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长沙

2009-03-06 05:18阿诺阿布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燕郊胡风雨伞

阿诺阿布

北方的三月,不下雨,是正常的,下雨,反而是不正常的了。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像我,虽然在北京混了七八年,早上一出门,看见小区里一朵一朵的雨伞,我还是踟蹰半天,方才走出门洞。

我之所以想走不走,一是供电局停了冰箱的电,二是在我看来,雨伞这种东西,在北方人的手里总有那么一点怪怪的感觉。

从我住的小区到最近的银行,要穿过一个街区和一条马路。在往常,有事无事,我都是漫不经心的走。自从年初我发觉自己或多或少染上忧郁之类的病症,我的态度是,让生活,尽量的慢下来。

可是,今天,因为意外地落着雨,那雨,冷不防的打在我洁白的衬衫上,无形中像是在催促什么似的,使得我比平时走得匆忙。

如果是在南方,再大的雨,我也会走得不紧不慢。远的,不说,去年四月,我们从武汉辗转到长沙的那天,从湖北到湖南,雨一直都没有停。尽管雨势不大,但是时间长了,到处都湿漉漉的,使得远处近处的天空都没有楼房高。我们在火车站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搭上一辆雨刷子不停地刷呀刷呀的出租车,司机在雨伞、雨衣串成的街景中弯来拐去,天快黑的时候,好歹把我们送到马王堆博物馆大门口。

车刚停稳,一个精瘦的老人举着雨伞到车门边问道:“辛苦了,你们是北京来的客人吧?”

“您是彭老师?”

“我是彭燕郊。”

(彭燕郊先生像)

彭燕郊,原名陈德矩,1920年9月出生于福建省莆田县一个财主之家。为迎接儿子的出世,那两年,精明的父亲囤积了大量的小麦,只等着粮价疯长大赚一笔。谁知宋美龄在美国纵横捭阖的结果,尼克松给一直渴望机枪大炮的蒋介石运来了大量的麦子和棉花。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莆田陈家,美梦刚刚起一个头就被揪醒,仓库的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迫破产。多年以后,当彭燕郊开始在他的诗歌中小心地使用“麦子”这个词时,其心情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放下行李回到酒店大厅,我看见先生捏着雨伞一个人坐在总台边上的沙发上。他穿一件灰灰的旧夹克,肩膀上湿了一大片,稀稀疏疏地往后梳理的头发一根比一根显得精神,好像根本不在乎岁月以什么样的方式流走。两个眼袋鼓鼓的,一心一意地证明着长沙为什么多雨。人来人往的大厅,谁也没有注意到先生的存在。这与我三年前在杭州西子宾馆会一个朋友的场面形成强大的反差。那天也下着雨,腰缠万贯的画家一进门,门童,大堂经理等工作人员手足无措唯唯诺诺的神态,在杭州的一个多星期,几乎颠覆了我对诗书画的定义——我鱼一样穿行到先生的边上坐下。

“没想到长沙也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城市。”

“房间还清静吧?没有好的房间了。”先生边说边往沙发的扶手边挤了挤,他似乎没听清我说的话。

“非常好,非常好。”我突然想起先前我们在办入住手续时先生向收银员反复提一个人的名字,“这家酒店生意不错。”

“我们早上托朋友定的房间,他们对外单位不打折。”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听先生说话,在此之前,我也跟许多人一样,无端认为《诗歌与人》杂志将“诗歌与人•诗人奖”诗歌奖颁发给先生,不过是诗歌界太多的玩笑中的一个。

正在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同事们收拾完毕下楼来了。几句寒暄,先生便带着我们在细雨中往博物馆里边的家属区走。在人生的诸多道具中,雨伞是我最不喜欢的,这不知是源于我从小在农村生活还是源于我对雨的天生喜好,我从来没有携带雨具出门的习惯。跨过博物馆大门,先生一再坚持,我只好钻到他的雨伞下。我把摄像机抱在怀里,先生的雨伞举得高高的,我得以看见细密的雨脚精致地被黑色的雨伞分开,伞里伞外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顺着一道斜坡,拐一个懒弯,登上几步梯子,我们来到一个屋檐水滴答滴答的院子。先生推开虚掩着的门,转身收了雨伞,他用湖南话往边上的房子喊了句什么就招呼我们进屋。

