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姣
【我的文学观】 文学创作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欲望,为了追寻失去的以及得不到的事物,为了在有限的人生中体味无限种可能性。
施秀高中毕业后,就琢磨着进京打工。正巧家里有远亲在一个小区的物业办公室任职,就把她介绍过来开电梯,管吃管住,一月七百块钱。
施秀的记性很好,只要见过一面的住户踏进电梯,她马上就能准确无误地按亮楼层。她还能辨识人们之间的关系,这构成了她独特的问候语。比如,刘女士下班回来,施秀会告诉她,女儿豆豆已经放学了,在彤彤家玩呢。早晨李奶奶下楼锻炼,施秀笑道,今天您可起得晚,赵奶奶她们恐怕已经到公园了。遇到晚归的小陈,她说,英镑一天都没出去透气,肯定急坏了。英镑是他的爱犬。
大家一上电梯,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几个退休的女人还喜欢和她拉家常,在电梯里一站就是半个钟头。老人们逛超市回来,偶尔会塞给她苹果、香蕉或几颗枣。好笑的是,楼里比她小不了两岁的中学生晃晃悠悠地进了电梯后,常头也不抬地喊,阿姨好!他们营养发达,人高马大,穿着肥垮的校服,背着硕大的书包。也许在他们眼里,不背书包的女人都是阿姨。
一个慵懒的下午,外面炎热似火,电梯里的小风扇吃力地旋转。这个时段几乎没有人上下楼,施秀才会打破站立服务的规定,在小木凳上坐一阵。她摆弄着新买的手机,给美云发短信。美云是个陕西姑娘,在六号楼开电梯。她们同住在三号楼的地下室里。
电梯下至一层,门开了,进来一位陌生的男人。他风尘仆仆地拖着皮箱,肘下夹着一叠信件,微笑着对她说,你好,十三层。随后,他把箱子立在身边,仔细翻阅着信件,顺手摘出两份报纸给她,说,不知谁放在我信箱里的,你拿去解闷。施秀如获至宝地接过来,是故事报。电梯到达十三层,他向她道别,走出去,而身后的拉杆箱却“砰”地被电梯门咬住。施秀定睛一看,自己竟神差鬼使地错按了关门键。那个瞬间似乎持续了很久,他从并不宽敞的空隙里回望她,带着笑意。他走后,她浮想联翩:他住在这里,却一个多月没有露面,去了很远的地方吗?他很有文化吧,不然怎么会拿那么多书报?电梯里淡淡的茶香味是他留下的么?
许抒,三十八岁,在一所大学教书。他刚从法国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思维却依然活跃。皮箱被电梯门夹住后,他回头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联想到被风摇撼的百合。
两天后的中午,许抒穿白色T恤衫,休闲裤,打算去图书馆查资料。电梯门开了,她卷起嘴角,淡淡一笑。他指着她手里的书,问,在看什么?她说,借来的谜语,没意思。他随口问,报纸看了?她说,都能背下来了。这句话表露出的强烈求知欲和她语气中超越年龄的沉稳,多少让他有点吃惊。他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穿着粗糙制服的女孩子,鹅蛋形脸,非常白净。她垂着眼睑,两手乖顺地交织在一起,手腕上戴只淡绿的镯子。说不上是哪儿来的吸引力,他不愿意移开目光。到了一层,有人进了电梯,他才挪出去。
晚上,他回来了,看见她还端端地坐在这个不足三平方米的铁匣子里,就问,还没下班?她说,晚班要到十一点半,前段时间你出差了是么?他点头,我在巴黎待了两个月。她说,真好。他心血来潮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好?她笑了,因为我把没去过的地方都想象得很好。他说,那我向你推荐一个好地方。她好奇地望着他。他说,我家。脱口而出的玩笑,却让气氛变得有点奇怪。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电梯到达十三层,他迈出去,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她的身影被两扇相互靠近的铁门阻隔,像一本合上的书,一部拉上帷幕的戏剧。意犹未尽的感觉渗透在他的睡眠里,并在第二天早晨发作。不用上班,冰箱里食物满满的,他找出一袋垃圾作为下楼的理由。电梯门迟钝地打开,熟悉的位置是另一个电梯员小柔。他不愿相信自己会感到沮丧,难道真的有所企盼?
通过几次短暂的交谈,施秀得知许抒一个人生活,他的妻子在香港工作。他每周二、四有课,平时经常去附近的咖啡馆写作。他的访客很多,年龄层不同,有男有女。离别时,他会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他的作息和正常的上班族不同,总能和她单独碰面。他常送给她一些书和杂志。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他们相距半米,注视对方。他的目光给她一种深情的错觉。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但时间不足一分钟。谈话刚刚开始,就被迫终止。她甚至幻想电梯突然出现故障,把他们俩儿关在里面。而电梯总是格外顺畅。
渐渐的,施秀把他的出现当成一种仪式。每次电梯运行接近十三层时,她会产生微微的眩晕之感。她要以最端庄的姿态和最文雅的谈吐迎接他。她观察他的穿着,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猜测他将要去的地方,给他的拜访者编号。她渴望能为他做点事,除了按几个电钮。她给他看过背包,紧紧抱在怀里,几个小时都不撒手。她还帮他给物业办公室打过电话,叫工人去他家修水管。只要能看到他,酸困的双腿和难耐的寂寞都变得微不足道,因为她可以久久地沉浸在遐想中。她的眼前浮现出电影般的片段:他在讲课,在散步,在给妻子打电话。她把他妻子想成一个严肃的女人,戴副眼镜,有点发福,像她高中的数学老师。
一天,施秀下了早班,却无人接班。主管打来电话,说小柔病了,就先让电梯空着吧。施秀没有走出电梯,因为许抒上午出门了,她想等到他回来。电梯门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她命令自己离开,但脚就像扎了根。夜深了,楼里一片沉寂,施秀头靠铁墙,恹恹欲睡。当淡淡的酒气笼罩住她,已是凌晨两点。他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她面前,眼里充满惊讶和爱怜。她仰起脸,揉揉眼睛,心狂跳起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电梯里的温度似乎骤然上升。她不敢看他,唯恐自己会失控地抱住他喊,不要走,我等了你很久很久!电梯到达十三层,他并没有独自离去,而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明晃晃的吊顶,鲜艳的墙壁,巨大的液晶电视屏,让施秀目不暇接。四居室中有一间紧锁,门上挂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许抒说,这是我妻子梦烛的密室,我不喜欢这鬼玩意儿,可她坚信它是镇宅之宝。穿过宽敞的客厅和狭长的画廊,许抒带她来到书房。铺天盖地的书,比她中学里图书馆的书还多。蓦然,她看到写字台上有一摞散发墨香的新书,封面上赫然写着许抒。她惊呼,那是你写的书?!他漫不经心地指着书柜的底层,说,那些都是。一排书,花花绿绿,有薄有厚,书脊上都印着他的名字。她喃喃地说,真了不起。他说,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是从微小的角落里发现了你。
