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中期文人雅集唱和活动与唱和诗作

宋朝文人雅集唱和活动频繁。皇祐二年，欧阳修颍州聚星堂雅集是规模较大的雅集唱和活动。本文集中考察聚星堂雅集唱和活动及其诗作，其内容以咏物诗为主，托物言志即事抒怀；诗学主张则提出以 “韩柳文章李杜诗”来“革弊复古”。它一方面对诗文革新力量进行一次重新整合；另一方面其唱和诗作，实践了他们的诗歌理论，对宋代诗歌的发展方向有一定的影响。

景祐元年五月，欧阳修任满回京。这期间他结识了名臣范仲淹，并追随范仲淹，投身朝政改革事业。欧阳修受王曙推荐，通过学士院考核，升为馆阁校勘，职务虽低，但颇受人重视。年青的欧阳修，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充满热情。景祐三年，时任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与权相吕夷简发生了冲突。范仲淹讥切时弊，指责吕氏败坏宋朝家法，被吕夷简以“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之罪，贬知江西饶州。当时能够秉公执言，匡扶正义的谏官高若讷，却曲从宰相旨意，不但不明辨是非曲直，反而落井下石。正直极激的欧阳修写下了著名的《与高司谏书》，斥责高若讷“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高若讷持信向朝廷控告：“恐中外闻之，谓天子以迕意逐贤人，所损不细。”，结果被贬峡州夷陵。景祐四年十二月，调任乾德县令。宝元二年六月，权武成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次年至滑州上任。随后几年，西北边境不断遭到西夏的滋扰，康定元年，宋夏发生了三川口之战，宋军大败。宋仁宗，被迫走上改革之路，提升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同年六月，召欧阳修还京，从而结束了欧阳修贬谪外放的生活。

庆历元年十二月，欧阳修改官集贤殿校理，后因上书不报，自请外任滑州通判。庆历三年二月，又被召回京师，以太常丞知谏院，十月拜右正言知制诰，并以此身份参加了庆历新政。新政中，欧阳修踔厉风发，奋不顾身，被守旧派视为眼中钉。同年四月，欧阳修被排挤出朝廷，派往河东路。六月，面对守旧派的攻击与仁宗的疑忌，范仲淹被迫请求外任，离京出任陕西河东路宣抚使，随后富弼也离京“宣抚”河北。第二年初，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先后被宣布“罢政”，改革措施被取消，庆历新政宣告失败。欧阳修不顾个人安危，上书《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抨击的对象不仅是因循守旧，构陷忠良的奸佞小人，也包括出尔反尔惑于流言的宋仁宗，招致了守旧派更大的忌恨。守旧派罗织了“张甥案”，对欧阳修进行卑劣的人身攻击，虽子虚乌有，但对欧阳修是个莫大的侮辱。是年八月，欧阳修落龙图阁直学士，罢转运按察使，降知制诰，贬知滁州。

滁州之贬是欧阳修人生思想一大转折性事件，这次心灵的创伤更深更重。这更促使了他全面深刻地反思人生的意义，对人生作终极的关怀。夷陵之贬，他还保持不畏诛死的献身精神，告诫自己“勿作戚戚之文”，对前途与自己的政治理想还是充满信心的。滁州之贬，使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实政治的险恶，实现人生理想的艰难，盗甥流言更加重了诗人的心理负担，使诗人思想开始由果敢进取变为畏祸徘徊，最后发展到一再要求急流勇退。其归隐思想，就是由此而萌生并日益强烈的。其后的十年，欧阳修历知扬州、颍州、应天府，并于至和元年入京任职，官位日显，但思想与却沿着滁州时期的轨迹，日趋保守。其归隐思想逐渐加强，退避畏祸与官位日升这一矛盾，也影响到唱和诗的内容与风格。这一时期文人的雅集唱和诗作十分丰富。在题材上，其突出的变化是咏物诗明显增多了，啼鸟、桐花、石砚屏、银杏、纸、毛笔等均成为唱和诗的题材，以表现文人雅士闲适的心境与人文精神。对政治的清醒认识与对人生思想的理性思考，使他们从关心现实人生转移到对人文意象和文化精神的兴趣上来。颍州雅集唱和及其诗作，就典型地反映出欧阳修这一时期的心境。

