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城市里的苞米

2009-02-07 06:4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2期
关键词:苞米小孙子孙子

郝 炜

作者简介

郝炜,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文学创作中心聘任作家,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莽原》《山花》《作家》等多家刊物上发表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转载,作品先后被收入《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中国短篇小说精选》《中国爱情中篇小说选》等重要选本,出版小说集《感情危机》《老人和鱼》。

老人是偶然发现那个垃圾堆的,那个垃圾堆有一人多高,在城市的边缘。看来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垃圾堆,或者因为接近城市的边缘,还没来得及清理,总之由于它的存在,那里无疑成了一块空地。老人相中的不是垃圾堆,老人相中的是垃圾堆占用的这块空地。

在此之前,老人一直试图和那些遛鸟的、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老人们在一起,结果他发现自己在那些人面前显得笨手笨脚,一点也不合群。他也不是傻瓜,他能从那些人鄙夷的目光里看出他们对他的厌烦,因此他很快就对那些人失去了兴趣。

老人试着独自建立一下自己的生活,他先是从别人那里买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那只经过训练的八哥会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很讨人喜欢。可不知为什么,自从进了家门,八哥就不说话了,甚至不吃不喝,不久就抑郁而死。老人猜测八哥的死和儿媳有关,儿媳在医院当护士,是个喜欢干净的人,她好像对什么活物都讨厌。老人曾经看过儿媳对着那只八哥发火,那只八哥叫一声谢谢,儿媳也要恶狠狠地说一声谢谢,肯定是她那恶狠狠的声音和样子把八哥吓住了。后来,女儿又给他抱来一个京巴,身上有卷毛,眼睛很大,铃铛似的,总是低着头到处咬别人的鞋垫,一看就不是太纯的京巴,一点都不高贵。开始,儿媳因为自己的儿子(老人的孙子)喜欢,就采取了容忍的态度,同样没过多久,京巴不知天高地厚,开始到处拉屎撒尿,儿媳就经常冲着小狗没来由地发脾气,老人不傻,老人知道这实际上是冲自己发火,就把狗送人了。结果,当儿子问起这件事时,儿媳还假惺惺地发牢骚:咱家大宝那么喜欢狗,送人干啥。儿子不知内情,就也跟着埋怨老人:你说你好容易喜欢一样东西,咋就送人了呢?老人心想,别看你们在一起过了十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你的媳妇啊。但是老人不想说这些,老人想,只要你们好,我咋都行,我还能活多久呢。

老人那天是无聊,他就顺着江边溜达,他不知道自己溜达了多远,总之就一下子溜达到了那里。从远处看,垃圾堆像一座小山,很大的面积。他想,那里是什么呢?什么时候那里有了一座山呢?他就不由自主地奔那里去了。那天,阳光并不灿烂,天空甚至有些阴郁,远处的江水平静地流淌着,老人闻到一种江水和蒿草的味道,他知道这里离城市已经很远了。城市里已经没有蒿草,城市的江边搞绿化带,铺上了那种造作的需要有人不断维护的草,它们没有味道,色泽单调,所有的草都被限制生长,所有的草都和这个城市里别处的草坪一样。老人立刻振奋起来,老人好久没有闻到江水腥叽叽的味道和蒿草暖烘烘(不知道为什么老人总认为蒿草的味道是暖烘烘的)的味道了,垃圾堆就是这时出现在老人面前的,这种出现显示了某种必然,因为这和老人的心境极其吻合。

老人一看见那个垃圾堆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现在的城市连垃圾堆都少见了。看得出,这不是那种建筑垃圾,这是生活垃圾,建筑垃圾是由砖头瓦块水泥块组成的,是生硬的,是让人绝望的垃圾,它对你的生活没有半点用处,你不会在那里发现任何惊喜。而生活垃圾是由生活的废弃物组成的,是生活更迭中的一种遗弃。老人觉得垃圾就应该是这样的,在你的生活中是废弃物,在别人那里可能是好东西。老人原来总愿意在垃圾堆前转,后来没有这样的垃圾堆了,倒是建筑垃圾到处都是,搞得城市尘土飞扬。

老人就不愿意走了。老人在那里转来转去,好像早就和那里熟悉,他甚至傻乎乎地在那里发笑。人,有时候对自己并不了解,人要找到和自己对应的东西。老人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怎么就看到了这个垃圾堆?

他想,我终于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回到家里,老人容光焕发的样子让家人吃惊,老人的鞋上沾满了灰尘,他们不知道老人整个上午干什么去了。老人很神气,甚至有点趾高气扬,不和任何人说话。儿媳妇的眼神他也不理,平时他是怕儿媳妇的。小孙子扑过来让他抱抱,他也不抱,径直奔屋里去,老人把大家弄蒙了。

他们看见老人一回来就钻在床下掏东西,对于老人床下的这堆破烂,儿媳早就无法容忍了,多次要把那些东西扔掉。可每到关键时刻,不用老人说话,老人的儿子就不让了。儿子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儿子当然比媳妇明白,那是老人的命根子。儿子对媳妇说,天爷,你动什么都行,你怎么爱干净我都支持你,就是那儿不能动啊。知父莫过子啊,他知道那些都是老人认为的宝物,那里堆满了老人多年来不断放进去的东西:扳子、钳子、铁锹、铁管、水龙头、电线,甚至还有麻绳。那里就像一个百宝箱,谁也搞不清楚里面究竟有多少东西,需要的时候老人就会进去掏。现在老人从里面掏出一把铁锹,又掏出一把镐,镐已经生锈,也难怪,这些年城市生活中,谁还用得着镐啊!老人把自己弄得灰尘满面,却显得心满意足。他把生锈的镐头拿到水池里去蹭,蹭得到处都是锈迹斑斑。

看着老人倔哄哄的样子,媳妇反而不敢说了,她不断地给丈夫使眼色,她是让丈夫去说。丈夫也觉得老人今天有些奇怪,丈夫犹豫了一下,还是发话了:爸,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人自豪地说:我要种地!

家人大骇,面面相觑,都以为老人的神经出了毛病。

老人根本不看家人的脸色,老人只对自己的老伴说,明天给我烙几张饼,我中午不回来了。老伴对老人的举动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在一起生活已经四十多年了,她太了解自己的老头子了。刚到城里来的时候,他们还都二十多岁,老人那时还是个毛头小伙,精精神神的。老人的哥哥在城里的造纸厂,他们去看城里的哥哥,正赶上造纸厂招工,哥哥就动员他们去报名,结果没费多少周折他们就成了造纸厂的工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那时候城里和乡下没有多少区别,许多人并不愿意到城里当工人,他们觉得城里人挣的钱少,花销大,还不如农民呢。他们回到乡下,许多人还讽刺他们呢,亲戚朋友也只是说:给我们弄一套工作服吧。他们羡慕的只是工人那身工作服,嗨嗨,就这么简单!

