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初春的风大约都是西北风。说是西北风,其实是北风。人人都知道是北风。西北风从嘴里说出来,口舌铿锵,音韵铺张,就像那漫卷天地混沌阴阳的风。而北风,一张口,嘎嘣一声,断了,和实际情形不符。所以,人们都不说北风。实际情形确实是北风。只是,萧关故道是南北向的,东西两边高山阻挡,马莲河自北而南,给大地开出一条口子。水由北向南流,人或由南往北,或由北往南走,风在冬春季节,大约由北往南刮,夏秋季大约从南往北吹。
当下是初春。风从北往南刮。所以,故道上只有北风。既然人们习惯把北风说成是西北风,那就西北风吧。牛不从当下就走在西北风中。他要去塞上贩运青白盐。塞上在北,老家在南,不用说,他是迎风走的。这是他初次加入贩盐脚户队伍。自小,从长辈的口中,他对这条连带陕甘宁三边故道的地理就相当熟悉了。长辈们不说去哪里担盐,只说去北边担盐。长辈们说,去的时候,一根扁担横架在肩上,甩着手,唱着酸曲,要多洒脱有多洒脱;回来时,肩挑二百斤盐驮,跟牲口似的,吃到肚里的干粮,还没等到消化,就被压成屎,憋到尻门上了。长辈们还说,去时逆水走,回时顺水走,只要不离开河边大路,瞎子都走不丢的。
踏上故道后,牛不从马上感觉到了,长辈们说的话大体不差。但漏说了一样:故道上不仅有山一般挡在前边、腰里劲使足了才可迈开脚步的西北风,有时而欢快的河水,有南来北往的行旅,还有随风扑面而来的沙子。沙子是金黄色的,在初春乏懒的阳光下,泛着迷离的金光。牛不从平生首次看见会跑的沙子,觉得很新鲜,他就不错眼地盯着看。马莲河在河谷中由北往南流,沙子在河边台地的土路上由北往南走,流动的方向是一致的,流动的速度却不一样。沙子超越河水的一个又一个浪头,霎时不见踪影,而原来与沙子并排的浪头还在那里忽高忽低晃荡。这就好比老太婆与年轻小伙赛跑,老太婆明明赛不过,还在这样不舍昼夜地赛。心里一做这样想,牛不从脸上不禁一灿。
沙子可以像水那样跑,比水还跑得快,这是牛不从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是耍过水的。在河里耍过,在涝坝里耍过,水溅在脸上,无论清水浊水,都柔柔的,痒痒的,就是纽纽的手在他的脸上来回搓那种感觉。想起纽纽,他心底不觉一热。他们是立春那天圆房的。人说纽纽长得不好看,他不同意,心里还有些愤愤然。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爹的观点高度一致。他把闲人的闲话说给他爹,他爹眼珠子一下子从眼眶里滚出来,像两枚麻雀蛋。他爹把气势造足了,才像老狗咬仗那样,咻咻说:娶婆娘是做饭养娃娃的,难道是看的?牛不从完全赞同他爹的观点,对他爹说话的样子却不满意,他心里恼道:话又不是我说的,你列的这架势,好像是我说错了话!在他爹的鼓励下,再有人说纽纽丑,他也会让眼珠子从眼眶里滚出来,凛然道:娶婆娘是做饭养娃娃的,难道是看的?他认为他爹把意思表达得不够完整,因为当下的话必须当下说,来不及与他爹商量,便自作主张地多加了一句:难道你家婆娘一天啥事不干,站在街上卖脸么!说完,他觉出浑身一阵轻松,抬头看天,天一下子蓝得不像天了。虽然,还没有得到他爹的明确意见,但他已经私自肯定,他比他爹多说的这句话,不仅必要,而且义正词严。一代更比一代强,他为他的见识超过了他爹而暗自得意。进一步的道理他没有给人说,他认为有些话就像兜里的钱一样宝贵,说给人就像把钱送人一样。他爹说,娃,咱脚户人家长年在路上蹦达,把亮豁婆娘丢在家里,那不是把肥羊丢给饿狼么?