皇祐元年二月，欧阳修以眼疾为由，离开扬州来到颍州（安徽阜阳境内），从此与颍州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颍州，旧称汝阴，位于颍水，淮水之间。州城西部有号称“十顷碧琉璃”的西湖，水阔鹭飞，蓬荷吐芳，是个风景宜人的胜地。欧阳修一来到这里，就迷恋上西湖的风景，并萌发致仕后归隐颍州，终老西湖的念头。皇祐二年正月初七，欧阳修招集了一大批文人雅士，聚集在聚星堂燕集赋诗，这是一次很有影响的文学活动。此年人日，欧阳修招集文人雅士，在聚星堂燕集赋诗。朱弁记载言：“欧公居颍上，…聚星堂燕集，赋诗分韵，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刘原父得‘风字，魏广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无逸得‘寒字。又赋室中物，公得鹦鹉螺杯，申公得瘿壶，刘原父得张越琴，魏广得澄心堂纸，焦千之得金星研，王回得方竹杖，徐无逸得月砚屏风。又赋席间果，公得橄榄，申公得红蕉子，刘原父得温柑，魏广得凤栖，焦千之得金桔，王回得荔枝，徐无逸得杨梅。又赋壁间画像，公得杜甫，申公得李文饶，刘原父得韩退之，魏广得谢安石，焦千之得诸葛孔明，王回得李太白，徐无逸得魏郑公。诗编成一集，流行于世。当时四方能文之士，及馆阁诸公，皆以不与此会为恨”。又云：“聚星堂咏雪，约云：‘玉、月、梨花、练、絮、白、舞、鹅、鹤等事，皆请勿用。杜祁公览之嗟赏，作诗赠欧公云……。祁公耆德硕望，欧公为文章宗师、祁公礼所宜厚。”。

由此记载可知这次雅集唱和诗人有：吕公著、刘敞、王回、徐无逸、焦千之、魏广。流传下来的唱和诗作有：欧阳修《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橄榄》、《鹦鹉螺》、《雪》、《堂皇中画像探得杜子美》；刘敞有《韩文公画像分题》、《温柑》、《和永叔雪》；吕公著存诗有《瘿壶》。

聚星堂燕集赋诗的时间，朱弁的观点是不正确的。他说“欧阳公居颍上，申公吕晦叔作太守时”。《宋史•吕公著传》说：“登进士第，召试馆职不就，通判颍州，郡守欧阳修与为讲学之友。”这是第一次欧阳修与吕公著相聚颍州，时间为皇祐元年到皇祐二年之间。《宋史》明说吕公著为颍州通判，而非太守。朱弁何以说：“申公吕晦叔作太守时”？可能是朱弁看到《宋史•神宗记》：“御史中丞吕公著贬知颍州”的记载。这是熙宁三年四月的记事。聚星堂燕集不可能发生在熙宁三年，因为王回、刘敞已于熙宁三年以前病故，怎能参加聚星堂燕集？欧阳修皇祐元年二月到任颍州，此时人日已过，皇祐二年七月离任到应天，没有第三个人日，聚星堂燕集只能发生在皇祐二年正月初七之日。

此时的欧阳修已意识到文学集团对于起衰革弊的重要作用。《集古录•隋太平寺碑尾》中，他认为唐太宗虽为治世之主却不能改革文风，“岂其积习之势，其来也远，非久而众胜之，则不可骤革也。”必须赖于“群贤奋斗，垦癖芟除”之功。欧阳修对“众”与“久”有清醒的认识，因而积极广泛地吸引后进，形成风气。而此时谢绛、石延年、石介、尹源、尹洙、苏舜钦也相继去逝。梅尧臣在仕途上屡遭蹉跌，远离政治中心。以前诸友的雅集唱和，给文坛带来新兴气象，又被浮靡的诗文所遮掩，以至于欧阳修发出：“吾尝哀世人，声利竞争贪。哇咬聋两耳，死不享《韶咸》。”之叹。聚星堂燕集赋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欧阳修的《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就透露出其中的消息，其诗云：“污池以其下，众流之所钟。尺水无长澜，蛟龙岂其容。顾予诚鄙薄，群俊枉高踪。得一不为少，虽多肯辞丰。譬如登圆坛，罗列璧与琮。又若响钧天，左右间笙镛。文章烂照耀，应和相撞舂。而予处其间，眩晃不知从。退之亦常云，青蒿依长松。新阳发群枯，生意渐丰葺。暮雪浩方积，醁醅寒更浓。毋言轻此乐，此乐难屡逢”。欧阳修不辞文坛盟主之责，渴望有更多的有志者投身于诗文革新之中，以形成众乐和鸣，响若钧天之势，以扭转诗文弊风。