老人被分去当了焊工,那时候没人挑拣,都是组织分配。老人遇到了一个喜欢他的师傅,那个人是厂里的大拿,他说,把这个小伙子给我吧。那个人就成了老人的师傅,那人没看错,老人后来也成了厂里的大拿。

老伴则被分到原木场去扒树皮,原木场都是些小姑娘,厂领导认为只有她们手脚麻利。那些原木是造纸厂的造纸原料,从大山里带着森林的气息来到这里,堆得像山一样高。她和伙伴们用刀把原木上的树皮扒下来,原木立刻变得光溜溜的,好像被人脱下了衣服,发出黄白的光,在阳光下耀眼。不久,它们就被运进化浆车间,被切割打碎成纸浆。她们把剥下的树皮拉回家去当柴烧,造纸厂的人是从来不买柴的。那些树皮真好烧啊,它们沾满了树油子,一放进炉膛里它们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树的声音,那是油的声音,它们好像和火有着天然的联系,它们打着旋地往炉筒子里钻,很快就把炉子烧红了。

她比老头子先退了下来,造纸厂这些年不景气,她还不到年龄就退下来了。她起初也是这样,没着没落的,总是想干点什么,她甚至也想回到乡下去,两个妹妹还在乡下,她们都劝她回去。她也想重新过过那种诗意的田园生活,现在的农村真的有些诗意了,真的和她们小时候呆的农村不一样了。她已经跟老头子打好招呼了,她说,我可不管你了啊,我要回乡下去了啊。老人才不信呢,老人说,就你,回乡下?鬼才相信你能走呢。真让老人给说着了,他是太了解她了。她说是说,可是一直没走。直到小孙子诞生了,她就彻底走不了了。老人说,你没那命啊,呵呵。她先是伺候月子,接着伺候孩子,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她对这种忙碌表面上总是一肚子怨言,实际上却乐此不疲。接着,老头子也退下来了。她一看老头子转转磨磨的样子,就替他难受,老头子的脸就是晴雨表,每天他从外面回来,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遭遇。这一段时间,老头子的脸一直背背的,像霜打的茄子,有些蔫。她就知道要出事情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老头子,他是一只鹰,飞惯了,很难敛下翅膀来。她劝他说,过一阵子就好了。她相信谁都一样,只要熬一熬,渐渐地自己就敛翅了,哪怕你是鹰。她自以为有经验,可是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快老头子就让她的想法落空了。

老伴想,他肯定找到事情做了,他又要出去飞了。

她对儿子说,让他弄去吧,看他能弄成啥样。

老伴的意思很明确,他愿意干啥就干啥吧,只要心里不憋屈就行。老伴可知道他,他受不了憋屈。

儿子虽然没再说什么,可他对老人还是不满。他觉得老人肯定是老糊涂了。儿子不是不愿意让老人干活,恰恰相反,他早就为老人找过活干。老人刚退休那会儿,儿子把老人介绍给一个搞装潢的朋友,朋友那时正做户外广告牌,正好需要一个焊工,就答应了。

老人兴致勃勃地去了,焊工,老人拿手啊,老人在厂里是八级焊工。可是,只干了一天,老人就气呼呼地回来了。

老人对儿子说,这活不能干哦。

儿子不明就里,就问:怎么呢?

老人说,净是糊弄。

儿子说,糊弄不糊弄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人火了,怎么没关系?那么大个广告牌子只用六根角铁,风一吹就得倒,砸着人咋整?

儿子说,倒了也不找你。

老人说,你可说的呢,你可说的呢。不找我,可那东西是我做的啊,我能安心么?

老人决计不干,儿子也没办法,只好告诉朋友老人身体不好,不干了。朋友也是明白人,朋友说,你家老爷子的活是没说的,就是有些死脑筋。朋友说,还是在我这儿干吧,钱上不会差他。儿子不用听人家说,儿子最了解自己的父亲。儿子说,不是钱的事儿,他就这人。从那以后,一到刮风的天,老人就惦记那块广告牌子,总是要叨叨咕咕,有时候还要去看一看,直到有一天老人看到那块广告牌被拆除了,没有了,才算去了块心病。

老人差不多一辈子就是这样。在厂里的时候,他总是早早夹着饭盒去上班,他热爱工厂,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一分钟。他愿意听着工厂里的汽笛声,他愿意听着车间里那嘈杂的声响,他甚至愿意闻工厂排出的难闻刺鼻的芒硝味儿,他觉得一天不听到这种声音不闻到这种气味就受不了。没事的时候他还醉心于各式各样的小改小闹,他每天都花样翻新,喜欢把那些弯头管线搞得越来越复杂,目的当然是为了能节水节电节气。可单位领导很少采纳他的建议,他们认为费那么大力气节约那么点东西不划算,他们是找技术人员做过计算的。他十分地不服气,他就开始在家里做实验,今天把弯头接到炉灶旁,明天又把自来水接到棚子里,开始时自鸣得意,没过几天又都拆除了。

这次,大家有了经验,对老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他们知道,老人是个装不住事情的人。果然,没过多久,老人就忍不住自己说出来了。那天,大家在餐桌上吃饭,老人突然宣布说:你们很快就能吃到我种的蔬菜和苞米了。

大家照例吃饭,谁也没吭声。

老人很不高兴,老人当然不知道大家是故意对他所做的这件事表示冷淡,他无从发火,就只好赌气地问小孙子:你想不想吃爷爷给你种的苞米啊?

孙子还小,连忙把正在嘴里吮着的手指头拿出来,说:想吃。

老人这次笑了,故意大声说:好,爷爷种的苞米就给你吃,馋死他们。

孙子立刻说:我要烤苞米。

老人绷起脸说,现在哪儿有啊,要等下来呢。

孙子继续说,什么时候下来啊?

老人说,该下来的时候就下来了。

儿媳妇对小孙子说,快吃饭。小孙子开始扒拉自己碗里的饭粒,并不往嘴里送。这孩子有点挑食,每天都要强迫他吃饭。老人说,孩子哪有那么多毛病,还不是惯的。

从那天开始,老人每天天不亮就走了,走得匆匆忙忙。天黑蒙蒙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江水平缓地流动,水汽弥漫过来,雾气腾腾。垃圾堆依然像座山,老人吭哧吭哧地干起来,铁锹碰在垃圾和石块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在早晨的寂静中传出挺远。

谁也没想到,老人会干出那么庞杂的一个工程。老人先是把垃圾翻到一旁,然后挖出很深很深的坑,再把垃圾埋进去,然后又从江滩上挑来土倒在上面。

在这个过程中,老人忍受着垃圾散发出的臭味(老人感觉要比芒硝味强多了)和蚊虫的叮咬,干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他还把清理出来的地块一分为二,一边是菜地,一边是苞米地。老人知道,它们是有区别的,用土用肥都是不一样的,老人曾经是个农民啊。边界上用石头垒好后,一切就变得规规矩矩,像他焊好的焊件,老人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老人坐在地边上休息,老人不怎么爱抽烟,老人休息的时候也不是休息,他用砖头蹭那把锹,把锹蹭得哗啷哗啷响,好像磨玻璃的声音。

远处有了天光,江水白练一般汹涌,好像有了流动的声音。蒿草在风中抖动,它们都在迎接日出。日出总是壮丽的,太阳毫不掩饰它的自以为是,虽然开始还有点懒洋洋的,在山顶上跳,一旦跳出来就光芒四射,耀眼地亮。

老人眯缝着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摆弄下都有了模样,惬意地吹起了口哨。

这时候一个捡垃圾的老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给老人的感觉,这个人好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这个相貌丑陋的老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他推着一辆破旧的手推车,车上装的东西却是整整齐齐,有纸板、废书报、铁丝、塑料。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过来时嘴里哼着小调,是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像是见过点世面。可他一走到老人的地边上,就张大了嘴,吃惊地站住了。

他惊讶地问:嘿,老伙计,你这是干什么呢?