他从背后环住她。她的后腰被轻轻触动,起先是温情的挑弄,尔后变为难以抗拒的命令。就像电影里被手枪顶住的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地抬起双手。当他坚硬的胡茬贴近她的脸颊,她感到几分钟前还在与她交谈的文雅男人消失了,化作一匹原始的兽。他像一把利刃,而她是血淋淋的战利品。
许抒在晨曦中欣赏她的脊背,光洁、细腻,像罗马喷泉中的雕塑,美妙的肩胛骨如同两翼,带他飞上天堂。而当她慢慢地穿上粉色化纤衬衫和黑布裤子,用皮筋把披散的头发梳成马尾时,他又落到了地面。昨晚带她回家的具体情景已经模糊了,他只记得她蜷缩在电梯的一角,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梦烛去香港以后,他有过几个情人,而眼前,是唯一没有和他约会就和他睡觉的女人。他认定这是临近不惑之年的最后挣扎,当然,酒精也起了不小的作用。施秀转过头来,他装作沉睡。在发生过莫名其妙的交欢后,他更愿意注视女人的背部,而不是眼睛。她静悄悄地离去,没有带走他昨晚送她的水晶苹果。
他拉开窗帘,舒展着腰背。八点半,他能想象,梦烛正开着红色本田,听着意大利歌手Patrizio的高音,奔向璀璨的金融大厦。这个不知疲倦的女人,在股市暴跌的时局下,依然在自己的账户上变换着魔法。然而,她甚至没有时间和丈夫喝一杯咖啡。上次见面是五个月以前,许抒在她的公寓里住了两周,她只请了三天假。三天里,她的手机不断。每接一个电话,她都会歉疚地望着他,仿佛在保证这是最后一个。许抒临走之前,她用双臂勾住他说,也许有一天,我就搬到你那里去住了。他说,但愿在我死之前。她拧他的脸颊,然后换衣服,拿车钥匙,紧接着是致命的手机铃声……于是,许抒独自乘出租车去机场,整个城市灰蒙蒙的,细小的雨珠打在车窗上,貌似一道道划痕。十年的两地婚姻,他像单身汉般自由。他可以随便在哪个研讨会上、酒吧、街角甚至是电梯里,与顺眼的女子搭讪。
对了,施秀有多高,消瘦还是丰满,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她的乳晕是什么颜色。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而在同床共枕后却忘记了她的样子。他从枕巾上拣起一根长发,慢慢地在手指上缠绕。整整一天,他无法安静地写书、备课,甚至没有耐心抽完一支烟。他从内到外感到焦渴,像新生儿渴望着母乳。他知道,她就关在钢筋大楼的盒子里,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唾手可得。体内波涛汹涌,迫使他把这段荒诞的情感纳入生活的轨道。他盯着表盘,等她下班。
施秀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他给她放了两部法国影片。她还不习惯看原声电影,全神贯注地追着字幕,看那些古灵精怪的女人像换帽子一样更换男人,毫无理由地恋爱和逃离;看一个男人疲惫地周旋在几个女人之间,最后独自在酒吧里打发余生。施秀说,外国人这样生活好像很自然,换作是我们就怪怪的。许抒说,一点也不怪,人都一样。他为她脱去黑色的绒布鞋,将她拦腰抱起。
许抒不明白,她素面朝天,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对保养健美一窍不通,却为何令他神魂颠倒。也许因为年轻,她有一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天真神态和清新气息。起初,他对占有她感到几分忐忑,因为她是来历不明的底层女子。他知道她的家在重庆,父母务农,姐姐已经出嫁,还有个弟弟在读中学。除此之外,他对她没有任何了解。他有个朋友,和一个发廊女发生关系后就掉进了地狱,被缠得妻离子散、身败名裂。而施秀显得那样隐忍和羞涩,从不多言,只需一个眼神,就会在合适的时间出现或离开。他甚至有预感,如果不主动约她,她就会销声匿迹。
施秀似乎经历了一场劫难。她的脸颊上凝固着惊惧的泪,内心却充满赴死的快意。她在晨曦里获得新生,发觉身体本身竟然是极乐的源泉。她无需从外界找寻任何乐子,只要用指尖轻轻蹭过自己的肌肤,就能听见细胞欢欣的震颤。膨胀的双乳含苞欲放,沉睡在体内的精灵似乎正被唤醒,迸发出火光电石般的威力。以前对许抒的思念是抽象的形态,现在是真切的触觉。他紊乱的掌纹、胸口的丛林、蛊惑的舌尖,无时无刻不在袭击她。她恬静地立在电梯里,话比以前少了。好几位住户都问她,有心事么,怎么蔫蔫的?她回答,我很幸福。又在心里加上一句,幸福得要死了。
施秀敏锐地洞察到许多以前未曾注意的细节。九层有对夫妇,女人体态臃肿,喋喋不休。男人则终日锁着眉。他们一起出去,女人在锁门,男人先上电梯,命令施秀赶快关门。随后,女人会愠怒地追下去。直到回来,她还在埋怨男人不等她。男人则不耐烦地反驳,谁让你磨磨唧唧的,一电梯人呢,怎么等?有一次,施秀看到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上楼。他颇有风度地侧身而立,用手拦住电梯门,请她先进来。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她提着挎包,眼神一反常态地温柔。
十六层有个面色冷白的少妇,施秀向她问好时,她通常目不斜视,只淡淡应一声。最近丈夫出差了,她连续几个晚上从外面回来都主动冲施秀微笑,两颊泛着娇媚的桃红。
七层住着一个叫小玮的女孩子,似乎在读高中,父母早出晚归。小玮把头发挑染成橘色,后颈上有个鱼骨文身。她有个要好的小男友,常挽着手出出进进。渐渐的,男友露面的次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长发小伙子。小玮悄悄对施秀说过,阿姨,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出门了。果然,原先那个男友跑来找她,屡屡扑空。他无助地问施秀,小玮一直都没回来么?施秀不忍心骗他,就说自己不知道。
很多的秘密,藏在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楼里,像平静水面下悸动的水草。每天下早班后,施秀照例和小柔寒暄着交班,然后走出楼房,在院子里逗留一阵儿。她会给美云发短信说自己住在表姐家了,然后趁没人的时候溜回楼道,爬楼梯上十三层。为了万无一失,施秀每次都带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如果碰到其他住户,就说自己帮忙送信。当许抒闻声开门,她的热吻总是带着喘息。清早,她下楼梯到一层,走回宿舍。一切都井然有序,不露痕迹。
也有过意外。两个人都起晚了,偏偏施秀还赶上早班。她飞快地套上衣服,钻进楼道往下冲。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声控灯随即闪亮,十一层的拐角处有对相拥的身影仓皇欲逃。咕咚,紧接着是呻吟。施秀定睛一看,绊倒在地的是美云,在一旁急得又拽又扶的是院里的保安小丁。
傍晚,美云腿裹纱布窝在床上,施秀坐在床边。余晖照不进来,灯管光线昏暗,电扇罢工已久。窗开着,阵阵油烟味飘进来,不时有蚊虫撞击在纱窗上。
美云说,我和他好上一段时间了,宿舍不能待,外面到处都得花钱,实在没地方去。人都说谈恋爱美得很,我咋觉得像犯罪。
施秀说,你没听说过么,现今富人把穷人堵在了家里。咱们在家又待不住,只好出来飘着。
美云说,你呢,咋回事?
