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昆华
漫天雷声曾经在云南高原上随风飘荡。这位小提琴家如雷贯耳的名字,由于生命的戛然消逝而使琴声袅袅消失;无论是对生命或对琴声都已经从渐渐淡出到渺渺遗忘。还有谁记得雷漫天呢?
但是在他离世至今悠长的50年间,你可能还会在某天寂寞的黄昏,在昆明某条古巷尽头的某个老茶馆的某个角落里,听到某几位老人把一壶浓浓的绿茶喝得褪色无味的时候,轻轻松松地谈起一些有味的话题,然后转变成沉重的话题。其中会有位老人用长竹竿烟锅头指指点点地说着,那个雷漫天曾经站在某张茶桌前或某把木椅后拉着他心爱的小提琴,专心专意地为茶客们演奏马思聪的《思乡曲》或法兰西的《马赛曲》;另一位老人则补充说,在雷漫天清幽绵延或悲壮豪放的琴声中,往往会有一位默默无言的女人端着敞开的小提琴盒来向茶客们要求赏钱……
记忆再好的老人也只能在记忆深处保存断断续续的雷漫天拉琴卖唱的身影而无法说出或吟出那些或优美或忧伤或激昂或低沉的琴声了。在雷漫天人生主要经历的上个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末期的那些岁月,不像今天拥有这么先进而又普及的摄像、录音、制碟等技术设备,雷漫天和他的琴迷们也没能超越时代水平的局限而为他留下点录像或录音。那么总还有面对战国时代的宝剑而联想舞剑冲锋的勇士,也还有面对抗日时期昆明郊区的瓦房茅屋而缅怀在此栖息过的西南联大雄鹰般的教授吧?难道就没有雷漫天的一件遗物而让后人联想或缅怀那位落泊卖艺、贫病交加息声于小巷深处的小提琴家了吗?
古剑闪耀着勇士生命的光芒。故居蕴藏着文人生命的书香。那么小提琴家雷漫天的小提琴呢?
当年云南省政府所在地五华山的山脚,东边有座长城电影院,院旁有家长城茶馆;西边有座拜祭孔子的文庙,庙内有文化娱乐场所和茶室;雷漫天就常在这些个地方为大众吹口琴和演奏小提琴,那一首首昆明郊区的花灯小调或一支支广东乐曲,甚至还有欧洲各国几首名歌或几支名曲的吹奏使之赢得广泛声誉,群众把他称为“天才音乐家”。久而久之,雷漫天的琴声也传到五华山上时任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的耳里,另一位颇有才学的廖新学的油画也映入龙云主席的眼里。这位求贤爱才、希望振兴滇边文化的武将决定将雷漫天、廖新学公费派遣至法国留学深造。于是1933年春天,这两位音乐绘画才子便沿着法国人修建的滇越铁路乘坐窄轨小火车从昆明出发经开远、河口出国,又经越南河内、海防再转乘海轮到达香港。在香港等候远洋海轮期间,同行的旅伴却与他分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旅途。
当然正如人们所知道的,廖新学赴巴黎学成归来成为云南第一位著名的油画家,至今他的作品仍具很高的艺术价值而被博物馆珍藏。可是雷漫天却为一件事的发生而没有远赴法国。要不他很有可能在巴黎那座艺术之都造就为学院派高雅的音乐家,而不会变成后来如人们所熟悉的混迹于茶馆卖艺的民间音乐家;这不仅是人生命运而且也同时是艺术命运的一种无意的不曾加以选择的选择吧!
那时正好有一支来自英国伦敦的著名乐队在香港演出。雷漫天慕名前往剧场欣赏。音乐会散场后,雷漫天走进乐坛,声称自己的技艺要比英国乐队的小提琴手拉得更好。乐队指挥不知是出于维护自家的声誉,或是想让这位自吹者丢丑现眼,竟摊开双臂邀请雷漫天当场演奏。雷漫天虽然身穿中国式的中山装,却以绅士风度从英国乐队小提琴手里接过小提琴,微微弓身行礼之后,便挥弓搭弦跳跃几个音符,随即正式拉起了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访问美国时谱写的《自新大陆》……这是一首忧而不伤,痛而不怨,深而不重的思乡曲,与马思聪的《思乡曲》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格,但却更适宜欧洲人欣赏,特别是远离伦敦来到香港的乐队,几乎被感动得人人都流下眼泪……
应该说,是德沃夏克的这支名曲和雷漫天的倾心演奏,这两者的艺术力量共同征服了英国乐队。乐声未息便获得英国乐队和围观听众的唱彩掌声。乐队指挥兴高采烈地邀请雷漫天参加他们在香港的演出活动,并愿赋予高薪待遇。
雷漫天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是穿棉布中山装的云南人受到穿燕尾服的英阔佬的赞赏;二是在昆明穷酸穷怕了,现在既得英镑又能与大英帝国显赫的乐队同台演出,便立即答应,未经请示龙云主席就留在了香港。雷漫天的无纪律无政府行为,惹得被尊称为云南王的龙云颇为生气,便取消了雷漫天公费留学法国的决定。当英国乐队按计划结束在香港的演出活动,雷漫天便也失去“首席小提琴”的身份。身穿黑毛呢西装的雷漫天在海港码头上高举起小提琴为英国乐队的艺友们送行,泪眼迷蒙地眺望着巨型轮船驶向大海深处,才觉得海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前程渺茫……
雷漫天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是唯一能够温暖他身心的伴侣,是他用英国乐队给他的酬金在香港购买的法国小提琴。虽然不能赴巴黎留学,只有靠法国小提琴的声音来安慰自己并向别人夸耀了。可是雷漫天在英国人统治的殖民地香港的花天酒地生活,并不是那么好混的,不久便带着影响他此后人生的某些不良习气,结束了那段光彩而又灰暗的香港生活回到昆明。