好东西你爱谁不爱?他觉得他爹的话说得对极了,从小在大杂院长大,他听过太多这样的事,见过太多这样的纷争,谁家婆娘和谁家男人不合适了,先是闲话,接着就是鸡飞狗跳拳来脚往跳井上吊抹脖子。我才不哩。我婆娘是我一个人的婆娘,就像我身上的破棉袄,再破,是我一个人穿的。如果我穿的是狐皮袍子,好看是好看,可是,一个袖筒伸进了两个人的胳膊,也没有啥好的。再说啦,纽纽哪里不好看了?眼睛是眼睛,就是小了点嘛,嘴是嘴,就是大了点嘛,脸上一样不少,就是没有长在适当的位置嘛。你们不知道,有些女人脸上好看,身上未必有意思,我家纽纽,哼,我才不给你们说哩。他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夜自己出的洋相。初尝女人味儿,他一边使劲,一边情不自禁地乱叫:好死了,好死了!不料,让听房根的人听去了,天不亮,传得一镇子男女老少都知道了。他爹他娘也知道了,不过,二老啥话都没说,脸上倒还流露着极力隐藏了的笑意。想起这些,牛不从的心里使劲一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趁着这当儿,一抹黄沙挟着一股劲风,顺势灌入牛不从的嘴里。沙子窜得很深,像是猛喝了一口凉水,透过嗓子眼儿,一下子溜到肚脐眼了。呸,呸,呸呸!他吐了几口,嗓子眼以下的沙子没有吐出来,含在口边的沙子吐出了些许。他听到一路的呸呸声,和一路的咒骂声。他没有咒骂,他有些反感这些咒骂沙子的人。沙子有什么不好,嘴里灌进去几粒,又有什么不好?沙子走沙子的路,人走人的路,谁碍着谁了?这里原本就是沙子的地盘,你在老家呆得好好的,千里路上寻烦恼的,人家沙子还没烦你呢,你倒先烦得人模狗样的,还讲理不讲了?真是的!牛不从这样为沙子抱不平,全因为他是想起了纽纽,沙子才趁虚而入的,就像猛不防纽纽在他身体的敏感处掏了一把,难受是难受些,心里却痒着呢,甜着呢。这时,走在前面的涎水嘴呸呸过沙子,骂过沙子,开口唱上了。涎水嘴的嘴边老是伶仃着涎水串子,吸溜一声,收进去些了,还没有完全收进去,又嘀嗒下来了。在任何地方,哪怕是黑夜,只要听到不断头的吸溜声,不用拿眼睛看,就知道是涎水嘴。据说,涎水嘴刚生下时,他的爷爷奶奶爱得不得了,用嘴不站点儿地在他的脸蛋上猛嘬,把涎水包儿嘬破了,从此,便收不住涎水了。这样一张涎水滂沱的嘴,却唱得一口好酸曲,那上山杆子调儿简直不是从嘴里唱出来的,而是从一口深幽无底的古洞里潺潺流出,古水濡湿了音符,只听得涧泉幽鸣,声声断断。风沙弥漫了故道,虽有马莲河在不舍昼夜流淌,可河里流的是苦咸水,人喝了,活人变死人,鸟喝了,活鸟变死鸟。天空干渴,大地枯焦,行人嗓子冒烟,五畜六禽尾巴上冒火,乍然听到涎水嘴那淅淅沥沥的歌声,立即就觉得空气湿润了一些。此前,一道担盐的弟兄给涎水嘴编了一段闲话,说是,有一天,他们路过一个村庄,一头叫驴正在发情,那头草驴却不大情愿,草驴在前面狂奔,叫驴跟着狂追,终于追上了。叫驴三番五次爬上草驴的身子,又被草驴三番五次摔下来。终于成功了,草驴老实站在那里,就在叫驴要命中目标时,涎水嘴见景生情唱上了。这一唱,草驴呆了,叫驴傻了,那杆蠢物傻头傻脑直挺挺愣在那里,忘了下一步的工作。歌声终于停了,叫驴这才想起费这么大劲要做的事,却发现那杆蠢物已蔫头耷脑了。叫驴恼怒之极,溜下草驴身子,奔至涎水嘴面前,昂首大叫,给他唱了一阵酸曲。
有人问涎水嘴是不是真的,他吸溜着满嘴的涎水,不恼,不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再三问,他猛吸一口涎水,说:你问叫驴去!