施秀已经没有力气承载任何秘密。美云听了她的事,拍腿大叫,没带你去过高档饭馆,没送你任何东西,连句有分量的话都没说,他就把你骗上了床……你呀!
施秀静坐一夜。她从来没有想过索取任何东西,只想用自己的身体去经历去感受一切。仿佛只有这样,她才和这座城市有所关联。
这天,有个女孩踏进电梯,亮蓝色短裙,金色高跟凉鞋,娇艳的面容稚气未脱。她说,我到十三层。施秀的心一紧,祈祷她千万别是许抒的客人。那女孩把领口的扣子解开,犹豫片刻又扣上。走出电梯时,她往嘴上涂唇膏,并最终解开那颗扣子。施秀的心随着电梯下沉,那一刻,她开始厌倦自己的身份。这能算得上一份工作么?没有任何技巧和创意,也不是正经的体力活儿,像根木头杵在那里,耗费着毫无色彩的青春。更重要的是,她像个失去自由的囚徒。一旦迈出电梯,她与整幢楼房显得格格不入。她无法像这个女孩一样,光明正大地登上十三层。
没过多久,许抒果真和那个女孩一起下楼。他们聊着学校里的趣闻,她喊他老许,语气亲昵而甜腻。他没有看施秀,只是在出电梯时给了她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几天过去,许抒没有露面,也没有给施秀打过电话。这是她经历过的最难熬的日子,每一秒都具有杀伤力。她做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去学校找他!来北京几个月了,她只跟着美云去过天安门和西单商场。周四下了早班,她研究过地图后,换乘了三趟公共汽车,来到这所著名的学府。问了好几个人,她才走进文学院的办公楼,怯怯地向一位女老师打听许抒的课在哪个教室。那老师正在整理一摞资料,头也不抬地指指对面。进了对面的办公室,施秀的话还没讲完,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打断她,这是党委,去隔壁教务处查吧。隔壁的屋子锁着门,施秀只得绕回第一个办公室,那女老师在打电话。等了好久,施秀又被打发到外国文学教研室。正当她不知所措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雪中送炭:找许老师?我带你去。竟是那个乘电梯找过许抒的女孩。施秀羞得垂下头,却发现女孩根本没认出自己。是啊,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电梯员呢。
她们并肩而行。女孩问,第一次来听许老师的课吧?正赶上法国诗歌鉴赏,特别棒。你是哪个学校的?也学中文?施秀支吾道,普通的学校。女孩不再多问,把她领到一座古香古色的红砖楼面前,说403教室。施秀在一簇簇年龄相仿的学生中穿梭,他们谈笑风生,看起来自信而洒脱。
铃声响过,教室里满堂堂的,施秀悄悄地坐到最后一排,大气也不敢出。许抒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淡紫色短袖衬衫,白裤子。他似乎看到了她,但没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他朗诵阿波利奈尔的诗《蜜腊波桥》。那是她第一次听他讲法语,和平时说话截然不同,每个音节都深自肺腑,像交响乐一样浑厚动听,悲情时如夜莺泣血。在场的学生无不为之动容。在他翻译这首诗时,施秀记住几句:
“让我们手拉手面对面站立
此刻桥下流波
从我们的怀抱里
在永恒的凝视中疲惫地奔离。”
施秀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也曾做过色彩斑斓的梦,思绪随语文课本里的故事穿越时空,飘向世界的各个角落。她也曾被难以名状的神圣感击中,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而梦醒的时候,她依旧躺在昏暗狭窄的小屋里,炉火奄奄一息。此刻,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高贵儒雅的男子曾和她融为一体,恍如隔世。人一生能走多少地方,能遇见多少人,能拥有多少秘密?临终之前,当她回想起这段不伦之恋,又该如何解释这种甜蜜和悲伤?
“爱情逝去了如流水一般/爱情逝去了/只缘生活的迟缓/和强烈的期盼。”施秀跟着他默默诵念,眼泪像塞纳河水,不可抑制地流下。
下课了,几个学生围住许抒神聊。施秀等了一阵,用手指在课桌抽屉的浮灰里画出一个许字,从教室后门离开。天色已暗,她走出学校,试图回忆车站的位置。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她面前,许抒从车窗探出头,招呼她。他们并坐在后座上,他握住她的手。天涯又变为咫尺。施秀讲述自己如何费尽周折才找到他的教室。许抒说带路的女孩是他的学生叶纯,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了。施秀说,她很漂亮,年纪也小。许抒说,她可比你大好几岁呢,很有个性。她硕士答辩的时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面试,通过才能毕业,其他学生都紧张得要命,她却和我在隔壁的空教室里幽会……他压低声音对施秀耳语,不过她是过去式了,现在我只想活在你的两膝之间。
当他顶天立地,骄傲地亮出自己的武器,施秀并未表现出以往的臣服姿态,而是不动声色地摘下了玉镯,悬挂其上。这是宣战,亦是咒语。她傲然挺立,修女的神情,舞女的身姿。他向来把她当作一条清亮的小溪,在严酷的夏季为他止渴解乏。到今天他才发现,她竟然是深不可测的潭,让他越陷越深,几乎送了命!他贪婪地吻她,像一只快要醉死在熟透果实里的小虫。
电话响了三遍,他才懒洋洋地接起来,是梦烛。他歪头用肩膀夹着听筒,心不在焉地聊着,刚才在洗澡,对,什么鸳鸯浴呀,我每天形影相吊的,像个老光棍,你也不接见我……突然,他的手从施秀的胸部滑下来,握紧听筒,连问三遍,是真的么?
