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
回首改革开放的历程,让普通老百姓感受到的第一缕春风在哪里?社会走向公平公正的起点在哪里?在恢复高考。
这一国家走向改革开放的标志性事件中,千万青年的人生转机和国家的转机同时出现,标志着新时代拉开序幕。
知识改变命运。1977年,这句话有了实际意义。恢复高考,首先是恢复知识的价值,是恢复青年通过平等竞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而此前,大多数人的这种最基本的权利被剥夺了。尤其是被“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打入另册家庭的青年,当时要冲破无形的牢笼,从根本上改变命运,几乎全在高考一举。
第一批考生入学不久,省委书记去农业大学视察时,我妹妹班上一个三十几岁的农村学员激动得泣不成声,事后,他竟舍不得洗被书记握过的手。现在看来这个故事非常荒诞,其实真正荒诞的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出身于富农家庭的这位同学说,如果不是赶上邓小平恢复高考,自己此生与大学根本无缘。他还说,在生产队当社员时,别说省委书记,就是县委书记来,都要把地、富子女赶到一边去……
我对他的激动十分同情十分理解。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管制在“牛棚”,我在农村插队。一次,我赶着毛驴车进城拉粪,几个在城里工作的同学隔着街道对我大喊:“你不是要考北大、清华吗?咋捋起驴尾巴啦?”说得是啊,大学校园和驴尾巴的确相距太远太远。
1965年,我家住在父母任教的一所边城中学。七月底,传达室每天上午都围着许多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既忐忑不安又无比热切地期待着邮递员的到来。自行车铃声一响,大伙全安静了,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一份份信件,然后,爆发出阵阵欢呼:噢!某某,兰大。噢!某某,西交大。还有师大、农大、铁院、政法学院……充满希望的欢呼声,震撼了我,也召唤着我。
小小传达室,是我放飞理想的地方。虽然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但我毫不掩饰自己将来考大学的志向。
有个叫王天喜的农村学生,拿到清华大学的通知书后,直接从传达室跑到我家,给当校长的我父亲报喜,是跑得太急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眉骨碰破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踮着脚给他擦红汞的情景。
父亲坚信,来年将不止一个王天喜走出他的学校,说六六级毕业生是他最优秀的学生。
谁知我刚上初中,大学就停止了招生。两年后,六六级高中毕业生和我们一道赴农村插队。直到1978年,他们中的少数几个才和我同期考进大学。
文革期间的大中专招生,采取的是“群众推荐与领导选拔相结合”的办法。考试被废止,学员的学历和文化水平完全可以不计,政治条件是录取的决定因素。招生表中有一栏“直系亲属和重要社会关系中,有无被杀、判、关、管(制)的”,只要有其中的一条,无论你多么优秀,你就是贱民、就是另类。正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说的“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在“文革”大面积的政治迫害中,在堆积如山的冤案下,真正的“贼”又有几个呢?即使是真正的“贼”,他们的儿女就不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吗?无数优秀青年被耽误,是我们民族最大的灾难!
那个年月,我被推荐上学实在是出乎预料。当时,有个政策叫“给出路”(可见不给确实没有出路),即拿出极个别名额招收家庭有问题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已插队四年,多次被贫下中农推荐,但总是过不了招工单位的政审关,更遑论招干招生。同来的知青大部分已返城工作或者上学,我成了剩下的“知青渣渣”。直到地区中等师范招收“社来社去”生(学完后回农村工作),在有门道、条件好的人都不愿去的情况下,“给出路”的政策才有幸落实到我头上。工人都不能当的我,一不留神竟成了肩负“上、管、改”使命的工农兵学员,想来近乎黑色幽默。
刚刚粉碎“四人帮”,父母亲对我和农村插队的妹妹说,国家绝不能这样办高等教育,高校绝不能这样招生,恢复考试是迟早的事。我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宁愿看成是老教育工作者对拨乱反正的希望。
第一次考试,妹妹顺利考进大学,我却落榜了,这才后悔当初没有听父母的话。
经过充分准备,1978年夏天,我自信地进了考场,更自信地走出考场,在期待中憧憬未来。
不久,坏消息如一桶冷水向我劈头盖脸泻下:音、体、美三个专业招生条件已修改,年龄上限是23岁,已婚的一律不收。我报考的是美术,不但超龄一岁,而且刚刚结婚。真是“东风不予周郎便”!
学校正放暑假,我窝在城里家中,不断听到别人拿到入学通知的消息时,又回想起当年中学收发室里那激动人心的呼喊。
一天,公社邮电所工作的朋友老郭,突然拐弯抹角打电话找到我。他在电话中说:“陈老师,有你一封信,师大来的。”听口气,他已猜出点什么了。
我说:“你拆开看看。”一会,传来他激动的声音:“你被师大录取了。”
我不相信:“你再看看名字,别搞错啊。”
“不会错,就是你。师大美术系油画专业。”他肯定地说。
我既高兴又忧虑:不是已对“三类”考生有年龄和婚姻状况限制了吗?真能对我网开一面吗?
我回公社拿到通知书,匆匆忙忙赶到兰州。火车到时,车站的新生接待处已经撤离。有几个不相识的新同学还在那里等着,他们热心地把我接回学校,将宿舍最好的位置——靠窗户下铺预留给我。
现任《青年文摘》美术总监高海军那天对我说,猜猜我们几个为什么非要等你?大家想看看全省第一名是啥模样。海军是师大教工子弟,知道的内情多,他说,你是美术系本届唯一已婚又超龄的新生,你的两项专业和文化课成绩都是考生里最高的,所以,老先生们都力主破格录取你。
我非常感谢那些老画家们对我的厚爱,尤其是当时的系主任陈兴华教授。他是延安时期的老八路,抗战初曾任过贺龙的警卫员。黄继光烈士生前惟一的那张炭笔素描像就是他的写生。先生的大名我早就听过,进校前却从没见过他。
后来,我在县委工作时,一次在街上偶遇陈先生。他拍着我肩膀,说你呀你,为什么偏要改行?画油画不是很好嘛。想想先生从延安、晋察冀、朝鲜的战火中一路走来,执著地走向艺术高地,我无言以对。
毕业后,我一直怀着对恢复高考、能使我参加平等竞争的感恩努力工作。无论是在高校执教、在贫困县任书记,还是在地区行署领导岗位上,我都全力以赴支持教育工作。在县里工作五年,全县高考录取人数增长了三倍(扩招前)。在行署分管教育期间,得到教育部和省政府的支持,办起了当地有史以来第一所正规高校。
回想当年从60后到40后不同年龄段的学子济济一堂勤奋学习的情景,再看77、78两届同年进校的大学生现在的作为和贡献,我确信,国家的命运就是无数个人命运的累计。
今天,高等教育已实现了由精英教育向大众教育的转变,公平公正的高考制度推动了和谐社会建设。
“江山代有才人出”。三十年来,高校录取的考生总数已超过五千四百万。如果把这五千四百万人比做浩浩荡荡的人才大潮,那么,恢复高考就是解冻的第一缕春风!
第一缕春风吹动的,绝不仅仅是当年的几百万考生,而是刚刚走出十年浩劫、正处于改革开放起点的中国。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