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湛
在我的故乡,家家户户都有一块菜园,或房前屋后,或溪畔河边,随形就势,或方或圆。园中一年四季,各种时鲜小菜,依次登场。菜园以其缤纷的色彩,丰富着农家人的饭桌。
菜园不大,小者一两分,大者三四分地,可一家人一年的菜蔬,就指着这小小的菜园。因此,乡村人家,最用心侍弄和整饬的,就是这一块菜园了。园里的菜畦,用垄沟分隔成整齐的方块,每方菜畦的土,都被精心地平整过,稍大的土块,都被打碎甚至用手捏细了。家中最好的猪鸡牲口的粪肥,大都用在了菜园里。每种菜都分别种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园中有水池,菜畦之间便是水沟,浇水时,把池水引到沟里来,用长把木瓢就可以把水浇好。如果菜园就在溪边,就可以直接打水来浇园了。
故乡有一条从云岭深处流来的小河,河水流到山脚就分成许多沟渠,把水引到了所有的田园。故乡的菜园大都一年四季清流不断,园中的菜蔬也就四时不绝。时维九月,在北方已是草枯叶黄,可我的位于云岭金沙间的故乡,人们在收了南瓜、茶豆、辣椒、茄子之后,就又重新翻锄了菜园,上足了底肥,打好了菜畦,种上了青菜、白菜、蒜苗、小葱、香菜、莴笋等冬天的蔬菜,十天半月,菜园就变得青翠碧绿,一派生机了。进入冬月,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了,这时候,杀猪菜里,少不了青嫩的蒜苗香葱,少不了红艳得令人垂涎欲滴的泡辣椒。冬腊月间,在我的故乡,天气特别晴朗的早晨,会有清霜,这种清霜于蔬菜无大碍,霜“杀”过的青白菜,反而更甜嫩爽口。冬末春初,发得最勤的要数韭菜,割了不几天,新韭又长高了,越割越发。韭菜畦不大,饭桌大的一小块,割一次就可以炒一盘,一般是炒鸡蛋,鸡蛋的金黄和韭菜的碧绿,那是最好的色彩搭配,如果再加上一点红的火腿丝,那就色香味俱美了。老人下酒,孩子解馋,可谓老少皆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是很有诗意的情景。韭菜畦在园中的位置一般是固定的,年年种在老地方,韭菜的地肥,马粪最好,马粪性热,最能催叶。韭菜到了春末,就会长出苔杆,苔顶有一朵球状的白色团花,苔和花都可炒食,也可以做成腌菜,韭菜花(连苔)腌菜,别有一种香味。开春以后,入冬时种的莴笋也可以割了,削去皮的莴笋,其色如玉,半透明,可以切成条或丝做凉菜,也可以切片炒吃,炒莴笋最好用火腿,火腿的玫红和莴笋的翠绿也是相得益彰。莴笋性寒,如果在煮火腿或腊肉时,汤中煮进切成滚刀块的莴笋,可以中和火腿的燥热和莴笋的寒凉。夏秋间,是菜园最丰盈的季节,一垄垄的青椒紫茄嘟噜打转地挂满了果实;番茄有红有绿,像一盏盏灯笼挂在青枝绿叶间;架上的黄瓜顶花戴刺,苦瓜一身疙瘩,如袖珍的狼牙棒槌,花皮的南瓜有圆有长,躲在圆叶中间像在乘凉;茶豆、四季豆顺着竿往上攀爬,边爬边垂下累累豆角。这时,乡村人家的饭桌上,每天都变换着不同的色彩……
种田人家,少有栽花弄草的闲情逸致,而菜园就是农家小小的花园。春天,留作种子的青菜白菜花开了,金灿灿的,而萝卜花是白的,蚕豆花黑白分明,像是孩子们的眼睛,豌豆花有红有白,翩然如蝴蝶,引来成群结队蜜蜂嗡嗡地在花间采蜜。夏天的菜园,金色的南瓜花开得像喇叭,有些南瓜花还未开放,小瓜蛋儿就现出了嫩绿的形状;黄瓜花像挂满了小铃铛;四季豆花一串一串的,有红有粉有白;而辣椒、茄子、西红柿的花,羞涩地藏在绿叶间。秋天的早晨,牵牛花把它们红的蓝的花朵挂在篱笆上,好像乡村的唢呐队在婚礼上吹响了迎宾曲;而红色的辣椒使秋天的菜园显得格外喜庆;金沙江边一带,人们爱在园子里种一种天苋米的植物,到秋天,天苋米挺直的杆变红了,硕大的穗也变得通红,像燃起一束束火把,把田园辉映得无比热烈。收了天苋米、南瓜、茶豆、辣椒,人们又重新整饬了菜畦,种上了冬天的蔬菜。不久,菜园又是一片青嫩的绿色,而这时,在园中的溪水畔,池塘沿,篱笆边,粉色的报春花开了,报春花又叫粉花,女孩子们喜欢摘了来,把花朵往脸上扑几下,小脸就粉嘟嘟地像搽了粉。报春花开后,春天也就不远了。