挂掉电话,他双手合十,仰倒在床,百感交集地说,还有四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她到现在才告诉我?!啧,这就是梦烛的风格。施秀被父亲两个字吓住了,那神圣威严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的卑琐,不由地伸手去拿衣服。许抒摁住她,让她睡在自己身边,陈年往事却浮上心头。
二十七岁相遇,他是文学院的助教,梦烛是经济学院的学生。在法语中,一见钟情被形容为一记闪电(un coup de foudre)。她在舞台上表演戏剧《莎乐美》,艳红的裙子疯狂地旋转在蓝色的月光下。当她俯身亲吻托盘里恋人的头颅,许抒的心为之一颤。他强烈地感觉到,她炽热的目光过滤了所有的观众,唯独射向他。
他称她为暗夜中的玫瑰,地狱烈焰中的女妖。她身上的危险气息让他着魔。他们算是一对恋人么?每次邀约像是一场赌局,每次见面像是永别。他们可以一周不给对方打电话,一个月不见面,但亲吻的热度丝毫不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和依赖,仿佛是在较量驾驭感情的能力。在她出国留学之前,他们闪电般领了结婚证书,只因为梦烛心血来潮发出一句感慨“谁敢娶我呢?”那时许抒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梦烛骑在他腿上说,等我回来,咱们买个大房子,一人一间卧室。如果朝夕相处,迟早会发疯。她还用亲密的口吻说出很多生冷的词语,比如周末婚姻、情人夫妇。许抒有点发蒙,他以为婚后她会有所改变。但他绝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惊疑。他研究的是法国文学,在学校以新潮著称,梦烛爱得就是他的放荡不羁。事实上,他一直在抑制自己的婚姻恐惧症,而这些观念正迎合了他内心深处的愿望,就像一个犯人束手就擒,正乖乖地走向牢房,却突然获释,反倒不知所措了。他问,我赞成个人财产和自由神圣不可侵犯,那我们的底线是什么?梦烛想了想,说,我们永远是彼此的主食。许抒提议,让爸妈断了抱孙子的念头吧,这样我们就不必操劳数年去证明心目中的天才宝贝只是个自私的小混蛋。这下梦烛愣了,片刻后,她与他响亮击掌。
两年后,梦烛回国,在一家外资银行干得如火如荼,很快就被调到香港总部。她多次劝他,以他的学识和外语水平,在香港找家外企不成问题。而他喜欢宽松自由的工作环境,不愿意离开学校。他们相隔千里,却谁也不肯妥协。起初几年,他们来往得比较频繁,还一起出国度假。自从梦烛晋升为部门主管后,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平均三四个月才见一面,一晃人到中年。在电话的不断侵扰下,那三天的匆忙缠绵竟然酿出果实,许抒感到不可思议。没有任何计划和准备,孩子闯入世界,仿佛是为了纪念和证明他们共享过的短暂时光。
许抒向来不介意生命画卷里出现几道荒诞的笔墨,但施秀似乎有改写画风的力量。当梦烛提出回京生育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施秀。他不能忍受她继续住在阴暗的地下室,也不能忍受看不到她。于是,施秀有了新的身份。
在梦烛到家的当天,许抒就把施秀领到她面前,说,我托物业给咱们找的保姆,原来在楼里开过电梯,挺老实的孩子,叫施秀。
施秀拎个编织袋,里面装着全部家当。她拘谨地站在客厅,为许抒的这个决定惊惶不安。同时,她心里又怀着热切的向往。她不敢正视梦烛的脸,只看见宽大华丽的丝绸睡衣下隆起的腹部,以及两条修长的腿。
梦烛示意施秀走近,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没等看清楚她的模样,就被那只玉镯所吸引。她拉起施秀的手腕,在灯下仔细看那只镯子:玉质致密,晶莹透水,绿色的纹络浑然天成,丝丝相缠。梦烛惊问,这是南阳独玉么?
施秀说,不知道,奶奶给的,从小一直带着。
梦烛说,给你三万,卖我如何?
施秀愣了,抽回手臂,坚决地摇摇头。
许抒在一旁笑道,别吓唬她了,你收了多少天下名玉,还少这一只镯子?
梦烛笑着冲施秀摆摆手,去你的房间看看吧。
施秀住进东边的客房。这是四居室里最小的房间,但布置的整洁温馨。有张加宽的单人床和一组衣柜,还有个小巧的书桌。施秀坐在床上,东摸西看,兴奋不已。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曾无数次幽灵般进出许抒的家,而今,她竟有了一席之地,可以名正言顺地住下来!门一响动,她还是本能地绷紧神经,欲躲欲逃。梦烛走进来,给她一副钥匙,说,进出要锁好家门。热了就开空调,遥控器在书桌上。你看床头柜上有个小电话,正常响铃的时候不要接,有鸟叫声时再接,那是我要和你对讲。没有叫你,你就不要进卧房和我的密室。你可以用客厅里的卫生间,洗澡也很方便。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有一千块钱,用来给家里买零碎,买完你把小票给我就行。工资每个月底给你结算,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施秀这才敢认真看她,肤色红润光亮,双目熠熠生辉,娴雅中透着凌人的气质。她的美让施秀自惭形秽。
晚上,施秀在洗漱,从镜子里看到许抒在客厅里转悠。他穿着睡袍,从冰箱取出一块心形蛋糕,又拿了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进了卧室。关门的一瞬,他用口形对施秀说,晚安。
梦烛躺在床上,腹部像温和的山谷。她拉着许抒的手抚摸,他没什么感觉,但尽量表现出欣喜。他给她倒了杯酒,她碰都不碰。他很诧异,你不是嗜酒如命么?她说,现在可不一样,我连化妆品都不用了,生怕刺激到宝宝。许抒只好独酌。梦烛把头贴在他肩上,说我不想放风筝了,要在断线之前收回来。他笑道,风筝挂在树上了怎么办?她说,那就把树砍倒。他逗她,那你得砍伐一片树林。她佯装生气地嚷,这次回来,我就是为了清理门户!他说,我越来越觉得,过平静简单的生活是一种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还需后天磨炼。我不确定,我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她说,你先要确定,你有没有这个愿望?他轻叹,十二年前,我们就像这样躺在学校的草地上,露水沾湿了头发和衣裳,我的确萌发过这个愿望。她说,那时候,我绝没想到自己会要孩子。有句话很对,孩子不是从我们而来,只是凭借我们而来,该来的一定会来。
施秀一夜无眠,几次起来都发现他们的卧室还亮着幽光。一个学识渊博的男人,和他美丽优雅的妻子相聚,共同守望着快要降临的孩子。没有任何瑕疵的家庭。施秀觉得自己非常多余和可笑。她为什么会走进许抒的生活,为什么会躺在这对夫妇的咫尺之遥?难道仅仅是为了观摩世上的另一种活法?
