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马的老三

2009-02-07 06:42韩少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2期
关键词:少爷乡长老三

作者简介

韩少功,男,汉族,湖南人。历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现居海南。主要作品有《韩少功系列作品》(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长篇随笔《暗示》,长篇散文《山南水北》。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0、1981),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1997),鲁迅文学奖(2007)、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07),以及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2002)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被两岸三地专家推选为“二十世纪华文百部文学经典”之一。有三十多种译本在境外出版。

找个四类分子来

老三出任村头,怎么看怎么不像,起码不那么知识化,比方既不会用电脑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头黑脑、毛头毛脑,一只裤脚长而另一只裤脚短,还经常在路边呆呆地犯晕,比如盯着一只蚂蚁、一根瓜藤、一个机修师傅拆散的拖拉机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声,像从梦中醒过来。

“老三,你的手机响了。”

“天要下雨么?”

他又经常这样答非所问。

虽说也外出打过工,但他没学回太多文明,只学回了几句牛屎样的普通话。有一次在城里进小饭店,他开口就找女店主要“妇女”,见对方先是愕然,接着啐一声“下流”,便满脸的困惑不解:“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喜欢妇女啊。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这个人真是!”

其实他要的不是妇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说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齿不清,才让女店主万分紧张,差一点跳起来抄刀抗暴。

当上村头以后,老三的一张大嘴还是常出乱子。特别是在乡上开会,任乡长说要建设“小康社会”,他没听头也没听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会有什么好?我看还是不如大米社会,更不如猪肉社会。社会主义搞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要吃糠呢?”任乡长提到“唯心主义”,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兴冲冲发表感言:“对对对,任乡长说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凭良心,一个脔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严严实实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这个人几十年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喜欢唯心主义。”

乡长觉得村干部的文化素质太成问题,只好再一次耐心宣讲,让大家知道“一忠二孝”这类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实是黑心和闹心。会后,他还把满头大汗的老三留下来,找了几本理论学习资料,比较通俗易懂的那种,让他带回家去好好读一读。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势和干部职责说了一通,把信息与流言的区别说了一通,恨不能把对方那个猪头割下来,狠狠灌上一些科学与文化,再装回他肩膀上去。“你读不读诗?”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随口问一句。

老三听后抹了一下嘴巴,啧渍感叹:“看不出,你年纪比我轻了一轮,原来还是个四类分子。”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好学问,装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

“学问就学问,怎么扯上四类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类分子啊,最会写对联,办书函,看风水,讲古书,没有什么字不认识的。”老三再一次兴冲冲。

乡长事后才知道,对方是指村里一个老地主,以前的阶级敌人,划入“四类分子”的那种,但那人中过秀才教过私塾,开口之乎者也,让你不得不服。

“你怎么不夸我是陈水扁呢?怎么不夸我是恐怖主义呢?”乡长没好气地大吼一声,摔门走了。

老三挠挠脑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祸从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类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钱人,读过书的人,难道读书有什么不好?这不是眼下最时兴的事吗?徐矮子早已死了,他那顶帽子莫非还是不怎么干净……要是在村里,他一看到报纸上难懂的语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体字,头昏眼花之际,总是习惯性地大喊一声:“找个四类分子来!”

意思是找个有文化的老先生来。

看来新时代的很多东西,确实需要他认真学习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鸟如何偷蜜,木匠如何凿榫,铁匠如何打链,是远远不够了。光是看看电视农业频道里的新技术,也远远不够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这以后,他在村里是条龙,到乡上是一条虫,严防自己的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尽量不说话,以一种万能的笑脸广结善缘,算是礼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见官就不见官,一听到乡上通知开会就装耳聋,或是冲着手机连声喂喂喂,似乎手机没电了,或者信号不好。一见乡干部上门来,他就从后门溜出去,紧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钓,躲避各种危险情况。实在躲不过,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阳穴贴两块黑膏药,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红红的痧痕,到时候响亮地咳上两声,咳出吐清水的样子,然后笼起袖子坐在墙角,双目无神,唉声叹气,气若游丝,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任乡长觉得他的病态十分可疑:“老三,你怎么开会就病?要不要我给你挂急诊、请医生?恐咱是思想病吧?”

