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风雷
鲁迅先生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先生的诸多小说篇目中,极好的印证了“画人”“点睛”总关情这一艺术特色。
鲁迅先生是高明的“画家”、“点睛”的大师。在他的小说中,通过包括“眼睛”描写在内的多种艺术手法,塑造了众多的典型人物形象。这些形象,熔铸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思想内容,同时又个个性格鲜明,各具眉目,呼之欲出,深蕴着动人心弦、怡人性情的艺术魅力。鲁迅先生“画”人“点睛”,手法高超,富于变化;哲理精邃,发人深省,风格以朴素雅淡近人,文笔以简能驭繁取胜。如下几个方面较为突出。
(1)通过“眼睛”写“眼睛”,刻画心理状态,划明社会阵线。在《狂人日记》中,通过觉醒而无畏的反封建勇士“狂人”的“眼睛”,画出了封建反动势力的形象代表赵贵翁们的“眼睛”。他们有着“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怪”“眼色”;有着“白而且硬”的“鱼的眼睛”,“满眼凶光”的“鬼眼睛”;有着“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的“疑心极深的眼光”……从表现彼此对立的关系着墨,刻画入微地表现了狂人备受迫害、惊疑愤懑的心理状态。从这种心理状态中,我们通过自己的想象力的创造,可以看到狂人有着一双警觉性极高的活眼,这双活眼正在闪闪发出敏锐地捕捉一切的眼光。同时以上的“眼”中之“眼”,又逼真地显现了赵贵翁们的矛盾重重、恨惧交织的吃人心理,暴露其诡诈多变的吃人手段,以及内心世界之形诸于外的吃人丑态,真是:“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鲁迅正是用如此锋利的艺术解剖刀,形象分明地展现了“被人吃的人”与“吃人的人”这两个截然对立的社会阵线。
(2)透过人物“眼睛”,画出国民灵魂。眼睛是灵魂的窗户。鲁迅说他“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在小说人物“眼睛”的描写中,他的确做成了这样“一件难事”——“画出”了“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而其目的,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并进而寻求医治之道。在《阿Q正传》中,阿Q在绕到法场去“嚓”地杀头的路上,看着那些对他喝彩凑热闹的人们,联想到四年前一只饿狼死死跟定他,要吃他的肉的情景,尤其是忘不了那“眼睛”——“……那狼的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阿Q在“圈而未圆”的“遗恨”中,在对咀嚼其灵魂的“眼睛们”的恐惧中——死去了!“示众的材料”死去了,“眼睛们”——那些“看客”的“灵魂”又怎样呢?他们比死去更其令人可愤、可悲——“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一个被压迫者被剥削者的被枪杀,引起与他命运类似的其他人的反应,只是从中取“乐”,“乐”而不足,便引为憾事!小说中以狼的眼睛作对比,衬托出了更可怕的看客的“眼睛”,鲁迅生动深刻地“画出”了精神麻木尚未觉醒的民众的灵魂。鲁迅在一九二五年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中国民众在反动封建地主阶级长期统治下,由反动统治者刻意制造而彼此所形成的隔膜、仇视甚至以别人的不幸为快事的幸灾乐祸的心理状态,正是灵魂中的病苦和隐毒。小说形象地说明了这样一条真理:凡是愚弱的国民,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鲁迅曾认为,“我们的第一要著”在于改变国民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文艺。关于写小说的目的,他说是“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鲁迅的小说,“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谈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通过他对小说人物的“眼睛”的描绘,我们也不得不佩服,鲁迅是“显示灵魂的深者”。与另一个“显示灵魂的深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鲁迅从来不像他那样鼓吹对于压迫、黑暗的“忍耐”,和对于灵魂的病症的“欣赏”,而是与他恰恰相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3)鲁迅小说还善于通过对比画“眼睛”,反映人物的神态,从某些侧面反映人物所处时代的社会生活。在《故乡》中,“我”见到了与记忆上颇不相同的闰土:“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这段描写中的“眼睛”,是对比地画出来的,把闰土与他父亲相比,一笔而竟为两人“点睛”传神。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这些都苦得旧中国农民喘不过气来,而且一代接一代地苦下去,他们有着一样因劳累而“肿得通红”的眼睛,有着一样辛苦的生活和“石像”一般、“木偶”似的麻木神情。
《在酒楼上》。“我”在S城的小酒楼——一石居上,看到了“我”大约有十年不见的旧同窗、旧同事吕纬甫。“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这里在对比中为人传神写照,以从前“我”所见到的吕纬甫为“参照物”。从前的吕纬甫,思想激进,曾“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能和人打起来。从前的吕纬甫,是可以透过今日的吕纬甫的面目而显现出来的:他敏捷精悍,那双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精采有神,常常发出射人的光来。吕纬甫的今昔变化的社会原因,作家并没有从正面专写,而是在字里行间隐约地、分散地透露着:十年来一直为一些极其无聊的事缠身;领着“不大能够敷衍”的“每月二十元”薪水;在种种有形的、无形的重压之下,他失去奋斗的信念;“我”与“他”都生活在那个“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落网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遭遇正是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五四运动前后的中国社会。
(4)抓准特点,从“动”着笔,从与性格、环境、情节的协调、统一着笔,画出活眼,塑造活人。——这是鲁迅“眼睛”描写艺术的又一重要经验。
鲁迅小说人物,《药》中有“红眼睛阿义”,《孤独者》中有“三角眼的胖女人”,这些是从眼睛的颜色、形状上抓准特点,以刻画人物的。
更多的是,从内心世界抓准其特点,进行刻画。
孔乙己因偷东西被丁举人家打折了腿,他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坐着用手走路去喝酒。在酒店的一片取笑声中,孔乙己有着希望别人不要再提“你又偷了东西了”的“恳求”的眼色——孔乙己是一个一心想向上爬的读书人,此时,他明白,再也爬不上去了;孔乙己始终想保全自己的面子和微不足道的社会地位,此时,他明白,再也保全不住了……“恳求”传出了孔乙己内心深处的微弱哀鸣。孔乙己是深受封建思想、制度毒害而至死不悟的旧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代表。
在《药》中。华老栓去买人血馒头,途中蹩进一家关着门的铺子的檐下,看见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攫取”用于写强盗行径,用来形容“眼光”极能状其凶相,因此,吓得老栓“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
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喊着“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的“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其声可闻,其貌可见,一个做人血生意的刽子手的形象,活现于读者的面前!