当下,涎水嘴歌瘾又发了,他猛提一口气,将肚子凸出去,将面目扔给天,两腿弓出罗圈状,边走边唱:
半碗碗豆豆半碗碗米,
干哥哥,想死了。
前半夜想得吹不了灯,
后半夜想得翻不了身。
想哩想哩实想哩,
想得那眼泪长淌哩。
涎水嘴的眼泪没有淌出来,涎水淌出来了。歌声停了许久,湿漉漉的嘴还没合上,任涎水畅快地流。牛不从的眼泪倒是出来了,他不是害相思伤心落泪,是一抹细沙钻进眼里了。在擦眼泪时,他忽觉心口那一紧,一酸,又一疼。他确实在想人了。他想起了纽纽。在家里,晚上不用想纽纽,她就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乖顺的羊羔,暖突突的,毛茸茸的,痒痒的,骚骚的。白天,干活累了,伸懒腰的当儿,他也会想起纽纽,此时,只需眼皮抬起,纽纽总会远远近近进入他的视野。那一阵,夜晚还没有到来,只有夜晚才会有的温暖和甜蜜已提早到来了。他盼望涎水嘴再唱一曲,他却不唱了,他在往出呸灌进嘴里的沙子。沙子可不管谁会不会唱歌,唱得好坏,谁的嘴张得大,往进灌就是了。牛不从觉得心里缺些什么,看眼前的路,路上只有蛇一般游动的流沙。看得久了,实在看不出特别的意思来,就朝河里看。河水还是那样松松垮垮,浪高浪底,老半天,不见有什么变化。他偏头朝两边山上望,山坡上零落的羊群并没有低头吃草,都把脸扔给大路,乌鸦似的牧羊人也把一张脏脸扔向大路,远远看去,人和羊的耳朵都是支棱着的,路上的行人,后面的加快了步伐,前面的放慢了脚步。牛不从忽然明白了,他们都在渴望着同一种东西。涎水嘴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朝山坡的羊群高声大气地喝喊:不好好吃你的草,在我身上能看见你妈的奶头么!他是骂羊的,谁都听得出,他一嘴骂了一揽子。离他近的人便也把脸转向山坡,笑骂道:驴日的,不快点吃草,还想听歌儿,你以为歌儿是你下的羊羔唱的!两头都挨骂的羊尴尬一叫,表示顺从地低头啃一嘴草,又支棱起耳朵来。挨了骂的涎水嘴嘿嘿一笑,开口又唱上了,湿漉漉的音符像春雨洒在故道两边的山坡上。
从南往北走,脚户们是空着手的,一身轻,迎着风,却走得风般快捷,日行一百二十里,天完全黑下来后,打尖休整。古老的驿道,每隔四十里,必有一处驿站。去时,他们一天越过两站,赶在第三个驿站休息;回来时,挑着重担,虽是揭屁股风,身子轻了不少,肩上的重担却还是那样沉重。这一路向来人烟稀少,驿站必然设在较大的村镇上。不知是驿站凭靠村镇生活,还是村镇凭靠驿站繁荣的,谁也说不清,如同究竟男人离不开女人,还是女人离不开男人,谁能把这些事说清楚,谁就不是人了。或者,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了。每一个驿站都设有客栈,供人食宿,也供牲口草料。也有班子店,戏班。班子店就是妓院,这一路的人就这么个叫法,谁也不知道这个叫法从哪来的。那些窑姐儿都是流落风尘的女子,没有几个头脸出色的。当然,也与这条路上的行旅有关。