种地。老人头也不抬地说,老人这时正在捡拾那些细碎的小石头块。

捡垃圾的老人好奇地往里走,老人不客气地说,别踩了我的地。

捡垃圾的老人说,奇怪,这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了,那些垃圾呢?那些垃圾呢?

老人自豪地说,让我埋到地底下去了。

怎么?捡垃圾的老人更吃惊了,他有些不相信,那么一大堆垃圾你埋地底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老人抻了抻腰,又开始刮锹,锹哗啷哗啷地响,捡垃圾的老人皱着眉头说,这声音真难听。

老人不理捡垃圾的老人,还是哗啷哗啷地刮。

捡垃圾的老人沮丧地说,你断了我的活路了。你一种地就没人敢到这里倒垃圾了。

老人说,那还不好么,好好的地,干吗要堆上垃圾呢?

老人一边刮锹一边说,捡垃圾有什么意思啊,你干脆也来和我种地吧?我看那边还有块地,我帮你清理出来,我们一块儿来种地。

捡垃圾的老人茫然地说,我种不来地,我从来没有种过地。

老人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没种过地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能种地呢?

捡垃圾的老人说,我不喜欢种地,我就会捡垃圾,你断了我的活路了。

捡垃圾的老人蹲在地上,他摸摸索索地找出一根烟,他冲老人挥了挥,意思是向老人让让,老人不屑一顾的样子让他很伤心。他顾自点着,抽了一口,又说:你断了我的活路了。

老人不再理他,老人闷着头干活,把铁锹弄得叮当响,嘴里还发出嗨嗨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很惬意。

苞米地里最先长出了苗。那时候,城市里刚刚见到春色,江边的柳树刚透出绿意,老人用塑料薄膜覆盖着的苞米地里小苗就出齐了。那些小苗齐刷刷的,挂着露珠,在薄膜的遮盖下一片绿意。

捡垃圾的老人自以为是老人的朋友了,每天只要捡到他认为足够的垃圾,他就不干了,就推着小车来这里看老人干活。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他每天都要拼命地捡垃圾,他总是担心那些垃圾被别人捡走。他的生活没有什么目的,他全部的生活目标就是要捡到更多值钱的垃圾,然后把垃圾变成钱。现在不了,好像由于这个可恨的倔老头子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些改变,是什么改变,他也不清楚。

他没想到小苗会长得这么快,仅仅是几天没来,就长得有这样高了。他感觉很新奇,忍不住用手去摸那小苗。

老人说,别摸,那叶子刚刚分蘖,你一摸就烧死了。

捡垃圾的老人说,你别吓唬我,我的手又不是火,怎么就能烧死呢?

老人说,我不是吓你,我吓你做什么呢?你没干过农活,你不懂。

捡垃圾的老人最讨厌这家伙大惊小怪、自以为是的样子,他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自己恰恰是因为讨厌这个家伙才要到这里来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是讨厌谁就越是要来惹谁的讨厌。可是,老人好像并不讨厌他,这让他莫名其妙。

过了几天,他又来看看,他摸过的苗果然蔫了,黄了,心里充满了愧疚,也立刻对老人佩服起来,就搭讪地说,你还真懂啊。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理他。老人想,我十几岁就种地,当然懂了。

捡垃圾的老人说,你是没有儿女照顾才来自己种地的吧?

老人又哼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捡垃圾的老人就有些讪讪的,说:我猜就是。

捡垃圾的老人蹲在地上整理自己捡的垃圾,他同时就嘟嘟囔囔地说起了自己的儿女,他开始还炫耀自己的孩子都不在本市,姑娘小子都在外地当了什么什么,工作如何如何忙,很快又自相矛盾了。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在身边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像你似的,什么也依靠不着。

老人知道他在说谎,因为他一直不断地偷偷用衣襟擦着眼角,他以为老人背着身干活,什么也看不到。可什么也逃不过老人的眼睛,他不知道老人这是焊工的眼睛,专注的时候专注,不专注的时候就眼观八方了。

事实上,老人打一见面就看出这是个不如意的家伙,老人不愿意揭破他。老人想,你要是知道儿女们对我那么好,还不羡慕死啊?老人想,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不是生活所迫,我不过是觉得没意思,想找点事情做罢了。

这样一想,他对自己的儿女挺满足,他忽然有些歉疚,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做得有些过分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主动抱起了小孙子,哼哼呀呀地满地走,他已经很久不抱了。看了老伴一眼,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儿媳妇一眼,他心满意足。他就是这么一眼一眼地看家人,看得大家都有些发毛,都觉得他今天有些怪。他还和儿子说起了诸如江边发水了,桥都要被淹了这样一类不着边际的废话,甚至还用拳头捣一捣儿子的肩膀表示亲昵,动作看上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把儿子和家人搞得愣眉愣眼,不知所以。

天气一点点变暖,老人的地里也一天天变得生机盎然。苞米已经长得挺高了,菜地里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应有尽有,长得红红绿绿,蜻蜓和蝴蝶、蜜蜂都来凑热闹,整天在老人的头上和身边飞来飞去。

老人已经迷上了那里,他一天不去都不成,都要坐立不安。老人原来长期做焊工,有腰腿痛的老毛病,老伴很久没听他念叨了。老人被晒黑了,手磨起了茧子,脸膛也显得红润了,说话变得粗声大气,好像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正在改变他。他经常是早晨出去,傍晚才回来,午饭都顾不上回来吃,老伴心疼了,尽管她曾经发誓不再管他,可是还是忍不住对老人说:你带点什么吧,你中午不吃饭怎么成。

老人说,你去看一看吧,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老伴说,有什么看头,还会看饱了不成?

