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通道

2009-02-07 06:4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2期
关键词:战俘老娘小野

武 歆

作者简介

武歆,男,原籍山东宁津。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现在天津作协专业创作。曾在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习。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树雨》《黄昏碎影》《天堂弥撒》等4部,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另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作品曾入选《200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度短篇小说精选》《2007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小说、散文作品多次获奖,并被译成英、韩等文。曾获天津市青创奖提名奖、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等。

老娘庙,当然是一座庙,只是这个庙的名字听上去有些怪异。最初这座庙宇叫什么,早已经无从查考,只是在民国十年时,因为一个拖儿带女的老女人,上香时在庙里被烧死,所以远近的人们才把它俗称了老娘庙。不久这里又莫名其妙地燃了一次大火,从此荒废,成为老鼠、黄鼬和野猫狗出没的地方。后来有热衷教育的大财主,把荒废了多年的老娘庙重新修缮并改做了小学堂,才使这个多年的荒芜之地,有了人间的生气。

老娘庙与一般的庙宇不一样,建筑怪异,假如从空中看下去,是一个水桶形状的三进院落,院落的两边都是宽敞的大屋子,并外加木质回廊,同时回廊的外面,两边还各有四个跨院,由四个月亮门紧密连接,而且跨院里的房子都是小二层,每个跨院之间也都有小门连接,走进老娘庙,大有曲径通幽之感,而且颇带神秘之色,一般人第一次走进来,总会有些发晕。谁也搞不清楚庙宇为何要建成这个神秘的样子,至于这些跨院是不是后来加盖的,还是早先就有,更是不得而知。

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华——尤其是华北的平津完全沦陷后,老娘庙小学堂即被日军强行征用,小学生还有教书先生和员工,都被日军的枪托子和刺刀给赶跑了,日军把老娘庙改做了日军的一个临时监狱,并且一次就关押了一百五十多名从华北战场上俘虏来的中国军人——有国军战士,也有共产党的八路军,这些军人大多都负了伤,有的还很严重。日军以各种理由不给医治,已经死了十几人,看守监督华人用大板车把尸体拉出去,不知埋在了哪里。

说老娘庙是临时监狱,似乎不太准确,其实它是一个过渡监狱,凡是押到这里的战俘,经过甄别后,有的送到日本的本土做苦工,有的送到大集中营里,还有的被秘密枪决。当然这一切,外界是不知道的,新来的战俘们更是无法知道。离开这里的战俘,日军对外宣称的理由就是地方狭小,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以此遮蔽外界和战俘的耳目。

日军之所以选择老娘庙为监狱,主要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这里距离天津城区有六十华里,既安静又不偏僻,同时离塘沽码头仅有二十华里,另外还有一条通往石家庄和保定方向的简易公路,可以说水陆押送战俘都很方便。再有就是老娘庙建筑的封闭性很好,而且房间众多,经过加固后,犹如一把紧握的拳头,要是自己不松开,外人很难把它打开。

老娘庙虽然成了监狱,但是人们还是习称老娘庙,常常省却了后面那两个阴森的字眼。日本人也这样称叫,于是“老娘庙”这个温和的简称一直这样叫下来了。

老娘庙的最高长官,也就是监狱长,叫小野。小野二十八岁,中等个子,不胖不瘦,不爱说话,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他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年底、一个特别寒冷的早上来到老娘庙监狱上任的。战前小野是一个修隧道的工程师,戴着没有镜框的圆眼镜,要是不穿军装,看上去挺像一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小野还在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学科上学时,除了热衷于对地道、隧洞的研究之外,平时还喜欢写文章,曾在《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上发表过小说,后来又热衷写时事文章,文章很有文采,而且绵里藏针。“九一八”事变后,无比爱国、忠诚天皇的小野,积极报名参军,先去的中国东北,随着战局的变化,或者说随着日军对中国的不断蚕食,他也从关外挺进到关内,最后落脚在华北地区。最初,小野在部队搞工程,空闲时,他的同事或暗地去找花姑娘,或去军人酒馆喝酒,还有极个别的人,暗地里和汉奸倒卖紧缺物资,大发战争财。小野不,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但也不去阻拦或去上司那里告发别人,他把时间都花费在了写文章上,他在日军报纸以及当地由日本人控制的报刊上,经常发表文章,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对华北战局当下以及未来分析的时事文章,不仅文笔精准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篇文章正好被他过去中学时的老师、现在是日军华北派遣军参谋部的情报长官酒井少将发现,本来酒井就对他的这个学生格外赏识,只是由于战争,多年前与小野失去了联系,如今见到这篇署名“小野一郎”的文章,从字里行间,觉得文风很像自己当年的学生,于是派人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小野。二人相见后,酒井将军非常高兴,小野有条不紊地谈了自己对支那战场还有整个亚洲战局的看法,以及下一步可能的战事走向,酒井惊讶不已,不断地点头称是,觉得他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参谋人才,后来就把小野调到了自己身边。小野的工作非常出色,就在正要被提拔时,没想到小河里翻船,因为极小的一次疏忽,他掌管的一份机密文件,竟被人偷拍,尽管最后是他发现破绽并且带人亲自抓住了那名间谍——是他介绍来的、曾经留学日本、年轻漂亮的中国女翻译——没有造成战场上的重大损失,但小野的失误是躲不过去、藏不住的,只是由于酒井的力保,才没有被军事法庭判刑,也没有送到前线作战,而是下放到了这所新成立的老娘庙监狱任职,军衔也由佐官(少佐)降到尉官(中尉),也算是贬黜吧。

小野本来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巨大的理想,他是一个总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哪料想正在上升中,却突遭如此变故,为此他的情绪极为低落。他知道,在监狱做事,风险极大。这是一个干好了,什么都显示不出来,可是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立刻成为大事件的地方。同时在日本军人中,认为去集中营或是监狱工作,那是最没有出息的,是被人看不起的,是在走下坡路。所以小野无奈上任后,苦苦思索对策,认为工作不仅不能有纰漏,还要做出成绩,最好能出大成绩。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扭转颓势。

小野日夜都想着如何才能离开老娘庙,酒井也暗示他,只要干出成绩,看准时机,肯定能把他要走的。于是老娘庙监狱,成了小野卧薪尝胆、转变人生前途的地方。

所以,小野来到老娘庙后,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所学之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修土木,先把四个跨院大修了,围墙加厚加宽,而且小二楼的上面还加盖了两个隐蔽的监视哨位,昼夜有两个持枪士兵躲在上面的小屋里四下巡视,小屋里面还配有机枪,一有情况,立即拉响警铃,院子里每间看守士兵的屋内,都会警铃大响。听到警铃,他们会立刻端起大枪冲出去,而小二楼上面监视哨位的机枪也会立刻喷出交叉的火舌。

四个跨院,楼上楼下一共有二十八间房子,整修完毕后,全让小野改做了牢房,每间房子都关押着十几个人,并且还秘密增设了两个不见阳光的单间牢房。老娘庙被关押战俘的人数,一下子上升了两倍还多,已经有四百多人了,所以这里立即成了一个重要部门,小野的行动,也得到了上司的好评。

应该说,小野大修老娘庙、增加牢房间数之举,是他上任后的第一个碰头彩,也是他走出颓势的第一步。

很快出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在小野看来,这却是一个让自己闪亮的大好机会。

那天,小野的上司、负责监狱安全工作的中田少佐特地把小野找去,见面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几张英国领事馆出资、由当地华人办的报纸递给了他。小野站着看了一眼,脚跟一并,身子稍微一弯,对中田说:“我已经看过,请少佐指教。”

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大字标题,登在头版非常显著的地方,说日军在老娘庙特设的监狱,生活条件极差,不给战俘医治伤病,而且使用酷刑对待战俘,并且经常秘密枪杀在押人员。文章引用《日内瓦公约》的相关条款,说日军违反了国际战争法的相关规定,文章同时号召社会各界著名人士站出来,向国际社会揭露日军的残暴罪行。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在另外的几张报纸上,还有几篇呼应的文章,看得出来,这件事已经在当地各界人士中(包括当地的欧美人士、宗教人士以及国际红十字会)引起极大的关注。

中田少佐告诉小野,出现这种情况,对日本皇军的形象极为不好,因为日、英是友好国家,所以上峰已经在和英方交涉,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出现。还有一件事,最近“国联”要派调查团来中国的华北调查战事情况,所以必须想办法改变这种情况,因为大日本皇军,是纪律严谨的军队,是建立大东亚皇道乐土的军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应该是一个文明的形象。中田少佐知道现在落魄的小野,随时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因为他的背后是酒井将军,而酒井将军又是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寺内寿一的大红人,所以中田少佐语调有些亲热地说,小野君,我相信你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小野说:“感谢中田少佐的教诲,请给我一点时间。”中田笑了笑,像是在酒馆里对待朋友的表情,他说非常相信小野君的工作能力,一定会扭转眼下不利的局面。

小野身板笔挺地走出中田少佐的办公室,上了吉普车。小野一路上望着异国的街道,沉思不语,司机不时地从反光镜中看一看脸色阴沉的长官,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不打扰长官的思绪。

回到老娘庙后,小野开始闭门研究对策。首先,他让下属、也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宫岛,把战俘的花名册送过来。宫岛送来花名册后,没有立刻走,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小野摆了摆手,让他大胆地讲。个子不高、身体粗壮的宫岛站得笔直,说就在长官上午离开老娘庙的时候,战俘们派出代表,要见小野长官,要求改善伙食待遇,还特别提出要增加放风的时间,还有房间狭小,卫生条件差,不给治伤……总之,提出一大堆的问题,就是要改善生活。小野问,是谁提出来的?宫岛说,是一个叫郭树民的战俘提出来的,这家伙说这些要求是全体战俘的共同要求,要是不答应的话,他们就集体绝食。小野低头沉思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宫岛可以出去了。因为小野长官不爱说话,所以很多时候,他对下属都用摆手作为表达方式。手背朝外、手掌朝内,轻轻挥一挥,表示对下属的工作比较满意,可以走了;要是使劲儿挥手,那就是很不满了,他从来不训斥下属。现在小野对宫岛的手势,就是轻轻的一摆。但宫岛好像要替长官分忧解愁,不肯走,立正说道,长官,不能答应他们,应该把这个郭关进单牢里,好好教训他。小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是轻轻摆了下手,宫岛说了一句“嗨”,然后出去了。

小野站起来,走到窗前,双臂抱在胸前,凝神看着外面。小野的办公室,安排在了老娘庙最后边的院落,在大庙堂的旁边一间屋子里。大庙堂是用来开会或是审问战俘的地方,前面两个院落的庙堂和两旁的小屋,都做了监牢。

小野在屋里踱着步子,最后回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下来,然后把郭树民的材料看了看。其实他对这个郭树民并不陌生。郭树民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上尉连长,膀大腰圆,长得威武,是国军战俘中的头儿。郭树民是在小野到老娘庙上任的一个月后被关押进来的,当时与郭树民一起被关押进来的,一共有一百多人。小野在一次监舍的巡视中,与郭树民打过一次照面,只那一次照面,他就发现这个支那战俘不是一般的人,因为在这个战俘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要决斗的目光,并且带着挑衅的意味。当时他私下里曾经秘密嘱咐宫岛,一定要严密注意这个郭,没想到这一次果然是他挑起事端。

小野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与郭树民正面碰一碰,他想如有可能的话,还要利用一次郭树民。当然,与郭树民“碰一碰”,这里面还有最主要的一点,他要跟战俘们亲自接触,只有在接触中,才能借机挖出监狱内外的那条秘密联系渠道,因为他有预感,外面报纸发表的消息,肯定是从里面带出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外面有多大的风浪,里面就有多大的泥鳅。他要钓出老娘庙内部的“泥鳅”,把它煮熟、吃掉!小野虽然外表平静,但是内心刚硬,许多话在心里说时,都是咬牙切齿的,他甚至自己都能听到那些语句磕碰时发出的声响和火光。

郭树民被两个端枪的日军士兵带了进来。郭树民是第二次走进这个阴暗、同时有着潮湿气味的大庙堂。第一次进来时,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他刚刚被抓进老娘庙,所有战俘在这里都要接受审讯、登记造册还有全身上下的搜查,然后再进牢房。

小野见郭树民进来,客气地让他坐下,郭树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并且把桌子上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抹一把嘴巴上的水珠儿,目光迎视着小野,毫不躲闪。小野请郭树民重新讲了一遍战俘的要求。小野是一个聪明的日本人,从东北到华北,来到中国已经六年,他已经能听懂汉语,而且也会讲一点汉语,尽管讲得还不太流利,但是中国人也能听懂。

待郭树民讲完了,他面容和气地说:“郭的,我完全答应你的要求。”郭树民没想到小野答应得如此痛快,一时有点不相信,他愣了愣,以为小野要耍什么花招,于是站了起来,走到小野的面前,对小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军人,说话一定算数。”郭树民又说:“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在我这里耍花招。”小野说:“皇军说话,说一不二。”