“鼻炎……”老三笑一笑。

“争扶贫款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园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时候你惊天动地,张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头牛。现在要你们做点贡献,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压高就是牛皮癣,连电话都不接。”

“对不起,手机坏了……”老三又笑一笑。

“想搞独立吧?台湾的民进党挂绿旗?”

“我哪敢挂绿旗呢?嘿嘿,乡长你有的是导弹,今天丢三个,明天甩五个,不早把我炸一个粉身碎骨?”

“你晓得就好。”

财政所长在一旁接过话头:“你说说吧,这一次,你们村能集资多少?”他是指乡政府开发旅游的集资任务摊派。

老三望望自己身后。

“你不要望后面,就是说你呢。”

老三又看看左右两边。

“你不要看旁边,就是说你们村,你们小湾村。”

老三指指自己的鼻子。

“对,说你们村。听明白了吧?要开发旅游就得修路,要修路就得集资。这个道理同你们说过一百遍了。这是为了大家好。其实我们并不想收这个钱,但应该收。”

“你们不想收?”

“你说什么?”对方不明白。

“你刚才说,你们不想收钱,是应该收钱?”

“对啊,应该收钱。”

“这就怪了,昨天说你们要收钱,今天又推给了什么应该。应该在哪里?怎么我没有看见他?”

台下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

财政所长差一点气歪了嘴:“你长着什么耳朵?你不明白‘应该的意思?‘应该不是一个人。‘应该收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解说清楚。

老三仍然满脸的无辜和认真:“既然不是人,那他来收什么钱?收肚子、收肠子、收骨头啊?大家的几个血汗钱,凭什么要给这个家伙?”

台下的笑声更为浩大了。乡长敲敲桌子,“何大万同志,这是开干部会。你有意见就提,不要装疯卖傻。你未必连‘应该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明白?”

老三继续谦虚:“乡长,你是大学生。但我是个农夫子啊,读的几句书都还给老师了。不过的但是……”他一激动就情不自禁地多用虚词和滥用虚词,大概是想加强自己的文化,“我还是一心多学习,争取提高觉悟。我刚才不正在请教所长吗?我问谁收钱,他说是‘应该。这话你们都听到了吧?所以的因此,我非常想同这位应同志会个面,谈一谈,交个朋友。这有什么错呢?既然的即使,如果的可能,乡领导都说不想收钱,那么凭什么这家伙比乡领导还大?常言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姓应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这位所长又说,‘应该不是一个人。那就更怪了,他不是个人,未必是只狗?是堵墙?是个变形金刚?是个激光化学原子弹……”

会场上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笑出了仿鸡、仿鸭、仿蛤蟆的音响,笑出了电击、虫咬、冠心病发作之下的动作。但老三还是文绉绉地申诉下去,时而京腔时而土语,时而虚词时而科技,只是口齿呼噜呼噜的一锅粥,不大容易听清楚。

这已经是第二次集资动员无果而终。前两次是另外几个村官叫苦,这一次是黑老三搅局,而且搅得很恶劣,让财政所长大为冒火。“你还说老三没文化,我看他一肚子坏水,是个最大的刺头,非拔了不可!”他事后对任乡长抱怨。

乡长也觉得老三说傻就傻,说刁就刁,不是一只善鸟,也早有换马之意。他亲自下村了解情况,但访过来问过去,发现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选并不很多。原因是年轻人大多进城打工,高学历者有的当砖厂老板,有的跑钢材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有的连老婆孩子都接进了城,哪还愿意回到村里领这个一百八——穷困村的干部补贴就这么一耳勺。有个叫国华的复员军人倒是主动请缨,而且能写会算,见多识广,玩得了电脑上网,说得出CPI和PPI,不过此人刚偷过乡政府一台小面包车的牌照,转眼就笑嘻嘻地伸手要官,真不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样,乡长只好把换马之事暂时压了下来。