昆明毕竟是雷漫天的故乡。昆明人从战国末期的庄入滇开始,便有包容四面八方的广阔胸怀。何况这位从昆明走出去,又走回昆明的小提琴家呢?因而雷漫天在昆明的演艺生活真是如鱼得水。他虽不能穿着燕尾服步入法国人的舞厅,也不能佩带短剑、腰挎手枪走进军阀高官们的大雅之堂,但他却可以时而穿着西装,时而穿着中山装,自由地在任何地方给任何听众演奏小提琴,从而获得掌声和投来铜钱、铜板甚至是银元、美金的声音……
再说10多年后的某一天,雷漫天仿佛是耍魔术似的突然摇身一变,昆明人看见他不再穿以前穿的那种蓝布中山装,也不再穿过去穿的那种黑毛呢西装了,而是身穿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头戴缀着红色五角星的军帽,左胸佩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成为解放军四兵团十三军政治部所属的文工团的一名团员了。雷漫天身份的改变,不能不说点有关的背景。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四兵团解放云南后,根据兵团司令员陈赓将军的指示精神,军队要大量广泛地招收文艺体育人才入伍,以提升这支英勇善战的军队的文化素质。雷漫天这位曾经在街头拉着小提琴演奏贺绿汀《游击队之歌》和冼星海《我们在太行山上》、郑律成《延安颂》等乐曲欢迎陈赓将军率领部队入城,又在文庙、近日楼、金马碧鸡坊等地为群众娱乐活动拉琴演奏的“天才音乐家”,自然引起了解放军部队文艺单位的关注。再说雷漫天的时来运转,既是碰到了天翻地覆的社会更新,又是碰到了好人发了善心。上个世纪40年代末期,接替龙云主席主政云南的是卢汉将军。卢汉将军顺应大势率部起义,云南和平解放。这一和平解放,不仅使云南百姓免遭战祸,也使云南军队转危为安;特别是那些高级将领因弃战而得福。当年曾在龙云主席麾下任师长的龙泽汇,此时是卢汉将军部下一位军长。在收编卢汉将军旧部为暂编13军时,龙泽汇将军被任命为军长。不久暂编13军与解放军正规军13军合编,龙泽汇任副军长。从龙云时代到卢汉时代,龙泽汇都是一员文武双全、名声显赫的名将。龙泽汇的上司和部下常常在他面前提起的音乐家雷漫天,他当然也有所闻并亲自听雷漫天演奏过小提琴乐曲。对于这位10多年前辜负了龙云主席好心栽培而流落街头卖艺为生的音乐家,龙泽汇将军也深表同情。此时20世纪50年代初期正当龙泽汇春风得意之际,当雷漫天找上门来求情,请龙泽汇军长保举他参军,给他一条新生之路,这位儒雅善良的武将便向13军首长作了推荐。有雷漫天的音乐才艺和社会名气,再加上龙副军长的说情,雷漫天就背着“旧社会流落街头、受苦受难的艺人;其历史既不十分复杂、也不十分清白”的鉴定而顺利参军,并且一入伍就给予正营级待遇,仅在文工团长和政委之后,其生活简直是一步从地狱跨上了天堂。那时13军军部驻扎在军事、交通重镇开远;雷漫天也进入到他的人生之旅和艺术之旅的重镇。他不仅一改老琴奏老调,而且还努力学习新曲,演奏革命音乐,同时还热情帮助新人。当时13军文工团有一位年轻的小提琴手名叫聂丽华,是音乐家聂耳的亲侄女。领导上很想着力培养聂丽华,让她很快成才。于是就指定雷漫天收聂丽华为特别学员,在小提琴演奏上多加指导。雷漫天都尽职尽责地当起了老师,并因此而受到文工团长的表扬……
我虽然小时候在近日楼前的花坛边,由祖父抱起来骑在肩膀上看过雷漫天演奏小提琴时的热闹场面,也听说他拉的是昆明人爱听的花灯小调,但并不懂音乐,更不懂外国的小提琴与中国的胡琴有不尽相同或很不同的艺术魅力,只是凭感觉判断那个音乐好听不好听。记得在抗日战争时期,有一次日本的飞机来轰炸昆明,祖父背着我在郊外黄土坡跑警报,呜呜的警报声中,看见一位瞎子不跑,就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拉着胡琴,也不管警报响不响,飞机丢不丢炸弹,一直在拉着,那琴声如泣如诉,凄惨哀伤。祖父说,听那琴声真让人肝肠欲断。如此对比之下,我也说不明原因,小时候总觉得胡琴声让我感到害怕,因而更爱听雷漫天演奏小提琴。每次出去在茶馆或街头一看见雷漫天在拉小提琴,就会拽着祖父的衣角停下来,看着,听着,那琴声更多是逗乐,让人高兴,又好玩。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我小时候就是雷漫天的琴迷“粉丝”了。
当然我对雷漫天上述身世和故事的了解,更多的是在我长大后于1951年参军到部队里的那些年代。我所在的39师,是13军下属三个师的部队之一。师部先驻扎宁洱后前移思茅。师文工队的不少队员和师宣传文化科的一些干事就是从13军下派的。比如拉小提琴的聂丽华以及40年代就用笔名音朗发表过不少诗歌的曾经在昆明学生运动中颇有影响的诗人李广学等等,都比较了解雷漫天。因而我常常听到战友们讲述雷漫天的身世和故事。因为雷漫天是演员,像今天的公众人物那样,自然成为人们的话题,而广泛留传。
然而好戏还在后头。雷漫天大显身手、大出风采的是参加云南军区、四兵团的文艺演出代表团出席了1954年西南军区在重庆举行的文艺会演,他表演的小提琴独奏大受欢迎和好评,从而一举夺得优秀节目二等奖。这当然不仅仅是由于雷漫天的技艺,更重要的是当时军队的领导渴贤爱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并为部队官兵作出贡献,都会爱护你,重用你。雷漫天正是这样的人物而在军队良好的环境里获得了良好的声誉。完全可以认为,雷漫天在13军文工团当解放军的那几年,是雷漫天人生和艺术的黄金时期。那时无论从军队到地方,很多人都知道雷漫天这位乐坛风云人物。