郭树民看着小野,忽然指着小野身后用竹坯子遮挡的地方,给小野上起了课,说这后面是什么你应该知道,这是佛像,过去这里是庙宇,在庙里、在佛像的面前说谎,是不得好报的,是要下地狱的。你应该知道这些,你要是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郭树民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在审判小野。

老娘庙三个院落里的三间庙堂的佛像,只剩下后院这大庙堂的佛像还保存着,但早已经破损,所以改做监狱后,小野命人用竹坯子给遮挡了起来,并且挂上了一面巨大的日本太阳旗。现在,小野没有料想到郭树民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他没有答话,琢磨着郭树民的心理,过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告诉郭树民,你们是战俘,没有资格跟皇军讨价还价,必须遵守监狱规定。你们的佛,已经躲在我们的旗帜后面,所以你必须要服从我们。

郭树民冷笑了一声,说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他就走了。说着就朝外走,但是小野叫住了他,说非常佩服郭连长,愿意在其他的事情上与他再合作。郭树民站住,回过头,小野发现郭树民的脸上掠过警觉的神情。小野请他不要走,坐下来,还有话要说。郭树民却突然嘿嘿一笑,样子非常狡猾,好像早已经知道小野要说什么,他用手指着小野说,你可以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枪毙,但是记住了,我不会跟你合作的,记住,永远不会。说完,大步走出去,因为他腿部受伤,所以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站在门口的那两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一步跟上去,押着郭树民回牢房。

小野没有发火,他不是那种爱发火的军官,他觉得一个人,尤其是军官,经常发火,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小野望着郭树民骄傲的背影,只是心里奇怪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刚才只是粗浅地试探一下,这个外表粗俗的家伙,竟然一下子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看来,郭树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是的,小野是想跟他做交易,倒不指望能从郭树民的嘴里立即得到老娘庙和外界的联络渠道,只是希望能抓住他的一点把柄,只要把柄在手,就能控制他,控制了他,起码能保持老娘庙的稳定性,毕竟他在战俘中还是一个有威望的人,那些战俘是听他话的。可是郭树民却不买他的账,尽管这样,小野却并不沮丧,因为他还是从郭树民警觉的表情中窥探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老娘庙里的确有一个通往外面的关系网,肯定存在,否则郭树民不会那么敏感地表现出来。

小野呼出一口大气。他知道,老娘庙里关押着四百多人,他就不相信,全都是硬骨头,肯定会有软骨头的。他见过为皇军服务的那些支那人,为了保命,他们什么都能做,就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内心骄傲但同时又鄙视一切的小野一郎对自己充满信心,他一定能在这群战俘中找出那个“软骨头”——那个能与他“配合”的人。“以华制华”,这是对待中国人最好的办法,也是治理战俘的最有效办法。那样的话,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些支那战俘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认真严谨的小野就像荒原上一头耐心、坚忍的狼一样,开始寻找着他的目标。

已经被关押了一个多月的战俘们终于有了放风的权利。因为得来得太过容易,所以好多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走出牢房,表情兴奋,但脚步是疑惑的,步子很慢。因为一时还不适应,所以都把眼睛闭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久别的天空,于是他们把手搭在眼睛上,仰起脖子,贪婪地看着天。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华北的春天,太阳很好,天空也有悠闲的白云。同时也有风,但不大,暖乎乎的,吹拂在脸上痒痒的,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着。

前院、中院和后院的战俘们分批出来了,围成一个大圈,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地走。周围是端着枪并且上了刺刀的日军看守。

被关押在中院的郭树民也出来了。他出来后,被好几个国军战士前后谦恭地围绕着,一副救世主的英雄样子。宫岛站在不远的一处暗影里,紧盯着郭树民的一举一动。正在享受英雄待遇的郭树民根本没有注意宫岛。

郭树民走了一圈儿,瞥了一眼不远处穿着灰军装、同样在放风的几个八路军,对他旁边一个高个子士兵说:“骆驼,那些家伙,沾了我们国军的光。”被叫作骆驼的高个士兵往前紧了一步,连连点头,说着“是是是,连长”,并且对着那几个八路军战士指手画脚,还用手势做出乌龟的样子。有两个头上缠着灰布、渗着黑红色血迹的八路军战士,对着骆驼举起拳头,但是被一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用目光拦住了。一个叫范家栋的八路军战士愤恨地说,他们又在挑衅。另一个叫罗小山的战士咬着牙说,我们就不应该去救他们,这些反动派!

那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小声地告诉身边的战士,不许胡说。那个罗小山依旧气愤,说,我们帮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我们!面容清瘦的年轻人又小声地说了一句,别理他们,都不许乱说。随后轻声告诫范家栋、罗小山:都把嘴给我闭上。罗小山瞪着眼睛,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随后眼睛又瞪向一个身体单薄、薄嘴唇、单眼皮的战士身上。面容清瘦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把那个单眼皮战士拉向自己的身边,似乎在用自己的肢体动作,来向战士们发出信号,不能侵害“单眼皮”。

那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叫宋伟华,押进老娘庙进行身份甄别时,宋伟华为了日后好开展工作,他在战士们帮助下,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说是班长,其实他是连指导员,是这次被俘的八路军中职位最高的。宋伟华面色苍白,头部、右胳膊都有伤,而且伤得不轻,但看得出他时刻在忍耐着,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疼痛的神情。

宋伟华二十五岁,父亲是私塾先生。宋伟华从小饱学古书,他的志愿是当一名教书先生,后来如愿以偿。但后来他的父亲被白军无辜杀害,于是他投笔从戎,参加了红军。一九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朱德、彭德怀立即率领改编的八路军115师、120师、129师东渡黄河,挺进华北抗日。当时宋伟华在129师,是一名班长,参加了袭击日军驻扎在山西代县阳明堡机场的战斗,当时炸毁了日军二十四架飞机,震惊了全国。可是为此八路军整整牺牲了一个连的抗日战士,宋伟华也在那次夜袭中,胳膊负了伤。因为那次袭击,使得国军正面战场上,多日不见了日军猖狂的飞机,时在代县的国民党将领卫立煌深为感动,发出两党合作,才能更好抗日、才能取胜的感叹。后来卫立煌组织忻口会战,八路军作为配合作战一方,英勇杀敌,宋伟华在那次战斗中胳膊再次负伤,并且因为作战勇敢,升为排长。到了这年的冬季,太原失守后,国军全面溃败逃走,八路军进入五台山和太行山一带坚持抗日。为了扩大抗日根据地,朱德决定将八路军的部队向外延伸,分为两支部队,向北进入到绥远的大青山和河北东部一带。已经升为连指导员的宋伟华,就是在进入河北东部的那支部队里。因为在进发中,与日军遭遇,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冲锋在前的宋伟华又负伤,而且伤的是头部,加之胳膊两次负伤,左臂抬不起来了,已经无法打仗。为了部队行动敏捷,提高战斗力,上级决定由轻伤员护送几名重伤员撤到安全地方,先养伤,然后再跟上部队。宋伟华受命,带领四十二个轻、重伤员回撤,但是在行进的路上,正好遇上被日军包围的国民党军——也就是被重兵包围的马大奎部。本来他们可以躲开,悄悄地撤走,可是宋伟华不忍心看着友军被围,自顾保命,在重伤员强烈反对下,他还是带领轻伤病员们,在侧翼朝日军开了枪,枪声引来更多的日军,给国军减轻了压力,并且因此趁乱逃走了一部分国军士兵,但很快宋伟华他们也被日军压迫进包围圈里,最后死了十几名战士之后,剩下的二十多人成了俘虏。可是没有想到,郭树民他们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群八路军的伤兵在勇敢地冒死帮助他们,而且明知是火坑,硬是跳进去。郭树民不相信。虽然这时八路军已经打胜了平型关战役,但是郭树民不相信明知送死也要救他们的八路军,怎么会干这样的傻事呢?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吗?后来有的八路军士兵把真情讲给他们,但他们还是不相信,说八路军在讲笑话,而且在被日军押送到老娘庙的路上,他们自恃正牌军,和宋伟华等八路军对着干,极尽冷嘲热讽,现在他们又找茬儿,所以才惹得这些八路军战士怒火冲天。

在这些八路军战士中,只有一个人,一句话不说,同时对骆驼的挑衅无动于衷——就是被其他八路军战士怒目相对、同时又被宋伟华保护的那个薄嘴唇、单眼皮、身体单薄的战士。这个不说话的八路军战士,头发蓬乱,像乱草一样,因为左臂负伤,并且严重感染,所以胳膊肿得好像两只小腿一样粗,他嘴巴紧闭,默默地转着圈走。

这个一言不发的人叫冯立山,日军抓住他时,他已经把军裤脱了,正在准备换老百姓的裤子,而且军衣的扣子已经敞开,还没有来得及换上——看来是想便装逃走。所以他是一个逃兵。郭树民之所以嘲笑八路军,就是由这个冯立山引起的。当时郭树民指着队伍里上身八路军军装、下身是老百姓黑布裤子的冯立山对宋伟华说:“这就是你的兵,逃兵!一个有逃兵的队伍,还能救我们国军?真是天大的笑话!”并且还恶狠狠地说,搞不准我们被日本鬼子包围,还是你们八路军给引来的。遇上你们,真是晦气到家了!

逃兵冯立山被郭树民那帮国军士兵称作“老鼠”。八路军士兵,尤其是罗小山,有时气急了,也喊冯立山“老鼠”。

其实,这个穿八路军上衣的逃兵冯立山不是宋伟华的兵。当时战俘们被押着上卡车时,宋伟华悄声问他是哪个部队的,冯立山说了是另一支部队的,并且说了部队的番号,还说他是因伤掉队的,正好路过这里,没想到被抓了俘虏。宋伟华半信半疑,总觉得这个冯立山哪些地方有点不对劲儿。所以宋伟华尽管保护冯立山,但对他还是颇为警觉,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因为在这个特殊环境里,不可能去核对冯立山的身份,但也不能弃之不管,毕竟他现在穿着八路军的上衣。

在老娘庙关押的战俘中,以国军士兵为主。这些国军士兵(包括郭树民),大部分是在华北战场前不久的一次战役中被日军莫名其妙俘虏的。郭树民至今还觉得这是一个谜,他搞不清楚自己和部下怎么就成了日军的俘虏。

日军侵占平津后,在华北战场兵分三路,全线出击。当时日本军部认为,只要击破华北中国军队,中国政府就会屈服,就会像其占领东三省一样,作为局部问题默认,并既成事实,从而达到短时间内占领全中国的目的。但是没想到,他们占领平津后,国民政府即宣告全面抗战,并组织了晋北、淞沪、徐州等一系列会战和保卫战。但全线出击的日军华北派遣军,全是机械化和装备先进的精锐部队,所到之处,中国军队根本无法抗衡,那些会战和保卫战尽管重创了日军,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仅以国民党29军为例,只在北平地区战斗一天,就遭受重创,副军长佟麟阁和132师赵登禹师长两名高级将领阵亡。更令人可悲的是,沿平汉路南侵的一路日军,在还没有接近保定时,国民党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竟然放弃保定疯狂南逃,一时被国人讥笑为“长腿将军”。郭树民所在的团,就是所属第二集团军。但郭树民不是“长腿”,和他的长官不一样,他没有跑。

为保险起见,刘峙留下一个团殿后——郭树民所在团的团长马大奎受命掩护大部队撤退。当马大奎接到电报后的三个小时内,大部队基本撤退完毕,本来马大奎也可以边掩护边撤退了,并且安排好了一条秘密撤退路线——保定和石家庄之间一条僻静的蒿草遍地的小路。这条小路,在清朝末期,曾是一条走车马的驿道,民国初年,也还使用,后来才逐渐荒废了。小路周围都是乱葬岗子,埋着无钱买棺安葬的穷死人。周围有几个小村庄,村人也不多,因此小路非常隐秘,好多当地人都不知道。

可就在这时,机械化的日军突然围上来,日军似乎早就知道马大奎部队的撤退路线,把马大奎的一个团完全给包围住了。马大奎蒙了,只好命令部队开战,郭树民指挥一连,战斗在突围的最前面。经过数次突围,死伤了几百人,并且马大奎团长也战死了,最后终于来到了那条秘密撤退的小路边上。这时他们的子弹已经打光,可是只要他们潜进那条蒿草有一人多高的小路里,趁着黄昏,也能逃生。可是没想到,那条小路上突然站起来一群日本兵,黑压压的,机枪对着他们——只剩下一百多人的一个团,全部被日军俘虏。

郭树民不仅怀疑是八路军的那些伤兵引来了日军,同时还怀疑国军内部有日军间谍,否则日军不会那么准确无误地围住他们,甚至连那条蒿草遍地的小路都提前埋有伏兵。可郭树民在老娘庙监狱里,也只能怀疑,没有任何办法。