几代鸡由几代人赔

想当官的国华,外号国少爷,个头很高大,眉眼还漂亮,自认为一直壮志未酬,对农事怎么也看不入眼。他遇到热天就说太阳烤死人,不能做事;遇到寒天就说冷风吹坏人,也不能做事。早晨露水太重,当然做不得事;傍晚蚊子太多,肯定更做不得事。反正算下来有八个不能做、九个不可做、十个做不得,家里的扁担和锄头几乎与他无缘,用他爹的话来说:“这个小杂种懒得屙蛆。”

老爹怕他真的屙蛆,曾把他送去部队锻炼,没想到他有一次诈称奶奶死了,骗了连长三千块钱,去广州找朋友玩了几天,挨了部队一个处分。复员后在省城混了些时日,有一次又诈称自己遇上车祸,骗了妹妹两千块钱,其实是打了麻将和洗了桑拿。到最后,他打电话回家,说总算遇到贵人搭救:他朋友是银行的科长,招他押送运钞车,还配了一支枪——他为此得送科长太太一条金项链,不还这个礼是不行的。老爹不知这有关银行的大事该怎么办,请同村的黑老三接电话。

老三在电话里问:“真给你配了枪?”

“那还有假?”

“长枪还是短枪?”

“短枪。”

“木枪还是竹枪?”

对方这就不说话了,后来也再不说金项链了。

国少爷回到村里,对老三这个堂叔很不满意,烟都不给对方敬一根:“你就是把我看瘪了。这不,害得我保安队长也当不成。”

老三笑了笑:“我倒是想把你看圆,但你得先把你娘的耳环还了,再把她的锅盖补上一个。”

“哼,等我以后当了百万富翁,你莫找我借钱。”

“到那一天,我就头戴尿桶去看戏。”

少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这以后,他除了热心打野猪和抓鱼,还是不大务正业,三天两头就偷鸡,偷羊,偷瓜菜,偷汽车牌照——要不是老三去乡上求情作保,这一次案发差点让他蹲完派出所还要蹲县局。但国少爷属猪,命好,福气大,两个心软的妹妹在外面打工,总是给哥哥的卡上划一点钱,于是少爷不但有钱打麻将,还有钱玩电脑和养小狗——他牵着一条奇怪的白色长毛犬在村里游走时,经常夸耀:“我这条狗只吃白糖拌鸡蛋,其他都不吃。”见旁人不怎么关切,又说:“它根本不吃饭,它连肉都不吃,嗅都懒得嗅一下。”直到说得大家都奇怪了,再大张旗鼓推介:“维西都,正宗的英国维西都,没听说过吧?它爹妈那都是听音乐、喝咖啡长大的,到了冬天还要穿鞋子、穿毛衣、睡鸭绒被窝。”

村民们都听得大惊失色。

少爷对国外情况知道得多,这个东洋,那个西洋,天下大事像是他脑子里的一册书,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一清二楚头头是道,足以吸引一些后生。这一天,他正在家门口同两个后生闲吹,从韩国美女说到美国导弹,再说到全国股市的全面翻红,忽听维西都大吠,顺着狗眼看去,见大路上一个陌生人急停摩托。车轮下有一只小鸡仔,已经奄奄一息。

少爷精神大振,起身迎了上去:“兄弟,你今天发财啊?”

“这是你家的鸡?对不起,对不起。”对方看了他一眼,“我认赔,你开个价。”

“我怎么好开价?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方赶紧掏出一张钞票给他。

“你家的票子真是大。”少爷捏了捏钞票,吹一声口哨,“知道这是什么鸡吗?知道它从哪里来吗?”他是这样算的:良种母鸡,祖籍澳洲,眼下虽小,但吃得多,长得快,下蛋足。长大以后能下多少鸡蛋呢?少说也是两百。那么两百个蛋能变多少鸡呢?少说也有一百六七。那么的那么,每只鸡仔长大以后又能下……同你说实话吧,这只鸡就是国华同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希望。看在初交的情分上,打个折扣,直接损失加间接损失就是五百吧。这个价说到哪里不是菩萨价?

陌生人脸色变白,转而变黑,龇几颗板牙大叫:“你抢钱啊?把我当冤大头啊?你为何不说你的鸡是下金蛋拉银屎的呢?”