我童年时代对雷漫天的印象,毕竟太遥远了,似乎是一种依稀的梦境;而在部队听到的有关雷漫天的那些传说故事,又恰如天空的云彩,美好却不可捉摸。雷漫天真正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是在1954年夏天,也就是“雷漫天小提琴热”最热的时候。那时我由39师借调到云南军区疟疾防治医疗总队,在疟疾流行比较严重的思茅、西双版纳等地的驻军工作了一年后,被集中到昆明进行短期的业务总结和提高培训。一天晚上,我们从圆通寺旁的军营列队出发,步行到国防文化宫观看文艺演出。对我们这些从边防部队远道而来的医务人员,那台晚会的节目可以说是个个精彩,但是就全场来说,鼓掌次数最多、鼓掌声音最响的还是雷漫天出台演奏小提琴这个节目。这也许与部队中流传的雷漫天与龙云主席、龙泽汇军长的故事有关,也许与昆明街天流传的雷漫天与平民乐坛的故事有关,当然更是与西南军区文艺会演中雷漫天获奖载誉的故事有关吧。但不管怎样说,那天晚上雷漫天的小提琴演奏受到了特殊的欢迎,请他奏了一曲再奏一曲;而他所演奏的乐曲又主要是西南军区文艺会演中的诸如《歌唱二郎山》、《藏胞歌唱解放军》等歌曲,特别是他本人的获奖节目《从开远到昆明》等久闻其名而平时又听不到的优秀节目,让观众听众大开眼界,大饱耳福。
此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和战友们沿着滇越铁路乘坐小火车军用专列从昆明南站起程奔赴13军军部驻地开远。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都坐满了军人。这些部队的调动,是否与我军支援越南正在进行的抗击法国殖民者的解放战争有关呢?车厢里开始是部队之间相互拉歌赛唱,一首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歌》连着一首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此起彼伏的歌唱盖过了列车出站时的广播声。车行不久便发现有军文工团同行,于是便转移拉歌目标,欢迎边纵游击队入编正规军的女高音歌唱家李真唱过《苗家山歌》又唱苏联的《喀秋莎》;接着又欢迎雷漫天演奏小提琴。雷漫天兴高采烈地站在车厢走道上,恭恭敬敬地给大家敬了军礼后,便举起小提琴,先用琴弓在琴弦上弹跳了几下,这才报节目说:我给同志们演奏《从开远到昆明》。话声未落便赢得一阵好啊好啊的欢呼声和掌声。当列车开始加速不断地将城市的灯火渐渐抛远,在列车铿铿锵锵的有节奏有规律的行进声中,雷漫天时而用琴弓时而用手指时而用嘴唇在琴弦上拉着弹着吹着,用音乐巧妙地模拟列车呜呜的鸣响汽笛,演绎着列车驶过铁桥、出入隧道、缓慢地爬坡、快速地下坡、左右倾斜弯行以及进站稍停又出站继续前行的种种实况声音,他那惟妙惟肖的生动的音符和以假代真的音乐旋律与列车行驶时发出的声音,融会,交响,有时辅以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简直让人感到小提琴仿佛变成了列车,而列车又变成了小提琴;无论是列车或小提琴,在雷漫天的手里和心上,都任其随意传神,任其形象逼真地把听众带入了他所创造的情境之中。此外,雷漫天演奏小提琴的方式方法和姿态姿势,又全是出自个人的独创而尤显独特,是其他人想学也无法学会的。比如,在演奏进行当中,他时而把琴身置放在脑后或背在背上,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那样反弹琵琶,他来个反拉小提琴;让你意想不到的是,他时而又用双膝夹紧弓把,用琴弦去摩擦发音,来他个拉者和被拉者的串位;尽管动作怪异而引人发笑,但小提琴演奏出的音乐却依然优美,十分动人……
据说,雷漫天的小提琴曲《从开远到昆明》,最早是由美国的一首《火车进行曲》演变而来。由于雷漫天比较熟悉滇越铁路的实地路段并据此作了改编,特别是用旋律再现列车行进的音响,从而发展了原作,无论从乐曲和演奏上都有创新并被群众接受,因而也就没有内行的音乐人出来计较了。而且乐曲也会因演出场地不同而不尽相同。那晚上有位曾经在国防剧院听过演奏的战友在听列车上的演奏时,就悄声告诉我,这是雷漫天临时添加的即兴演奏。我当然无法进行比较,只觉得演奏不但声似而且形似神似,这种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当然是在室内舞台上所无法获得的听觉与视觉结合的感受。
我是在列车的行进声中和雷漫天的演奏声中,慢慢地挤过人群去接近他的。记得小时候我骑在祖父的肩膀在近日楼前的人群中听雷漫天演奏时,见他是满头黑发;如今虽然带着军帽,但鬓角已露白发;而且那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在晃动的列车上又如此认真的演奏,雷漫天太累了。据说雷漫天在列车上演奏《从开远到昆明》这支乐曲,只要不到终点站,他还会根据列车的行进而继续演奏下去;列车的声音不怕重复,雷漫天的琴音也不怕重复。就在此时列车驶到一个中途站暂停下来,有位文工团员就说:这小站是列车的休止符号,老雷的演奏也该有休止符号,休息休息了!大家也就欣然响应。雷漫天在一位战友让出的座位上坐下来休息,把小提琴也搁在腿上休息。他喘着粗气,伸手从挎包里掏出军用毛巾擦汗时,我出于仰慕和好奇,对他说:我很想摸摸你的小提琴!他微笑着把小提琴递给了我。我激动地握着琴,用手指在琴弦上弹拨了几下,发出“多多多多……”的琴音,也就是那个年代的部队每天必唱的《解放军进行曲》的第一句起音:“向前向前向前……”我把耳朵贴近琴厢,还听见回音如缕,感到心满意足,把琴还给他,并向他敬了个军礼,表示感谢!我本想告诉他,我小时候在昆明街头听过他演奏小提琴;但一想,他如今何等风光,又何必再提他卖艺流浪的心酸往事呢?