一想起那个黄昏时的情景,郭树民心里就疼,好像就要窒息一样。马大奎团长和他是同乡,平日对郭树民照顾有加,两个人私下在一起时,没有上下级之分,就是好兄弟,而且在被俘前,马大奎曾经告诉郭树民,马上就要提拔他当营长了。可是如今竟成了战俘……郭树民一想起马大奎团长死前身上蜂窝状的子弹枪眼,就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要有泪水夺眶而出,当然他不能让眼泪流出来,所以只好偏过头去,看着坚硬的灰色的墙壁。

郭树民认为,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兄弟了。

小野不仅允许战俘每天中午放风一次,还改善了伙食,稀粥里不再有死虫子、草棵子和石子,而且比过去稠了一些,气味也好闻了一些。同时还设立了医务室,战俘可以申请去看伤,但是需要得到看守的检查,看守认为伤得不重的,不许去看病。即使看守认为可以看病,还要得到小野监狱长的批准。小野曾经对看守们说过,因为运输线经常遭到游击队的破坏,所以药品非常紧缺,战场上受伤的皇军有时还不能及时救治,所以不能轻易把药用给这些支那战俘。看守们心领神会,所以自从建立医务室之后,还从来没有给战俘看过病、用过药。

小野在做完了这些表面文章之后,请来摄影记者,拍了好多照片,发表在报纸上。有战俘在阳光下放风的,有正在排队打饭的,最显眼的是医务室的照片,洁白的窗帘还有摆满各种药品的药柜,看上去充满了温馨的人性。小野还亲自在这些照片下面,配发了优美的文字,大肆宣传日军对战俘的“人道”,还说即使这样,支那战俘们还在惹是生非,不遵守监狱的规定。

小野的做法,得到了中田少佐的赞许,为此小野心里很高兴。但很快在中国国统区的报纸上(日军占领区的报馆已被日军掌控),就登出了老娘庙监狱真实现状的文章,并用详尽的事实——譬如伤病得不到真正及时的治疗、监舍拥挤、卫生条件根本没有改观等,针锋相对,揭穿了日本人玩弄的虚伪伎俩,认为日本当局应该开放战俘监狱,让中外媒体前去采访拍照。

中田少佐传达了上峰对老娘庙监狱的不满,并且密传了一道命令,让小野准备挑选一百二十名战俘,近期转押到天津塘沽,与华北其他战俘营运来的战俘和抓来的青壮平民,一共两千人,用船运到日本的关西,去修铁路、做苦工,以解决国内劳力不足的现状。小野接到这个紧急命令后,一边挑选准备押走的战俘,一边要快速抓到把老娘庙内部情况传递到外面的人,还得摧毁里外联系的渠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想在老娘庙里找到那个能与他“合作”的人,至今还没有着落。所以小野尽管表面上还是那样平静,但心里却是心焦如焚,苦思对策。

小野找来心腹宫岛,问他最近有什么发现。宫岛向他说了两件事,引得小野屏息静听。宫岛说,每天晚上来拉大粪的车把式,非常可疑,帮助车把式往车上装大粪的有两个战俘,其中一个叫罗小山的战俘,好像和车把式之间有什么秘密,但只是猜测,还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另外,宫岛提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小野低声问这个人是谁。宫岛说,经过最近的观察,一个叫冯立山的逃兵,可以利用一下。随后,宫岛讲了现在国共两边的战俘,都对这个冯立山嗤之以鼻,都喊他是“老鼠”。因此冯立山和大家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比较孤独。小野沉吟了一会儿,对宫岛说,今晚严密监视拉大粪的那个车把式还有那个罗小山。宫岛又问,那个冯立山呢?

小野说:“这样一个软骨头,恐怕不太适合给我们做事。”宫岛很是奇怪,您不就是要找软骨头吗?怎么不合适?小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这个,你不懂。他是一个已经公开化的软骨头,这样一个谁都讨厌的人,都躲着他,他还能干什么呢?大概只能送走做苦工了,这样的军人,不应该再活下去。”宫岛眨着眼睛。小野又说:“我们要找一个还没有公开的软骨头,懂吗?”宫岛这次听明白了,连连点头,脸上溢满了对小野长官的敬佩。随后,小野又安排了晚上如何监视车把式的事,并对诸多细节做了安排,还对宫岛最近的表现,大大地表扬了一番。

拉大粪的车把式,叫大老孙,是唯一能进出老娘庙的中国人,也是老娘庙里面能“呼吸”外面空气的唯一“窗口”。每天晚上六点,大老孙都会准时来到老娘庙运走大粪。大老孙矮墩墩的,穿着一身黑布裤褂,赶着一辆驴车。驴是一条黑叫驴,永远昂着脖子,精神抖擞,而且驴皮黑得像炭,但是在脖子上却有一抹白,那抹白看上去非常随意,像是书法家笔下潇洒的飞白。帮助大老孙装粪车的是罗小山和骆驼。

应该说,宫岛的眼睛还是很厉害的,老娘庙内外信息传递的“渠道”,就是大老孙。每次来运大粪,大老孙都把外面的消息,传给罗小山,罗小山转交给宋伟华,同时罗小山再把里面的信息传给大老孙带出去。信息通常写在一张手指宽的纸条上,纸条卷制成一个小卷儿,就藏在右侧车轱辘上方特意凿好的一个木头缝里。宋伟华写字的一截细铅笔,也是大老孙通过这个办法带进来的。

大老孙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一个没家的老光棍儿,干掏粪工一辈子,平时最大的嗜好就是晚上干完活儿,回到家,喝一口小酒,听听唯一的家当——电匣子里的评戏。他之所以接受中共地下党的任务,冒死做这个交通员,纯粹是因为日军的暴行。日军占领天津后,在进出天津城的所有地段上设立了哨卡,检查行人和行李。有一次,大老孙亲眼看见一个老年男人过卡子,因为说话时露出牙缝里的一颗米粒,日本兵说他吃了大米。当时日军不让中国人吃大米,只能吃“混合面”,只要见到有人吃大米,就要杀头。当时那个老年男人说皇军我没有吃大米。两个日本兵一边说着“八嘎”,一边用拳头猛击老男人的胃,老男人被打得呕吐不止,日本兵指着呕吐物中的几个米粒,质问老男人,并且不等老男人解释,端起刺刀,当着好多中国人的面,把老男人活活给扎死了。当时大老孙在心里骂着“畜生”,流着泪,颤抖着双腿走了。

大老孙接受任务后,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出色,尤其是上次把日军要转移老娘庙部分战俘到日本去做苦工的消息带了进来。狱外的党组织要求宋伟华,尽可能给八路军的战俘们做好思想准备,要是有可能的话,也可以联合起国军的战俘,那当然就更好了。总之要求宋伟华见机行事,保证战友们的安全,同时狱外的地下党组织告诉他,将要在狱外发动一切舆论工具,广造声势,揭露日军的丑行,并想尽一切办法,尽量阻止日军的转移战俘行动。

而且这一次大老孙带来的消息更重要,原来老娘庙并非铜墙铁壁,里面藏有一条通向外面的秘密地道。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地道里面是否已经堵塞、地道出口通向哪里,还有地道入口在哪里……这些详情都还不得而知,可这已经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了。

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出了事。大老孙再也没有活着出去。

罗小山和骆驼还像每天一样,肩扛铁锨,在两个持枪看守的押解下,来到中院角落,那里有一个围着木板的化粪坑。每天傍晚,每间牢房都会出来两个战俘,把牢房里装粪便的大木桶抬到化粪坑,等到运粪驴车来后,再集中运走。

罗小山和骆驼走过来时,大老孙的运粪驴车,已经停在木板房的旁边了。罗小山和骆驼过来后,开始干活,他们之间还有和大老孙之间,是不能说一句话的,只要说话,旁边的看守就会“八嘎”地叫,并且用枪托没头没脸地打。罗小山和骆驼都曾因为和大老孙说话,挨过看守的毒打。

就在快装完的时候,罗小山假装喘口气同时蹲下身子系鞋带,并迅即靠近粪车,可就在他偷偷取出藏在粪车木缝里的纸条时,隐蔽在暗处的宫岛和几个看守突然出现,尽管罗小山愣了一下,但还是转过身,把拿到的纸条快速吞进了嘴里——同时也把重要的地道秘密给吞下去了——但还是被宫岛发现了,宫岛掐住罗小山的脖子,把罗小山的嘴巴都给抠破了。旁边的看守,用枪托把罗小山的一嘴牙齿全部砸掉了,可是吐出来的只是一团鲜红色的血浆。宫岛暴跳如雷,罗小山和大老孙一同反抗,就连那条跟随大老孙多年的黑叫驴,也“咴咴”地叫着,四蹄乱踏,并且带着一车臭粪冲向日军看守……但是两个人和一头驴,终因寡不敌众,最后黑叫驴被看守打死,罗小山和大老孙一同被抓。

罗小山和大老孙被分别关押在那两间没有阳光的单牢里,小野亲自出马,分别审讯,但是一无所获,正在无奈之际,看守来报告,中田少佐来电话,于是小野把犯人交给了宫岛处理。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扛不过去鬼子的酷刑,所以大老孙干脆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十七岁的瘦骨嶙峋的罗小山,没有咬自己的舌头,但仿佛就是一块生铁,硬是死活不讲一句话,宫岛叫人用皮鞭狠狠抽打,最后罗小山被活活打死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讲。

小野接完中田少佐的电话回来,见宫岛打死了罗小山,非常气愤,但既成事实,也没有办法,就把不能说话、已经奄奄一息的大老孙也给枪毙了。

骆驼当然也有嫌疑,也被单独关押,但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同谋,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地放回了牢里。

冯立山焦急万分。

冯立山在牢房里,踮起脚尖,站在封着铁栏杆的窗口前,从宋伟华、范家栋等人脑袋的缝隙中,目睹了大院里日军看守抓住罗小山、大老孙和骆驼的情景,他立即明白了一切——日本人的严密监守,不仅表现在表面上,其实暗地里也是非常严密的,不知在哪里就有眼睛监视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而且丝毫没有漏洞,甚至一些蛛丝马迹都不能逃过日军的眼睛。在这里要想硬逃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冯立山想,必须要当机立断了。

冯立山一个人回到角落里,倚在潮湿冰凉的墙上,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行动。此时,宋伟华等人也都默默地离开窗口,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一句话不说,这间阔大的庙堂里,尽管关押着六十多人,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无论是八路军还是国军士兵,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空气格外压抑。

冯立山一直在找机会逃出去,他曾经多次试图接近宋伟华,希望取得宋伟华的信任,以此建立信任的联系,然后寻找机会逃走。但是经过多次试探后,毫无结果,宋伟华像是一块钢板一样,没有一点接近的缝隙。他知道,这个很少说话的人,不可能是班长,职务一定会比班长高。宋伟华尽管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可是在生活上还是关照他的,要是没有宋伟华的关照,范家栋、罗小山可能半夜就会起来把他掐死。即使这样,冯立山也是格外小心,夜里睡觉时,都是在一个死角里,这样,即使有人想要杀死他,也只能直接面对他,不至于腹背受敌、前后包夹。

冯立山清楚,宋伟华等人不相信他,国军士兵更不会相信他,也不会跟他走近。但冯立山必须要出去。冯立山想,不能再耽误了,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既然自己的人不相信自己,那就只有让敌人相信自己了。在这里要想逃出去,只能借助别人甚至是敌人的力量。于是,冯立山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其实这个计划,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罗小山和那个车把式的死,更加促使他加快了这个计划的实施。他也知道,这个计划带有一定的冒险性,因为老娘庙的最高长官小野,那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他知道小野的阴险和狡诈。

冯立山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快速接近宫岛,他早已经看出来,宫岛是小野的心腹。只有通过宫岛,才能直达小野那里。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当冯立山走到一直在旁边监视队伍行进的宫岛身边时,突然就摔倒了,并且正好狠砸在宫岛的身上,宫岛一个趔趄,倚在了墙上。宫岛大怒,抬起大皮靴,朝趴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的冯立山狠命地踹去,一下接一下,似乎要把冯立山踹死。就在其他战俘们发愣的片刻,弱小的冯立山突然像一把大刀一样,从地上“嗖”地立起来,暴风骤雨般地朝着宫岛凶狠地“砍”过去,宫岛被激怒了,挥手召来其他看守,对冯立山一阵暴打,并把他像死狗一样拖走,地上留下一串血迹。

宋伟华望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完全愣住了。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鼠”想要做什么。范家栋凑到宋伟华身边,想要说什么,但被一旁的看守呵斥“不许说话!”随后战俘们在刺刀的威逼下,重新恢复了队形,接着放风。

再说冯立山,被宫岛关进单牢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见小野。看守通报给了宫岛,宫岛来了,看了一眼满身灰土、身上到处都是血污的冯立山,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离去。这时冯立山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来,应该给他看伤,这是他的权利。宫岛还是冷笑一声,这次连头都没有回,就踩着大皮靴,“哐哐”地走了,同时铁门也被重重地关上了。

冯立山躺在冰凉的砖地上,闭着青肿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就像是死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外面站岗的看守,听见单牢内发出“咚”的一声,随后鸦雀无声,如此的声音很是奇怪,于是打开铁门上的小窗口,发现冯立山趴在墙上,两只胳膊叠在胸口前,脸紧贴着墙壁,姿势极为别扭,身体一动不动,好像还有血从墙壁上缓慢流下来。于是,看守急忙报告了宫岛,宫岛奇怪地走进来,随后看见已经昏迷过去的冯立山,看得出原来是冯立山自己用脸撞了墙壁。宫岛命令看守把冯立山放好,发现冯立山已经把自己的脸撞得血流不止。这一次,冯立山终于被宫岛送进了医务室。

可是,宫岛没有想到,就在医生给冯立山处理脸上的伤口时,这个瘦弱单薄、刚刚苏醒过来的“老鼠”,忽然又蹦了起来,一把抓住放在托盘上的一个带着针头的针管,把医生的脖子搂住,针头直对着医生脖子上的动脉,虚弱地说道:“我要见小野。”

医生傻了,一动不敢动。宫岛也愣住了,随即拔出手枪。双方僵持着,有好几分钟。就在这时,小野突然进来了。原来,门外站岗的士兵,已经跑去报告了小野。

小野站在距离冯立山两步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问:“你找我?”