看他挂一副眼镜,戴一顶遮阳帽,背两根新款钓鱼竿,大概是教师或小老板什么的,进山来钓鱼的。但此刻他已被几个山里人牢牢地钓住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三个后生团团围住他,扯得他衣襟斜领口歪的,就差一点拿工具来敲他的车轮和后视镜。叫声引来了更多的村民,老三也夹在其中探了探头,发现形势显然对外来人不利。有些村民不是不知道国少爷刁,但眼红那些来来去去的钓鱼者衣着光鲜,吃饱了没事干,还喝什么“营养快线”,又痛恨他们把烟盒子、饭盒子、饮料瓶子丢得水库岸边到处都是,便故意跟着起哄。

眼看着外来人差一点要哭了,老三这才咳一声,表示他有话要说,“依我说,一只鸡么,赔一万块也不算多。”他抹了把脸。

在场人都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国少爷也眨巴着眼睛。

“不过的但是,赔一块钱也不算少。”

几乎所有人都愣上加愣。刚才明明是说一万,怎么突然就少了个万字?这一个筋斗也翻得太远了吧?国少爷尤其着急:“三叔你这是什么话?”

老三对侄儿笑了笑:“你想啊,他赔你一块钱,你拿去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不就等于他赔了你一百万?你未必还打算退他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你怎么保证我能中头彩?”少爷口舌不大利索了。

“那你怎么保证这只鸡不发瘟?”

“我……我家的鸡……从不发瘟。”

“不会被黄野狗吃?”

“告诉你,我天天扛杆铁铳守着,专打黄野狗,专打老鹰!”

“好,要是你国少爷吃得了这个亏,守住了黄野狗和老鹰,那这五百块钱就赔得合情合理,赔得没话说。这样吧,五百块。你来签个协议:他赔你五块;他儿子赔你儿子五十块;他孙子赔你孙子四百……是好多,你等我算一算。”

“慢点,慢点,我要现钱,一次性付款,与儿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老三瞪大眼,“你刚才算了鸡生蛋,又算了蛋生鸡,一算就好几代啊。好几代的鸡,由好几代的人来赔。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必你不是这样算的?那你是要减一代,还是要减两代?”

外来人不懂本地土语,也没跟上老三的严密逻辑,还是一脸困惑。但旁观者们已经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翻,五官一次次重组。国少爷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嘴皮跳了两下,像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最后一脚踢飞了小死鸡,牵着维西都走了。“老子今天一脚踩了牛屎……”他的悲号和怒吼远远传来。

外来人见他背影远去,终于恍然大悟,一把捉住老三的手:“大哥,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来,抽烟,你抽烟。”

老三其实不想接这支烟,甚至后悔自己今天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像他自己说过的,斗老不斗小,斗小有仇报呢。自己已年近半百,眼看着将要离天远离地近,前面的日子不会太多。要是把村里的后生都得罪光,自己到了那一天靠哪些人抬上山?难道从棺材里钻出来自己爬上去?哎呀,想不得,想不得……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再一次不明白这张嘴为何说着说着就自行其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走了。

一个人十分钟轮着咒

国少爷经常借钱的对象是戴庆生,外号庆呆子。在这个小湾村,田少山多,林产品又缺乏深加工,庆呆子开的一个锯木场就算是罕见的企业,一台大卡车也算是村里最耀眼的固定资产了。照理说,庆呆子占了这两个头彩,再加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超殷实,连鸡鸭的叫声都气足韵长。

但庆呆子也有烦恼。他婆娘茉莉成天一个野人样,坐无坐相,站无站形,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还经常不做饭,不烧茶,不带外孙,更不喂鸡养猪,一出去就是头上插两朵野花,大半天不见影子。儿子收工回来发现家里空锅冷灶,一次次到处找娘,发现她不是在张家看杀猪,就是在李家看裁衣,更多的时候是去了学校电教室,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国少爷教娃娃们玩电子游戏。“娘哎,你当神仙不打紧,我们要吃饭啊。”儿子们总是这样说。