老人说,你可说的呢,就是能看饱呢。我一看那些菜和苞米,我就全身是劲,就不饿了。

那你呆在地里别回来了。老伴有些生气地说。

老人说,那怎么行,我还想你呢。

老人央求说,你去跟我看看吧。

老伴说,美得你,我才不去看呢,我要去看你更来神了。

老伴知道老头子,他们太了解对方了。老头子当然更了解老伴,他知道她心疼他。他说,你要是和我去,我明天就带饭。

老头子歪着头看她,那样子好像在赌气,老伴感觉这一刻老头子成了小孩。老伴故作气呼呼地说,好,我去,我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老人一下子乐了,他把老伴抱起来在地上转,转得老伴脸通红,老伴嚷着,你疯啦,快放下我,我迷糊,让他们看见……

小孙子跑过来说,奶奶,让爷爷抱我,我不迷糊。

老伴决定自己去看一看。第二天,她带着给老人烙的油饼和满满的一壶水,去了老人说的那个地方,她觉得走了好远的路。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老头子,老头子在铲地,光着膀子,衣服被扔在了地头上,这让她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可爱的毛头小伙子。那时候,他去铲地,她给他们送饭,她站在树下远远地望着他,想和他说会儿话,而他好像总也不想停歇,就那么傻呵呵地拄着锄头站在地里吃饭,一点也不理解别人的想法。

她来到地边上,立刻惊呆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干净整洁的土地,地面上连一个土坷垃和草刺都没有,看上去像是用筛子筛过的黑色面粉。她可是干过农活的人,她懂得把地侍弄成这样要花费什么样的力气。她敢肯定,这里的土地已经被勤快的老头子翻过无数遍了。老伴想,好你个老东西,在家里你抽筋扒骨的,什么活也不干,到这里来显摆来了。

老人见老伴来了,很高兴,他没想到老伴真的会来,他不知道怎么对老伴的到来表示欢迎,他用脚蹭着锄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断地用手擦着汗,变得有些傻乎乎的。

他说,还行吧?呵呵。

老伴说,行,真行。你这简直是大寨田啊。

老伴是不知道怎么夸好了。老伴也没有见过大寨田,她认为以前广播和报纸上宣传的大寨田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能比老头子侍弄的田地还好呢?没有,绝对没有。

老人嘿嘿地笑,老人一这样笑就像个孩子,就有些傻乎乎的了。

老人说,你就知道个大寨田,大寨田是梯田,哪能有我这好呢。

老伴说,你能,我知道你能着呢。

老人领着老伴参观自己的菜地和苞米地。老人的脸上放着光,在阳光下很红润,老人唠叨起这些东西的感觉老伴太熟悉了,就像当初对她,后来对那些焊件。瞅他那眼神,瞅他那嘴乐的,你个老东西,那么津津有味,那么忘乎所以。怪不得你愿意天天上这儿来,我就知道你是彻底把我给忘了。

老伴气哼哼地想,他八成是爱上这个地方了。

她说,既然这里这么好,你就别回家了,你就住在这里吧?

老人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听出老伴是在讽刺他,老人说,夏天住在这里还真行,我都考虑过了,倚着那棵树就可以搭个帐篷,可以住在这里看着苞米。

老人自顾自地往地里走着,说着,他没注意老伴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伴回到家里就哭了,哭得很伤心。那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痛痛快快地哭着,哭得一塌糊涂,觉得委屈极了。

她想,他要在那里搭帐篷呢。

她想,这个老东西,瞧他美的,心里早没我了。

她嘟嘟囔囔地骂着老头子,骂他没良心,骂他不是人,骂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疼人。骂着骂着就有些累了。后来,她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她要去姑娘家。

她边走边想,哼,你不是喜欢那块地吗,你就和那块地过去吧,我是不伺候你了。再也不。

老人回到家里,才发现老伴不见了,觉得奇怪,就问儿子:你妈去哪儿了?

儿子刚下班,还装着一脑袋单位的事情,糨糊似的,还没反应过来:谁知道呢,早晨不是说上你那儿去么?

老人说,去是去了,可不知为什么就走了,我以为她是回家来了呢。

儿子问媳妇,你见咱妈回来了么?

媳妇说,没见着,我还纳闷今天妈咋没接孩子呢。我回来发现家里没人,就去把儿子接回来了。

听儿媳的口气她还一肚子不乐意呢。行了,甭问了,老人一想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往女儿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果然是老伴。

老人说,你不给我送饭啦?

老伴说,我为什么要给你送饭,你不是一看那些东西就不饿么?

老人这才听出老伴是气哼哼的口气,老人这才知道老伴是生气了。老人立刻没了精神,他在电话里低三下四地说:你看看,我是给你种地呢。

老伴说,你才不是给我种地呢,你是给你孙子种地呢。

老人看看儿子儿媳,儿子儿媳正在看电视,老人捂住电话小声说,胡说,我就是给你种地呢。你不是总说菜贵么,我就是给你种地呢。

老伴说,那你还说要住在那里。

老人说,我是说着玩呢,你怎么能当真呢。那地方又是苍蝇又是蚊子的,还能听见蛤蟆叫,谁能在那儿住啊?

老伴来兴趣了,还有蛤蟆?

老人说,有啊,就在不远的一个水坑里。

小孙子听见了,小孙子说,爷爷,我要蛤蟆。

老人说,好好,那你先把你奶奶劝回来。

小孙子这才发现奶奶不在家,他问:奶奶去哪儿了?

老人向电话里一指,孙子就明白了。孙子接过电话就喊,奶奶,你不管我啦?接着就拉起了哭腔,演戏也没这么快。

老人看着小孙子表演,心想,这小兔崽子,真他妈精。

奶奶那边心疼了,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安慰孙子。

撂下电话,老人又恢复了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儿,他对儿子说,去,把你妈接回来。

儿子经常扮演这种角色,已经习惯了,他穿衣下楼,一点怨言都没有,唯一让他奇怪的是,两个人这么打打停停,却是感情越来越深,他们这代人啊,儿子感叹地想,随后摇了摇头,接着想,现代人肯定不行,搞不好早就离了。他自己有体会。

老伴回来的时候,老人下去迎接。

老人说,我请你下馆子啊?

老伴说,好啊。

那天傍晚,家属区的人都看见了他们亲亲热热的样子,他们好像还手挽着手,他们好像还去了小吃街上。关键是,他们连小孙子都没带。两个老东西,没正事的,孩子都不带,呵呵。家属区的人猜想,他们一定是去吃灌汤包了(他们的想象力基本上到此为止)。他们其实是有些吃惊和羡慕的,因为家属区的老东西们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景象了。

很晚的时候,他们悄悄回来了,儿子儿媳一家三口仍然在那里看电视。老人捅了一下儿子,还有饭没有?

儿子诧异地说,你们没在外面吃啊?

老人说,你还不知道你妈么?我和她走了一街,可她啥也没要,一路上叨咕,啥也没有家里的饭菜香。

儿子摇摇头说,你们啊。

老伴自己到厨房忙活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两碗面条上来。

老人挑起一根面条,对小孙子说,来,给你根面条。

儿子说,他刚吃完,别给他了。

老人说,小孩子,放俩屁就饿了,来,孙子。

小孙子从被窝里爬起来,跑了过去。

苞米很快长起来了,吐出了穗子,长出了缨子。随着苞米的日渐成熟,老人已经没什么活可干了。

老人每天还要来上几趟,他蹲在地边上薅着地上的草,那些草对庄稼已经无碍,可他就是容不得它们。他有时也坐下来,听着风从远处吹来,搅得苞米叶子地响,好像苞米们在窃窃私语,他能听懂它们的声音,他能感觉它们甜丝丝的气味,这一切都令他陶醉。

地里的蔬菜也长起来了,老人时不时地把自己种的蔬菜拿回家去,各式各样,有豆角,辣椒,葱,黄瓜,差不多应有尽有了。可儿子好像没看见他拿回来的那些蔬菜似的,照样每天往家买菜。

老人看儿子拎回来一兜子豆角,想起昨天自己摘的豆角,他以为儿子是不好意思吃他种的菜,或者是忘记了,就提醒儿子说:我昨天刚摘的豆角不还没吃吗,干吗还买?