冯立山说:“对,找你。”

小野问:“什么事?”

冯立山说:“我要单独跟你谈。”

小野问:“谈什么?”

冯立山说:“让你的人都出去。”

小野想了想,挥了挥手。冯立山放了脸色苍白的医生,但手上还攥着那个带针头的针管。宫岛不放心,站在那里,依旧举着手枪,对着冯立山的脸。小野示意宫岛也出去。宫岛犹豫着,但还是举着手枪出去了。

医务室的门关上了。

冯立山对小野说:“我想跟你合作。”

小野上下审视着冯立山,问:“你有什么资本?”

冯立山说:“没有合作,你怎么能知道?”

冯立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更不是一个简单的战俘。

二十九岁的冯立山,是我八路军的一个情报人员。冯立山原是辅仁大学西语系的高材生。一九三一年毕业的那年,正赶上“九一八事变”,于是投身抗日,加入了北平的地下党组织。一九三二年被派往苏联受训,学习情报技术。两年后,回到国内,在齐齐哈尔为苏联伯力情报四科工作,专门收集日军情报。当时,他和另一个情报人员,在日军的一个飞机场附近,盖了一间鸡舍,以养鸡作为掩护,每到夜晚,蹲在鸡舍里,观察日军飞机起落架次、飞机型号还有飞行员转场情况,然后把情报发给伯力,由于工作出色,曾经受到苏联远东情报部门的奖励。一九三六年,冯立山离开东北,去了延安,在红军特科工作。抗战全面爆发后,他又随东渡黄河的八路军来到华北战场,在八路军总部特务团工作。这个特务团的前身,就是一九三五年成立的军委特务团。

这次冯立山被俘,完全是一次偶然。

就在国民党的那位“长腿将军”刘峙逃离保定之前,八路军特务团得到一个情报,日军已经得知了马大奎团受命掩护和撤退路线的情报。因为此前,日军已经破获了国民党第二集团军的电报密码,所以这个情报是绝对不能再用电报方式通知的,必须专人送到马大奎那里。时间异常紧迫,马大奎团近千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当时化装成商人的冯立山,正在离保定六里地的一个镇上执行任务,于是八路军总部特务团派人来到那个小镇,决定让冯立山亲自去马大奎那里送信,同时把日军安插在第二集团军内部的间谍名单,间谍与日军联络方式以及间谍使用的电台密码、波长等情报一并送到。之所以要把情报送给马大奎,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马大奎相信八路军。抗战爆发前,曾经和红军打过仗的马大奎,后来逐渐倾向于共产党,曾经要把队伍拉出来去投奔红军。后来西安事变爆发后,国共双方开始合作,所以马大奎投奔共产党的计划才暂时搁浅。当然这次行动,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八路军不能眼看着近千人的生命死在日寇手中。

冯立山受命后,把印有情报的微缩胶卷藏在鞋底里,随后立即出发。没想到,在半路上,冯立山被几个便衣特务跟踪,为了甩开特务,冯立山在一个交通站,重新换了衣服,装扮成老百姓,可是没想到,还是没有甩开。因为时间紧迫,冯立山最后只得开枪,打死了两个特务后,他就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虽然最后终于把特务甩开,但是却撞进了日军对马大奎部队的包围圈中。

当时冯立山弯着腰,沿着一条干涸的狭窄河道奔跑,但他清楚自己是跑不出去了,因为日军马上就要围拢过来了,追得特别紧。他在打死两个日军后,子弹已经打光了,日军的枪声就在头顶划过,已经越来越近。冯立山跑着,看到好多死去的国军士兵,他最初想换上国军服装,不至于被俘后,身份不好确定,那样反而会更麻烦,说不好会被认作间谍,而间谍必被杀掉,逃跑的可能微乎其微,而战俘可能还有活的希望。于是,冯立山决定先保住性命,然后再借乱逃脱。

但是就在这时,他在河道的一个拐角处,突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一个八路军的重伤兵。冯立山大吃一惊,他搞不清楚,八路军士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他蹲下身,从那位重伤兵的嘴里得知了包围圈里还有四十多名八路军……重伤兵没有说完,就头一歪,牺牲了。于是冯立山当即决定换上八路军的衣服,他想即使自己死了,也是以八路军的身份死的,不会有遗憾。可是就在他蹲着身子,刚换上上衣时,日军已经逼近了,并且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左臂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和力量再换裤子了,干脆他又接着朝前跑,这时前面十几个日军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刺刀直逼在了他的胸口上。他举起手,仰着脸,看着天空,他发现太阳特别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冯立山被俘后,被押到老娘庙。在路上,早有防备的他,巧妙地把藏在鞋底里包着防水布的微缩胶卷,藏在了左臂的伤口里,从而躲过了进监牢前严格的搜身。尽管后来他又把胶卷拿了出来,重新藏好,但是他的胳膊已经化脓感染。他想过借着要求医治胳膊的机会,前去接近小野,但是没想到,宫岛不允,所以最后他才不得不使用这个自残的极端办法,把自己的脸给撞得血流满面。他知道,这个极端的办法,可能会引起宋伟华甚至郭树民他们的不解,乃至对他更大的怀疑,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只能这样去做。

小野对主动送上门来的逃兵“老鼠”非常感兴趣。尽管冯立山这个“合作”人选,在宫岛的提示下,也曾在他的眼前走过并最终被他否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兴趣陡增,倒要看一看,这个“老鼠”把自己的脸撞成这样并且以那样特殊方式走到自己的眼前,看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软骨头。小野对不同一般的人,充满兴趣。

冯立山坐在小野的办公桌前,他的左臂已经不再那样肿了,但还是行动不便,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右手在动。现在他的脸上涂满了红的、紫的药水,像是一个奇怪的大花脸,但是没有蒙纱布,这是小野的决定。小野不让狱内的医生给冯立山蒙纱布,把脸都给蒙住了,就看不出这个人的表情了。小野是一个喜欢看着对方表情说话的人。

小野看着冯立山,足有两分钟,像狼在捕食猎物前的深度凝视。

小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很勇敢,不像逃兵。冯立山当即否认,他说我就是逃兵,因为现在我还想逃。小野说你认为你能逃走吗?冯立山说逃不走,但我还是想出去。

战俘们刚被押来老娘庙时,曾有战俘想要逃走,当然冯立山也是想要逃走的人之一,可是根本找不到一点机会,就连舍弃生命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说,你连死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逃跑了。

冯立山又说,因为逃不走,所以我才跟你合作,让你放我出去。小野没说别的,还是刚才在医务室的那句话:“你有什么资本?”

冯立山告诉小野,战俘中有人想要逃跑,但是至于是谁、几个人、怎么逃跑,现在还不知道,他正在了解和调查,并且已经有了眉目。冯立山说:“这就是我的资本,我可以帮你做事。”

小野对于战俘中有人要逃跑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因为那个罗小山的活动,已经证明了,肯定不是他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在活动,在小孩子罗小山的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指使、策划。同时大老孙的出现,也使小野更加确信无疑,外面有人策应里面,而这种里外的策应,不仅是局限在外面对老娘庙内部的了解,用来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抗议文章,一定还会有更大的阴谋——越狱逃跑。

冯立山见小野在沉思,于是又提了一个建议,他说国共两方面的士兵,现在矛盾很深,应该把这些人混合关押,之所以这样做,其实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互相监视的手段。小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亮,但表情上没有任何表示,他认为冯立山在这个问题上说了实话。因为这个建议,另一个人也是这样跟他说的。小野要找的那个与其合作的“软骨头”,其实已经找到了。那是一个还没有暴露出来是软骨头的“软骨头”。小野在心里琢磨着。因为国共两边战俘之间的对立,宫岛也曾经给他讲过,现在看来,这的确是可以利用的一件事。现在小野有一件急需快办的事情,就是马上要挑选身体强壮的一百二十名战俘运到塘沽(同时又要有新的战俘关进来),监牢之间的调整,也是马上要做的一件事情。所以混合关押国共两边的战俘,是保持监狱稳定的一个好办法。

小野问冯立山:“你能在多长时间,把他们想要逃跑的组织情况和逃跑路线摸清楚?”冯立山说:“很快,因为我想很快出去,我想活着。”小野说:“只要你做得好,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小野又说:“你快,我也会快的。”

随后,冯立山被押回单牢。

冯立山在寂静的单牢里,想着小野下一步会做什么。现在看来,把他继续关在单牢里,证明小野还没有相信他,起码还对他有所怀疑。因为一个胆小的“老鼠”逃兵,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胆识和坚强毅力、以那样极端的方式走近敌人呢?一时,冯立山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做法有了大漏洞,说不定,因为这件事,小野可能会更加严厉地审讯他,甚至有可能杀了他。他倒不怕死,但是现在他还不能死,必须要活着出去,因为现在国军第二集团军还不知道电报密码外泄,也就是说第二集团军所有的行动,还都在日军的掌控之中。还有国军内部的间谍,还在为日军送着机密情报。只要一天不把自己手中的这个情报送到,随时还会有国军士兵死去,不是一个、十个、百个,而是上千人、几万人!八路军首长说,那些国军士兵和那些逃跑的将军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他们是抗战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他们!

冯立山希望小野能再有一次精神上的疏漏,好让他再有一次空子可钻。因为认真谨慎的小野,并非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人,也曾经有过疏漏——那次机密文件被拍照。就因为小野总是过度自信,所以才会因为自信而有失误。

单牢里鸦雀无声,一只灰色大老鼠在墙角边鬼祟地爬行,后来又停下来,远远地注视着冯立山。冯立山也注视着老鼠,一想起自己也被他们称作“老鼠”,他一点都不气恼,这点委屈算什么?他反而乐了起来,但又马上停住……忽然他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因为拍照那份文件被杀害的陆莉,冯立山禁不住浑身颤抖。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放开自己的感情。

长发俊俏、皮肤白皙的陆莉是冯立山在北平辅仁大学的同学,但是不在一个系,她早先是学日语的,后来又学英语,比冯立山低两届。但他们是一起参加革命的。后来冯立山去了苏联,陆莉留在北平,以教师的身份搞地下工作。日军侵占北平后,因为陆莉精通日语,上级准备让她打入日军内部窃取情报,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理安全的“进入口”。冯立山来到华北后,重新见到了归属北平地下党的陆莉,并且还知道了八路军总部特务团的许多情报,都是陆莉送过来的,冯立山惊喜万分,更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和陆莉成为八路军特务团和北平地下党的双方联络人。

早在上大学时,在一次校园活动中,冯立山就认识了陆莉,随后冯立山就对陆莉情有独钟,同样陆莉对学业优秀、机智聪明的冯立山也是非常欣赏,两个人都明白对方的心理,但就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次冯立山和陆莉工作在一起,尽管彼此联系更加多了,但由于地下工作的纪律,两个人都把对彼此的爱藏在了内心的深处。

为了让陆莉安全地打入日军内部,经过外围细致的调查,特务团决定把“进入口”选在小野的身上。于是,上级安排陆莉翻译了小野曾发表在《读卖新闻》上的早期小说,并在北平杂志上登出来,同时设计让小野偶然看到。果然,小野在异国战场看见自己的早年作品后,欣喜异常,也因此认识了“羞赧单纯”的日文教师陆莉,于是两个人有了来往。恰在这时,正好参谋部紧急需要中文翻译,于是在小野的介绍下,“曾经留学日本的”陆莉来到了派遣军参谋部。