“饭有什么好吃?天天都吃的东西。”茉莉很不情愿地跟着儿子回家。

茉莉看多了电视和电子游戏,走路时也经常哼哼唱唱,与树影或山影展开互动,有时是打拳的动作,有时是打枪的动作,有时更像洗澡或招魂,吓得外人十分疑惑,还得了一个绰号——“莉哈性”,就是莉疯子的意思。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疯其实是多功能。比如有人来借钱,明明只借六角,她掏出一块就一块,硬要疯疯地塞给人家。比如有人在晒谷或种菜,并没叫她帮忙,她也抄起家伙前去疯疯地干上一阵。她不怎么搓麻将,但经常喊这个,喊那个,喊得惊天动地,逼着女人们去牌桌边快活。有一次差不多都半夜了,她带着人串了好几家,最后到老三家捶门打户,硬把主家夫妇从床上揪起来,凑成一桌搓麻将,自己站在一旁观战,然后去灶房里烧茶水和炒豆子,只是一不留神钻到床上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村里几乎没有哪家的床她没有睡过,而且一睡就是撒手叉脚,歪七倒八,睡出了对角线或横切线,霸占了辽阔的床位,害得主家无论老少和男女,到后来扛不住哈欠,只能小心翼翼地钻缝隙。更重要的,每次这样睡过以后,这位四海为家的婆娘身上常有陌生的袜子或毛背心,自己的镯子或手电筒却不知去了哪里。

庆呆子只得一次次去商店买手电筒,被店主取笑:“庆呆子,你们家把手电筒当饭吃啊?”

庆呆子苦着脸嘿嘿一下。

有时他还冲着杂货店评点时局:“新社会好是好,就是解放妇女过了头啊。”

他在婆娘面前从来不敢高声。比方说这一天,他只是多了句嘴,说菜里放多了盐,就引起莉疯子柳眉倒竖,不但夺了老公的饭碗,还不准老公的两个连襟吃下去,说既然嫌饭菜不好,你们就去上馆子,快走快走。可村里哪有什么馆子?再说这一天请来客人帮工,就是要建两间偏房。重要时刻误了工,还不是自家吃亏?

大儿子见父母吵闹不休,气得直指父亲的鼻尖:“爹哎,你如何找了这么个疯子婆?真是搞得我好没面子。你当年好歹也是初中毕业,还混了个生产队长,七不找,八不找,偏偏找来一个老虎凳。你没本事,就去倒插门。再不行,就去当和尚啊。”

二儿子去给外公打电话:“外公,外公,求你做点好事,赶快把你的疯子女搞回去。你要是少了米,我给你送点米去。你要是少了油,我给你送点油去。你莫让你的疯子女在这里横闹,吵得我们连饭都吃不成了。”

两个儿子对父母的婚姻都愤愤不已。

庆呆子送走了两个连襟,又接受了岳父在电话里的歉意,还是觉得郁闷,忍不住去找高人讨主意。一个漆匠,一个酒坊老板,一个小学教师,都是他小学同学,又都是同姓远亲,听这事都愤愤不平,决心为他讨回公道,于是结成一伙前来谈判。国少爷找庆呆子多次借钱,欠下了人情,也自告奋勇前来帮一把。哪知道他们一行人刚进地坪,就听到莉疯子开骂:“哪来这么多是非人,想到我家来开斗争会?有屁快放!”

她一手叉腰,叉出一个茶壶姿态,雌威凛凛封住大门,吓得来人全体愕然竟不知该如何谈起。

好半天,国少爷才鼓起勇气:“茉莉嫂,不是要开斗争会。你老公这么会赚钱,要放到城里,恐咱二奶、三奶、四奶都有了,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屁,你们都想当种猪?”

“我庆叔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有哪点对不起你?”

“我前世被他欺了,今世要还报!”

“现在新官不理旧账,你还管什么前世呢?”