儿子不以为然地说,爸,这豆角才几角钱一斤,稀烂贱的,我顺手就买了。

老人不高兴了,几角钱就不是钱了?把你狂的。

老人在旁边数落着儿子,儿子有些急眼,儿子把新买的豆角叭叭地掰给老人看,儿子说,你瞧瞧人家的豆角,连丝子都没有。你种的那豆角也不知是啥品种,瘪瘪瞎瞎的,还净是丝子,掐都掐不净,大家都不好意思说你。

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老人这才明白,原来儿子他们是不稀罕他种的菜,这让老人很伤心。老人想,我们小时候吃菜什么品种不品种的,只要有菜吃就行。现在还吃上品种了,狂得你。更让老人伤心的是,有一天他居然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他的蔬菜,那些蔬菜是那么新鲜,那么水灵。他想,一定是儿子干的,一定是。别人不敢,别人想干也没那个胆子。

这一下,老人可气坏了,他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从菜骂到了人,骂到了老伴,骂到了儿媳,甚至连小孙子也捎带上。他像泼妇一样,喷着唾沫星子,历数他们的种种不是,把他们都骂成了十恶不赦的人。

事实上,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场,儿子一声不吭,不作任何辩解,看儿子的目光倒好像对他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骂着骂着就没劲了,他觉得自己很累,他本来觉得一肚子气,一肚子理由,一肚子委屈,这一会儿啥都不是了,他好像把肚子里的东西一下子掏空了。

老人摔上门走出去,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地里,走到地里他就安静下来,他坐在地边上听那风声,闻着苞米那甜丝丝的味道,他就安静了,他一安静就觉得有一股倦意袭来,让他昏昏欲睡。

是儿子把他叫醒的。他还有些懵懂,搞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儿子低着头说,我妈让我来摘点豆角。

老人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的,孩子似的,开河了似的,总之儿子从来没见过老人这么哭过。

儿子没有安慰老人,儿子知道老人这会儿也用不着安慰,主要是,儿子知道什么是对老人最好的安慰。他刷啦刷啦走进地里摘了一兜子豆角,又顺手揪了几根黄瓜,说回去拌凉菜用。儿子说:爸,我刚才买了排骨,今儿个你下灶,我们好久没有吃你做的排骨炖豆角了。

老人早已经不哭了,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背着身揉眼睛。

听儿子这样说,老人就说,你妈做得好,让你妈做吧。

儿子分不清老人这是真话还是气话,就说:还谦虚上了。

这时,老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进苞米地里,咔吧咔吧掰了几穗苞米,那苞米还有些嫩,一掐直冒浆。

儿子说,掰它干啥?还早呢。

老人说,早啥啊,我不是答应给孙子烤苞米么?我怕熟了他也嫌品种不好,不吃了。

儿子嘿嘿嘿地笑,知道父亲是在讽刺和挖苦他。

儿子说,走吧。

老人就颠儿颠儿地跟在儿子的屁股后头往回走,很驯服的样子,他觉得儿子在他面前好像一下子高大起来。

上秋的时候,老人发现苞米经常被偷,老人对老伴说他要去地里看着苞米。

儿子说,丢就丢呗,反正是人吃了,谁吃还不是吃?

老人一听这话就有些生气,确切地说是老人对儿子这种不以为然的腔调生气。老人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吃几穗苞米不怕,可不能不劳而获吧?

这一回老伴还算行,站在了他那一边。老伴说,瞧你爸一春一夏累得那样,要让别人偷去也是怪窝火的,他愿意看就看去吧。

儿子嘟哝着说,我是担心我爸那脾气。别因为两穗苞米和人家打起来。

老伴立刻动摇了,老伴的立场向来就爱动摇,她担心地说,儿子说的也是,你可千万别跟人家打起来啊。要不就别去了,丢就丢吧。

老人说,我又不是去和人家打仗,我是去看自己的苞米。偷东西还有理吗?

老人从床下摸出了镰刀,拿在手里,还像模像样地试试刀锋,然后又开始找磨刀石。老伴就更不放心了,老伴说,你拿它干什么?你不去打仗你拿它干什么?老伴甚至想起了老头子年轻时有一次在电影院门前和别人的一场恶斗,就因为旁边一个小伙子对她说笑了几句,他就把那人打得鼻口蹿血,最后都闹到派出所去了。

老人开始磨刀,老人说,就是吓唬吓唬,谁怕我这糟老头子啊。

老伴说,那你磨镰刀干什么?

老人呵呵笑着说,瞧你怕的,我这镰刀是用来割地边上的草的。我这一阵没去,那草都快长得比人高了。

老人临出门的时候,老伴还是担心,老伴说,用不用我跟你去啊?

老人说,你去顶屁用,一来人早吓得尿裤兜子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就在家等着吧,等我抓回来给你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老人天黑时候出去了,那把镰刀被他磨得锋利异常,在暗中闪着寒光。老人出门还唱了句戏文,有点类似“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老人也不会唱京剧。

大家一晚上担心,半夜里老人却回来了。

老人脱鞋上炕,一声不吭,大家都以为老人是生气。老人上炕就开始抽烟。老人早已经把烟戒了,他是从儿子兜里找到的烟,老人有些不适应,还有些咳嗽。老伴打开灯,看着他的脸色,儿子披着衣服走过来,儿子说,你咋啦?

老人一遍一遍地向上面或者向下面撸着他的头发,好像那头发需要清理似的,好像有一些难言之隐似的。

老人说,嗨。

老人不断地打着嗨声,这倒让大家奇怪了,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老人说,嗨,竟然是他。

谁?大家问。看来谜底就要出来了。

老人说,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嗨嗨。

老人还是没说。

儿子恍然大悟,扔出了谜底:是不是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儿子经常听父亲谈起他。

老人说,你可说呢,你可说呢。

儿子说,真愁死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啊?

老人说,不是他还能有谁呢?

老人说,我就琢磨着是他,我还不愿意相信就是他,果然还就是他。

老人说话转磨磨似的,有些像绕口令,大家以为老人是气糊涂了。老人说,我抓住他的时候,他倒哭了,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人说,你说他气人不气人,他说我就是要偷你的苞米,你抓住了我也要偷你的苞米,我就是要偷你的苞米。你说他气人不气人?在老人的描述中,那个捡垃圾的老人说话也是转磨磨似的。

儿子气愤地说,这人咋这样呢,这不是无赖么?明儿个我去看看,还没王法了呢?

老伴说,你可别去,他兴许有难处呢?