刚开始,陆莉按照上级指示,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隐蔽,并且尽快取得了小野的信任。后来,她开始工作,不断地将一些情报送出去。陆莉所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植物花园,并有一座暖窖,非常适合做情报站。在地下党的协助下,冯立山化装成养花工,在花园里驻扎下来。陆莉定期送来情报,“养花工”冯立山在安装了电台的暖窖里,开始给八路军发送情报。因为暖窖里有植物,外面也是植物,所以电波非常容易被茂密的植物掩盖,不易被测出来,再加上冯立山定期改变波长和发报时间,所以日军一直没有发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的这座秘密电台。其实,让陆莉翻译小野的小说还有在暖窖里发电报,这两个主意,都是冯立山提出的,因此陆莉得知后,对冯立山除了崇拜之外,更增添了爱意,觉得他比上学时更聪明了。而冯立山也从陆莉的眼神里,完全读懂了她的心思。但是他又不能有些许的更进一步的表示。

一天,陆莉来到花园,告诉冯立山,小野手里有一份关于日军近期华北战场部队调动的绝密情报,是酒井将军保存在他那里的。冯立山请示上级后,最后决定让陆莉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这份情报拍照。

后来,陆莉是如何拍照的,冯立山不知道,只是突然接到指示,命令冯立山化装成日军军官,进入到派遣军参谋部所在的那座大院里,从陆莉手里拿走拍照好的微缩胶卷。冯立山清楚,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定是陆莉无法走出那座大院(正如冯立山所猜测的那样,所有中方人员一律不许擅自进出大院),他预感到情况的危急。冯立山在其他人的协助下,凭着特别通行证,自己开着一辆小汽车,驶进了参谋部。一走进戒备森严的大院,他立即看出来,原来这里的所有文职人员,甚至还包括日方文职人员,都不能随便走出大院。冯立山在规定的时间,在走廊里,远远地看见了夹着文件夹、款款走过来的陆莉,可是就在他和陆莉擦肩而过、准备交接情报时,突然出现了意外,陆莉没有跟他接头。

原来,陆莉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小野办公室偷拍文件,但由于时间太匆忙、太紧张,她把文件放错了地方——文件原本是放在保险柜的第一层,可是她放在了第三层。拍完后,她刚走出屋,在屋门口,正好撞见小野。小野问她有事吗?她说来找小野少佐,没想到少佐没在她正要走。小野问她有什么事,她平静地随便编了一件事。当时,小野发现了表情有些紧张的陆莉,但因为陆莉巧妙应对,没有露出太大的破绽,因此小野也只是怀疑。可就在第二天,日军特务机关抓捕了我方一名情报人员,由于这名情报人员叛变,供出了参谋部里有中方间谍,小野得知后,立即联想到昨天表情不安的陆莉,于是赶紧查看文件,立即发现文件被人动过,于是急忙抓捕陆莉。所以就在陆莉和冯立山在走廊里,准备交接那个微缩胶卷时,正好小野带人赶到,陆莉为了保护冯立山,没有和他接头,她一边用目光示意冯立山快些离开,同时迎着扑过来的小野,镇定自若地把微缩胶卷猛地吞进了嘴里。小野远远地看见了这一情景,疯一般冲到近前,猛地掐住陆莉的脖子,可是陆莉还是吞下了,当时小野疯狂地抓着陆莉的头发,使劲地击打,陆莉昏厥,气急败坏的小野就像拖死狗一样,抓着陆莉的长发拖着走,后面还有两个士兵用枪托击打陆莉,安全的冯立山躲在一个柱子的后面,亲眼目睹了这个场景,但最后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后来,冯立山得知陆莉在受尽酷刑后,被小野枪杀了。

冯立山永远记住了小野的面孔,没想到,这一次又在老娘庙相见,当然小野不认识冯立山,可是冯立山到死也会认出他。

冯立山在单牢里,又关押了三天,后被小野放了出来,并且同意和冯立山建立“合作”的关系。小野之所以敢这样做,他心里是有底的,因为他还有另一张“牌”。

这时,老娘庙的一百二十名战俘已经被押去塘沽,同时又重新关进来了一批新的战俘。小野借机重新安排了监舍,宋伟华、郭树民和冯立山、骆驼、范家栋等人,都被关押在了一起,再加上其他人,一共十个人。这间牢房在后院,紧邻旁边跨院的小门,小野从他办公室的窗户里,就能看见这间牢房的小窗户。

小野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听从了另一个人的建议。这个人就是小野手里的另一张牌——那个“没有暴露的软骨头”——骆驼。

上次骆驼与罗小山、大老孙一同被抓,被拷打后,经不住折磨,已经向小野求饶并被小野收买,成为小野的耳目。其实小野是不放心冯立山的,觉得这个逃兵“老鼠”在许多事情上,存在很大疑点,但之所以最后还是和冯立山“合作”,就是因为还有骆驼。小野是让冯立山和骆驼两个人在暗中互相监视,这样他就能从两个人的嘴里知道真正的东西,彼此相互验证,也就能知道谁在跟他说谎。至于为什么要把宋伟华和郭树民放在一起,其实也是因为骆驼的告密。骆驼曾经对小野说过,八路军的那个所谓的班长宋伟华,可能官职还要高,最低也是个连长,是一个危险分子,是八路军战俘当中的“主心骨”,也是罗小山背后的指使者,老娘庙里的消息,都是宋伟华指使罗小山透露出去的。而郭树民是国军战俘的头儿,这样,把这两个危险分子关在一起,好管理,同时也好共同监视,不会出问题。因此,小野采纳了骆驼的建议。同时骆驼还出卖了自己的长官郭树民,说国军士兵都听郭树民的,只要把郭树民抓在皇军的手心里,就能调动所有国军士兵。小野早就掌握了这个信息,骆驼的话,只是让小野更坚信了这一点,但是小野一直在琢磨,还没有想好,要在什么时候开始使用郭树民,他要完美地用好这步棋。至于宋伟华,小野还不想正面接触,只要把这个隐藏很深的战俘,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到时候会“有用的”。

一下子被押走了一百多名战俘,尽管日军说是因为老娘庙的地方狭窄,人员太多,这是一次正常的调整,但还是在老娘庙里制造了紧张的空气,因为这是最多的一次战俘转移,所以战俘们议论纷纷,不知道鬼子又在搞什么名堂。本来已经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的宋伟华想要有所抵制,但后来经过慎重思考,决定放弃抵制,因为现在全体战俘们还没有拧成一股绳,只靠八路军战俘,人少势单,恐怕不会有大作为。况且贸然动作,未必成功,会有更大的牺牲,因此还是装作不知道敌人的阴谋更好。因为宋伟华想,要是因此大闹起来,不仅会加剧敌人的戒备,可能还会加剧敌人把更多的战俘转走,那样就会加剧敌人的疯狂。所以宋伟华采取了一个巧妙方式,他传递消息,让八路军战俘故意喝凉水、拉肚子,因为日军押走的战俘都是身体健壮的,所以他们这些“病号”暂时躲过一劫。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下次怎么办,难道还“拉肚子”?那样敌人就会识破的,就会有伤亡出现。

宋伟华时刻在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在这个新的牢房里,所有人似乎一时都不太适应。空气格外压抑。郭树民继续以敌视的目光看着宋伟华和冯立山、范家栋等人,宋伟华依旧不卑不亢、友好的样子,但是看得出,无论宋伟华怎样友好的表现,郭树民还是不买宋伟华的账,他几乎不和宋伟华说话。

再说冯立山,本来他还是下决心,要继续靠近宋伟华的,因为冯立山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宋伟华能相信他,可是宋伟华依旧警惕他,看似在随意的说话中,其实是在打问他在单牢里的情况,还有他为什么犯傻去撞击宫岛。那个范家栋呢,始终紧盯着冯立山,好像怕他要做什么坏事一样。而骆驼呢,更像是郭树民的影子,始终不离郭树民的左右,并且总是偷窥偷听宋伟华和冯立山之间在干什么说什么。

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环境里,冯立山有了另外的一个想法,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再接近一下郭树民,因为过去没有机会,放风的时候,郭树民也是被人围着,根本凑不过去,现在都住在一起,方便了许多。所以冯立山找机会就主动和郭树民说话。冯立山知道郭树民和马大奎的关系,他希望从马大奎的角度,去婉转地接近郭树民,说不定会有新的转机。

于是一天中午,冯立山趁着骆驼闭眼瞌睡的短暂机会,小声对郭树民说,马团长是我的好朋友,更是好兄长。郭树民只是看了冯立山一眼,没有说话。冯立山又往前凑近了一点,没想到郭树民却说,你这个老鼠,离我远一点。冯立山好像没有听见,接着说,马团长后背有一处伤疤,巴掌大小,对不对?是他小时候淘气,被火炉子烫的。这一次,郭树民愣住了,好像一下子没有缓过神儿来,他疑惑地问冯立山,你……是谁?冯立山小声说,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郭树民眨着眼睛。可就在这时,骆驼突然惊醒了,他见冯立山正跟郭树民小声说话,揉着眼睛,立即把一张大长脸凑过来,冯立山闻到了一股口臭的味道,不动声色地说起了别的,“郭连长,你这个治疗腰疼的办法真好,我一定试一试。”冯立山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去,呼呼地睡起觉来。骆驼撅起屁股,斜着脑袋,看着冯立山的后背。

正是有了这次谈话,郭树民开始认真看待冯立山,因为能知道马大奎后背的伤,并且还知道是小时候的烫伤,这显然是跟马团长很熟悉的人才会知道的。有一次郭树民和马大奎一起泡澡,马大奎给他讲过后背那块伤疤的来历。

这个“老鼠”到底是什么人?他和马大奎到底是什么关系?郭树民想起来,平时这个“老鼠”总是躲着骆驼等国军的人,但有时八路军的人,他也躲着,他的行为太奇怪,太不可捉摸了。对此,郭树民非常好奇,开始主动找机会和冯立山单独说话,可是由于骆驼在他的身边,所以冯立山从不多说一句话,但是目光中都是话语。郭树民已经感觉出来,“老鼠”冯立山是在期待着单独跟他对话。

冯立山的行动,宋伟华已经觉察出来了,他在猜测冯立山和郭树民接近的目的,同时对这个冯立山也更加警觉,他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逃兵,他越发预感到老娘庙里的情况,远比他想的更复杂。同时,宋伟华猜测还将会有大批战俘被运到日本去做苦工,肯定是凶多吉少,不可能再活着回来,因此必须要逃出去,决不能在这里等死。可是大老孙、罗小山的死,已经使这里和外面的联络渠道彻底封死了(宋伟华当然不知道,更遗憾的是罗小山已经把写有地道消息的字条吞下去了),小野已经不让任何一个中国人再踏进老娘庙一步。怎么逃?宋伟华几乎感到绝望了,他没有任何办法,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战友和国军的士兵,随时可能再被日本人拉走去日本做苦工。

再有,宋伟华还预感到,战俘中间可能有小野的人。甚至可能就在自己的身边!一想到这里,宋伟华不禁惊出一身的冷汗。

小野特意安排骆驼、冯立山和另外两个战俘去掏化粪坑并装运粪车,现在小野命令运大粪的马车停在老娘庙大门外,绝不许马车进去,同时装车的时候,增加了日军士兵监视,而且看管得更加严格,刺刀几乎就挺在战俘和车把式的眼前,可以说就是一个日本兵看着一个人,眼对眼地看,几个中国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接近的机会。

小野安排骆驼和冯立山装粪车,当然是有目的的,因为这样提供了更大的方便——小野可以非常自然地每天提审骆驼和冯立山,不会引起其他战俘的注意。

骆驼表现得非常积极,每次见到小野,都是滔滔不绝,恨不得多说一点让小野感兴趣的事情,这样对他就有好感。骆驼告诉小野,郭树民和宋伟华现在还没有“走”到一起,但都在各自酝酿着阴谋,而且那个“老鼠”冯立山,也没有闲着,真的就像狡猾的老鼠一样,四处活动。骆驼还对小野汇报说,他们就是想要逃跑,但他还不知道他们怎么逃,还需要小野太君给他时间,他一定能搞清楚。小野对骆驼的积极表现似乎很满意,许诺骆驼,只要干得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肯定会放他出去的。身材瘦高的骆驼,特别激动,给小野深深地鞠一躬,仿佛一只弯曲的大虾,久久不起来,等直起身子的时候,眼睛里竟带着感激的泪花。小野面无表情地看着骆驼眼睛里的泪花。

再说郭树民,最后终于发现了那块松动的石块,他欣喜若狂,倚在那块地方,大口地喘气。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出口通向哪里,但是在被监禁了三个多月后,见到这样一个出口,他就像一个撞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出去。

于是,郭树民开始用双手抠石缝,抠得他双手鲜血淋漓。起先他还怕看守发现了,但是发现看守每天准时把盛在盆里的饭放在门口的地上后,转身就走,根本不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郭树民好像觉得老天爷也在帮助他,于是他就像扎了吗啡一样,更加拼命地抠,而且昼夜不睡觉,终于在三天之后,墙基的石块松动了。郭树民趴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气,石块终于抠出来了一条缝儿,一股清新的夜风立即从外面吹进来,郭树民激动得真想蹦起来,大喊一声,可是不能,这个时候绝不能出现一点声音,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用肩膀把石块顶斜,然后慢慢地把石块搬出来,警觉地朝着黑洞洞的里面张望,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带着泥土的气味。郭树民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朝里面爬,他先要侦察一下里面的情况,当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他要立即知道:出口在哪里?