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之流人物,一定是比出色的窑姐儿少的。窑姐儿挣不挣钱,有吃有喝的,基本生活有保障,热热闹闹的,身心也快活,往来行旅本无猎取什么倾城倾国的奢望,求得一夕的软语温存,旅程枯燥稍稍得解,也就罢了。戏班呢,当然是草台班了,演出的是道情皮影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一类把人引逗得心痒的那种。高台教化一类的戏,太沉重了,再说了,给窑姐儿,给嫖客,演这类戏,等于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呢。虽是草台班,却是方圆千里一等一高明的皮影戏班。客栈、窑姐和戏班,其实做的是同一桩生意,窑姐、戏班负责吸引客人,客栈提供食宿,然后,三家分成。生意对象就是那些官儿不大,却多少有些宦囊的过路官员,那些生意不大,却多少有些油水的行商。至于挑脚盐户,这些项目是消受不起的。但,他们却是驿站最受欢迎的人。他们带不来生意,却能带来人气和欢乐。每有一队脚户进站,无论南来挑着担儿的,还是北去甩着手儿的,驿站立即就沸腾了。原因大约是,脚户吃的是力气饭,身体壮实,窑姐儿和女戏子们喜欢,不一定要做什么实际的事儿,图的是眼馋心痒嘛。他们个个都会几嗓子酸曲,赤裸裸,火辣辣,寂寞行旅的情绪被撩拨起来了,欢乐也就来了,他们欢乐了,出手也就爽利了。
牛不从他们在靠山驿刚一闪面儿,尽管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整个驿站还是沸腾了。窑姐儿撂下正在支应的客人,披头散发冲上街来,嗡嗡营营,嘻嘻哈哈,戏班的锣鼓三弦昂扬起来,鸨娘的嗓门夸张起来。窑姐儿像接待贵客那样,生拉硬拽,乱摸乱揣,无论逮住谁,都一股脑儿拉进大院再说。这不是抢生意,每一个驿站只有一家班子店,一家皮影戏班,做的都是独门生意。这样做,为的是给这些漂泊的受苦人营造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氛围。双方都是老熟人了,门是熟门,路是熟路,人更是煮糊了的粥,谁什么秉性,知根知底。只有牛不从是生面孔。那个名叫小麻雀的窑姐儿,眼睛一眨,坏劲儿上来了。她噘起鲜红得有些肮脏的小嘴,要吃人似的,就往他的脸上猛嘬。牛不从吓得倒退几步,看看退到墙根了,小麻雀嘬起的嘴还在火焰般往前窜,急切间,牛不从双手攥紧扁担,横挡在胸前,惹出一地爆笑。小麻雀玩兴大发,浪笑道:啊呀,原来是个雏儿,快让老娘尝个鲜!牛不从红了脸,心里有些着恼:你还没有我婆娘大呢,怎可给我比老娘!你要是我老娘,那我不就是婊子养的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心里的火正在上涌,脸色正在起变化,事情却让涎水嘴接过去了。他吸溜着涎水,把灰尘扑扑的脸腆过去,大声叫道:小麻雀啊,你的眼睛让公麻雀啄瞎了吗?那小子已经是隔了八天八夜的馊剩饭了,还把你馋的,我这么嫩活的羔子肉你倒看不见,不信尝一口?小麻雀笑说,我知道你是嫩活的,皇宫里偷跑出来的公公嘛,老死了,都是嫩活的。众人又笑。吃了亏的涎水嘴作势要抓小麻雀,小麻雀顺势倒入牛不从的怀里,对涎水嘴告饶道:你给我唱一支酸曲,我再尝你的鲜。涎水嘴说:当真?小麻雀扬起头,向牛不从媚笑道:干哥哥啊,你好歹给干妹子拿个主意嘛,我听你的。