一早,施秀就起来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又把客厅的地板扫干净。他们的卧室门紧闭。九点多,鸟叫了,施秀连忙抓起电话。梦烛吩咐,你去小区东门对面的天伦饭店买一笼虾饺、一份木瓜酥、两碗燕窝粥,端进屋来。
施秀从抽屉取出二百块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电梯门一开,是小柔。施秀有些不自在,习惯性地按亮一层键钮。这是她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出现在电梯里。小柔拉住她问,怎么样,他们给开你多少钱?施秀说,每月一千五。小柔瞠目道,那么多?开电梯挣的太少,听说美云也不干了,我也想找别的事做呢。施秀知道美云和小丁一起辞职了,两人凑了笔钱,想在附近开个小食铺。别人的生活似乎都在轨道上,她却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宫廷般的奢靡生活持续了几天,许抒要去南京开研讨会。临出门前,施秀帮他从鞋柜里拿出皮鞋,他捏捏她的下巴,留下灼热的烙印。这是妻子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亲密举动。关上门,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梦烛把生活安排得丰富有序,七点起床,下楼散步,八点回来吃早饭,然后上网查阅证券资讯。午休以后,她读书或者会见朋友。施秀则打扫房间,到超市采购,料理一日三餐。她手脚勤快,擅长煮粥和煲汤。第一次把饭菜端上桌时,施秀很紧张,生怕梦烛挑剔。梦烛先是让她把铁勺换掉,说喝汤要用瓷勺,又告诉她凉菜也要放在盘子里,不许再用碗盛菜。施秀站在桌边,低眉顺眼。梦烛舀了勺鲫鱼豆腐汤,轻轻喂进嘴里,说,很鲜,你也坐下吃吧。
隔着华丽的玻璃餐桌,施秀凝望着恋人的妻子。她玫瑰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悠然地吞咽着食物,吮吸着阳光和花香,把世界的美好信息全都输送给骄傲的腹部。施秀并不完全敌视她,反而怀着某种好奇和仰慕之情。她身上有种说不来的劲儿,既慵懒又高深,让施秀百看不厌。施秀喜欢听她用外语叽里咕噜地打越洋电话,看她在密室里摆弄奇玉怪石,同时被她的每件衣服,梳妆台上琳琅满目、印满外文的小瓶子深深吸引着。施秀更惊诧于她络绎不绝的访客。
有两女一男,刚进门就和梦烛又抱又搂,像是密友。男的矮胖,戴副黑框眼镜。两个女人看着三十来岁,一个嘴角有颗红痣,一个戴蝴蝶发卡。施秀端茶倒水,梦烛跟朋友们夸耀:这姑娘伶俐得很,饭菜做得清淡可口,学东西还快。我想听古典音乐,她就不会放爵士乐。
从没听梦烛这么夸过人,施秀忙得更起劲儿了。红痣女说,这茶应该放些糖。梦烛还没发话,施秀就麻利地从橱柜底层拿出一个黄色塑料罐,舀出几块冰糖,又从冰箱里找出枸杞,一并加入茶中。梦烛说,你对这个家比我还清楚。施秀以前常给许抒沏茶,竟忘记掩饰自己对物品摆设的陌生感,背上冒出一层冷汗,退回自己的房间。
他们和梦烛闲聊,你跟茶树就到此为止了么?
凭直觉,这是一个和梦烛息息相关的男人,施秀不由得竖起耳朵。
梦烛说,他已经回德国了。还能怎样?让他给我孩子当干爹?
眼镜男喷出一口茶,笑道,好主意!卡萨诺瓦不就搞上了一对母女么,所谓孽海情缘代代相缠。
红痣女说,胡扯,谁说梦烛生女儿,我看是个小子!
梦烛说,给你们讲个奇事儿。其实许抒上次来香港之前,我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什么都吃不下,整夜失眠,掉了十几斤肉。心理医生让我出去散散心,我就到青山禅院住了两天,居然睡着了,还梦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跟许抒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还叫我妈妈!结果我真的就怀孕了,起初没告诉许抒,因为我们说好不要孩子的。不知不觉,我完全变了,胃口大增,体力充沛。以前请一天假,都会坐立不安,现在就算丢掉工作也不觉得可惜。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了。就拿茶树来说,连根拔掉我也不会痛。我只想和许抒一起,踏踏实实地养孩子。
蝴蝶女说,天呢,看来孩子是你获得救赎的唯一机会。
红痣女问,那许抒变了么?
梦烛笑道,上帝大概已经放弃他了。
聊了一阵,梦烛带朋友到密室观玉,让施秀下楼买个西瓜。施秀刚出门,想起没拿购物袋,返回时听见眼镜男的粗嗓门嚷,你们小保姆有几分姿色嘛,放在家里,相当于定时炸弹。
施秀心跳加速。
梦烛冷笑道,许抒找情人,还是讲究层次的。
蝴蝶女说,从古至今,男人更信任女佣,而不是女才子。
一片狂浪的笑声。施秀默默地走出家门。原来,梦烛没有对她起疑心是因为轻视。她觉得自己像一粒灰尘。如果真的作一粒灰尘,她愿意粘在许抒的衣领上,时时刻刻贴着他。搬过来的这些天,她忙于熟悉女主人的性情,操持繁琐的家务,几乎淡忘了她和许抒的关联。许抒走的那天,她收拾他们卧室的床铺,昔日与他缠绵的景象铺天盖地吞没了她。她浑身发颤地扑倒在床,吮吸枕头上的气味,手指深入被窝摸索他残留的体温。她知道梦烛在楼下散步,随时可能回来。她不顾一切地陷在松软的大床里,咬住枕巾,任自己化为蒸腾的泉眼。为了呆在许抒身边,她愿意接受任何角色。
也有不速之客。施秀听到门铃,从猫眼一看,吓蒙了,是叶纯!情急之下她躲进自己的小屋。
叩门声温柔而执著。梦烛从书房款款走出来,打开门。
师母好,我是许老师的学生叶纯。
你好,他不在,进来吧。
叶纯把两盒补品放在茶几上。梦烛喊,施秀,给客人倒茶。施秀猫在屋里不敢动,等梦烛推开她的房门,就赶紧弯下腰、两臂抱腹说,不知怎么的,我胃很痛。梦烛没说话,出去了。
施秀能清晰地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叶纯先是讲自己在帮许抒翻译一本法文书,然后又夸梦烛气色好,并展望他们的孩子会聪明又漂亮。
梦烛突然发话,我是过来人,跟你说几句实话。年轻的时候就得好好过日子,等你玩到老,后悔都来不及。
叶纯有些迟疑地说,师母,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梦烛冷笑道,你是名如其人,看起来好纯真。别说漂亮话了,其实你心里一直在诅咒我,恨不得我难产、死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就像野草一样坚韧。在许抒的有生之年,你没有任何机会。
施秀听得心惊胆战。
叶纯发怔,你在说什么?注意言辞!