地道的高度有半人高,可以蹲起来,但是要想前行,还得爬,郭树民快速地朝前爬着,里面的石块和土坷垃,蹭着他的脸,一定是蹭出了血,沙沙地疼,他出汗的身子沾满了泥土,嘴里、鼻子里都是土,呛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想要打喷嚏,但是不敢,强忍住,最后终于到了没有路可去的地方。他蹲起来,摸着黑,试探着用头顶着上面的东西,凭感觉,可能是井盖一样的东西。郭树民小心地把井盖顶起来,他的眼睛正好平行在地面,他想判断这是在哪里,但是看不出来,周围没有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于是,他把井盖放在一边,悄悄地爬出来,可就在这时,突然几个手电筒的亮光,齐刷刷地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看见了自己脚前面的日军士兵的皮靴,还有周围闪着寒光的刺刀。郭树民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这时,旁边一个电线杆子上面的电灯突然亮了,像是舞台上的照明灯。郭树民看清了,在地道里爬了好半天,这里应该还是老娘庙,他身后倚着的是老娘庙的围墙。这时,他看见宫岛陪着小野走过来,他看见小野脸上带着笑。这种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小野走过来,上下看着郭树民,随后语调略带惊讶地问道:“郭上尉,你在这里干什么?”郭树民冷笑了一声:“爷今天倒霉,随你处置。”小野又问:“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单牢里跑到这里来的吗?”郭树民瞪着小野,不说话。小野手背朝前,摆了摆手,命令两个看守把郭树民的双手举起来,伸到小野的面前,小野仔细看着郭树民已经烂了的双手,说道,作为军人,我是佩服你的,你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把石墙抠出一个大洞来,真是佩服,可是你违反了监狱的制度,你是要受到惩罚的。小野一挥手,两个看守退到一边,上来一个手持相机的日军士兵,随后闪光灯闪个不停,各个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还特地拍摄了地道的出口。

第二天,小野命令战俘们集合在后院的庭院里,战俘们吃惊地看到好几天不见的上尉连长郭树民——此刻被紧绑在一个木架上,炽热的阳光照在战俘们身上和脸上,也照在郭树民血迹斑斑的脸上,他仿佛化了妆,马上就要上台去演戏。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议论纷纷。宋伟华突然凑到冯立山的身边,问郭连长怎么回事。冯立山说,为什么问我?宋伟华看着冯立山,没说话,但眼睛里全是疑问的神情。

这时,小野来了,他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左右看着,停顿了好一会儿,说,郭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是胆小鬼,你们全是胆小鬼,真正的军人,应该战死在战场上,本来举手投降,苟且偷生,就已经有辱军人的名誉了,皇军已经厚待你们这些胆小鬼了,可是……可是现在,郭因为违反纪律被单独关押,不仅没有悔过自新,反而却要破洞逃走。小野继续振振有词地说,依据《日内瓦公约》,战俘在拘禁期间,不得越出拘留营设置的界限,哪怕你的眼前就是一道竹栅栏,你也不能越过,因为你是战俘,否则你将受到严惩,何况你是破洞前进?一定会严惩的!小野说着,举起一份报纸,说郭树民逃跑的照片已经登在了报纸上,希望战俘们不要学他,一定要老老实实地遵守监狱的制度,否则的话,郭树民的下场就是一个例子。小野告诫战俘们,不要妄想逃走,就是给你们一双翅膀,你们也飞不走。

战俘们第一次听小野说这么多的话,一时庭院里鸦雀无声。小野说完了,一挥手,宫岛带着两个士兵,把郭树民从木架上解下来,然后带走了。庭院里一阵骚动,但是被四周的刺刀逼了回去。小野说,他将要把郭树民送到法庭去审判。

冯立山看着被押走的郭树民的背影,起初他以为郭树民会愤怒地高喊什么,或是大声地揭露什么,但是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冯立山特别奇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一直趾高气昂的郭树民,像是雷打了一样,毫无争辩、甘愿受罚的样子。冯立山觉得这个小野真不是一般的鬼子,看来必须要防备他。

冯立山回到监牢,听见战俘们议论纷纷,一个国军战俘说,郭连长关在单牢里,怎么就能跑了呢?难道他一个人挖了地道?另一个国军战俘说,我看到连长双手都烂了,看来他真的用双手挖了地道。还有一个国军战俘说,看来连长真的被日本人抓住了把柄,你看他一句话都不说。第一个说话的战俘忽然来了疑问,是不是连长被日本人割了舌头?

这个说法,立刻引起恐慌,但很快被否定了,因为要是被割了舌头的话,他还会用表情和动作来抗议的,可是他那么顺服,看上去就是理亏词穷的样子。战俘们说法不一,但最后都归到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连长会怎样被审判,会不会被枪毙?

宋伟华听着耳边的议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凝望着小窗外。范家栋紧挨在宋伟华的身边,像是保护宋伟华。骆驼也是没有说一句话,整个人呆若木鸡,就像是被抽走了魂灵,只剩下了一具肉身一样。

冯立山倚在墙角里,似乎过电影一样,回忆着那间单牢里的一切,他现在只能等着小野对他的提审,否则一切猜测,都是徒劳的。但是当天晚上,他装完粪车,小野没有提审他,而是提审了骆驼。骆驼回来后,表情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像是得了什么大喜事一样。冯立山知道,小野提审骆驼,是询问他冯立山的情况,小野这个家伙真是太狡猾了,你几乎无法猜测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在这天晚上,冯立山在半夜里,忽然感到喘不上气来,他给憋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人掐住了——是宋伟华掐住的——只能有一丝的气息进入和出去,那点气息,只能微弱地回答宋伟华的问话。冯立山没想到,干瘦的宋伟华,手劲儿竟然如此之大。他转动眼珠,瞥见旁边坐着假装瞌睡的范家栋,范家栋用身体完全挡住了他们两个人,像是一面墙一样。其他战俘睡得正香,鼾声此起彼伏,监牢里一派安静。

宋伟华低声而严厉地问:“郭连长是不是你出卖的?”冯立山说:“你想干什么?”宋伟华:“郭树民到底是怎么回事?”冯立山说:“你把手松开,我不会喊的。”宋伟华想了想,松开了手。冯立山大口地喘着气,他想坐起来,但是被宋伟华制止住,让他继续平躺着,而宋伟华躺在他的身边,侧着身体,好像随时要扑上去一样。

宋伟华说:“讲实话,要是说谎,我掐死你!”

冯立山望着黑暗中宋伟华的脸,他决定要把部分真实情况告诉宋伟华,之所以不能全部告诉宋伟华,这也是任务的需要。同时,他现在也迫切地需要宋伟华的帮助。于是,冯立山用蚊子般的声音,慢慢地讲起来,宋伟华安静地听着。

宋伟华决定要做第二个“郭树民”。他之所以这样做,有三点考虑。其一,他要验证郭树民是怎样逃跑失败,又是怎样心甘情愿受小野制裁的?那个地道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小野的凭空杜撰?而冯立山既然说小野眼下正在处心积虑地要“光明正大”地置郭树民和宋伟华于死地,要真是那样的话,躲是躲不了的,在老娘庙里,他有的是办法制裁战俘,甚至是秘密枪毙,那样的话,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现在就干脆迎着小野过去,与他斗一斗,为后面战俘的逃跑,做一点有益的尝试;其二,冯立山说他是八路军特务团的人,有重要情报,必须要逃出去,因为这份情报关系到几千、几万甚至十几万人的性命,不管真假,也要去帮助他,只有在帮助中,才能加以识别;其三,假如冯立山真是八路军的人,那就更应该百分之百地去帮他了,尽管他的任务是去帮助国军,但就是帮助国军,也不能让国军的人去做这种牺牲,共产党人、八路军应该站出来,挺在最前面,因为国民党军队现正在全国的正面战场上与日军进行战斗,尽管大多战役失败,但毕竟还是在做拼死的抗衡,每一个中国军人,此刻都应该站到最前面去,勇敢地面对死亡。当然,宋伟华还有一点更长远的考虑,他不想留下政治遗憾——当年共产党人、八路军为了帮助国民党军队,是在牺牲国军军人的前提下实现的——不,宋伟华不想那样,他要让后人知道,共产党人做出的牺牲,是无私伟大的,是坦荡的,是真诚的,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在他小时候,教私塾的父亲总是给他讲历史故事,参加革命后,他除了英勇战斗,更多的还是在思考这场战争,思考国共关系,思考将来打走日本鬼子之后,中国的未来。

宋伟华的坚定和勇敢,而且要清醒地去做小野眼中的这个“傻子”,令冯立山非常震惊,但更大的是激励,因此也更加坚定了他一定要把情报送出去的信念,否则两个人的性命将是白白牺牲掉。

想要“犯错误”被关禁闭,在监狱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要使“错误”犯得隐蔽,没有漏洞,那就要讲究一点策略。所以当宋伟华站出来,向宫岛提出抗议,要求治疗一个八路军伤员的伤病时,这个“错误”犯得就很有“水平”。宫岛也很有水平,以违反监规为由,立即“配合”地将他抓了起来,并且关进了朝西方向的那间单牢。在此前,冯立山已经向小野“汇报”,他已经完成好设计,宋伟华将很快就要钻进“布口袋”里。小野对冯立山的工作,表示非常满意。冯立山向他提示“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小野说:“日本军人说话是算数的,不会违背诺言的。”

宋伟华被关进单牢后,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但他明白一点,从现在开始,小野正在焦灼地等待着他的上钩,等待着他夜晚的行动。于是宋伟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他决定白天行动,打小野一个出其不意。反正他已经在单牢里了,已经是小野板子上的肉,随他切割了。

宋伟华很快发现了墙基处经过伪装的那个松动的石块。他明白了,郭树民就是从这里钻出去后,在出口处被小野抓获并被拍照“留念”的,然后小野拿到外面去大肆宣传,甚至有可能送给了已经来到中国调停中日之战的“国联”调查团,并且将这照片作为中国战俘暴动的证据。他一定在这个问题上,做了许多“漂亮的文章”。宋伟华的猜测是对的,小野的“杰作”已经得到了上司的肯定和表彰,酒井将军甚至亲自给他打来电话,说照这样干下去,一定会给他调走的,并且能官复原职。小野内心很高兴,这件事做得的确漂亮,既打击了战俘逃跑的欲望,稳定了老娘庙的安定,又给自己离开老娘庙奠定了基础,还为日军赢得了国际上的“良好声誉”。

宋伟华望着墙基角落那个安静但却是充满阴谋诡计的石块,他猜想,郭树民一定是在晚上从这里开始行动的,但他不想在晚上行动,他决定白天走一趟。宋伟华经过两天的观察后,掌握了看守送饭的规律,于是在一个下午,他悄悄地开始了行动。

那个松动的石块,并没有消耗宋伟华太大的体力,他明白自己不去走一趟,也是死,小野是不会让他再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的,所以宋伟华不怕死,只是不想在小野的面前死得难堪,要死得傲慢、死得有尊严。

宋伟华进入地道后,开始慢慢地在地道里爬行,很快他就闻到了地道里有一股血腥的气味,他知道那是血的气味,他感到自己的手、腿、脸以及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破了,他想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石块,他停下来,随手摸起身下的一块石头,他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原来地道里的石块都是格外尖锐的,似乎是有意打磨之后放进来的……宋伟华在心里骂着小野的阴险和恶毒。

他的血依旧还在流着,因为地方狭窄,加之空气不流通,所以血味儿很浓,他想郭树民连长也是这样全身流血的……现在他和郭树民做着同样的事情。

宋伟华想着将来这条地道的利用。宋伟华想着,很快就到了尽头,借着头顶上面的石板缝隙处渗透进来的微弱亮光,宋伟华看见了令他惊异的场景: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子外面是绿绿的大地和树林,甚至还有飞翔的鸟儿和暗蓝色的天空。宋伟华再定睛细看,原来竟是一幅崭新的画作,这要是在亮光下——不,即使现在比较昏暗的状况下,真的能起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宋伟华倒抽一口气,觉得小野这个家伙不仅阴险狡诈,还偏执多疑,他竟然如此有“闲心”在这里制作了一幅风景画,无疑是在摧毁到达这里的人,摧毁人的精神和希望,让人的意志垮掉。宋伟华望着那幅画,用石子在上面刻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地退了回去。