我们的列车在黎明时分驶达开远车站。站台上简直成了绿色军装流动的江河。雷漫天背起背包,左手拎着他心爱的小提琴,下车后很快便入列归队,消失在整齐的一二一、一二一协调步伐的行进声中。我望着雷漫天军人与小提琴家复合的身影,从心里暗暗升起一种敬佩的感情。
与雷漫天在从昆明到开远的军用专列上相遇并面对面听他演奏《从开远到昆明》,是我军旅生涯的一段美好记忆。此后的两三年间,我作为云南军区疟疾防治总队的人员和39师司令部的文化教员,足迹遍及部队防区的思茅、西双版纳、澜沧、西盟佧佤山等地的国境线上,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雷漫天的琴声了。直到炎热难熬的1957年夏天,大军区即昆明军区文化部的作家们被卷入深重而痛苦的反右派斗争的漩涡中,《部队文艺读物》缺乏编辑人员,由于我正在师里做建军30周年革命回忆录《星火燎原》的采写工作,有一定的编辑经验,加上我被部队称为“战士出身的小诗人”,便直接被军区文化部调到编辑室工作。那时的反右派斗争热潮不断加温,简直比高温天气还热,小会连大会,揭发加批判,成了闻不到硝烟的你死我活的另一种战争。白天让你感到异常紧张,晚上让你觉得紧张异常。与我同住国防文化宫四号楼一间套房的白桦和邻居彭荆风、林予等就被逼得白天黑夜的开会或写检查写交代。我从边疆部队刚调上来,没有在整风时给党提过任何意见,就用不着检查自己或揭发别人,晚上有空就去看电影。那阵子昆明正举行印度电影周,大小电影院都在放映《流浪者》、《两亩地》。一天晚上我到过去叫长城电影院而已改名为人民电影院看《流浪者》,这是部载歌载舞的故事片,男女主人公唱的歌曲特别感染人。散场后出来路过长城茶馆,听到有人在用小提琴演奏《流浪者》插曲《拉兹之歌》,探头一看,演奏者边拉琴边唱道:“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我走进茶馆边听边看,演奏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袋下垂,一幅衰老病态模样;上身穿着暗蓝中山装,下着绿色旧军裤,脚上穿的军用胶鞋已破绽,大脚拇指露在外边;那样子比印度电影里的拉兹还更加落泊破败。我轻声问旁边一位喝茶的老人:那是谁?老人伸出大拇指回答说:大名鼎鼎的乐坛怪才雷漫天呀!
怎么?是雷漫天?我一时有点目瞪口呆。再仔细一看,仍然不敢确认这就是雷漫天。那位在军用专列上演奏小提琴曲《从开远到昆明》的雷漫天就是他吗?三年前雷漫天作为13军文工团的一名正营级革命军人,拉琴时多么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受人欢迎,令人尊敬,而如今却怎么会在茶馆里卖艺谋生,走上穷途末路了呢?此前对雷漫天的事已有风闻,但如今却是眼见为实,不禁感叹不已:如果他当年好好听龙云主席的话,赴法国留学归来,不也像画家廖新学那样成为一位“家”了吗?如果他当年好好听龙泽汇将军的话,好好在13军文工团里干,不也是一位深受广大官兵爱戴的军旅小提琴家吗?这一个又一个疑团从我的眼前掠过,而雷漫天依然在边拉琴边唱印度电影里的插曲:
命啊,命啊,
我的星辰,请回答我,
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琴声和歌声在拖着哀怨的尾音中袅袅结束。这时从雷漫天身后走出一个中年女人,双手端着小提琴的琴盒到茶客面前要求赏赐,我虽然没有坐下喝茶,但我也听了他的琴声和歌声,顺手掏出一点钱轻轻地放在深沉的琴盒里。雷漫天可能不便走动,坐在原处不断地向施舍者说着:谢谢,谢谢……
刚才那位喝茶老人又对我说:你别看雷漫天穷馊馊的样子,但他却有穷艺人的骨气。他虽然经常在翠湖公园、圆通寺前、武成路上拉琴求施舍,但他从来不会向行人伸手乞讨。他说他不是乞丐,他只是以音乐艺术表演而苦钱谋生,这在香港大都市都习以为常……我听后只是点头,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那时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在茶馆里虽然认出了雷漫天,可是雷漫天不可能认出我。从昆明到开远的军用列车上的那一幕,对我是一幅铭刻心中的油画,对雷漫天只不过是一晃而过的风吹。我那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套用旧军装染成咖啡色的便服。何况当年火车上的短暂相见之后又阔别三年,雷漫天怎么会记得我是谁呢?因为我是搞文学编辑工作的,我常常注意一些小说中为加深记忆而复制细节的技巧。便很客气地借过雷漫天的小提琴,如同当年那样,用手指在琴弦上弹拨出“多多多多……”的乐音,也就是《解放军进行曲》的第一句“向前向前向前……”,又把琴厢贴近耳朵听了听余音之后,才把小提琴奉还雷漫天。可是我的苦心白白地浪费了。我重复三年前在从昆明到开远的军用专列上的那个文学细节,并没有引起雷漫天的回忆与联想;他甚至还有可能不知道这就是他曾经唱过多年的《解放军进行曲》的第一句乐音,而以为我只是随便拨拨琴弦的吧!看来他可能是因贫困、衰老、生病而变得有点昏庸了。在那种杂乱纷扰的茶馆里,我的心也感到杂乱纷扰,我相信即便是喝再好再浓的茶也不会淡泊清心了。当我转身想走时,雷漫天仿佛意识到什么,便双手把琴和弓递给我,微笑着说:“同志,我看你刚才调弦,不想拉一曲么?”
我抱拳施礼,连声说:“谢谢,我不会,不会。”但这时我一眼便看出还是那把小提琴,因为上边贴有原来的号码;可是弓已不是原来的那张弓了。这弓明显的是拉胡琴的马尾弓,不是平整宽带的提琴弓。雷漫天也真有本事,他能用胡琴弓拉小提琴的弦,而且还能拉出那么传神感人的提琴乐声来。见我带着疑问的眼神盯着弓,雷漫天便苦笑着向我解释说:“前些日我生病住院,为了救命钱,我把弓卖给一位朋友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用同情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好好在军队上干呢?”
“唉,说来话长,都怪我,都怪我……”雷漫天边说边摇头,那目光显得哀怨忧伤,叹了口气又接着说:“还是不说了吧,大概我只有卖艺流浪,流浪卖艺的命运吧!”