这套两居室的房子除最里边的一间放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之外,四壁完全站满书柜。茶几的一角,沙发的扶手上,书柜与天花板的空隙处,窗台边——各种各样的图书占据着各种各样的地盘,无处不在的架式,每本书都在强调它们才是这屋子真正的主人,天南地北将它们收拢在一块的先生,倒显得像一个过客了。

“彭老师,这是您们年轻的时候吧?”闹闹一边问一边盯着窗子边的照片看。先前一进门,我也扫了墙上两眼那张意气风发的旧照片,只是我一点也没有将它同先生联系起来,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张旧时的明星照片,因为单从长相上看,无论如何,上边的男女实在过于,怎么说呢,实在过于风度翩翩了。

先生忙着沏茶,他似乎没有听到。

闹闹低低地叹息道:“帅呆了。”

当先生沏完茶,按我的意思在椅子上坐下,架起摄像机,我将墙上的照片拉到眼前,我一会儿从镜头中看照片,一会儿离开镜头看慢慢地讲述的先生。历史已经远去,但影像却在我的面前一张张重叠起来。

01:1932年,家里送我到厦门读集美学校。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世界经济的崩溃,陈家庚先生破产,他一手创办的集美学校关门大吉。

02:后来我去漳州龙溪读师范学校,受艾青、田间的影响开始写诗。那时候,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都是禁书。这两本书都是鲁迅先生出钱印刷。

03:父亲非常喜欢胡适。我第一次读鲁迅大约是在十来岁,一个同学的哥哥拿来一本《华盖集》。八年级的时候,读到《秋夜》和《野草集》。“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而我又感到空虚。”这句话紧紧地抓住了我。

04:陈仪和鲁迅早年在日本是同学,他是汤恩伯的老师。《鲁迅全集出版》,他买了一百套。后来也是他建议蒋介石国葬鲁迅。

05:鲁迅是孤独的,因为他太超前。

06:青霉素早发明几年,也许鲁迅不会死。

07:福建的民间文艺对我影响很深。莆田一个县,繁荣时期戏班就有一百一十多个,有莆仙戏好多戏种。我最喜欢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我可以从头到尾演完整场戏。其实我很想学画,考过艺术科学,没被录取。

08:我第一次投稿是投给《七月》。胡风当主编,在武汉印刷,后来在重庆。整个抗战时期的作品主要是话剧和诗歌。

09:施蛰存是现代派中最干净的诗人。现代派中最火的作家是穆时英。后来,现代派中当汉奸的有十几人。

010:对国民党完全失望,最大的愿望是到延安去。我写信给中国旅行社,问从福建到延安怎么走。旅行社竟然回信了,正好新四军成立,1938年我参加新四军,进入新四军第二宣传队,后来在军政治部战地服务团工作。项英的夫人,陈毅的夫人都在我们战地服务团。

011:皖南事变那一年读完《鲁迅全集》。

012:我喜欢读《红楼梦》,讨厌《西游记》和《水浒传》。据说茅盾可以通背《红楼梦》,陈寅恪能背诵《新唐书》和《旧唐书》。

013:香港沦陷后,我是在桂林第一次见到胡风。艾青对我的一生都有着重大的影响,但我直到解放那年才见到他。

014:今天我仍然记得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银行大门前,好多人排着队,我挤到门厅前的水泥台面上,雨开始大起来。拎着碎花布手提袋的老头絮絮叨叨的,他一会抱怨银行,一会报怨供电局。他身边的老伴却安静得就像人根本没有在那儿一样。老头停止报怨的时候,她才短短地说上几个字。她的语调轻轻的,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晚餐是在另一套居室。在摆满芹菜炒豆干、红烧肉、炒四季豆、水煮虾的餐桌上坐定之后,按我后来的说法是,几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照片上的少女走了下来。她穿得异常素净,照片上,风微微吹动的裙袂被一件方领子的上衣替代,只有在她温和地招呼我们吃菜的时候,过去的岁月,在嘴角眉梢所显露出的慈祥里,以一个中国女性特有的传统方式一点点浸透出来。