老人说,可不就是。他是心里难受啊。

老人说,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姑娘俩小子,没一个管他。他羡慕我呢,他嫉妒我呢,他说我就偷你的,让你睡不着觉,让你也难受。你说这人,嗨嗨。

老人抽了口烟,被烟呛了一下,儿子皱了一下眉说,爸,怎么又抽烟了,别抽了。儿子要过来拿烟。老人说,我就抽这一口,我就抽这一口。老人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就想抽烟,就是难受,就想熏一熏我的脑壳。我想我的脑壳是不是生锈了,让他一说,我觉得我的脑壳是生锈了,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老人拍着脑袋说。

儿子有些感动,儿子知道爸爸说的是什么意思,儿子说,看你说的,看你说的。咱不去比人家,咱好就行,快睡吧。

老人抽了一屋子烟。

老人头一次把觉睡过了头,他觉得睡得很舒坦。起来的时候,儿子儿媳都走了,只有小孙子还没起床。他问老伴是什么日子,小孙子咋还没上幼儿园?老伴说,今天是星期六,上什么幼儿园?老人自从退休后或者说自从种地以后,对节假日的概念就已经很淡了,老人说,他爸妈呢?老伴说,谁知道一早干什么去了。

老人决定今天不去地里,他要给自己放假一天。他大声地喊着孙子,孙子还赖在床上,蒙着头不愿意起来,老人说:呵,我还号令不动你了?他掀起孙子盖的小花被,照着孙子那胖胖的屁股就是轻轻一下,孙子立刻蹦起来了,捂着小屁股在床上跳。孙子说,爷爷,你怎么不去种地了?老人说,爷爷今天不去种地,爷爷今天领你出去玩。

孙子高兴地说,那不许去苞米地玩。孙子多次领教爷爷领他去苞米地了。

爷爷说,好,不去苞米地。

孙子说,我要去公园。

爷爷说,好,咱就去公园。

孙子奇怪了,今天爷爷是咋了,说啥是啥。他进一步请求,要给我买气球,能飞的。

爷爷依然痛快地答应了。

老人叫上老伴,一起领着孙子去逛公园。是儿童公园,没什么好逛的,转来转去的木马,摇来摇去的一个大船,晃晃悠悠的一个吊桥,真的是没什么好逛的。只有孙子觉得新鲜,他永远对这些东西感到新鲜,他要去坐那个永远在一个固定位置上的木马,他要爷爷陪着他坐那个摇来摇去摇得人头昏脑胀的大船,他还要逼着爷爷去走那个晃晃悠悠的吊桥。奶奶说,吊桥就不让爷爷陪你去了,哪有大人走那个吊桥的。孙子不信奶奶说的,孙子就在旁边观察,他终于发现有一个大人领着孩子走上了吊桥,他胖胖的小手一指,奶奶你看,那不是大人过吊桥么?我要爷爷陪我过。奶奶妥协了,关键是爷爷早就妥协了,爷爷乐颠颠地领着孙子过吊桥。老人真是老了,不行了,老人心是那个心,可是一上那个摇摇晃晃的桥,他就有点害怕,但他不想在孙子面前示弱,就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中间,孙子过去了,他却不敢走了。孙子在桥那头喊,爷爷羞,爷爷羞,爷爷不敢走喽。老人加紧走了几步,走是走过去了,可是心虚得要命,出了一身的汗。老伴赶紧走过来,老伴说,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孙子拉住老人的手,仰着脸问,爷爷你怕了吗?老人说,哼,胡说,爷爷什么时候怕过。老人出了许多的汗,那些汗从脸上淌下来,小溪似的,不怎么正常,老伴看着有些心疼,老伴掏出手绢给老人擦汗,老人却是不用,硬要把手绢拿过来,自己擦汗。他擦着擦着突然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手绢么?你还留着?

老伴也忘了,拿过来看一看,可不是嘛,这都多少年了,老伴也没舍得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入厂后老头子(那时还是个小伙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她记得他总计给她买了两样东西,都是她喜欢的,一个手绢,就是这个,还有一个圆圆的小镜子,现在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很早就喜欢小镜子,原木场都是些姑娘媳妇,都爱美,人家早有小镜子了,可她从来没说过,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想有个小镜子。她拿过镜子照了照,她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真好看,她冲着镜子撅了一下嘴,镜子里面的人也撅了一下嘴,这一下就丑了,丑得她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他就在旁边傻乎乎地笑。人真是的,现在到处是镜子了,可是已经没法照了,这张老脸早就没法看了。她们那时候每天忙碌,起早贪黑,烈日暴晒,风霜雨雪的,也忘不了美,呵呵。夏天的时候,手和脸晒得漆黑,晒起一层一层的皮,她们就抹点雪花膏,她们只有雪花膏。冬天的时候,手上戴着厂里发的棉闷子(一种棉手套)还觉得冷,一点都不顶事儿,谁知道那时候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手脚常常冻得像猫咬似的,有时候竟然肿得像馒头,她们就抹一些蛤蜊油,简单地保护一下手和脸,她们就很满足。生活那么艰苦,可大家照样在一起说说笑笑,青春勃发。看现在的年轻人,呵呵,那张脸饬的,可还是没有青春的感觉。现在的化妆品倒是应有尽有,又是紧肤的,又是祛皱的,又是擦胸抹脖子的,还要分早晚霜,还要敷面膜,儿媳用的那些瓶瓶罐罐她数都数不过来,她偶尔拿起来看看,许多都是外国文字,更是不懂。

老伴说,一直没舍得扔,都快成抹布了。

老人说,这可是宝贝啊,可以当文物了。

孙子嚷嚷着要看是什么宝物,老人笑了,说:你还不懂哩,大了爷爷再给你讲。孙子就没兴趣了,孙子已经忘了气球的事情,孙子常常看见什么是什么,孙子看见了棉花糖,孙子要吃棉花糖。

老伴看出老人明显有些累了,他被孙子拽着往那边走的时候,已经显出了不情愿的样子,老伴知道老人不是这样的,老人在地里的时候,他甚至都像个小伙子呢。等到他们回来,老伴就征询地问,回吧?

老人说,回吧。

老伴看得出,老人的腿上肩上脸上全是疲惫,塌了一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恰巧车上有人让了一个座,老伴让老头去坐,老头让也没让就坐下了,以往就是老伴打死他他也不会去坐。他坐在座位上,抱着孙子,很快就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老伴捅了他好几下才把他捅醒。

老伴想,老头子可不是累的,他是呆的,他一呆下来就要老了。

老人又一次遇到捡垃圾的老人。那是个大白天,老人去地里往回收苞米。那些苞米再不掰下来就老了,他想把那些苞米掰下来分给邻居们,许多邻居都知道他在种菜种苞米,他们说,老东西,让我们尝尝你种的苞米啊?他说,好说好说,可他总是忘。他甚至有几次都是拎着袋子走的,他也确实是要去掰苞米的,大家以为他很快就会拎着苞米回来。可是到了晚上,他已经不知道把袋子放在了什么地方了。看着他空着手的样子,他们就说,你的苞米全喂狗了吗?就不能给我们尝一尝吗?他说,呵呵,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呢。他们就说,给你孙子的你怎么就不忘呢?