梦烛说,想瞒我?你还太嫩了。你给许抒写的情书我都看过。你就那么想占据我的位置?告诉你,当许抒老婆很辛苦的,其他女人就不提了,单是打着学术幌子、投怀送抱的女学生就像苍蝇一样多!
叶纯反唇相讥,最可怜的人就是你。自以为能驾驭一切,实际上是人仰马翻。许抒亲口说过,他宁愿烂醉在街头,也不愿意回家睡到你身边!说罢,她摔门而去。
屋子静得出奇。施秀正思忖着要不要出去,梦烛走到房门口,柔声问她,胃痛得厉害么?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此后,施秀发觉梦烛对自己关爱有加,送她好几件衣服,吃饭时还给她夹菜。许抒回来的前一天,她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梦烛拉过施秀的手,轻轻抚摸,问她家里好不好。施秀受宠若惊,说挺好的,只是挂念父母。梦烛说,女人永远是恋家的孩子,我也想爸妈了,他们住在青岛,我要去待几天。你照顾好许抒,让他按时吃饭,早点休息。施秀点点头,手心渗出了汗。梦烛贴近她,闪着一对犀利的黑眼珠,说,他和谁通了电话,出门多长时间,夜里几点回来,你都留个心。说着,她把施秀的手握得更紧了。在惊愕的默许中,施秀成为梦烛的同盟。
一张巨大的床单扑面而来,把施秀牢牢裹住。亲吻像雨点一样,砸在她周身。四壁在旋转,吊灯在摇晃,渐渐的,一切都消融在灼热的喘息中。房屋也不复存在,床是他们的孤岛。十指相扣,胸口相贴,她的玉镯在他起伏的脊背上硌出条条红印。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景物、温度和触觉。潮水退去后,他们享受着对方的目光浴。她平枕在他的手臂上,他侧卧,腿压在她的腹部。她问,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他笑,你夹住了我。他的瞳孔里映出她的泪光。他说,成天让你干活儿,受委屈了,可惜我不能纳妾。她说,为了作三天的女主人,我情愿一辈子当女奴。
许抒旷过一次课,叫过几次外卖。他们在床上吃比萨、三文鱼,喝香槟。施秀不用钻到厨房洗洗切切,不用抚平床铺的皱褶,不用擦拭地板的污渍,而是女王般肆意卧在床榻上,等他把美食喂进她的嘴里。
三天半弹指而去。梦烛回来了,带给施秀一条珍珠项链和几袋鱼片,一脸探询的神色。施秀开始汇报:那个叫叶纯的女孩打过许老师的手机,他不接。叶纯又往家里打,老师跟我使眼色,我就说他不在家。梦烛追问,打过几次?施秀说,四次,老师都没接。事实如此,只不过许抒并非不想接电话,而是忙于爱抚施秀。梦烛吁了口气,又问,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么?施秀正琢磨怎么回答,梦烛催道,但说无妨,我不问他。施秀说,前天晚上没回家,好像跟朋友喝酒去了,早上回来睡了一天,衬衫也吐脏了。梦烛点头,他要是能安稳地在家里待几天,那就见鬼了。
欲望一旦打开,就难以收拢。他们兴奋地捕捉每个惊险的瞬间。趁梦烛午睡,许抒跑到厨房捏起施秀的脸颊,咬住她的嘴唇,她正洗菜的双手酥酥地垂到水池。梦烛在阳台上浇花,他就和施秀在客厅短暂相拥。他们最盼望梦烛煲电话粥,可以安稳地亲腻个把小时。甚至三个人共进晚餐时,许抒也敢在桌下轻轻踩住施秀的脚。半夜,许抒去洗手间,施秀爬下床守在门口。他们亲吻到无法呼吸。
绝大多数时间,许抒还是扮演好丈夫的角色。他陪梦烛散步,帮她洗澡和按摩,给她念书。小区有个凉亭,四面种满鲜花。不知何时起,这里演变为母婴乐园。年轻的父母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纳凉,爷爷奶奶推着五颜六色的婴儿车闲聊,怀孕的女人也喜欢来这儿取经。许抒一向是绕道而行的,却在梦烛的要求下加入了乐园。梦烛穿着肥大的孕袍,散着头发,兴致勃勃地和女人们谈论着妊娠反应、胎教和奶粉的牌子。许抒坐在一旁,心被失落和感动纠缠着。他知道,那炫目的莎乐美已经消亡,那高挽发髻、叱咤风云的职场兼情场高手也退出了江湖。鲜红的舞裙减缓转速,最终停滞。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她是个女人,必输无疑。她要给他生孩子,可她自己先变成了孩子,絮絮叨叨,乖顺弱小。不再有任何形式的赌局和较量,她完全归顺于他,依赖于他。他握住她的手,一双温柔服帖的手,不会再骄蛮地掐痛他。他决意呵护她,思绪却不由得飘向十三层。
只要想到施秀,他归心似箭。她充满弹性的肌肤,她的水灵,她的天真,点燃了他心中的熊熊火焰。她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因为她在他眼里是赤裸的。他可以和所有的情人断交,唯独舍不得丢弃施秀。他的兴奋度和负罪感一起飙升,简直要人格分裂。梦烛还调侃他,我发现你最近特别乖,天天窝在家里,难道发现宝藏了么?许抒用手摸她的腹部,说,当然,宝藏就在这里。
施秀总觉得梦烛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因为她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审视。而且,梦烛不止一次提出,想把母亲接过来照顾自己。施秀在家里尽量显得不修边幅,装傻作土,却还是引发了梦烛轻微的危机感。她用古怪的口气对施秀评头论足:我发现你挺耐看的,年轻就是本钱呀。头发又黑又密,皮肤也白嫩,看来我朋友说得对,你是个美人胚子。
许抒一出门,施秀赶紧给他发短信:她起疑了,你还是回避两天吧。许抒回复:正合我意,否则,欲火就要从我眼睛里喷出来了,把我们都化为灰烬。施秀刚删掉短信,家里电话就响了。许抒跟梦烛说他去参加会议,要在密云住两个晚上。梦烛问,文学院组织的?许抒说,我们教研室。梦烛抱肘在屋子转悠了两圈,喊,施秀,我们走一趟!