015:1943年,二十三岁的彭燕郊和我在桂林结婚。后来彭燕郊随新四军去重庆。

016:彭燕郊的诗歌《春天大地的诱惑》,出了单行本。这个单行本影响很大,也可以说它奠定了彭燕郊在诗歌界的地位。

017:那时候我在广东同乡会办的学校读书。日本鬼子侵犯桂林,彭燕郊和我们母女失散。

018:彭燕郊回到广西日报副刊当编辑。他接手后,每天都有骂蒋介石的文章,最后蒋介石下令停刊。

019:1947年,彭燕郊第一次进监狱。坐了差不多一年的牢,写下了许多诗。后来好在李宗仁当代总统,大赦政治犯,他才得以重见天日。

020:可爱的女儿四岁那年去世。女儿很聪明,大人做什么她就会模仿什么。她活着的话,到今天也六十多岁了。

021:不过,她去世也好。否则,这几十年,她怎么活过来啊。

银行没有开门的意思,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时有人挤上台阶。我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耸着肩膀往回走。从银行到我住的小区,要穿过一条马路和一个街区。附近是几家大学,平时人来人往,我一般很少到这边来,好在今天人少——我承认,这些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集中精力地想一件事。所以,当我浑身冰凉地拐进小区,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作客长沙的情景。

那天,我吃了好多只虾。可以说那一大盘虾是我一人吃了大半。喜欢吃的菜不愿意放筷子,我晓得,这也是我的毛病之一。有一次在上海参加一个朋友的派对,只因为我专门盯着巴西烤肉不放,友人显得在她多伦多男人的面前很掉面子。从那以后,凡是和艺术家们在一起吃饭,我都东吃一点西挑一点,夜间醒来虽说肚子饿,但总比无端的让人背底下觉得世风日下要好得多。只是那天我在长沙,剥了一大堆虾兵虾将,半点也没觉得难为情。当我吃饱了端着茶杯率先退出饭桌自在地踱到挂着“横眉冷对千夫子,俯首甘为孺子牛”条幅的房间,望着鲁迅具有象征意义的面孔,深深为鲁迅生活在那个时代,而那个时代竟然容许鲁迅这样的人而暗自感叹的同时,也为刚刚见面的先生一家能容许我放任自如的饕餮而心生感激。

022: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场以文化命名的大革命和文化本身没有多大关系。

023:贺敬之认为:胡风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不能代替党的政策。

024:周扬认为:胡风是真的懂得文学的人。周扬在中国第一个翻译了《安娜•卡列妮娜》。

025:胡风始终相信自己的文学主张,非常天真。

026:1949年到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逛西单,去长安大戏院看戏,买了许多书。觉得北京又大又好玩,不想南归。

027:第一次文代会结束,管理国统区文艺人员的官员是冯乃超。

028:作为胡风分子,在长沙坐了一年牢。在牢中读《红楼梦》解忧。当时陷落的人还有绿原、鲁藜、牛汉、曾卓、冀汸、罗洛等。

029:文化大革命被抄家六次。有一次红卫兵在长沙师范学院的家搜查了半个晚上,第二天,《湖南日报》以“伟大的胜利”为题刊登出这一壮举。

030:出狱后看报纸才知道艾青丁玲都被抓了。那几年组织没给安排工作,一直到大跃进。

031:1960年到湖南大学,带队参加了两次土改。一次去益阳,一次去湘西。

032:办街道玩具厂,出资五十元,户籍警察出二十五元。共五人。买百货公司的货厢做材料。开始做玩具手枪。一年时间,队伍达一百二十多人。后又做小孩子玩的各种积木,图纸都是自己设计。