他们都是他的老工友,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他们甚至从他入厂的时候就认识他,他们相互之间都是把对方从小什么什么——比如小李小王的——一直都叫到老了,他们都是老东西了。他们互相开的玩笑虽然粗俗些,却是很真诚很温暖,都是这样过来的,谁也别挑谁。这么些年,他们甚至比自己的家人都互相了解,他们在车间里一起吃饭,一起打闹,一起开些下流的玩笑,也一起搞运动,谁不了解谁呢?他一见他们就觉得矮了一些,别看他在儿子儿媳老伴面前趾高气扬,他一见到他们就不行了,他们有句玩笑叫做“猴见猴你别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是理亏,他没什么理亏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矮,他们相互之间都是。

这次,他是铁定要给他们掰苞米,他要亲自扛回去,把袋子扔在他们面前,说,看我说话算不算数?

可是,就这么意外,老人又看到了那个让他感到头疼和沮丧的人。关键是,那个人还大张旗鼓地,咔嚓咔嚓地掰,把苞米秆子都碰倒了,一地的苞米叶子,罢园似的。他毫不避讳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像那些苞米就是他自己种的,他可以理直气壮、旁若无人地掰,愿意怎么掰就怎么掰。呵,咔嚓咔嚓的,这家伙!

他一穗一穗地往车上装,他的车上已经装了很多了,那些苞米横七竖八地躺在车上。

老人说,你还有完没完?

捡垃圾的老人停住了,说:我以为你不要了呢?我是帮你收拾呢。

老人说,我用你收拾?我自己会收拾。

老人很不高兴,太过分了吧,老人想。老人刷啦刷啦走进苞米地,许多长苞米棒子的地方都成了空壳。老人望着有些发呆,有些不相信。咔嚓咔嚓的,这家伙,当他自己的呢。老人想。

捡垃圾的老人跟进来,不好意思地说,都让我掰净了。

老人气呼呼地走出来,依然是刷啦刷啦的,苞米叶子一片喧响。老人把袋子扔在地上,坐了上去,好像坐在一个瘪了的气球上。捡垃圾的老人看出老人是生气了,就凑过去,还试图给老人一根烟。老人扒拉了一下,他固执地再次递过去,老人接了。

捡垃圾的老人说,不是捡的,是别人给我的,我没舍得抽。

老人说,没你这么干的。

捡垃圾的老人嘿嘿笑着说,是没有这么干的。

老人抽了口烟说,你说有你这么干的么?

捡垃圾的老人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冲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誓,绝对没有我这么干的。

老人哭笑不得地说,你咋也得给我留几穗啊,不说我小孙子了,我那些老邻居、老工友,他们天天骂我,要吃我种的苞米,我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啊?

捡垃圾的老人嬉皮笑脸地说,你为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呢?你在他们的手里有什么短处吗?你去勾引他们的老婆了吗?

老人立刻板起面孔说,我才不干那种事情。

捡垃圾的老人就说,那你怕啥?我就从来不去管别人的嘴,我自己的嘴我都管不住,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的嘴呢?

老人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老邻居了,我可不能像你似的不管不顾。

捡垃圾的老人说,是啊,你一看就是个要脸面的人,我不是,我没什么脸面,我的孩子都不给我脸面,我还要什么脸面?我也没有什么单位,我也没有什么邻居。呵呵,我就是我自己。

捡垃圾的老人看着老人沮丧的样子,说:要不这样,我卖给你几穗苞米,你去应付应付他们。

老人跳了起来,像一个球突然弹起,把捡垃圾的老人吓了一跳。老人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捡垃圾的老人就觉得不好玩了,他看见那个老家伙整个的脸紫涨起来,脖子上、额头上暴起青筋,好像有许多蚯蚓在这里那里涌动,手也攥成了可怕的拳头,他害怕了。他没想到这个老东西这么不禁逗,生起气来这么可怕,他说,我是开玩笑的,嘿嘿,你急什么啊?我还不知道这苞米是你的吗?我能卖给你吗?我卖给你能买吗?嗨,你真是,你一点都不懂得幽默。

他看看老人没动静,就说,我都还给你还不行吗,我都还你还不行吗?

他开始一穗一穗地往下拿,很不情愿的样子。一边拿还一边说,真是小气鬼。老人见他拿得差不多了,就说,行了,剩下的你拿走吧。

捡垃圾的老人也没客气,蹬上车就要走。临走的时候,他突然扶着车把回过头来说,明年我和你一起种地,我给你当长工行不行?

老人正低着头往袋子里装那些苞米,老人愣了一下,老人好像不相信似的抬起头望着他。

捡垃圾的老人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不骗你,我要和你一起种地。老人立刻显出了高兴的样子说,好啊。

捡垃圾的老人说,就这点脓水,你一听有人给你当长工就高兴,你个地主。

老人说,我才不稀罕你干活呢,我是希望你有点营生。

捡垃圾的老人说,我有的是营生,我是可怜你,怕你当不上地主,怕你老担心我偷你东西。

说着,唱唱咧咧地蹬着车子走了。

老人不放心地冲他的背影喊,嗨,说话算话,一言为定啊。

那人假装没听见,只管蹬着车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夕阳的光辉罩住他,使他看上去毛茸茸的样子,像个摇摇摆摆的动物。

老人回到家属区,把那些苞米倒在大家面前,那些老东西立刻放下架子,在地上争先恐后地抢了起来,他们边抢边骂,真他妈的小气,就整这么点,够谁塞牙缝的啊?他们每人都抓了好多穗抱在怀里,依然骂骂咧咧,依然说老人小气。老人说,没有了,要吃就得明年了。

他们回头问,明年你还种?

老人肯定地说,还种。

他们就提出了要求,你种点黏苞米,嘿,那才好吃呢。你就不能种点咱们小时候愿意吃的白苞米吗?总之是乱七八糟的要求,他一一点头。他想,要是都满足,这得种多少苞米啊?

老人提着空袋子回家,老伴问:怎么,都让人偷走了?

老人自豪地说,我分给那帮老东西了。

老伴就知道咋回事了,她也当过厂里工人,她当然知道他们是咋回事。

老人说,告诉你个好消息,那个捡破烂的明年要和我一起种苞米啦。

老伴哦了一声,老伴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什么好消息,老伴倒是觉得老头子的脸色有点不对,不对在哪里她又说不出,不过她有把握,肯定是不对。她问,你哪儿不舒服吗?

老人说,没有啊,就是有点累。

老伴说,你歇歇吧,我去给你做点饭。

老伴下地这工夫,老人就上床了,老人原本是想靠着被子歇一会儿,老人也觉得自己确实是累了,他和捡垃圾的老人急眼的时候就累了,他扛着一袋子苞米从地里走回来的时候就累了,他一沾着被子想法就变了,他感觉特别地困,头脑发胀,不由自主地打着哈欠,还隐隐约约地有些头疼。他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木然,到处都不听使唤,他想喊老伴,可是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可他还看见老伴给他盖被子,他觉得舌头硬了,已经不是他的了。怎么了呢?他昏睡了过去。

老人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老人望着在他身边忙碌的大夫护士,还有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家人,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觉得大脑清醒多了,舌头好像能动弹了,他左右看了看,他看到了老伴,看到了儿子,看到了姑娘,看到了儿媳和小孙子。他们见他醒来,都很高兴。

儿子说,爸,你能说话吗?