“我骂我自己的老公,碍了你哪根肠子哪块肺?他成天同狐朋狗友鬼混,不骂还能成人?我岂止骂,还要打。”

国少爷急红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都成了狐朋狗友?你不是心理变态吧?不是更年期综合症吧?开口就是语言暴力,坏了江湖风气。来来来,我们今天还非得同你PK一场不可……”

国少爷真是帮倒忙,扯出什么PK,什么更年期,什么语言暴力,时髦倒是时髦,但根本不解决问题,还让莉疯子觉得特别戳耳。她杏眼圆睁,一拍大腿,抄起大扫把扫鸡粪,扫得说客们在粪雨之下招架不住抱头鼠窜。走在最后的国少爷慢了一步,屁股上挨一扫把,蛤蟆镜也掉了。莉疯子见对方捡眼镜的狼狈样,愣了一下,捂嘴哈哈大笑起来。

邻居们面对这种大笑,没一个不摇头叹气的。大家又说起庆呆子他爹,当年给过媳妇一耳光,立刻被媳妇还了一耳光——这种忤逆之人可以上房揭瓦下地刨根,你十个国少爷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还PK?你咳屁(KP)吧!

第二天上午,在国少爷家躲过一宿的庆呆子,惦记着家里的鸡和猪,更惦记未完工的两间偏房,硬着头皮去看一眼,没想到一进家门就难逃严惩。按莉疯子的说法,这家伙居然带人来家里开斗争会,是不是还想开宣判会?是不是还要开追悼会?吃里爬外的货,狼心狗肺的贼,连自己婆娘的更年期也广告四方,不剥一层皮他还真不知道痒了。于是两人又揪头发又掐脸,又抡拳头又抄扁担,闹得家里桌倒椅翻鸡飞狗跳。

待国少爷叫老三前来平乱,庆呆子已气喘吁吁夺路上山了,蹿得比狗还快。莉疯子则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在后面一路狂追。“我崽呀我崽呀——”这似乎是她最严厉的咒语。

“哪个敢拦我,我的砖头不认人!”她用手里半块砖指着老三,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来意。

老三吓得退了两步:“我拦你做什么?我是来帮你的。”

“不要你帮,一边去!”

“你一个人打得下来?”

“你看吧,老娘要砸碎他的狗头!”

“你要砸,就好好地砸,莫砸个半死不活,害得大家来抬担架,送医院,端汤送水,跟着你们吃亏啊。”

莉疯子无心开玩笑,脚一跺,冲着山上大喊一声:“你有种的站住——”

“我看你根本没下决心。”老三搂起一个大石块给她,“来,给你换个大的,一下就砸到位,砸他一个满园开花万紫千红!”

莉疯子正在豪气冲天的状态,不能不表现决心,不能不升级自己的恶毒,也就不得不丢了砖头,接过沉沉的大石块。但她毕竟是个妇人,搂着大石块,立刻弯了腰,追赶速度明显放慢,跌跌撞撞好一阵以后,眼看着离前面的小黑影越来越远。

老三在她身后大叫:“快追呀,你没吃饭吧?你裹了小脚啊?怎么放他跑了呢?快点快点,我抄小路到前面堵住他……”

其实是抄小路上山挖笋子去了。这一天,老三在山上挖了几棵笋,查看了几处杉林的生长情况,与雇来的挖土机师傅算了算土方,又在好几家喝了茶。当然一路上也接了不少电话。先是庆呆子要求报警,老三的回答是:“亏你胯裆里还有四两肉!哪有老公挨打要报警的?你不丢人,我都会丢人了!小湾村的男人以后出去还讲得起话?”接着是莉疯子强烈要求离婚,老三的回答是:“离什么婚?两根老黄瓜藤还想移栽?我看移也移不活,你打死他算了……没打死么?那好,我明天再来帮你打。”最后还有当事人各方亲戚前来威胁或声讨,诉苦或央求,乱成一团。娘家派与婆家派势同水火,都护着自己的人。不过这也好办,老三见人讲话,见鬼打卦,不是摸顺毛,就是没正经,反正胡言乱语一通,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对所有人几乎都许诺明天,说明天一定来严肃处理这件事。但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老三去城里买电线了,去岳父家帮工了,去王家河放鞭炮吊丧了……每件事都理由充分无可指摘,一连好几天没露面。直到锯木场的电锯声再次响起,庆呆子家的炊烟按时升起,莉疯子甚至重新有说有笑出现在村口了,他这一天才大大地“啊”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脑袋,像记起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尿桶,隆重地穿上皮鞋戴上手表,带着不常用的笔和本子,重重地咳两声,代表村委会去升堂办案。他来到锯木场这一家,进门后东张西望,先检查电视机、电冰箱以及电饭锅,指派莉疯子的两个儿子分头把守。

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三说:“两公婆吵架,不摔东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戏开场,你们只守住这几样,其他东西随他们摔,千万不要拦!”