小栓吃完人血馒头,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老栓,一面立着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儿子吃下父亲买来的、用革命者的血做成的“药”(“注进”的是“什么”!)父母想以此除去儿子的“痨病”,这是一群多么愚昧麻木的人们!那被杀的革命者们及其革命,又是多么孤立!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脱离民众,是其不可避免地失败的根本原因之一,鲁迅成功地、形象地“显示”了这一切。“注进”、“取出”都是动态,同时地写出了小栓及其父母的一刹那间的心理活动。
在《阿Q正传》中。阿Q怯怯的躄进钱府大门,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白”本是形容词,这里巧妙地用作动词。“白着眼睛”既有色又有神,侧重于传神。一个“白”字,把个假洋鬼子投机钻营、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的飞扬跋扈之态,顿时点化使活,示之于众。
《白光》写陈士成,去看县考的榜,去得很早,一见榜,就先在上面找“陈”字。陈字当然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引文中“跳进”两字,把陈士成急切的心情写活了。“跳进”眼中,其实是人物视线的飞快移动所造成的感觉,但不直说飞快的看,表达是很神妙的。接着,小说情节是,陈士成很不甘心,于是重新在十二张榜的圆图里再仔细搜寻,直到看榜人散,也未发现“士成”这两个字。于是乎,陈士成“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以上描绘,从眼神的诸多变化中,我们可以见到一个活生生、痴呆呆的落第士子的凄惨惨可怜相!
《祝福》中的祥林嫂的眼睛也是令人难忘的。祥林嫂死去阿毛后,“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当“我”“昨天”见到祥林嫂的时候,“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从“直着眼睛”到“眼珠间或一轮”,写出了祥林嫂从受人取笑的女佣人变成“纯乎是一个乞丐”的精神过程。“间或一轮”,初看似乎是写眼珠的“活而动”,细细揣摩,则是着力渲染其“呆而死”。“间或”之“一轮”,是以“经常”之“不轮”作为对比的。这样,才突出了形象——“仿佛是木刻似的”。古诗“鸟鸣山更幽”,以“鸣”对比“幽”、反衬“幽”,“间或一轮”就是这种对比的笔法。从祥林嫂这样的眼睛上能够看出,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政权、族权、祖权、夫权的残酷压迫与束缚,已经把祥林嫂们变成了“死人”,变成了“鬼”。
(5)“点睛”之笔,以“极省俭”为妙。前面说过,“画眼睛”是人物塑造艺术的“极省俭”的技法。然而,如何“画眼睛”呢?鲁迅先生好像没有说,但他以他的小说给我们具体地“显示”着,以上的实例绎析也在力求“显示”鲁迅小说人物“眼睛”描写的艺术。如果对实例绎析进行概括,从文笔角度进行研究,鲁迅先生“画”人物“眼睛”,也是以“极省俭”为妙的。鲁迅“点睛”之笔,虽“极省俭”,而善能传神写照,运墨虽常简淡,而又极富韵致。
运用对比写法,这是一种“省俭”——
闰土和他父亲对比,眼睛一样“肿得通红”;
吕纬甫自己前后对比,眼睛渐失“精采”;
用狼的眼睛与看客的眼睛对比,前者又凶又怯,像两颗鬼火,似能“穿透”“皮肉”;而后者更为可怕,又钝又锋利,能够“咀嚼”“灵魂”……
突出外貌特征,用以称谓,使人想象其性格,这也是一种“省俭” ——
“红眼睛阿义”、“三角眼的胖女人”——这简直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是“白描”的中国画;
“极省俭”的描绘眼睛,还表现在词语的运用上。那些直接描绘眼睛的词语,是高度凝练、富有表现力的,运用这些词语是采取“极省俭”的方式的——
死“鱼”的“眼睛” ——“白而且硬”;
闰土的眼睛——“肿得通红”;
“医生”何医生——“鬼眼睛”;
迫害“我”的“他们”——“怪眼睛”;
“那个人”——眼中发出“攫取的光”;
“陈”字“跳进”陈士成的“眼中”;
女娲向下“一瞟”……;
假洋鬼子“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祥林嫂“直着眼睛”给人讲阿毛的故事……
祥林嫂的“眼珠间或一轮”……
这些都是“白描”,文字简洁朴实,轮廓勾勒鲜明。鲁迅告诫我们: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先生自己是时时为我们做典范的。
在词性上:以上绎述的实例中,直接描绘眼睛的,所用词以动词居多,可见要多从词态着笔,才能画出活眼,写出活人。——这时鲁迅写人画眼的艺术实践向我们“显示”的经验。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分析了“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的利弊后,结论是“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鲁迅是为情而作的典范。在他的小说作品中,他常用白描“画人点睛”手法,总饱含深情,为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处于底层的“小人物”们画像与点睛,呐喊与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