老人说,我怎么不能说话呢?

老人觉得舌头还是有些硬,好像不是自己的。

儿子说,妈,我爸好了。

老伴说,还得是你儿子啊,要不是抢救及时,备不住就过去了。

儿子、姑娘、儿媳、孙子,都好像哭过的样子,老人想,那就是我病了,差点没过去。呵呵,他无端地冲他们笑,他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拉着小孙子的手,摸着,摸着,他不想哭,还是有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小孙子用胖胖的小手边给他擦眼泪边说,爷爷,我以后再也不让你抱我了。他费力地说,为什么呢?孙子说,你太累了,爷爷。

他一下子感觉到鼻子发酸,喉咙干渴,眼泪汹涌起来。

儿子过来把小孙子拉走,儿子对他说,爸,医生不让你激动。

老人孩子似的点了点头,恢复了平静。

老人望着天花板想,我可不能过去,我明年还要种苞米呢。

又是一个春天,老人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老人又开始张罗种地,这回儿子说,你悠着点,能干多少干多少,千万不能累着。

老人说,知道。今年我累不着,我有个当长工的呢。

儿子听他说过这件事,儿子笑了,儿子说,你那个长工还不知道能不能干活呢。

老人说,那个老滑头,我哪指望他呢,我不给他当长工就不错了。

老人就去了地里。

经过一个冬天的撂荒,地里已经有些荒芜了,刚刚复苏的土地上,苞米茬子醒目地裸露着,青草、车前子和小根蒜什么的,长满了垄沟垄台,有各种虫子在地上爬,旁边的柳树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江水也像从冬眠中醒来似的,流动着汹涌的声音。一切都醒来了,一切又都是那么熟悉和陌生。

老人开始种地,老人根本就没指望那个人能来。老人把菜地毁了,他把它们全弄成了苞米地了。他把它们分成许多的小块,因为他答应了那些人种黏苞米、白苞米的请求,他已经从他们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种子。他还特意给那个老东西留了一块地,管他种不种呢,地一定要给他留,他是一个爱起刺、爱挑理的家伙,我可不让他到时候挑我的理。

地已经快种完了,那个捡垃圾的老人还是没来。就是不来种地他也该来了啊,我根本就不需要他来种地,他可以看我种地啊。他知道他心里还是盼望着呢,他不知道那个老东西是故意不来呢,还是怎么了?他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联系,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不来。他看得出,那个老家伙别看表面上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他的内心包裹得比谁都严实,他才是个要脸面的人呢。

终于有一天,在老人已经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推车子的人走过来,那是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走到老人面前说,老伯,您就是这个苞米地的主人吗?

老人有些愣怔,他看着那个车子有些熟悉,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有些眼熟,他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说,我是他的儿子。他临死的时候,什么也没嘱咐,唯一嘱咐我,让我今年春天给你干活,他说是当长工。

年轻人有些腼腆,放下车子后,就从车上拿出锹镐,吐了口唾沫就干了起来,很是劳动惯了的样子。

老人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老人追过去问,哎,小伙子,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年轻人头也不抬地说:我爸让我给您当长工呢,他说他欠您的。

这句话老人是彻底听懂了,听得清清楚楚,他恨恨地说,你个老东西,不讲信用,你说你来的,你说你来的。我不要别人当长工,我就要你当长工。

老人说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原载《西湖》2009年第10期

原刊责编钱益清

本刊责编章颖

创作谈:写我热爱的人

郝炜

如果你读自己十年前写的小说草稿,依然会被感动,你会怎样想?你会怎样做?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能经受住时间的检验,那说明它还值得我去捡起来。我应该使它更完美,更深刻。

我是这么做的:把十年前那个短篇改了一下,变成“上”,接下来写个“下”。

《种在城市里的苞米》就是这么来的。

十年前,我本来雄心勃勃地走在文学的路上,刚刚有要走红的迹象,一心一意要在中短篇小说领域里做一番拼搏。那一年(好像是1999年吧),我不说我发了多少小说,光是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转载的就有六七篇,够可以的了吧?可是,接下来,我就销声匿迹了。不是我愿意销声匿迹,而是迫不得已。我们单位新来个领导,他希望我对报社有更大的贡献,派我去广告部当了主任。从此我被指标压得头疼,从此我无暇顾及小说。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又变得清闲起来,这才有机会做自己愿意和喜欢做的事情:搞创作,写小说。我能听见这十年岁月流动的声音,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太愿意走动的人,我们习惯了自己的“单位”。为了生存,我们首先是“单位”的人,其次才是你自己。

其实我写的那个主人公是我的岳父,至少是以我的岳父为原型的。

三十年前那个雨夜,注定了我的婚姻。我永远记得没有我岳父的坚持,我和现在的妻子可能就走不到一起了。他没有嫌弃我的个子矮,没有嫌弃我正在当老师,他喜欢我的才华,他说:“电线杆子高,有用么?”

他成了我这一生爱戴的人。他是山东人,朴实,耿直,在厂里动不动就发火,可是他对家人总是笑眯眯的,对我总是笑眯眯的。他在单位里是“大拿”——八级焊工。他总愿意小改小革,他的改革总是不被接受,因为他的出身不好。他在家里同样不被重视,因为孩子们也是势利的,他们的母亲控制着家庭的氛围。退休后,我曾经给他找了个工作,到我朋友开的广告公司去帮忙,焊广告牌。他只干了一个活就气哼哼地回来了,不干了。他说他们尽是糊弄啊,他对他们充满了担忧。后来,厂里要返聘他,他也没干,他说“我才不给他们干呢,我都给他们干一辈子了”——他说的“他们”是指厂领导,他总说“共产党的‘经是好‘经,都让他们给念歪歪了”,表达对厂里某些领导的不满,我估计这主要是他的“改革”不被重视造成的。而私下里,他总是对厂里充满热情,只要是他的徒弟找到他,哪怕正在吃饭也要撂下饭碗,拿起工具就走。没事的时候,他就愿意闲逛,直到他找到了那个垃圾堆,他才找到了自己的依托,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他虽然已经去世多年,我依然怀念他,热爱他,我一直想为他写点东西,我写了《老余》《老余家的孩子》,写了《老人和鱼》。最重要的是,写了《种在城市里的苞米》,这个小说里的人物可能更靠近他,我以此怀念我热爱的人。

他们那一代工人,大多都是从农民转为工人的,骨子里还是农民,还是喜欢土地。虽然经过工业的熏陶和锻造,他们表面上是工人,是“主人”,穿着工作服,走在管线四伏的车间,而实际上,他们大多数是被淹没的。只有土地,只有土地上的庄稼,才能唤回他们的热望,让他们更加踏实,更有成就感。

就像我,最后还是回归写作。

猜你喜欢
苞米小孙子孙子
下棋
十月
孙子壵
孙子垚
孙子垚
里外都干净了
难忘当年的大饼子
小孙子摔倒我没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