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于秋彬
和往年一样,年三十的傍晚,四爷家的人踩着鞭炮声,驱走“年”这个恶兽,清理出一块蕴藏在心底的空场后,把“老祖宗神灵”接回了家。令家人没有想到的是,灵牌刚摆到供桌上,重病的四爷便撒手人寰。
老人们说,有罪的人才在除夕的夜晚去世,且遗体不能从“老祖宗”的牌位前抬出去,不能过门槛,牌位更上不了“老祖宗”的供桌。家人慌惶地打开那扇可以大开大合的窗户后,七手八脚,抬起四爷皮包骨的遗体,边念念有词地叨咕着神灵保佑之类的话,边把“有罪的四爷”从窗口抬到外面,放进刚进腊月门时家人给他做的那口棺材里。
棺材是原木色的。没涂紫红色的油漆。棺材的谐音是官财,既有官,又有财。在满族人坐天下的清朝,三品以上的官员算是朝廷的重要人物,他们都穿着红得发紫的官服,在帝王面前寒若噤蝉,在下人面前趾高气扬,以示他们的显赫地位。因此,棺材的颜色也就随了三品以上大员官服的紫红色,图得就是“官”字背后的含义,它彰显了世俗中的一种价值取向,同时,也彰显了活着的人对逝者的一种尊重。确切地说,是一种对官本位的渴羡。然而,为四爷准备的原木色棺材,还未来得及粉刷和修饰,四爷就走了。四爷的家人本想等第二天找人来给棺材着色,画上山水花纹。老辈人说,等不及了,就用原木色吧,对有罪之身的人。用红色棺材不合适,原木色棺材正好可以为他赎罪。
在除夕夜挂起的红灯笼下,摆在院当间的原木色棺材,显得很刺眼,就像是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本色木板。在冬风的吹拂下,灯笼摇摇曳曳地晃动,投在棺材上的暗红光影,影影绰绰,忽椭忽圆,像一个幽灵在舞动,令人心里发毛,忐忑不安。
从窗口抬出来的四爷,除了随身铺盖的一套旧被褥、外面穿的一件新大褂外,再无其它物品跟他一起入殓。家人们没给四爷设灵堂,没请“喇叭”,没扎“车、马”和“金山银山”,连亲属、乡亲也没告诉几家,只告诉了几户至亲。四爷过世仅三个小时,便被埋在了距村子一公里外的山头上。
四爷走得挺安静,却很寒酸。
四爷在世时,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夏秋两季,经常骑着“大二八”的自行车,往返于村寨之间,卖苹果,卖蔬菜,卖雪糕……他不用儿女帮衬,也不劳儿女伺候,身体力行地尽己之能养活自己,并对子女亲友总是念念不忘,关爱有加。在村里,对左邻右舍父老乡亲也特别友善,谁家有了急事难事,都能过去帮一把。他一生没坑过人,没骂过架,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凡了解四爷的,有口皆碑,都说他是个好人。
四爷的好是发自本性的,纯天然的,没有一点装的色彩,对谁都洋溢着一盘向日葵般的笑脸。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的所有美德,像溪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
有一年夏天,在大地的青纱帐参起的一个日子里,东邻家的一头驴没拴住跑丢了。在乡间小路上,卖完杂货骑车回家的四爷,遇到急急找驴的邻居,几句对话过后,他便把自行车放下,跟失主找驴去了。
在夏季,乡村四野青稞掩映,绿树遮蔽,视线能触及到的,也就几米之遥,所以,要找头驴,实在是不那么容易。四爷顶着烈日,脚步蹒跚地穿梭在青纱帐里,搜寻那头走丢的驴。齐头高的青玉米,像故意朝四爷示威似的,那些相互交错、伸展、长满了毛刺的叶片,划过四爷露在短袖衫外的胳膊,偶尔,也会划过脸庞,留下道道红印子。毒日一言不发地闷头照下来,照得地表呼呼冒热气。被蒸出一身臭汗的四爷,找累了,就蹲在玉米地垄沟里,歇一会儿。就这样,在密不透风、热得像蒸笼似的一块块玉米地里,不停地找寻,一直找到西阳沉下,才把东邻家的驴找到。四爷把驴牵给邻居,才磨身去取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可是,原处空空如也,那辆他赖以谋生的自行车,不知被谁给偷走了。后来,四爷省吃俭用,又买了台自行车,和丢的那台是一模一样的。