我不便像三年前那样向他行军礼,便伸出手与他握别,望他保重身体。我沿着正义路再拐顺成街走着走着,真想从记忆中找支歌来唱。但我唱不出。回到国防文化宫四号楼宿舍,时间已经很晚了,睡套房里间的白桦仍借着灯光在唉声叹气地写检查,我不再开灯,摸黑悄悄地躺在外间的床上;可是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入睡,想着印度电影《流浪者》拉兹的命运,想着小提琴家雷漫天的命运,感到夏夜是不正常的漫长,夏夜是不该寒冷的寒冷……
第二天是地方和军队联合在云南省话剧团的剧场召开反右派斗争的批判大会。开会前我刚好遇到一位13军文工团合编到昆明军区文工团的一位老战友。我说起昨晚上在茶馆见到雷漫天的情形,也想印证一下此前的种种风闻,便问他:“雷漫天是不是与反胡风运动和肃反运动有牵连?”老战友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没有。1954年的反胡风运动中,雷漫天说他看过胡风的诗,那是地下党员传给他看的进步文艺呀!也不会因此定他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分子吧!”我又问:“不是说他的历史复杂么?”老战友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旧社会来的艺人,谁不复杂呀?问题是既复杂,又清楚。他那些历史,领导也了解,并不计较。”排除了那些年最看重的所谓政治问题,我渐渐摸到一点线索了。便又问道:“那为什么把雷漫天作复员处理呢?”老战友也显得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道:“主要是他在香港、昆明卖艺圈子染上一些坏习气,吸上了大烟。参军到13军文工团后,领导很看重他的音乐才华,部队也很喜欢他演的节目;对他总是爱惜、保护、教育。可是他难改恶习,每次领了津贴有了钱后,不是出入于越南人开的咖啡馆、歌舞厅,便是在黑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身影,而那些小巷又有人开设着地下烟馆,其行为不说也能明白。为了不在外产生恶劣影响,有损革命军人形象,部队领导让雷漫天在内部戒烟,给他改正的机会,有个戒烟的过程,还特许他到卫生所找医生要上点吗啡片以解急需。你知道,那吗啡片还是从国民党军队那里缴获来的美军急救包里装着的止痛用药品。可是雷漫天烟瘾一发,又不顾一切地跑出去了。加上雷漫天说他过不惯军队严格的生活管理和严肃的纪律约束,多次提出不愿当兵了。领导找他谈话,他总是说:‘对不起领导,对不起部队!看来实在难改也实在难留,不得不对雷漫天作了复员处理,还发了复员费。雷漫天回到昆明,也没单位要他,更没组织管他,又过上了那种生活。你说,他这不是自己毁自己吗?……”
话犹未尽,但喇叭呼叫大会开始,只好急忙入场坐下。领导讲过话后,一位反右斗士大步走上主席台发言,批判白桦发表在上海《文汇报》的散文《雪山是静静的吗?》。他的发言火力很猛,上纲上线,却无法以理服人。不知怎么的,发言者讲着讲着,看见坐在台下的白桦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便突然大声吼道:“看,白桦还在猖狂地发笑!”另外一群人也跟着高喊起来:“叫他站起来,站起来!”那时白桦坐在徐怀中和我的中间,把我俩也吓的不知所措。白桦站起来亮亮相之后,我拉了拉他的手袖示意他坐下。
那天下午本来按预定方案要军区的一位作家上台作大会检查。但这位作家宁愿保持文人和军人的尊严,选择了服安眠药自杀,也不愿去大会上受屈辱,受那些人的批斗。我刚刚读过他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的散文《将军》,那是歌颂军区政治部一位领导的;还看过他发表在《边疆文艺》上的文章《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样优秀的作家,说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怎么也想不通,幸好发现及时,把这位自杀的作家送到军区医院进行抢救,才幸免于难。我当天晚上一直守护着他,直到黎明时他苏醒过来,我才哭出声来!由此可见反右斗争的激烈和残酷,我也就没有心思去茶馆里听雷漫天演奏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了。雷漫天虽然穷困,但他至少还比较自由。卖艺的流浪人,或许比右派分子还少点心灵上的痛苦吧?不久之后,反右斗争以某些人的伟大胜利和一批作家的纷纷落马而暂时告一段落。对失败者不知止境的劳动改造开始了。当军队的右派分子脱下军装,取消军籍下放到农场的时候,我也由于不但没有积极反右反而流泪同情右派,被军区退回39师,于1958年初春下放到西双版纳勐海驻军117团3营9连当兵,进行锻炼改造。那时正值边境一线反右倾大跃进,推行公社化,流窜在泰国、老挝、缅甸交界地金三角的国民党军队93师又一次反攻大陆,全面袭击边境,我所在的部队被调往孟连腊福一线,开始了另一种紧张艰苦的战斗生活,晚上被派到界碑附近伏击打仗。那时谁还有心思去想什么雷漫天、雷漫地呢……
直到1958年底,在那个野樱花盛开的冬天,为了向1959年建国10周年文艺作品献礼,昆明军区文化部发电报把我从西盟佧佤山前线作战部队调到昆明,担任《部队文艺丛书》编辑,我才得以重新回到文学工作岗位。这时思想感到轻松愉悦了。一天晚上去人民电影院看苏联电影《上尉的女儿》,这是根据俄国诗人普希金的长篇小说改编的,果然精彩。散场后又路过长城茶馆,看见那些熟悉的茶桌、茶椅和不熟悉的茶杯、茶客,不禁又想起当年在这里卖艺谋生的雷漫天。便进去打听。问了两位茶客都摇头说不知道。便径直去问老茶倌,他拎起茶壶给一位客人冲杯茶水之后,才轻声地说:“雷漫天哪,怪可怜的。前些时去世了。”我又问:“他老婆呢?”老茶倌有些感伤地说:“那不是他老婆,是挨他同居的女人。亏那女人心肠好,雷漫天的后事,还是那女人料理的。以后连那女人也不见了……”我又问:“雷漫天的那把小提琴呢?”老茶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有好几位茶客也问过。早卖了吧。”