出租车驶进熟悉的校园,停在文学院办公楼门口。梦烛嘱托施秀,你装成学生,到302房间打听外国文学教研室的老师有没有去密云开会,如果有,你再去行政办公室看看叶纯去了没,应该是308。施秀进了楼,赶紧给许抒拨电话。他让她到四层的会议室。四层在装修,木板涂料堆了一地,不时传来电钻和敲击声。施秀站在会议室门口张望,被一把推进屋子。许抒撞上门,把她抱到圆桌上,啃她的脖子。施秀慌乱地推脱了两下,随即用腿夹住他的腰,手滑进他的衬衫。她躺在硬邦邦的桌子上,裙摆撩至脸颊,赤裸着小腹和双腿。一个掉了漆的蓝花瓷杯在她头侧有节奏地颤动。透过窗帘的缝隙,还能看到那辆等候的出租车,一对傻气的车灯望眼欲穿。她咯咯地笑出了声。许抒默不作声地提起裤子。施秀慢悠悠地坐起来,边梳头边问,我怎么跟她说?许抒说,随便,考验一下你的小脑袋。说罢,他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仿佛刚开完一场无聊的学术会议。
施秀拉开车门,梦烛紧张得探起身子。施秀说,好消息是叶纯哪儿也没去。梦烛瞪大眼睛,坏消息呢?施秀说,根本没有什么密云会议。梦烛瘫到椅背上,指甲掐进了坐垫。施秀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愉悦,心想,都说梦烛绝顶聪明,行为怎么如此幼稚可笑?难道有了孩子就没了脑子?她真想放肆地冲她大喊:你看看我,没档次的我,灰尘般的我,给你洗袜子倒垃圾的我!你丈夫恨不得吞了我!
施秀想不通,为何梦烛从不当面质问许抒,而是在背后费尽心机地刺探他的外遇。他们两人谈话时保持着文雅和客套,谁都不会发出不和谐的高音。因此,房屋通常很安静,只能听到电脑键盘的敲打和书页的翻动,以致于施秀做家务时都不由自主地轻手轻脚。在这种安静里,渗透着无可救药的冷漠。许抒不在家的时候,梦烛就像被雨水冲垮的泥雕,脆弱和狼狈暴露无遗。她的作息完全紊乱,没有食欲,赖在床上,情绪也开始失控。
饭菜热过三遍,梦烛还是不肯动,呆望着窗外。施秀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对梦烛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她嫉恨她,渴望她消失。当梦烛被许抒欺骗和敷衍,她幸灾乐祸。但梦烛日益憔悴,她又感到不安和揪心,自己吃饭似乎都不香了。她劝梦烛,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吃一口呀。梦烛把枕巾盖在脸上,烦躁地甩甩手,说,你出去,别老杵在这儿!
施秀走出家门,沿着街道溜达。她模仿梦烛那优美而闲散的步态。是的,她没有出生在书香门第的家庭,没有读大学的资本和机会,没有一份正经儿的工作。但这不妨碍她的美。她意识到,自己的美不同寻常,可以让一个大学教授如饥似渴,让一个优越的女人变成可怜虫。
施秀想到了美云,其实她也颇有姿色,以前开电梯时成天用内通电话和院里的保安打情骂俏,没什么更高的追求。虽然施秀常说羡慕美云的甜蜜爱情,但她心里清楚,小丁那样的男子绝对没法满足她灵魂深处的不安分。
施秀想着,踏上开往城南的公共汽车。美云租到一家小店铺,几次打电话叫她去看呢。小店在茶城附近的巷子里,巴掌大小,红底白字招牌“陕西凉皮”。已经过了饭点儿,小店的两张木桌都空着,美云坐在小凳上打盹,小丁在厨房里洗洗涮涮。
施秀敲敲桌子,美云惊喜地跳起来,打量着她的裙子和凉鞋,嚷道,到底成了姨太太,请都请不来!小丁边擦手边乐呵呵地打招呼。
美云告诉她,找这家店铺费了老劲儿,地段好的租金太贵,偏远的又没生意。这原是小丁表叔开的杂货店,改装成了饭馆。
施秀问,我看不远处就有家“陕老大”,抢你们的生意不?
美云说,他们的凉皮六块钱,这儿就卖三块五,面筋儿还给的多。我们还卖鸭脖子和麻辣烫,中午人多排大队呢。来说说你,跟姓许的怎么鬼混呢?
小丁赶紧打岔,施秀,想吃点啥?
美云快嘴不停,你啥都没捞着也就罢了,还低三下四地伺候两口子?养鱼还得买鱼缸呢,没听说过包二奶包到自己家的,真他妈实在!
