且不知疲倦,一钻到人的身上就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叮咬,让人感到坐立不安。而更严重的还是夜里。每到夜里这些小虫就会更加猖獗起来,几乎咬得人一夜无法入睡。这时高羽果然忙碌起来。每天都在向村里的人们发放他配制的药水。但这种药水也有一个问题,它虽然涂抹在身上非常有效,被咬得红肿的地方立刻就会不痛不痒,却只能在被叮咬之后有效,并不能保证不再被叮咬。村里的人们一时都感到不知所措,想不出该如何对付这些小虫。大队书记侯大奎的家里已将炕上的被褥都弄到院子里去晾晒,但仍然无济于事,这些小虫被太阳一晒就似乎更加活跃,不仅到处乱爬,也更加迅速地繁殖起来。就在这时,公社武装部的吴部长为冬季兴修水利的事来西马侯村蹲点。
吴部长就是当初村里赤脚医生吴小云的远房叔叔。
吴部长一直对西马侯村的工作有些看法,这一次见公社已将冬季兴修水利的任务布置下来,西马侯村却迟迟不见动静,于是一来到村里就质问大队书记侯大奎,这是怎么回事。侯大奎起初不愿向吴部长说出村里闹臭虫的事,只扯了一个别的理由,说村里这一阵刚忙完秋收,正在播种冬小麦。但吴部长的调查工作做得很细,立刻说西马侯村的冬小麦播种工作应该早已结束,几天前就已将播种面积的数字报到公社去。侯大奎一听没有办法,才只好将村里最近一段时间一直闹臭虫,搞得人们心神不定的事对吴部长说出来。吴部长听了立刻很生气,他不相信一个小小的臭虫怎么会影响到全村冬季兴修水利的工作。吴部长批评侯大奎,不要舍本求末,不要顾此失彼,搞工作还是要先抓主要矛盾,现在西马侯村的主要矛盾就是搞好冬季兴修水利的工作。吴部长又对侯大奎说,一个小小的臭虫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连蒋介石反动派阶级敌人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臭虫不成?
但是,吴部长还是低估了这些臭虫的威力。
吴部长刚来西马侯村几天,身上就也招上了臭虫。他发现这些看似不太起眼的小虫子果然十分厉害,一串到身上立刻就迅速地繁殖起来,而且很快就爬满了被子和褥子。吴部长起初想象治虱子一样地将衣服放到盆里用热水烫一烫。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办法并不奏效。这种臭虫爬动的速度远比虱子要快,不等你用热水烫它,它就早已爬到别处去了。吴部长发现他住处的臭虫越来越多,渐渐地爬得墙壁上都是,夜里一开灯就会看到很多臭虫在墙上来回爬动。吴部长在晚上睡觉时经常要爬起来彻夜捉臭虫。他就这样又坚持了几天,终于感觉坚持不住了,于是只好向大队书记侯大奎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匆匆地回公社去了。
11
侯大奎这时也已被搞得心烦意乱。
侯大奎没有想到村里竟会突然莫明其妙地闹起臭虫,而且这一闹还将他跟妇女主任蔡武的关系也牵扯出来,一时在村里传得到处都是风言风语。马秀枝毕竟还年轻,听到村里人们的背后议论就哭着来找侯大奎,提出不干了,要辞去村里的妇女主任职务。侯大奎一听连忙劝她,说在这种时候如果不干了反而会给人家留下口实,似乎更说明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侯大奎说,村里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总不能将每个人的嘴都堵上,你只要给他们一个耳朵,任他们随便说也就是了。侯大奎这里刚将马秀枝劝走,侯毛蛋又来找他。
侯毛蛋这些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跟村里人接触也格外小心,所以自己的身上并没有招上臭虫。他这时来找侯大奎,看上去似乎一脸愁云。
他对侯大奎说,这件事,得赶快想个办法了。
侯大奎没好气地说,现在还能想出啥好办法。
侯毛蛋说再不想办法,这臭虫就要治不住了。
侯大奎哼一声说,现在已经治不住了,连公社吴部长都躲回去了呢。
侯毛蛋说,其实要想治,也有办法。
侯大奎立刻问,有啥办法?
侯毛蛋说,去找高羽,既然这臭虫是他养的,他自然就能治。
侯大奎一听愣一下,点点头,立刻觉得侯毛蛋说得也有道理。
但想一想又问,如果……他也没有办法呢?