天圣明道年间，雅集唱和多以宴游为主，欧阳修自称：“文僖公善待士，未尝责以史职。而河南又多名山水，竹林茂树，奇花怪石，其基台清池上下，荒墟草莽之间。……一府之士，日相往来，赋诗饮酒以为乐”。而庆历年间，范仲淹把文风改革视作政治改革的重要内容，欧阳修认同改革并提出“韩柳文章李杜诗”来“革弊复古”的诗学观点。欧阳修有《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的诗中说：“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生为一身穷，死也万世珍。言苟可垂后，士无羞贱贫。”刘敞在《韩文公画像分题》诗为：“微言昔废绝，大道随荒榛。上下千岁间，天将复斯文。若人实命世，述作参鬼神。横制万里波，不为流俗珍。大音破昏聋，有若雷霆震。惜乎世莫用，竟以奇怪闻。哀哉揭阳贬，势屈道则伸。孔子亦有言，求仁而得仁。我昔读其书，因常见其人。迩来观遗像，忽若平生亲。轮扁不言巧，丹青岂复真，尚存高山意，俯仰冀日新。”两首诗都表示要效法杜甫、韩愈不为流俗所左右，不为威势所曲屈，不为贫贱而改志的起衰求溺的勇气，以挽救“风雅寂寞”、“大道荒榛”的文坛危机，这体现了自《诗经》以来，诗人们所追求的“风人之旨”。

欧阳修的《橄榄》诗，借物以规劝朝廷要从善纳谏；《鹦鹉螺》则借此表达对怀不遇者的哀伤。刘敞的《温桔》是讽刺地方进贡，以求升迁的弊习；吕公著的《瘿壶》则提出唯才是举，因才用的思想等等。其中吕公著的《瘿壶》以一块櫽括不施，钩绳为废的树疙瘩为象征，一般人皆视之为废物，而“大匠”却心中恻然有意，外测内度，刳剔饰陋，制成难得的木壶，以物尽其用。继而以小见大，得出用人之法，即“天地产众材，任材谓之智。”要扬其长而避其短，则“才亡不可用”。吕公著隐然以大任自期。欧阳修看后大加称赞说：“以为有宰相器”，此类唱和诗作十分突出，“有为而作”得以进一步扩大。

这次雅集唱和，也突显出文人们以诗争高下的创作心理，这无疑磨练了诗歌创作的技巧。聚星常雅集，时值大雪，他们即兴命题，而且相约说：“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以致于与会者“往往皆搁笔下不能下”欧阳修则别出心裁，援笔成诗，诗云：“新阳力微初破萼，客阴用壮犹相薄。朝寒棱棱锋莫犯，暮雪緌緌止还作。…坐看天地绝氛埃，使我胸襟如洗瀹。脱遗前言笑尘杂，搜索万象窥冥漠。颍虽陋邦文士众，巨笔人人把矛槊。自非我为发其端，冻口何由开一噱？”在众多束缚下，欧阳修放开视野，着力描写了天地万象的变化和一场春雪给各种人物带来的喜悦心情。意象纷呈，千姿百态，犹如一个个鲜明生动的镜头。

聚星堂雅集唱和诗作还结集传世，颇受到诗坛重视。前相杜衍读到欧阳修《雪》诗时叹赏不已，赠诗说：“万象驱从物外来，终篇不涉题中意。宜乎众目诗之豪，便合登坛推作帅。回头且报郢中人，从此《阳春》不为贵”。元祐六年，苏轼知颍州，与赵令畴、陈师道、欧阳棐、欧阳辩燕集聚星堂，相与唱和，苏轼并作《聚星堂雪》和《用前韵作雪诗留景文》等诗作。可见欧阳修聚星堂燕集唱和活动及其诗作对当世乃至后来文坛的影响多么深远。它一方面是对诗文革新力量进行了一次重新整合，团结了一批诗坛的新兴力量参与诗文革新；另一方面他们的唱和诗作，实践了他们的诗歌理论，并结集传世，对宋代诗歌的发展方向有一定的影响。

[本文是毕节学院项目《北宋中期文人唱和活动与唱和诗作》编号为[20081014]的研究成果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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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5][清].厉鹗著.钱钟书补正.宋诗记事补正[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3 .

[6][宋].叶梦得.石林诗话[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作者简介：

汪国林（1978—），男，安徽青阳人，文学硕士，讲师，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单位：贵州省毕节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