宋伟华完全清楚了,郭树民就是这样被小野耍弄的,只不过那时候可能还没有这张画,现在这家伙又变换了新的花样儿。于是,宋伟华决定就在单牢里“老老实实”地住下来,看小野下面如何来收场。

果然,几天以后,小野见单牢里的宋伟华一直没有行动,他实在等不及了,干脆就把宋伟华提审了,要直接问个究竟。

宋伟华说:“我让你失望了。”小野说:“共产党比国民党聪明。”宋伟华说:“你这样讲,是代表无奈吧?”小野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做我的牺牲品。”宋伟华说:“你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牺牲品。”小野看了看宋伟华身上的伤,笑着说道:“你还是做了,地道里是不是不太舒服?”宋伟华说:“是的,你放了许多尖利的石块,但就是那些石块,也将最后戳穿你的阴谋,你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很聪明,选择了白天,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小野又说:“但是,你还是会被当作一个逃跑的战俘,被送上法庭,甚至会被枪毙。”

宋伟华冷笑一声,对小野说:“只可惜,你没有看到我在地道里的情景,现在告诉你,你的那幅画,画得一点都不好,我给它添了几个字,到时候,你自己去看一看吧。”宋伟华说完,站起来,朝外走去。站在门口的两个看守,持枪走在他的后面。小野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伟华瘦削的后背,突然狠狠地用手捶了一下桌子,因为用力过大,桌子上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宋伟华走得很安静,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迟疑一下,好像没有听见水杯粉碎的声音一样。

冯立山没有想到,小野提审他时,桌子上竟然摆着一副围棋。棋子是玉的,因此无论是黑棋还是白棋,在傍晚的白炽灯光下,全都闪烁着暗幽的亮光,看上去显得诡秘深奥。小野端坐在棋桌旁,正在喝茶。其实,小野的办公室,不像一个军人的屋子,更不像一个监狱长的屋子,因为桌子上没有其他日本军人常有的放在刀架上的军刀,办公桌后面也没有“武运长久”的条幅,有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柜,书柜旁边是一个半人高的地球仪,在书柜对面的墙上,是一幅日本富士山的风景画。只是因为小野穿着军裤和长筒军靴,似乎才像一个军人,但也不像现役军人,而像是退役军人。

小野见冯立山走进来,示意他坐在棋桌对面的椅子上。看得出小野与平时完全不一样,样子很松弛,脸上带着闲情逸致的神情。小野说,冯先生肯定会下围棋。冯立山走到棋桌旁,没有坐下来,而是反问小野,还想要做什么,郭树民和宋伟华都已经被我送到了你的手上,你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你应该履行你的诺言。小野说,我是邀请你跟我下棋,没有不履行诺言呀?我说过,日本军人是讲究信用的。冯立山说,那好,我陪你下棋,但希望小野先生不要节外生枝。

小野伸出手,让冯立山选择黑白,冯立山想了想,也不推辞,执黑先行。

屋子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棋子落到棋盘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很快,棋风凌厉但是却以绵里藏针的风格呈现出来的冯立山,上来就使小野的棋局面临着严重危机。小野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冯立山棋风如此坚硬,几乎使他立刻就要行使招架之力。他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手中的棋子,犹豫着不知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收回手,突然说道:“冯先生,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冯立山早就知道,当他开始和小野“合作”时,小野就已经不认为他是一个简单的逃兵“老鼠”了,小野一直是在等着最后的摊牌。冯立山直起身,看着小野的眼睛,停了一下,说道:“我是岩井公馆的人。”

小野看着冯立山,忽然觉得这个小眼睛的中国人,其实有一双大眼睛,而且很大,只不过平时总是眯缝起来,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罢了。而小野是一个看不见人的表情,就无法下决断的人。这是他的特点,但也是他的死穴。冯立山是一个能用目光改变对方想法的人,这也是一个情报人员所特有的武器。冯立山早已掌握了小野的特点。

小野说:“你怎么能让我相信呢?”

冯立山说起英语,然后又说起日语。原来冯立山在苏联受训时,曾学过日语,他学语言有一种天生的灵性,再加上后来在东北工作,为了更方便与日本人打交道,他苦学日语,经过一段时间后,说得已经非常不错了,好像在日本留过学一样,纯正的东京腔。

冯立山用日语告诉小野,不要问他的底细,问得越详细、知道得越多,就越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会让他的前途遇到更大的挫折。小野眉毛稍微挑了一下,但还是面无表情。小野说:“看来,冯先生很是了解我,可是我也了解你,你是共产党的人。”冯立山说:“是呀,所以我还要告诉小野先生,我不仅是岩井英一先生的朋友,袁殊也是我的朋友。”

本来,冯立山说他是“岩井公馆”的人,已经令小野惊讶了,再说袁殊是他的好友,小野就知道,他真是遇到了大麻烦,或者说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和一个非常棘手的人。

先说“岩井公馆”的主人岩井。

日本侵略中国,绝不是一件头脑发热的事情,而是从上到下早有预谋的一个国家行为,甚至这种预谋已有百年。而且这种预谋牵涉在很多方面,比如日本的外务省,很早就在上海创办过一所“同文书院”,专门选调日本青年在中文环境之中学习中文,为日本培养了一大批“中国通”。其实,这个学院就是一个间谍学校。这个岩井,就是毕业于“同文书院”的第一批学生。岩井的全名叫岩井英一,曾任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经常以左倾面貌出现,结交了不少中国进步文人。早在日本侵华之前,岩井英一就在上海建立了一个直属外务省的特别情报机构——“岩井公馆”,这里与日本的其他军事情报机关不同,不搞行动,只是专门搜集中国的战略情报。而且岩井公馆的情报人员都是单线联系,和日本军界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归军界领导,而且军界的人也远远地躲着他们,因为“岩井公馆”里的好多情报人员,都是双重间谍,甚至是多面间谍。譬如冯立山说的那个袁殊,就是三面间谍。

小野深知,与这些多面间谍打交道,搞不好会惹上一大堆的麻烦,所以日军军界的人,采取的最有效办法,就是远离,躲得越远越好。小野知道,许多时候,即使你知道这个人是哪方面的人,你也不好轻易对他下手,譬如那个袁殊。

再说袁殊。袁殊是一个身份极为复杂的人,他早期是“左翼”文化人,由潘汉年吸收加入中共特科。抗战爆发后,袁殊按照组织部署,利用同乡的关系,打入了国民党特务头子吴醒亚的“干社”,同时他又是“岩井公馆”的人,一直拿着岩井的情报津贴,是岩井的“红人”。此人可谓一身三任。袁殊在国、共、日三方诡异地游走,譬如他曾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逮捕,关押在一个秘密监狱中,日本全面侵华后,岩井亲自出马,通过多种复杂的关系,硬是把他给营救了出来。所以,国民党的中统、军统,都很重视袁殊与日本人的关系,戴笠曾经亲自拉拢袁殊入伙。后来经过潘汉年的同意,袁殊成为军统上海区国际情报组少将组长,同时还和岩井英一保持着极秘密的关系,而岩井英一也知道他的多重身份。但说到底,袁殊是中共方面的人,为中共提供情报,并直归潘汉年领导。

所以现在冯立山提出与袁殊的关系,小野着实一愣。小野是远闻袁殊大名的,当然更知道岩井英一。小野一时颇感头疼。因为一时拿不准主意,小野不说话了,示意冯立山接着下棋。冯立山知道,小野正在琢磨对策,在气势上已经输了。因此,他也安下心来,不再说话了,静等小野的决心,看他到底怎么收场。

小野说:“冯先生,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战俘的吗?”冯立山说:“偶然。”没想到,小野突然抬起头,对冯立山说:“我现在可以立即把你送到有关部门,你可能会以间谍罪的罪名被逮捕的,你知道,间谍是不能享受战俘待遇的,是要被绞刑的。”

冯立山笑起来,小野发现笑起来、完全张开嘴巴的冯立山,竟然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非常干净,这和其他八路军战士甚至国军战士黑黑的牙齿完全不同,但小野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竟然没有发现冯立山独特的洁白牙齿。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冯立山过去和现在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他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或者说,他已经胸有成竹。他已经敢于亮明自己。

冯立山说:“小野先生,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下棋的吗?我们还是接着下棋吧。”

小野只好继续看棋,但已经心乱如麻,因此很快走出一步昏着,局面立即无法挽回,最后只得懊恼地推盘认输。

冯立山说:“小野先生,还是履行你对我的诺言吧,你说过日本军人是信守诺言的。”

小野面无表情。

冯立山又说:“你不要存有幻想,你要想把我‘消失在老娘庙,那样你会有更大的麻烦。”

小野依旧面无表情。

冯立山眼睛注视着小野,一下都不眨,就那样看着小野,小野也看着他。喜欢看对方眼睛说话并以此来捕捉对方心里变化的小野,最后终于在与冯立山的目光对视中,转了眼珠。

小野说:“我会履行诺言。”

其实,小野是不想放走冯立山的。

最初,他想把冯立山交到上面去,先把自己的责任推卸掉,但是在反复琢磨之后,又觉得不妥,如果把他交上去的话,就等于向有关方面表明了他是知道这个人身份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是一个当事人了。那样岂不是把自己主动搅进去了?小野不想那样做,他急得一夜没有睡觉。后来他又想找人调查冯立山的真实情况,但权衡再三,还是觉得不妥,因为这些人根本没有办法调查,你也不知道他现在为谁工作。再有就是调查,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会牵扯到太多的方面。小野真的害怕,搞不好这件事,自己会再次犯错误,平添许多的麻烦,同时也会给老师酒井将军带来麻烦,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况且他不能再犯错误了,假如再犯错误的话,他就有可能被派去前线了。那样也会给酒井将军带来耻辱。

小野在左右为难之后,最后冒险决定把冯立山放走,不管这个冯立山到底是什么人,他都不想再看见他了,要快一点甩掉这个累赘。但小野多了一个心眼,要在战俘登记册上抹掉冯立山的名字。于是,他找来宫岛,让宫岛把这件事做得稳妥、安全。尽管宫岛非常惊愕、诧异,但长官让做的事情,他也不去深问,照规矩办就是了。

小野长舒了一口气,最后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方案,还是有他的想法的。假如冯立山不是岩井和袁殊的人,那么国共两方面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毕竟他出卖了国共两方面的人,最后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样一想,小野也就释然了。小野并且安排了人,暗中监视一段冯立山出狱后的行踪,看看他是不是“规矩老实”,是否有“出轨”的地方,那样的话,他要是再采取措施,也能有所挽救。

冯立山走出老娘庙后,没有一丝的慌乱,像每一个重新得到自由的人一样,先要将自己变得清爽干净起来。身无分文的他,先是走进了一家当铺(没人知道他“当”了什么),然后就去浴池洗澡、理发,再然后又去了百货商场,他表面上悠然自得,看上去是在享受自由的生活,但实际上是在加快行动。他先要甩掉“尾巴”,因此他不断地穿行在人群中,然后又开始坐胶皮车、电车,当他确认肯定摆脱了所有可能的跟踪后,立即化装成一个商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其实,冯立山突然前往了天津城里,去了位于日租界的一个叫“大成饭店”的接头地点。这个接头地点,是在情况特别危急时启用的——也就是一旦与特务团失去联系一个月之后,想要再与组织联系,只能到这里来。有人会把你带走,然后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接受组织严格的审查之后,才有可能重新归队。

冯立山坐在大成饭店的咖啡屋,对微笑着过来的服务生说要找刘经理(这里没有刘经理,找“刘经理”这句话,只是接头暗号)。服务生稍微愣了一下,旋即答应说,好好,请先生等一下,刘经理马上就来。服务生表情的些微变化,没有逃过冯立山的眼睛,他感觉情况不对,就在服务生转身离开的瞬间,他立即假装上厕所,躲在一个暗处,随后看见那个服务生正站在一个边门处,不时地东张西望,同时对两个戴礼帽的男子小声说着什么。冯立山知道,这个接头地点已经完了,出事了,于是赶紧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镜,神态安然地走了。在出门的时候,他用余光看见那两个戴礼帽的男子一左一右——他们的右手都插在口袋里,显然是握着枪——正在向他的座位处悄然走去。

大成饭店的惊遇,让冯立山意识到,“大成饭店”这个接头地点已经暴露了,至于如何暴露的,他不知道,但肯定是不能再去了,而且现在自己极有可能已经被跟踪了,只是还不知道跟踪他的人,是哪个系统的,是日本人、汪伪政权的人还是国民党方面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人。要真是自己人,那就好了,他不就是在找自己人吗?可是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三个月后,自己人找他,也有可能是另一种目的——或是可能把他当成了叛徒,要除掉他,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