第二次侦查发生在周六中午。梦烛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亲自开车带着施秀赶往现场。一路上,梦烛戴着墨镜,嘴角微微发颤,不时发出几声咒骂。施秀注视着她耳郭四周的细纹,以及近似于痉挛的表情,有几分哀婉地判定了她的衰老。
梦烛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拉着施秀进去,坐到窗边。梦烛往外指,看见对面的西餐厅了么?你在这儿守着,等许抒和那个女的出来以后,看他们去哪儿。如果他们一起上车,你就打车跟着。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去医院做个检查。
梦烛走之前,还给她点了一杯木瓜汁。施秀咬着吸管,干等了两个小时,忍不住给许抒发了条短信。没过多久,许抒真的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出西餐厅。他拦住一辆出租车,把她送走,径直进了咖啡馆。
你真是个蹩脚的间谍,他笑着,一把拉起施秀。他们找了一家KTV,在小包间里相依偎,让歌曲自动播放。许抒抽烟,施秀躺在沙发椅上,头枕他的双腿。
她疯了么?我只是和一个出版社的朋友谈事儿!许抒叹道,刚认识的时候,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十年以后,觉得和谁过日子都好,除了她。他用手捋施秀的头发,说,还是你乖,总静悄悄的。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施秀终于开口了,这句话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她不愿给这份感情下任何定义,提任何要求,想让它河水般自然流淌,没有缘由地开始和结束。但不知是厌倦了自己的卑微,还是受了美云的刺激,她需要释放。
许抒若有所思地说,施秀,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有好的前途。其实,我托朋友在机场给你找工作呢,问讯服务方面的。机会特别难得,连大学生都挤破头。事成之后,我会在那边给你租个房子。
美好的景象,浮现在施秀眼前,像雾一样慢慢散开。她捏着许抒的手指,娇声说,那你少不了“开会”和“出差”了。
许抒说,孩子出生后,还不够我忙乎的呢。说实话,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但是有分量。
其实,她像所有的情妇一样,最想听的只有一句:我爱你远远胜过妻子,我宁愿娶的是你。只要有这句无法证明也无需负责的表白,她就甘于饮鸩止渴,永远维持卑贱的幸福感!
然而,许抒掐掉烟,感慨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只有她能伤害到我。唉,不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施秀让许抒先回家,自己去逛超市。她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是远远不能和梦烛相提并论的。原来许抒心里没有爱情的时候,也能爆发出蓬勃的欲望。或者,他对她的爱产生在零散的瞬间,无法累积和保存。他们终究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施秀精神恍惚地逛了许久,买了些鲜虾和青菜。到家之后,她大吃一惊。屋子一片狼藉,玻璃餐桌被掀翻,地上堆着碎玻璃、花瓶、沙发垫、断了线的电话。许抒和梦烛怒气冲天地对峙而立。看到施秀,他把梦烛揪进卧室,一脚踢上门。
梦烛边推边嚷,你说啊?叶纯怎么还敢往家里打电话?!
许抒吼,打电话怎么了?又没找你,少管闲事!
梦烛冷笑,她留校不就是你安排的么?在单位犯贱还不够,竟敢给我打骚扰电话?当心我去学校掐死她!
许抒气得浑身发颤,你回来以后,我和她根本就没有来往!看看你那幅德性,简直是个泼妇!
梦烛扯住他的衣领说,是么?泼妇才配得上恶棍!那今天的西餐呢,你怎么解释?
许抒一把甩开她,大吼,凭什么解释?和谁吃饭是我的自由!如果你回来就是为了干涉我,那趁早滚回香港去!
梦烛怆然地摇摇头,说,给你即将出世的孩子积点德吧。
鬼知道,那是谁的种儿!
连许抒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为何脱口而出,如惊天霹雳,顿时让整个房间陷入死寂。十几年埋在内心深处的积怨终于凝聚成一颗致命的子弹!他爱上了一个美人,就必须承受折磨,从仰慕者的不断出没到德籍上司的绯闻。他装作满不在乎,到外面找女人,却始终找不到安全感。他卧病在床,没有开水。他放声大笑,只听见悲哀的回音。为了保持强大的自我,他克制对她的依恋。他总是自我安慰,她太忙了,肯定没有精力会男人。当他搂着一个女人,却不能停止遥远的猜想:妻子也许就在别人的怀抱。人这么脆弱,只能相互取暖。他放任了自己,却难以宽恕她!
梦烛面如死灰,身体向后倾了一下,双手扶住衣柜才勉强站稳。
许抒阴郁地走出卧室,从施秀身边擦过。他一阵心绞痛,连家门都打不开,咣啷咣啷地胡砸乱踢一通,没了踪影。
施秀立在废墟里,不知所措。稍后,她到厨房做了一顿毫无意义的晚餐。她听到梦烛的哭声,从轻微的抽噎到凄厉的号啕,每一声都似乎要把身体震碎。她拿着毛巾轻轻走进卧室,坐在梦烛身边。梦烛头发散乱,瘦削的肩膀止不住抽动。施秀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仿佛来自她的母亲,或是姐姐,芬芳中透着闲涩,柔和而哀伤,是所有女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她自己的。她们拥抱在一起。
晚上,施秀给许抒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她把饭菜端到梦烛床边。梦烛眼睛红肿,两颊微陷,轻声说,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的照顾。可惜,我不能再雇你了。我父母明天就过来陪我住……你这么乖巧,将来要找个疼你的好男人。
施秀赶紧找许抒,电话还是不通。她发求救短信:快回来,我被赶出家门了!仍然没有回音。她只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投奔小柔新租的房子。临走时,她蜕下玉镯,放进许抒的写字台抽屉里侧,并带走了书柜里那只水晶苹果。
施秀的新工作是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当收银员。小柔和她一起参加的面试,但不够机灵,就做了保洁员。白天,施秀穿着制服,站在款台重复机械的动作,成千上万花花绿绿的商品从手中流过。超市里重复播放着促销广告。顾客们为排队的先后次序争吵,质疑商品的价格和标牌上不符,抱怨收款速度慢,找的零钱太旧。夜晚,她坐着公共车驶出市中心。她和小柔合租的小平房临近郊区马路,车鸣嘈杂,蚊虫成群。她甚至有点怀念电梯里那简单而宁静的生活。有天晚上实在睡不着,她偷偷在被窝里拨许抒的手机,却只收到一个空茫的回音: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几个月过去,施秀的心里慢慢结了一层茧。她不再感到悲伤,也很难体会到喜悦。直到有一天,她手忙脚乱地抬头问“你好”时,许抒站在她面前,成了她的顾客。
他盯着她,你在这儿啊?
她埋头扫描商品。他的购物车里堆满进口婴儿奶粉、洗浴用品和五彩缤纷的玩具。
许抒说,那镯子不是你家祖传的么,拿回去吧。
施秀说,玉通人性,你留着吧,就当它是我。
她默默地帮他把东西分类装好,随口问,是男孩?
许抒微笑,嗯,儿子。
施秀撕下购物小票,连同银行卡递给他。他有些尴尬地说,机场的事黄了,最低要大专学历,有合适的我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过些日子我要回重庆,去姑妈的美容院帮忙。施秀抢着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后面的顾客开始催促了,许抒提着三个鼓鼓的购物袋向门口走去。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陷入了初遇的幻觉。深绿的铁门一次次打开,映入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当漂泊之心与孤寂之灵相撞,欲望之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陡然开放。
超市的自动门关上了,他的身影被隔离,如同两扇厚重的电梯门紧紧闭合,把十三层的秘密关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本文插图为埃舍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