这时,一桶滚烫的酽茶端上来了。茶是茯茶,加冰糖加盐熬煮的,出大力,赶长路的人喝了,格外解乏。走了大半天的路,体内到处缺水,口舌早干渴得麻木了,根本不觉得烫。脚户们纷纷解下挂在褡裢里的粗瓷老碗,饮驴似的,一大碗烫茶,咕嘟一声,见碗底了。牛不从手里端着老碗,小麻雀在他怀里靠着,他不知所措。小麻雀见状,一把抢过他的老碗,奔向木桶,几个脚户正在撅起屁股给自己碗里倒茶,小麻雀飞起脚,在每人屁股上踢一踢,大喝道:闪开,闪开,我家哥哥干得冒烟呢,你们的水已经从下面溢出来了,欺负老实人不成!众人笑骂着,让出道,帮忙给她手中的老碗灌满茶。她双手端起,颠儿颠儿走到牛不从跟前,腰身屈一屈,拖腔道:相公,请茶!牛不从颇感羞臊,又架不住干渴,双手接过来,仰脖而尽。热茶下肚,身子立即热了,心也热了,这一热,眼见得,看见什么都顺眼了。他向她报以友好的微笑。小麻雀刚才受到牛不从打击的情绪又昂扬了,她大叫着颠到涎水嘴跟前,耍蛮道:你要我尝你的鲜,到底还要不要嘛,你要是还要,就得专门给我献上一支酸曲,要酸酸酸酸儿的酸曲。热茶下肚,涎水嘴表现的欲望熊熊燃烧,又有可人的小麻雀撺掇,他一下子觉得酸曲像一只被追急的狗,从肚子里往嗓子眼儿蹦。当即,他手提扁担,挺胸哈腰,开口就来了一支酸的。
先解纽扣后解怀的(那个),
然后再把(那个)裤带解,
奴跟你玩耍来。
上山杆子调儿向来古朴苍凉,一嗓子吼出,苍凉的天地便会平添一层悲壮色。涎水嘴平时说起话来,嘴里已是秋雨淋漓,一天的脚不停步,一天的水米不沾牙,一天的风沙迎面拍击,早累出了一肚子的苍凉,又是夜色深沉,一碗茶烫出一身热汗,一腔豪迈。一曲歌罢,已是涎水汤汤(音shangshang),身心波涌了。开店的人,住店的人,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以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围在空地上。涎水嘴是萧关故道有名的歌手。每一个脚户都有两嗓子,每一支脚户队伍中,都有一个两个喊破天的金嗓子,脚户的脚步让故道生机勃勃,脚户的酸曲让故道一派暧昧的粉红色。而涎水嘴是整个故道公认的头牌歌手,谁能亲耳聆听一场涎水嘴的歌声,那便是今生今世的荣耀。众人知道涎水嘴路走得累了,不忍心让他唱歌,又实在想听,身处中心的小麻雀明白此时正是自己耍手段赢身价的时刻,便忸怩了身子,一手握住挂在胸前的粗辫子,顺手往后一抡,辫梢恰恰扫过涎水嘴的耳际,无限柔媚地说,哥哥的歌儿固然万般地好,可人家还是没有听过瘾嘛。
“来一个过瘾的!来一个过瘾的!”