哎,一位名声远扬的小提琴家,一位人生足迹串联着两个时代的音乐家,一年前卖了原配的小提琴弓,一年后又卖了心爱的小提琴,从出卖琴声到出卖提琴,那一点点、一点点钱,还是没能保住生命。这大概就是雷漫天的命运!如今人亡琴逝,真是人生如琴,琴如人生。本来凡事都有始终。只是始终有不同的始终。而雷漫天的始与终,或许如人们所说的,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想不到的人生悲剧。
似水流年。大概是出于偶然因素或由于必然姻缘,我终于在40多年后的一天,与雷漫天的小提琴不期而遇,并且还听见它的琴弦又发出美妙的声音,琴箱依然回响着泉水般流淌的共鸣。那天,曾在我家乡镇沅县任过县长、县委书记,后来又调到云南省教育厅任处长的李毓华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一起去省委党校看望张守芳老人,她已经90多岁,恐怕来日不多了,见一面是一面。我说,你知道的,张守芳老人故乡的家,与我家邻居;她与我父母的年龄不相上下,只是从家族的辈分上,我们叫她守芳姐。是应该去拜望的。于是我们约好下午去……
说起守芳姐,虽然多年未见面了,但仍感到熟悉和亲切。记得我小时候在故乡县城案板井上小学时,便隐隐约约听大人们说过,守芳姐一直在省城昆明上学读书,还参加过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与某些神秘的进步人士来往密切,是位革命青年。云南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便正式成为省委党校医务室护士。不幸于1957年的政治运动中遭受冤枉。原因是有一次她给党校某领导打针时,由于心惧手抖而下针过猛,那位领导疼得大叫一声,后来就被那些反右先锋把这件小事上纲上线,说她是“以打针发泄对党的不满”,把她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弥勒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她丈夫怕受牵连,与她离了婚,守芳姐便孤身一人带着儿子小平在农场苦苦煎熬20多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得以平反昭雪,落实政策回到省委党校。但这时她体弱多病,垂垂老矣!我和李毓华在80年代中期曾去西山脚下的省委党校校本部看过她,闲谈中才了解上述情况。守芳姐说起她青年时追求革命,中年时饱经苦难,老年时安然度日,对那些过往云烟,总是看得那么恬淡平静,一笑了之。
与此相关的一件事,我在这里不能不提一笔。有位哲人说过: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位作家写过:真是无巧不成书。守芳姐因为给领导打针而获难的那位领导,多年后也成为我的领导。前些年他要编辑出版一部诗集作为几十年总结人生的一个纪念。他把诗稿送给我,要我看后提点修改意见。我认真读完诗稿后去他家谈了些想法,他很高兴地表示接受。我还写了首读后感的诗歌敬赠予他,他不但收入诗集,还让一家报纸公开发表。由此可见我与他的关系不同一般。那天谈完诗集后,看他精神好,情绪也好,我便趁机说起守芳姐1957年因给他打针而当右派的事。他听后瞪大眼睛,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又冷静下来,难过地摇着头说:“你不说起,我还真不知道这事。最后划右派时我未参与,因为我患肺结核病重,很长时间住院治疗。看来这事是下边干部搞的了。打针哪有不疼的?疼了哪有不叫的?怎么就成了反党呢?唉,荒唐呀!造孽呀!幸好作了平反昭雪,可让人家吃了二十多年的苦头呀!有机会请你传达我对守芳同志的道歉,深深的道歉……”我听后也很理解。怪谁呢?那场运动使很多无辜者受苦受难,守芳姐只是其中之一。好在都已成为过去。
下午,我和李毓华拎着两盒月饼来到党校职工在市里的宿舍区,找到了守芳姐的家。令人痛心的是,10多年未见面的守芳姐,已经风烛残年,而且双目完全失明。她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拍打着我和毓华,来回重复地喊着我俩小时候的乳名。守芳姐年轻时就与我母亲非常熟悉。我仿佛有一种被母爱抚摸的感觉。我忍住眼泪,说明来意,祝她全家中秋节快乐!守芳姐不无伤感地说:“中秋的月亮再圆再大再亮,可惜也看不见了。不过看不见月亮心里也快乐,因为现在日子好过啦!”说到这儿,守芳姐估摸着她家人坐惯的位置指着说:“瞧,儿子当了驾驶员,开汽车;媳妇是上海知青,有文化,孝顺;孙子就要上大学啦……我嘛,好在耳朵还能听电视,听音乐,听树上的小鸟叫,听儿子、媳妇、孩子说话,唱歌……”
看到守芳姐这么高兴,我就把不久前与那位爱写诗的领导为何见面,如何对她被错划为右派而表示道歉的事说了。守芳姐可能有些意想不到,愣了一下,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这倒是让我丢掉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了。原来我还以为是领导划我的呢,看来是错怪他了。你要有机会见到他,请代我说,谢谢他的道歉!”
还是守芳姐的儿子小平开惯车子会转弯,为改变话题就打岔说:“妈,平时你不是爱听我拉小提琴吗?趁两位叔叔来过中秋,我就拉它一曲你最喜欢的乐曲吧……”在小平去取琴调弦的时候,守芳姐说,她儿子少年时代在弥勒农场就跟张越叔叔学会拉小提琴,现在越拉越好,每次听儿子拉琴,都是晚年的一种幸福享受。守芳姐说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特别认真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小平的这把小提琴,就是雷漫天的那把小提琴。前些时有人出几万块钱想买,小平都舍不得卖……
什么?雷漫天的小提琴?我感到意外,更感到惊喜。我深知雷漫天的人生,也深知雷漫天小提琴的历史,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名人的文物了!这时小平把小提琴摆在茶几上,指着贴在琴身上的编号标志;又翻来覆去地指着琴盒上的种种特征;然后肯定地说,这就是雷漫天用过几十年的那把小提琴!
