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人物”的塑造

2009-03-06 05:18刘凤芹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加林路遥现实主义

中国当代开放的文化环境、多样的社会思潮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当代化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在此状况下,路遥也力图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有所突破,突出表现在“圆形人物”的塑造。路遥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多种对立两极的组合,高加林是一个突出的代表。但这种清醒的突破意识在《平凡的世界》中却有些弱化,主要人物形象略显单薄。但在整体上,路遥的文章仍有些突破。

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加洛蒂认为:“能达到现实主义要求的不仅只是一种手段或风格,而是有无数的手段或风格。因而现实主义是‘无边的” 。他的论断为现实主义本身的丰富和发展提供了理论基础。中国当代开放的文化环境、多样的社会文学思潮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当代化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当时新潮迭起、趋新若骛的文学形势不可能不对路遥造成一种“追赶”的压力,没有什么能够比“落伍”“过时”更使作家感到难堪和尴尬的了,因此,路遥在坚守传统现实主义的同时也提出了“要有勇气用新的手法来表现。”相信“现实主义有广阔的革新前景。” 执意要“在前面大师们的伟大实践和我自己已有的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基础上,力图有现代意义的表现”,甚至为自己规定了“无榜样意识”的创作原则。由此看出,路遥的突破意识是十分明确的,突出一点就是他着力塑造“圆形人物”形象。

每一种事物都包含有对立因素。“对立是存在物的始基。”对立统一原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则。同样,人也是无数对立两极的合成:包括人的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的对立;理智与情感的对立;意识与潜意识的对立;善与恶的对立;美与丑的对立等。正如英国文学批评家福斯特所言:人是具有多面性的,这样的人他称为“圆形人物”。但是在新时期以前的当代文学中所塑造的此类人物并不是很多,“扁平形象”却比比皆是。这些扁平形象多是一维构成,符合当时流行的二值判断(即黑白逻辑),非是即非,非善即恶,非白即黑。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似乎只有俩值,排中律的使用使得那段时期的文学里只有两种人,要么好人要么坏人,好人与坏人之间的中间区域被人为地删除了。于是立体变为平面,复杂化为简单,内在化转为脸谱化,真实被扭曲、剥夺。这种情况在“文革”期间更是变本加厉,对人物的简单判断简直达到了及至——完全以阶级属性为标准进行二元判断。新时期的文学在较宽松的政治氛围里,虽改善了许多,许多人敢于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但是由于思维的惯性,一时却很难从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中抽身而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甚至是“改革文学”都不同程度地延续着这种模式的判断。

路遥对于这种现象是颇为不满的,决心“要给文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与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间分不清‘好人坏人的人”,《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在这种有意识塑造的一个“圆形人物”。对于他,我们很难用简单的词语来概括,他既不像梁生宝脚踏实地地为集体事业而贡献全部力量,也不像郭振山一味热衷于营建自己的安乐窝;既不是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之人,也不是不择手段的庸碌宵小之辈;他的追求目标正当且高远,追求方式却又下作而卑鄙;具有保尔的坚韧,又有于连的钻营;他不鄙视任何一个农民,却从来不打算一辈子务农;他抛弃巧珍的态度是决绝的,但内心却备受道德谴责的煎熬;他鄙视、痛恨利用权势谋取私利,却又坦然仰仗权势、不正之风谋取私利;他的灵魂光明又污秽,内心自卑又自亢。这些十分矛盾的性格汇聚其一身,实在令人眼花缭乱,以至于《人生》的发表在全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热烈的大讨论。对于习惯于二值判断的读者来说,高加林的出现无疑打破了他们的惯常思维,我们很难说他是英雄,却又不能说他是坏蛋,在这里采用非好即坏、非肯定即否定的简单化的判断是解析不清这个“圆形人物”的。但是,对于这种打破,读者不但不感到别扭,反而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认为这才是自己的“生活写照”、觉得“主人公的经历与自己类似”,有着“感同身受”的震撼。。这不能不说是路遥的巨大成功。

其实,任何一个典型都是矛盾的统一体,“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还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路遥总是注重挖掘、表现人物性格心理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其笔下的“圆形人物”除了高加林之外,还有黄亚萍、高大年、高明楼、孙少安、田福堂、孙玉亭、刘丽英等,他们莫不是多种矛盾的统一体,同样突破了以往好人与坏人完全对峙的僵硬模式。

如黄亚萍,同样是个很难用好人或和坏人来判断的女性形象。她集很多优点于一身,美丽,善良,勇敢,聪明。身为城市人,父亲又是县武装部长的她没有在意门第的悬殊,更没有嫌弃高加林的农民出身,在干部子弟张克南和高加林之间,她毅然选择了高加林,她追求的是真爱情。显示了她高洁的品性。但高洁的背后却又有自私和虚荣的一面:在高加林入城以前,她虽然喜欢着高加林,但在张克南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下,“她渐渐受了感动,接受了克南对她的爱情。” “她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为高加林回了农村,她还不能为了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虚荣之心昭然。而当高加林进城因为卓越的才能 “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时,她又大胆表白爱情,主动追求高加林。这热烈的追求里,除了爱情的成分外,也很难排除虚荣心在作祟。其中更掺杂着自私,完全不顾及对另一个善良之人张克南的伤害。当克南妈为了报复,揭发了高加林走后门的事。在黄亚萍得知县委的文件已经批下来时,她的第一反映就是“‘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喊叫着,不知该怎么办。”一切的牺牲和真诚在她不由自主地内心坦白面前显得多么虚假。但对她内心的选择,人们却又无法指责他,因为那横亘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巨大鸿沟。