众人都在喊叫,情景渲染得如滚开的羊肉锅。牛不从禁不住也随声附和起来。
“好,来一个过瘾的!”涎水嘴被辫梢早把心扫痒了,言语当下慷慨得了不得。他唱道:
大红衫衫扣门门儿开,
一对对儿奶奶滚出来。
上身身搂定下身身筛,
妹妹的东西好,
哥哥我解不开。
后面还有两句,涎水嘴故意不唱,众人便异口同声起哄。涎水嘴是在等小麻雀的表示呢。小麻雀对风月场的招数早惯熟了,便忸怩再三,把身子向涎水嘴那里偎一偎,故作傻痴地说:妹妹的哪个东西好嘛?涎水嘴接声唱道:
白布衫衫上滴了一点点油,
你脱你的裤子我耍我的猴。
只听得轰的一声,院子炸了窝,整个驿站的地下像是装满了炸药,一时被引爆了。小镇的狗也在凑热闹,涎水嘴歌声乍起,它们群声应和,歌声落了,它们仍在叫。有人打趣道:涎水嘴,你听听啊,你的徒弟唱得好,还是你唱得好?涎水嘴说,我的徒弟和你一样唱得好。牛不从觉得谁在往他的体内吹气,耳朵胀了,胸口胀了,丹田胀了,丹田以下胀了,整个身子轻了,如果此时过来一股风,他会飘起来的。继而又自责道:难怪人都说脚户伙里无好人!
皮影戏班子的鼓乐适时响起来,三弦弹起来,艺人们唱起来,窑姐们各自闹腾起来,不分点的狗叫声和各种嘈杂声搅和在一起,驿站乱得跟麻雀窝相似。
子夜将近,鸨娘肥臀颤颤步履款款出来,笑骂道:
“好些无心无肝的无义人,全不怜惜脚户哥哥赶了一天的路!”
众人一边惋惜,一边心满意足散去。后院的柴房早收拾利落了,一锅热腾腾的米粥抬过来,脚户们纷纷解下干粮袋,取出自备碗筷,山呼海啸的吞咽声,成为小镇唯一的声响。过了片刻,柴房里激越的呼噜声,又成了小镇唯一的声响。其实,前院里彻夜狂欢的声音也是很响的,只是被呼噜声掩盖了。
米粥是免费的,柴房是免费的。一觉睡醒后,一身疲累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说不出道不明的爽。牛不从甩手走在北去的路上,目视漫天风沙,寒风迎面,竟觉得身心内外都是温暖。沿路的驿站都是这样招呼他们的,预备是要出门挨冷眼受大苦的,这种待遇,倒让他心里不踏实。涎水嘴吸溜了一记铺张的涎水,凑近他,庄重地说,你娃娃家刚上路,不懂得,脚户是苦差事,也是乐差事,别人乐了,才有你的乐,学不会苦中作乐,牲口都会被苦水淹死的。看看他的脸上还是一片迷茫,涎水嘴又说,当一个好脚户要有十颗心肠哩,一颗留给婆娘娃娃,九颗留给路上的人。十颗心还都必须是真心,一颗心假了,十颗心都废了。比如说吧,你要是把心全留给婆娘娃娃,这没有错,不为婆娘娃娃,谁吃这苦?可是,担一趟子盐,来回一个月,靠你挣的那几个脚钱,支应自己的吃喝都不够,还养活得了婆娘娃娃?靠谁呢,靠沿路这些窑姐儿。她们不稀罕你的钱财,你也没有钱财让她们稀罕不是,她们稀罕的是你的心意,你的男人气,咱们把她们哄高兴了,她们才有好心情把有钱的客人哄得高兴,客人高兴了,掌柜的就有钱赚了,也就稀罕她们了。涎水嘴将快要脱了缰绳的涎水使劲吸溜进去,目视黄天黄地,幽幽地说,出门在外混日子,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不自己找乐子,都得苦死的。牛不从在心里可劲儿嚼着这些听起来没道理思想起来有道理的话,涎水嘴却紧走几步,甩开他,肚子一腆,开口唱上了:
脚户哥哥好人才,
这回走了你多会来?
涎水嘴的话,牛不从终于揣摩出了一些门道,他不觉有了吼一嗓子酸曲的欲望。不过,他没有吼出来,而是迈开双脚,向风沙无尽处走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