我深信不疑,这就是雷漫天的小提琴。当年雷漫天未能跨过花天酒地的香港,没有如龙云主席所期望的赴法留学,但却在香港买了这把法国小提琴以慰心灵,以表心声。如今在雷漫天逝世40多年后,他心爱的法国小提琴竟然无声无息地现身,怎不让人想探秘其中的历史往事呢?我从小平手上接过小提琴观赏着,抚摸着,不知怎么的,我会突然联想起博物馆里的那把战国时代的武士使用过的宝剑,也会想起昆明郊区龙泉镇上那几间西南联大教授们住过的瓦房茅屋;而这把小提琴不正是雷漫天生前赖以生存、用以苦斗的武器,这琴弦、琴箱、琴盒不正是雷漫天死后的灵魂常来访问的场所么?几十年岁月流逝,虽然琥珀色琴身依旧,却已划着沧海桑田的痕迹。我还是仿照着上个世纪50年代那两次——也就1954年在火车上、1958年在茶馆里那样,用手指在琴弦上拨弹着“多多多多”也就是《解放军进行曲》的“向前向前向前”的开头乐句,又把耳朵贴近琴箱听听回音,这才把琴还给小平。这个动作完全是一种艺术上的呼应或连接,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的再现。我没有说出这三次弹拨琴弦的故事和深层含意,要说则未免话太长,也不是适宜时机。给人的印象只是一般的随手弹拨几下而已。我请小平为他母亲拉上一曲,因为守芳姐正在兴头上,不要冷落老人那火花一闪的意趣。
小平左手把小提琴托起,琴底搭在肩头、右手举起琴弓、细眯着眼睛,便身心投入地在琴弦上拉了起来。这时我注意到小平使用的琴弓已不是1958年时雷漫天使用的那把二胡弓,而是新配的提琴弓了。老琴、新弓,小平奏出了琴声,充满深情,悠扬动人。
这虽然是美国人奥特威作的名曲,但在中国老一辈知识分子中却颇为流传,极其熟悉。守芳姐用手指在琴盒上轻轻地打着节拍,跟着琴声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曲终歌停,小提琴被窗外照进的夕阳涂抹着耀眼的光彩;反射在守芳姐的脸上,那犹如久旱大地龟裂的皱纹,把老人刻画得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苍老;只见从守芳姐深陷的眼眶里流出的泪水,很快被脸上的皱纹吸收干净,不会有泪珠落到地上。初唱的岁月,实在是走得太过于久远了。守芳姐唱得这么投入,这么深切,这么动情,使听者无不动容。我知道守芳姐与这首《送别》歌曲的填词者李叔同和这把小提琴的原先主人雷漫天差不同可以称为同时代人,最多只会小几岁。因此《送别》的歌声和琴声在她少女青春时期便入心的了。特别是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时,守芳姐心灵的颤抖似乎也把她脸上的皱纹抽动着,是歌声勾起她追昔的幽思,还是琴声引发她往事的伤感?也许两者都有吧,让这位饱经苦难折磨的老人发出了没有眼泪的泣声。刚才我还想了解一下雷漫天的小提琴是怎样流落到小平手里的经过,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好在小平不会转卖雷漫天的小提琴,此事以后再谈也不迟。为了转移守芳姐的悲情,我们就说些令人高兴的事情。我们说起故乡马夫田坡的橄榄树,说起茂庆文庙前的那棵老榕树;记得我和毓华小时候,守芳姐曾领我们去采过橄榄,去抓着老榕树的气根荡秋千,还比赛谁荡得最高最远。小平则在一旁用小提琴奏起我们家乡哀牢山彝族拉祜族跳三跺脚时的舞曲……
当我再一次有机会去小平家采访雷漫天小提琴的故事时,才得知守芳姐已经逝世归天了。小平望着母亲的遗像说,这是她老人家的嘱咐,她要悄悄地走,不让亲友为她悲伤。不知道,就以为她还在人间好好活着。小平边说边从柜台上端下小提琴,用湿毛巾擦去琴盒上的灰尘,打开琴盖,只见小提琴默默无声地躺着。说明小平是很久没有拉小提琴了吧?话又说回来,小平如果再拉李叔同的《送别》,母亲不在了,拉给谁听呢?
我拿出相机给雷漫天小提琴拍过照之后,就让小提琴摆在面前,让它也听听小平讲它的身世。这才了解到,雷漫天小提琴的命运,正如1957年雷漫天所演奏演唱的印度电影《流浪者》插曲所唱的那样: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弥勒农场是相对集中对右派分子进行劳动改造的大型农场。1983年春天,《个旧文艺》举办文学笔会,邀请全国各地的作家如丁玲、陈明、蹇先艾、杨沫、茹志鹃、王安忆、白桦、李乔和我等与会。从昆明前往个旧途中,汽车从弥勒农场擦边驶过时,笔会主办者蓝芒当年就是在弥勒农场被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虽然20多年过去,那时他已摘帽改正、平反昭雪多年,但望着农场绿油油的田野,他颇有感慨地说:“每当经过这儿,仍然心有余悸,全身一阵阵发冷,连骨头都会疼痛……”而守芳姐和儿子小平就是在弥勒农场度过了漫长苦难的岁月。当然其中也有苦中作乐的愉快时光。比如小平就迷恋上小提琴的琴声。一个暗淡的黄昏,小平从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听到一阵凄美悲凉的琴声从一间低矮的小屋里飘出,便站在窗前倾听,又冷又饿的他获得一种心灵的共鸣……
羊群摇着尾巴回厩了,牛群哞哞地叫着回栏了,小平怎么还不回家呢?守芳姐呼唤着儿子的小名,顺路找到窗前,见小平呆呆地站着听琴。妈妈告诉儿子,那是她熟识的张越叔叔在拉《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二天晚上守芳姐就领着小平去张越家拜师学艺。张越同守芳姐一样,也是同病相怜的右派分子。至于张越为什么当的右派,他一直搞不清楚。但他却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他说他是糊里糊涂当右派,明明白白拉提琴。什么马思聪的《思乡曲》、贺绿汀的《嘉陵江上》、郑律成的《延水谣》等等全都会拉,而且拉的入神传情,感人至深。他是在省级机关某处的交谊舞乐队拉琴,那些年代领导们都爱跳交谊舞;可能议论过某领导的舞姿吧。之前则是在13军文工团当乐手。既然如此,守芳姐问张越可认识雷漫天?张越举起小提琴说:这把琴早先是雷漫天的。
于是,从张越的口里又引出一个故事中的故事。
张越被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弥勒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时不时也利用难得的假期上昆明办点事。那是1958年冬天的一个寒夜。张越去人民电影院看了场苏联电影《幸福生活》出来,还小声哼着电影插曲《红梅花开》,向往着苏联集体农庄美好生活,谁知一抬头看见雷漫天在茶馆里拉琴卖唱,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虽然歌词乐曲表现的是老大哥的幸福,但雷漫天的拉琴唱歌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了。毕竟是军队的战友,张越便上去往琴盒里投了点钱,坐在一旁等雷漫天拉完唱完了,才与他攀谈起来。此前张越也知道雷漫天从部队复员后,就在昆明的几个茶馆里流浪拉琴,卖唱为生。想不到许久未见,雷漫天已经更加苍老衰弱,满脸病态,步履难移。张越除了向雷漫天空空洞洞地说了句“多多保重”,还能再说什么呢?