如农民政治家田福堂,尽管也以权谋私,但并不横行乡里,没有彻底泯灭农民的传统美德与做人的良知,当他因私欲而告发了孙少安时,却好象“给自己的心里放了一条虫子,骚扰得灵魂不得安宁”;他在村里有政治家的威风十足,在女儿的婚礼上却显得异常猥琐,透露出乡下人在大人物面前的卑怯;虽有老谋深算、狡诈的一面,也有顺应乡风民俗温情的一面;他会为谋私利而绞尽脑汁,但是在牵涉到集体利益的时候,也会寸土必争,并由此获得村民的信赖与拥护;虽然“整天喊叫着批判资本主义”,绝对拥护极“左”路线,但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对孙少安冒险划分猪饲料地却故作不知。正是这些美丑并举、善恶融通的矛盾组合使田福堂成为具有多种特性而且富于变化的圆形人物形象。

孙少安,虽说是集多种优点于一身的人,他有魄力、有胆识,心地善良,与人为善,孝敬老人,爱护弟弟、妹妹等,但同样具有性格的丰富性,例如作为乡村干部的他在公与私面前,也具有自私的一面。当他听到妻子快要临产时,便“不顾一切地放下”为拦截哭咽河的爆破(这个村里的“重大工程”)所做的准备工作,急忙把妻子送到了医院。当他在医院等孩子出生的时候,作者有这样细致的描写:

突然,他看见他们村的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吁吁地从大门里跑进来了,车里似乎躺着个老汉,紧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爸也紧跟着跑了进来,大声喊医生快来抢救人!

出事了!

少安紧张地跑过去,问:“谁?”

他二爸说:“田二。”

“再有没有人受伤?”少安怕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

……

不一会,抢救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对受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说:“人已经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产房那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孙少安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就跑。

看到村里人拉着一受伤的老汉来抢救时,他最怕受伤的是自己的父亲。而当医生宣布受伤的田二死亡时,他的孩子正好呱呱坠地,他的反应是 “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就跑”。而不是置自己家人于不顾。从这些细节描写可以看出,孙少安不是那种高大全的形象,没有为集体利益而完全不顾家庭,在集体利益和家庭利益之间,他内心的天平是倾向于小家的,这小小的瑕疵在路遥那里虽说着笔不多,甚至是轻描淡写,但却使孙少安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成为异常真实的人。

同样,作家这种有意识的努力也体现在《平凡的世界》中不起眼的小人物杜丽丽身上。杜丽丽虽然见异思迁,却不风流淫荡。她背叛丈夫,是因为和热衷于政治的丈夫缺乏共同语言,热爱文学追求浪漫的她真心热恋着风流倜傥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然而,几年的共同生活却使她无法完全割舍对丈夫的情愫,因而陷入道德的自我谴责和痛苦中,对于由此对丈夫造成的伤害,更是十分痛苦和内疚。

然而我们必须不无遗憾地指出,在路遥第一次成功地开创出高加林这么一个非常丰满的“圆形人物”之后,他那清醒的突破意识在《平凡的世界》中却有些弱化,虽然一些次要人物如田福堂、孙玉亭、杜丽丽,郝秀莲等依然延续了他对于突破的努力,但是那些真正走入我们内心的主要人物如孙少平、田晓霞、田润叶、田福军等则显得有些单薄,性格略显单一,他们虽不是高大全的化身,但无一不是真、善、美的凝结。我们不能武断的认为人物太过完美就不真实,但“人无完人”的道理却每每使读者怀疑田晓霞、田润叶那坚定不移的一往情深,孙少平、金秀那超越世俗的选择。当黄亚萍痛苦地认为自己不会为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的时候,田晓霞、田润叶面对同样的境遇真的不会犹豫和彷徨吗?当孙少平面对地委书记千金的追求时,真的没有高加林借此高攀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吗?尤其是面对妹妹建议他调往省城的诱惑,一直为进城而苦苦奋斗的他真的会无动于衷,仍然会义无返顾地返回大牙湾吗?

当然,我们还应该指出的是,虽然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有这样的不足,但在整体上仍有所突破。过去的现实主义作品常常把自己的审美理想集中于某一个中心人物身上,并以其为核心形成善恶对立、壁垒分明的正反面人物阵容。这种现象在17年文学当中较为突出。而路遥的审美理想很少集中于某一个或几个人身上,除去早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卖猪》外,他笔下的人物每个人都有真、善、美的一面,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面人物。这不能不说是路遥小说的对于当代文学的一个独特贡献。

参考文献:

[1] 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2] 路遥.东拉西扯谈创作[J].陕西文学界.1985.(3).

[3]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A].路遥文集(1•2合卷本).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4] 毕达哥拉斯(语).中外哲学名言[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

[5]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6] 唐韧,黎超然,吴欣.茅盾文学奖或奖作品调查报告[J].广西大学学报,1999.

[7] 尹昌龙.1985,延伸与转折[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8]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商务印书馆,1979.

作者简介:

刘凤芹(1972—),女 ,硕士,讲师;工作单位:山东菏泽学院中文系,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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