冯立山想,现在马大奎已经牺牲,而八路军特务团的人,又一时无法找到,而且自己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现在冯立山决定启用最后一个办法,他决定去北平——绝不能去乡下,因为现在日军正在疯狂地封锁围剿华北农村。冯立山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快一些把情报送出去,他对自己的安全早已经无所谓了。于是,冯立山想到了最后一个人,这也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冯立山去北平要找的这个人叫牛守道,是冯立山、陆莉共同认识的一个老地下党员——也是他和她在辅仁大学时的老师,更是当年见证他和陆莉朦胧爱情关系的人。牛守道对冯立山是了解的,或者说,是信任他的。牛守道应该能帮上他的忙。

于是,冯立山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北平。

冯立山找到牛守道时,头发斑白、气质儒雅、身材瘦高的牛守道正在办公室里备课,见到冯立山,愣了愣,但是一点也没有惊奇的表情,好像昨天刚刚见面一样,握着他的手,说着诸如“最近课程还紧张吗”、“家里还好吗”之类的平常话。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在低头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抬头看他们,一切都非常地正常,但就是这样的正常,却让冯立山感到不正常。

牛守道请冯立山到校园里走一走。

已经是夏季了,过去校园里那些茂盛的花儿,现在好像都看不到了,不知道移栽到了哪里。校园里除了不见花草之外,好像还是那样,似乎变化不大,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是脚步匆忙的,脸上的表情也都是僵硬茫然的。

牛守道问他有事吗?冯立山环顾左右,只好说,有事,有重要的事情。牛守道看了看别处,然后告诉他,晚上在老地方见。冯立山本来想现在就可以讲的,为什么还要等到晚上,但是望着牛守道决定的眼神,只好无奈地说,那好吧,晚上见。

当天晚上,在前门一家热闹茶馆的单间里,冯立山见到了早已到达的牛守道。可是他刚刚坐定,就进来三个人,站在后面和左右,成扇形把冯立山围住了。冯立山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没有回头,不慌不忙地对牛守道说:“老师,您听我说。”牛守道摆摆手:“肯定会有你说话的时候。”

站在冯立山背后的那个人,是一个大块头、浓眉毛的中年人,他老练地上下检查了冯立山,冯立山身上什么都没有,连过好几道关卡,他不可能带枪。冯立山对牛守道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讲。”牛守道说:“我们还是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说吧。”

冯立山被带走了,上了门口的一辆没有熄火的黑色小汽车。与冯立山同在那辆黑色小汽车里的,是牛守道和那个“浓眉毛”。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跟随,另外两个人都在后面的小汽车里。

小野的上司中田少佐,突然来到老娘庙,说是检查安全情况。但是,仅是问了几句监狱的简单情况后,便问小野,最近老娘庙是否有被释放的战俘。小野一惊,他告诉中田,没有释放过任何人,并叫宫岛拿来战俘登记册,请中田少佐查看。中田摆了摆手,说不用看了,只是随便问一问。中田少佐没有看审讯记录,像是说闲话一样,婉转地告诉小野,最近有个叫冯立山的中共特工,制造了一起惊人事件。他将一份绝密情报转给了国民党方面,致使日军在国民党军内部的多名间谍被抓,并且使日军在不久前的一次围歼行动中,损失特别惨重,上面正在调查情况。中田少佐暗示小野,应该马上和酒井将军联系一下,或是应该前去看望酒井将军。小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来,向中田立正。中田少佐请他坐下来,还告诉了小野一个惊人消息,那个在派遣军参谋部被抓的女特工陆莉——也就是促使小野降职的那个女人,和这个叫“冯立山”的特工是一伙的,而且他们还是一对热恋的恋人。

小野睁大眼睛,立起耳朵,但很快恢复脸上的平静。心里却是狂跳不止。

中田少佐走后,小野无力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他拿起电话,想立刻给酒井将军打电话,但是拿起来,又犹豫着放下了。他真的不想打了,不想再给酒井将军丢脸。他呆呆地望着墙上的富士山的风景画,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正在东京教中学数学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女儿,还有他上学时的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园,还有他热爱的幽暗的散发着潮湿气味的隧道、地道,还有、还有宋伟华用石块刻在地道里那幅风景画上的三个遒劲有力的汉字“非常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宫岛进来,小野忽然对宫岛说,买些笔墨纸砚来。宫岛问他做什么,他说他准备学习中国书法。宫岛不解。因为小野一直看不起中国文化。刚来老娘庙时,宫岛曾经把国军军官俘虏的青玉扳指和做工精美的鼻烟壶送给小野长官,但是小野对那些东西嗤之以鼻,连看都不看。可是现在……怎么又对中国的书法感兴趣了?

小野见宫岛站在那里愣神儿,又说了一遍买笔墨纸砚。宫岛连忙“嗨”了一声出去了。下午的时候,宫岛把笔墨纸砚摆好在了小野的办公桌上。小野很满意,看着宫岛,突然问宫岛,第一个汉字,该学哪个字?宫岛想了一会儿,伸出右手,用食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下了“刃”字,宫岛说这个字,他不会念,但知道是代表“刀子”的意思。小野笑了笑,宫岛难得看见小野笑,显得那样陌生、怪异。

只见小野铺开白纸,蘸上墨汁,写下了第一个字,不是“刃”字,而是“忍”字,但是写得歪扭,写成了长条形状,一点都不好看,像是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宫岛询问小野长官,这个字念什么。小野说,慢慢看,看久了就会念了。宫岛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几天小野长官的言谈举止非常奇怪,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精神恍惚,变得举止怪异。宫岛猜想,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宫岛猜对了。

第二天,上面来人,把小野带走了,也把宫岛带走了。与此同时,老娘庙又来了一个新的监狱长——是一个双腿很短、胡须很重、眼睛像是牛眼一样鼓突的中年军人。

后来听说,因为酒井将军犯了一个错误,被司令官寺内寿一调离华北。与此同时,小野和宫岛被日军情报机关调查,宫岛只听了一句“冯立山”,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他还是严守了与小野之间的秘密,只是回到监房后,撞墙而死。小野始终没有承认老娘庙曾经关押过一个叫“冯立山”的战俘,因为宫岛把战俘登记册做得天衣无缝,所以情报机关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最后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得宣布释放小野,重回老娘庙,当然不是做监狱长。这时,小野主动提出来,要去战场,为天皇效忠而死。于是,小野被降为军曹后,派去了前线——山西战场。又听说后来被我八路军129师(宋伟华曾经所在师)的炮弹给炸死了。那个大炮是缴获的日本军队的榴弹炮,射程远、威力大。

再说冯立山吧。

因为冯立山的情报,最后使国民党第二集团军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挽救了几千人的生命,而且抓获了多名潜伏在第二集团军内部的给日军发送情报的中国间谍。

但最后冯立山死了,死得格外窝囊。

原来,冯立山被牛守道带走后,准备由北平地下党转交给八路军特务团接受审查,但是在半路上,在那辆黑色的小汽车里,冯立山被押送他的那个“浓眉毛”的人当作叛徒,愤怒地用匕首扎成了重伤,要不是牛守道奋力保护冯立山(牛守道拼尽全力终于抢过“浓眉毛”的刀子),说不定冯立山当时就死了。后来调查,原来那个“浓眉毛”已经叛变日本特务机关,是奉命要置冯立山于死地的。牛守道在与“浓眉毛”争斗时,也负了重伤。八路军特务团来人接冯立山时,看见了争斗的场面,抓住了“浓眉毛”。但是冯立山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死前,已经说不了话,只是不断地用手指着他的伤臂。接他的人,终于在他的伤臂里面,发现了那份带着血的情报。原来那条已经好了的伤臂,又被冯立山自己重新搞坏,他把已经伤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了之后,继续把情报藏在里面,借以躲过多重日军哨卡的严密检查。

后来,牛守道也因伤重并流血过多,死了。

解放以后,因为“极左”思想的干扰,死去的冯立山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原因如下:一是因为他救助的是国民党军队;二是他的任务是在“出卖”了我军的一名优秀连指导员的情况下完成的;三是他的身份过于复杂,譬如他到底是不是“岩井公馆”的人,或是与“大汉奸”袁殊到底有没有联系,即使有联系,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受谁的指派与之联系的?因为当时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已经无从查证。还有,与他有关联的人,也都先后在解放前死去,因此他的身份问题,更成了一件疑案。再加上后来潘汉年被蒙冤打倒,许多那条线上的地下工作者以及曾经有过联系的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牵累,一时间,冯立山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更是不好“把握”,所以冯立山一直背负着叛徒的骂名,后来又证实,“冯立山”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只是他的代名,而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的人,已经无法找到了。

陆莉的身份,因为受到“冯立山”的牵累,也曾经被悬置,后来查清落实,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潘汉年恢复名誉,一大批当年的地下工作者,譬如享有“才女特工”之称的关露等人都得到了公正对待,陆莉也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没有骨灰、没有照片的暗红色骨灰盒被安放在烈士公墓。

但是,“冯立山”永远地消失了。

还有一件事,其实也没有证实。据说老娘庙里根本就没有地道,有地道的消息,就是组织为了让战俘们不丧失活下去的信念,犹如曹操的“望梅止渴”。这也是当时没有办法的一个办法。但这只是后人不准确的回忆,因为被罗小山吞下去的那份情报,谁也没有看见过。再退后一步说,假如老娘庙真有地道的话,也有可能就是小野最先发现的那条干涸的早已废弃的排污沟。

还有一件事,也是必须要说的,在抗战胜利那年,八路军在解救老娘庙的战俘时,战斗格外激烈,战俘们配合营救,点燃了监狱,老娘庙被大火吞噬,战俘们得以趁乱逃出来。但是牺牲了很多人,只有不到三十人生还。解救战俘的八路军战士也牺牲了几十人。

以后,那座独一无二、造型怪异的老娘庙再也没有复建。只是听说在那场大火中唯一没有损坏的最大的那尊佛像,后被人运走保护起来,新中国成立后被送进博物馆。

原址现在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有明媚的阳光的时候,假如走在那片杨树林里,光影斑驳,影影绰绰,就仿佛走在久远的过去时光中。

原载《江南》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李慧萍

本刊责编章颖

创作谈:回望过去

武歆

如今,可能是年龄的缘故,我总会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浮生起特别的感慨。譬如父母亲钻石婚、儿子成人标志的十八岁生日等等,在这些特别日子到来之际,或是在经历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总想为"过去"做点什么。作为一个会写点字的所谓的作家,似乎只有写下些许的文字,心情才能舒畅一些,才能觉得内心安稳。

在今年建国六十周年前夕,《江南》的李慧萍编辑来电约稿,问我能不能写一篇关于“纪念建国”的小说,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觉得我能写,这不成问题,因为在此之前,我正在忙于马上就要开拍的30集电视连续剧《延安爱情》的一些后续工作。为了写作《延安爱情》的小说和电视剧,三年多前,我就开始翻阅中国革命史等诸多书籍,查阅了中国共产党从建党直到1949年建国这一时期的许多历史资料,还读了相关的各种回忆录。回望中国共产党的过去,我总是激动无语——因为感动、感慨、感奋,还有感怀。当年,那么多年轻的有识之士,为了信仰、为了追求,抛弃了家庭、财产,还有纯美的爱情,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救国的革命之路,并为此牺牲。有的人死了,留下了文字,留下了照片,留下了高大的纪念碑,而更多的革命者,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们那些可歌可泣事迹的只言片语。他们是令人尊敬的无名者。

在当下,我们不缺这个、不缺那个,最缺的就是信仰——永恒的信仰。在不久前的德国之行中,在科隆大教堂的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了一个青年人,目光呆呆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极远处的上帝,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感人的雕像。我想,那个异国青年虔诚的姿态,说明他正在追求自己的信仰中,正在不断地靠近心中的“上帝”。那一会儿,我突然想,六十多年前《秘密通道》里的冯立山,在这个中国优秀青年的生命走向永恒的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呢?他在对“心中的上帝”说什么?我望着科隆大教堂那仿佛直指天际的穹顶,在异国他乡,竟然想到了我小说中的革命者。

坦诚地讲,尽管我写出了无名英雄冯立山,但依旧无法探知当年那些为了理想和信仰而去牺牲一切的革命者的精神世界。扎向江姐手上的竹签,还有冯立山不断撕裂开自己伤口的刀子,在信仰面前,这些坚硬,都瞬间化作了美丽的“抚摸”。

“冯立山”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当然是虚构的,可是,当我完成关于他的塑造之后,我好像早就和他相识,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看见他因为激动而急速起伏的胸膛,当然还有他无比坚毅的目光。

比竹签和刀子更坚硬的,只有信仰和理想。我又一次这样说。

之所以又一次这样强调,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人,应该拥有信仰。伟大的人,是这样;平凡的人,也应该这样。这是人生的意义。

常常的,回望过去,总能让我们有所收获。我钟情于这样的回望,并为之努力书写。永远。

2009年11月10日凌晨写于天津日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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