又过了一个月,张越从弥勒上昆明办事,便专程去长城茶馆拜访雷漫天。可是一位老茶倌说,雷漫天病重卧床,已有多时没来演唱了。张越感到一阵心凉手冷。几经周折打探,终于找到雷漫天的住处。屋里乱七八糟,雷漫天躺在床上,那女人正在给他喂汤药。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放在枕边,琴身暗淡无光。雷漫天看见张越,仿佛灵光返照般地有了点精神。他艰难地喘着气,时断时续地说着。张越等雷漫天说完,便也明白了他的心意。雷漫天没能去成法国留学,便想死后带着他的小提琴一起安葬在昆明郊外的荒山野岭。他一生为小提琴立命,一生为小提琴贫困,死后就让小提琴永远相伴。可是后来一想,小提琴有什么错?小提琴仍然有生命,应当继续为世人歌唱。雷漫天用嘴角呶了呶枕边的小提琴,又说,算是转让吧,随便给点钱就行了。
张越心想,龙云和13军文工团已经为雷漫天开拓了另一种命运和另一种前程,可是他难改恶习,造成了人生悲剧,而如今一切都晚了。张越含着眼泪,伸出颤抖的双手,从那位女人的手里接过小提琴,再掏出身上所有的钞票、粮票,轻轻地放在雷漫天的枕边,放在原先放小提琴的地方。张越走的时候,左手拎着小提琴,右手举起来搭在额头上,郑重地向雷漫天行了一个军礼。这是雷漫天从老战友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个军礼。张越看见雷漫天的动作,似乎很想还一个军礼,但他已没有力气举起手来了……
当张越再次来拜访雷漫天的时候,那房间早已换了主人。老邻居告诉张越,与雷漫天为伴的那个女人,把雷漫天送上山以后,便也消失了踪影……
自从知道那把小提琴的来历以后,小平觉得小提琴变得沉重起来。练琴时拉拉,再轻快的乐曲也会感到沉重。但是在练习雷漫天生前最喜欢拉的《思乡曲》和《马赛曲》时,便又感到十分的顺手,仿佛小提琴存有这两首乐曲的声音。那个年代守芳姐很穷,没能给儿子买小提琴。小平就向张越借来那把小提琴,又从木匠师傅处借来各种工具,找了最好的木料,仿照着自制一把小提琴。可是这活计绝不是小平能做的。汗水和鲜血洒在琴身上也无法让它发出美妙的琴音……
不久,中国大地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弥勒农场的一个个右派分子都被当作一支支死老虎被批斗,除了学唱语录歌和革命京剧样板戏,谁还敢用小提琴拉靡靡之音?但那时农场里有很多人都知道张越有一把“反动分子雷漫天”留下来的法国小提琴。张越担心哪一天被红卫兵扫四旧扫到门上搜出来烧掉,那不太可惜了吗?就在这痛苦不堪的时刻,一天深夜,小平进了张越家。这一老一小相互道明了各自的担心后,小平请张越把小提琴卖给他。并认为小提琴放在张越家太显眼,迟早会出事,不如转移到他家。小平问张越要多少钱?张越说:5块钱!小平说:我家虽然穷,也不能给得太少。张越伸出五个手指,坚定地说,他不能多要一分钱。当年他从雷漫天那儿买来时也只给过5块钱。多要了,就对不住雷漫天的英灵……说完,张越钻进床底下,把用麻袋裹着的小提琴交给了小平。小平从衣袋里掏出5块钱,放在张越的手上。然后把小提琴紧紧地抱在怀里,趁着漆黑的夜色潜回家里。老母亲堆放破烂的床下,便成了小提琴的藏身之地。
5块钱!多么沉重的5块钱!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后期,那5块钱对于雷漫天、对于张越,对于小平和他母亲那样贫穷的人来说,其价值是今天的5块钱的几百倍甚至上千倍了。难怪小平说,今天有人给他几万块钱,他都不愿出卖!这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他深知雷漫天小提琴的历史,深知雷漫天的生命意义,这是与那个时代相联系在一起的。他也深知张越当年传琴授艺的高尚品德,深知雷漫天小提琴在“文革”中逃脱了扫四旧时的浩劫,那是老母亲费了多少心血才保存下来的啊!雷漫天小提琴仍然是一把小提琴,但这物质的小提琴已经修炼成灵魂的小提琴,是某种精神的象征,这是任何别的小提琴所无法取代的小提琴。
交谈中,不觉时光流逝,但见夕阳投射在雷漫天的小提琴上,把琴弦辉映得五彩斑斓。我这次不再像过去那样捧起来弹拨“多多多多”即《解放军进行曲》的第一句了,而是把琴递给小平,说:那年中秋节你拉过少年时代就迷恋的乐曲。今天,我想请你拉一曲雷漫天的《从开远到昆明》。小平笑了笑说,他不会,也不可能会。他只是乘坐小火车从昆明到开远的途中,听母亲说起过这支乐曲。母亲说,在那个年代,这是军人和广大群众都知道的名曲。可惜既没有录音也没有曲谱传留下来,已经随着雷漫天的逝世而失传……
真是雷漫天的小提琴在,雷漫天的琴声已不再。这正如看见战国时代的宝剑而遥想古代武士,看见抗日战争时期龙泉古镇的瓦房茅屋而缅怀西南联大的教授们那样,看见雷漫天的小提琴而追溯雷漫天的人生和艺术,从中发掘出历史经验,让后人深思,借鉴!当然雷漫天的小提琴还可以演奏今天新的乐曲。
2008年7月于昆明
本文题图为雷漫天身前所用小提琴
责任编辑:闵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