有花,就常有蜜蜂和蝴蝶飞来。最热闹的是春天和夏天,成群的蜜蜂在菜花间飞舞,嗡嗡成韵,有了蜜蜂,菜园中的瓜果就有了丰收的希望;还有美丽的蝴蝶,当蝴蝶在菜花间翩翩起舞时,菜园就是五彩缤纷的舞台;当然,还有蜻蜓也喜欢光顾菜园,蜻蜓有红的,有绿的,还有蓝的,故乡的孩子把蜻蜓叫做“金角老龙”,蜻蜓有一双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鼓鼓的,好像四面八方都看得见,蜻蜓的翅膀是透明的,飞起来轻盈快捷,很难捉到它;瓢虫很小,但它们红得鲜艳的甲翅上,有着黑色的斑点,而金龟子绿色的翅膀像镀上了一层金粉。还有一些美丽的小鸟也喜欢在园子边的篱笆上、树上和竹丛间歇脚。最多的是麻雀,麻雀喜欢吵闹,总是一群一群的,冬天的傍晚,它们觅食归来,就住宿在竹丛间,清晨,是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把人们吵醒。如果你留心,还可以在园中的溪水和池塘里看到一些小昆虫,水母鸡在水中上下潜泳,最奇的是水板凳,它们用六只细细的腿就可以站立在水面上,就像穿了溜冰鞋在玻璃上迅捷地滑行。早春时节,在池塘里还可以看见许多小蝌蚪,到小蝌蚪变成青蛙时,夜里的菜园和周围的田野就会响起蛙鼓,当然,除了蛙叫,还有土狗儿,纺织娘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唱……
园子要用篱笆围起来,以防猪鸡牲口进园糟蹋。很多园子是用各种植物种成的天然的篱笆,如金竹和紫竹,金竹可用来做钓竿,金沙江里用来刷白钓的钓竿,就用金竹做成。紫竹可做老人的烟锅杆。最多的是慈竹,慈竹用处多,家里的箩筐背篮,簸箕筛子,无一不是慈竹编的。也有用梅子、木瓜树做篱笆的,梅子木瓜枝长有刺,果实又是孩子们爱吃的,那花开起来也好看。腊月的梅花,是报春的使者。特别好看的是二三月间的木瓜花,红艳艳的,给菜园增添了不少春色。临溪的菜园边,也常常有用蔷薇做篱墙的,故乡的蔷薇很多,有野生的,也有家种的,蔷薇的篱墙枝蔓繁密,多倒钩的刺,连猪鸡都难钻过,春三月间,蔷薇花一开,满园芬芳。故乡还有一种叫十姊妹花的,蔷薇属,朵小,开起来有一种凄艳的美。如果园子是靠大路边的,人们就会打一段矮墙,在大路的上空搭一个瓜架。沿墙里种一些南瓜,让瓜藤从墙上爬上瓜架,夏秋时节,走在路上,抬头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瓜架上,那是很多人都称赞和羡慕的。
自古以来,菜园是乡村人家最精心经营的,在计划经济的六七十年代,特别是在天灾人祸的饥馑岁月,菜园是乡亲们的命脉所在。所谓“瓜菜半年粮”,有了菜园,人们心里就有了一份踏实,一份希望。故乡地处僻远,交通不便,园中的菜蔬只是自给自足,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卖的,只是邻里之间,你家的青椒结得多,摘一些给我家;我家的小瓜结得早,送给你家尝尝鲜,互通有无,仅此而已。菜园,维系了邻里之间的情感。
久居城市,每天的蔬菜都要到菜市场去买,近几年,那上市的蔬菜好像失去了节令,无论辣椒茄子,瓜果蔬菜,一年四季都有,如辣椒,又大又红,可已没有了辣味,也就没有了辣椒特殊的香味。很多菜看起来也鲜嫩水灵,但已没有了自然本真的味道。人们都知道,这是在塑料大棚中,用化肥种出来的。
我于是怀念起故乡的菜园,怀念菜园中的菜青虫,七星瓢虫,唱歌的蜜蜂、美丽的蜻蜓和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