四爷是实在厚道的好人,几乎全村人公认,但四爷却干过一件大家一致认为不该干的事——刨过自家嫂子的坟。四爷除夕夜去世,大家说他有罪,话里话外的那意思,就是在说与他刨坟有关。当初,四爷干这件事时,村里人都认为是不祥之兆,不吉之举,是要获罪的,是早晚要遭报应的。
提起四爷刨坟的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得从爷公去世说起。在家排行在二的爷公去世时,四爷作为爷公唯一健在的亲弟弟,骑着自行车,颤颤巍巍地撞进了哥哥家,扑通一下跪在灵堂前,磕了仨响头后,站起身,没和任何人说话,便扭头默默地走出了大门。这之后直到爷公出殡前,四爷也没在爷公家再露面。也许,四爷是不想把难过的心情表露给大家吧。我猜四爷面对亲哥哥的离世,难过的心情绝不会亚于爷公的其他亲人,因为爷公这一走,他们兄弟五人,就只剩他一个了。
奶婆是先于爷公离世的。在满族人聚集的村落里,比丈夫先离世的女人,是不能直接葬进祖坟地的,只有等到当家的死后,才能和男人“并骨”再入。亲人们为了让奶婆的尸骨与爷公一同葬进祖坟,得到他俩能够在那个世界团聚的安慰,在葬爷公前,便涉及到为奶婆迁坟的事。小辈分的人不敢贸然动祖辈的坟,生怕冲撞到长辈,怕长辈万一怪罪下来折磨自己,往后没有安生的日子过。而四爷作为在世的长辈,是唯一有资格允许为奶婆起坟的人。
请四爷为奶婆起坟之前,家人们曾有顾虑,一是四爷天性胆小,怕他不敢;二是都说刨坟掘墓不吉利,怕四爷不肯。当时,公公来到四爷家,试探着把想法跟四爷说了,四爷思忖了一会儿,没顾家人明里暗里地反对,还是点了头。
记得爷公出殡那天,灵车是绕着小村开出去的。我们四个小辈人便陪着四爷来到奶婆的坟前,我们四个人分别站在坟茔四角,撑起一块红布,遮挡住坟茔上方的阳光。四爷挥起锹,就掘开了他嫂子的坟。四爷一锹锹地往外铲土的同时,还不停地嘱咐我们,把红布拉紧,撑开了,千万别让阳光照到棺材板子上,那边的人怕光。
约一个多小时后,就挖到了腐烂的棺木板子,四爷挥锹的动作开始轻缓,稍后又扔了锹,硬撑着老胳膊老腿,跪在地上,用手扒起土来,生怕伤到自己的嫂子。当几块零碎的尸骨从土里被扒出来后,我看到八十多岁的四爷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边捧起一块块尸骨边说:“二嫂子,对不住啦,对不住啦,这都是希望你和我二哥能在那边团聚,千万别怪罪你四兄弟呀。”四爷战战兢兢地捡着尸骨,再小心翼翼地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红布上,捡出所有的尸骨后,慢慢包好。之后,四爷双手托着奶婆的尸骨,领着我们四个小辈人,走向葬爷公的祖坟地。在人们看来,爷公和奶婆在那头儿应该是团聚了。
在除夕夜去世的四爷,被人认为是有罪的,并把这“罪”归结到曾刨过其嫂嫂的坟这件事上。其实,二者又有何相关呢?“习俗”这东西有时让人不可思议。老话说:“习俗移人,贤智者不免。”习俗,本来像人们心中缓缓流淌的一条河流,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形态,其缓急、其宽阔度、其携带着的民族韵味,能反映出民情民意,体现出一个民族的精神历程,是一个民族顽强生存的图腾与符号。但现在,有些愚昧的习俗,被人们沿袭下来之后,则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并在人们头脑中沉淀得根深蒂固,让人感到有一种悲凉。看来,移风易俗,若要付诸实践,还有更艰难更遥远的路程。我对某些习俗的东西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像说四爷有罪这事,我始终不解其意。
但我相信,尽管是人们的想象,为了自己的兄嫂能在另个世界团聚,四爷表现出的是将自己的吉凶置之度外的壮烈。作为先于四爷逝去的其兄嫂,若是真的有灵,他们对自己的弟弟心存感激才对,所以,四爷在除夕夜离世,因其掘了自家嫂子的坟一说,实在是让我无法置信。
四爷是因肺癌去世的。去世时,与当年刨坟隔了六年多的时光,享年八十九岁。
[责任编辑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