侯毛蛋说,那就要让他负责了,现在村里因为闹臭虫已经影响到冬季兴修水利的工作,吴部长回去一说,公社肯定会怪罪下来,这件事既然是由高羽引起的,他就要负责任。
侯大奎想想也对,于是当即就来找高羽。
高羽正在水塘边和几个知青收拾菜园。这时已是深秋季节,菜园里已经只剩了枯萎的菜秧。高羽和几个知青将这些菜秧从田埂上拔起来,再埋进土里,这样到第二年春天就会变成肥料。侯大奎在这个早晨来到菜田里,朝这边看了看径直走到高羽面前。他气哼哼地对高羽说,你惹出这样大的事,现在公社也已经知道了,你看该咋办吧。
高羽似乎没有听懂,说我惹出的事,我惹出……什么事了?
侯大奎说,现在臭虫已经闹得满村都是,难道你没听说吗?
高羽哦一声,点点头说是这件事,我当然已经听说了。
侯大奎说,既然你已经听说了,你就给想个办法吧。
高羽沉一下说,我可以想办法,但事情要先说清楚。
侯大奎哼地说,说清楚啥,明摆的事还有啥要说清楚的。
高羽说,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道,所以,应该没有我的责任。
侯大奎说没有你的责任?这些臭虫是不是你养的?
高羽说是我养的,可是,我并没有放到村里去。
高羽一边说着就拿出那只装臭虫的小瓶子,他告诉侯大奎,这只小瓶子曾经莫名其妙地丢失过,后来是生产队长马二瓜给他送来的,说是他捡到了,但是在他送来时,他就发现这只瓶子里的臭虫已经少了。高羽说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这只瓶子是马二瓜捡的,马二瓜不会撒谎,他撒谎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侯大奎立刻问,如果不是马二瓜捡的,那是谁捡的?高羽笑了一下,说是谁捡的现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只瓶子丢失的时候,很可能是那个捡到的人有意或无意地将瓶子里的臭虫放到村里去了。
侯大奎听了又想一想,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说,不管怎样说,你先想个办法吧。
高羽笑一笑,点点头说,办法是有的。
12
高羽的办法竟然很简单。
高羽让大队书记侯大奎派人去县城的药店买来一些六六粉。六六粉是一种浅黄色的粉末状杀虫剂,据说杀蚊虫很有效。西马侯村多是土坯房,土坯房的屋里再用土坯盘火炕,上面抹一层厚厚的黄泥。而火炕一旦烧起来,抹在上面的黄泥就会渐渐龟裂,这样也就给臭虫的栖身提供了条件。高羽指挥村里人将买来的六六粉掺进泥土,再和成稀泥重新抹到火炕上去,如此一来也就等于在火炕上抹了一层六六粉。这时已是冬季,各家开始烧起火坑。抹在炕上的六六粉被火一烧药力立刻挥发出来,于是臭虫很快也就绝迹了。
就在这时,公社又传来消息。
公社武装部的吴部长从西马侯村回去之后,竟然将村里的臭虫也带回去。臭虫迅速在公社大院里蔓延开来,于是每个办公室和单身宿舍一时竟也闹起了臭虫,尤其到开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用手在身上乱抓,会场上抓出一片咝啦咝啦的声音。公社领导先是感到很奇怪,不知这些突然出现的臭虫是从哪里来的,当得知是吴部长去西马侯村蹲点时带回公社的,立刻就将他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办事没有能力,工作没做好反而招来这样一堆臭虫。吴部长被公社领导批得灰头土脸,心里恼火又无法发作,就给西马侯村打来电话。吴部长先在电话里把大队书记侯大奎训斥了一顿,说他把村里搞成这个样子,不仅没落实冬季兴修水利的工作,还弄了一村的臭虫。接着就又告诉侯大奎,说现在公社也已经闹起臭虫,而且已闹得无法正常工作,问候大奎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侯大奎想一想,觉得高羽在村里使用六六粉的办法虽然奏效,但用到公社去却显然不行,公社的办公室里没有火炕,总不能把六六粉抹到办公桌上去。不过侯大奎想一想,为了推卸责任就还是把这种臭虫与村里的知青高羽有关的事告诉了吴部长。吴部长一听更加生气,当即让侯大奎通知这个叫高羽的知青,叫他马上去公社。侯大奎听出吴部长的口气很严厉,就小心地问,叫他去……有啥事?
吴部长说你不要管有啥事,先叫他过来再说!
于是侯大奎当天下午就通知了高羽,让他去公社。
高羽在这个下午是走着去公社的。他从村里一出来,在村口遇到侯毛蛋。侯毛蛋显然是等在这里,一见高羽就笑着迎过来。他对高羽说,你应该把被褥也带上。
高羽站住了,很认真地看看他,没有说话。
侯毛蛋又说,你还应该再带几件换洗衣服。
高羽问,你以为,我回不来了吗?
侯毛蛋问,你以为你还能回来吗?
高羽点点头,就笑了。
侯毛蛋也笑了。
责任编辑:韩旭 乔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