033:1979年在湘潭大学教诗歌和民间文学。

034:请见毛泽东,陈述要好好办一所大学,毛泽东说好啊。又请示说,没有教授。毛泽东说,没有大学哪有教授?后来湘潭大学跨掉了。

小区的院子没有槐树,但是有松树和白扬,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没有哪一个朋友和我站在树子底下聊过一时半会。

我看见细密的雨脚天南地北地连绵在一起。

几棵高大的槐树遮住天空,细雨初歇,夜说来就来了。

“住十几年了,也搬不动了。这院子蛮好的。花草树木都不错。”彭燕郊先生仰着脖子说。我站在他的面前,看得见那一丛丛年轻的花,但是我看不清先生的脸。

这个话题,昨天晚上就听过先生追忆,当时我没有留心。多年前,我曾经问过:故乡,指的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还是我们死亡的地方?先生在淅淅沥沥的夜色中提起,我突然发觉自己当年的不谙事和娇情。

“长沙挺好的。”我笨嘴笨舌地说,中午在一个旅美画家开的酒店,先生夫妇宴请我们,《湘江都市报》的编辑说,来长沙有两个必看的地方,一是马王堆,二是岳麓书院。比较文学出生的同事说,第三个必看的是彭燕郊,我觉得这是打趣。如今在先生的院子里,落了两天雨的长沙与我所不知道的福建莆田那幢已经名存实亡的陈氏老宅无一例外的虚幻,倒是被几次抄家丢了无数珍本的先生本人显得比什么都真实。

“二弟让我回莆田,总是脱不开身。”先生说:“现在交通方便了,以后路过长沙,来家里。你来过长沙没有?”

“来过,十多年前来过,一个多星期前也来过。下次一定来看您。彭先生,您要多保重,长命百岁。”如果夜能够让我看得清先生的脸,我真想接着下午的话题问:“彭先生,您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您觉得您的那些愿望实现了吗?”可是话到嘴边,我咽了咽口水,收了回去。

035:2007年4卷本的《彭燕郊诗文集》由湖南文艺社出版。

036:不喜欢人们把自己和绿原放在一起,自己认为自己是草根,绿原是庙堂。

037:主持《国际诗坛》,北岛来稿,好多人不敢发,顶着压力发了他的《北欧现代诗选》。

038:觉得多多变了,念佛,现在写的诗不能读。

039:喜欢公刘,昌耀。年轻一代的喜欢西川,瞿永明。

040:佩斯,洛尔迦这样的诗人是不可重复的。踊跃,个性强烈。其踊跃的内部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米歇尔,波伏瓦他们都跟不上佩斯。

041:与马拉美,瓦雷里相比,佩斯是进了一步。

042:帕斯很值得尊敬。

043:并不喜欢聂鲁达。特朗斯特洛姆也还可以。

044:叶赛林的诗除了戴望舒之外,没人译得好。刘湛秋译了不少,但好多懂俄语的人都摇头。

045:刘湛秋准备搞一个诗歌大辞典。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介入两年多的时间,最后辞典风潮一过,没有出版。

046:之所以用彭燕郊这个笔名,是崇拜彭湃。当年投稿给胡风,胡风回信说刊用。马上再去信要求更名彭作涛,但胡风说来不及了。

这个时代,值得尊敬的人越来越少,值得感激的人同样也越来越少。想到这,我免不了又有些忧郁起来,在门洞里左右观望,雨还在,但是小区里一只雨伞也没有。

我拿出手机,拨打长沙的电话号码。

跟前几天一样,除了恍惚听到细雨密集地落在长沙的声音,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彭燕郊,1920年出生,福建莆田人。

1938年后历任新四军宣传队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理事、《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等。

1939年开始出版诗集《彭燕郊诗选》、《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主编《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彭燕郊是“七月派”代表诗人,其代表作有《东山魁夷》、《小泽征尔》、《钢琴演奏》、《混沌初开》等,近年创作的逾千行长诗《生生:五位一体》被誉为“构筑起20世纪汉语的精神史诗。”

彭燕郊先生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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