对方问:“那被子、枕头就往他们手里送吧?”

老三点点头:“你这个娃,聪明!”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又指派另一个后生:“你去窑场里搬几个烂瓦罐来,去何漆匠家里找几个油漆桶来,那些家伙摔得又响又不值钱。”

笑声更多了,连莉疯子也翻了个白眼,一种忍笑的样子。

老三在正堂居中坐下,两边各设一张椅子,让纠纷双方相对而坐。应他的要求,一壶茶水和两只杯子也由邻居备好,拿来摆在屋中央。待一切停当,全场肃静,老三看看手表,表示时辰已到,郑重地开始发话:“今天祖宗在上,领导在位,乡亲在场。鉴于戴庆生与刘茉莉俩同志经常相咒,今天就请你们好好地咒,过足这个瘾。一个人咒十分钟,轮着来,好不好?这不,茶水都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口舌干了就暂停,喝足茶水以后再接着来。现在——计时开始!”

这场阵仗前所未见,镇得纠纷双方有点不自在。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们或是摸鼻子,或是扯衣角,都说不出话。

“开始啊。”老三瞪大眼,又朝观众挥挥手,“你们都支起耳朵好好听。哪个想学咒人,今天就是机会。”

说得双方更不自在,特别是庆呆子连汗都出来了。

“是不是要找面鼓来,找面锣来,配上锣鼓有味一些?”

莉疯子红了脸,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茶壶:“他三叔,你看你这是……你这不是耍猴戏么?”

“你以为你们平时不是耍猴戏?是放电影?是扭秧歌?”

大家又笑了,莉疯子不知是与哪位婶子的目光相遇,想做个鬼脸,忍不住鬼脸也成了偷笑。

“严肃点!”老三瞪她一眼。

她再翻一个白眼,继续捏衣角。

老三再一次看手表:“你们都不讲,那就我来讲一句?”

好,你讲,你讲。呆子与疯子都鸡啄米一样点头。

“请你们咒,你们不咒,老鼠肉上不得正板啊?以后谁也不能咒。知道么?再咒,我就不烧茶水了,只会挑一担大粪来灌嘴巴!”

他把笔记本合上,站起来一举手:“散会!”

村民们意犹未尽,似乎不大想离去。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屋内外终于响起一片掌声,吓得茉莉伸伸舌头,三脚两步往人后钻。

据说锯木场这一家以后还真是平静了些,莉疯子即使有高腔,但也稀薄了好多,至少不再抡砖头追上山,不再闹着要离婚。用老三的话来说:要她打吧,她打不出个结果;要她骂吧,她骂不出个样子——还好意思来找我?

阎王的加油站在哪里

几年前,老三在路边撒过一泡尿,撒完才发现前面有一土地公公,就是杂草掩盖的几块砖瓦和几根残香。他本应该说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或许就没事了。但他那天头顶烈日热昏了头,加上在生姜老板那里亏了钱,便在菩萨面前耍狗脾气:“嘿,你未必还真能咬我鸡巴?”说完扬长而去。

不料几天之后,他的阴处开始生疔,痛得他满头大汗,呼天喊地好几天,连撞墙的心都有。

自那次以后,老三世界观发生变化,有点相信八字、风水以及报应,对非同一般的巨石和老树都比较恭敬。他当然也相信科学,比如相信抽水机、钻孔机、推土机、挖土机以及电视台农业频道,甚至对相关高人特别崇拜,侍候得很殷勤,但村里改建土地庙的时候,他还偷偷捐了一份钱,不觉得这与机器时代有什么不合适。没料到这事后来遭乡上查办。任乡长追究个别村干部带头“反对科学”和“复活迷信”,摘走了这个村的一面流动红旗,气得老三虚火上升,嘴巴肿了好几天,去医院打了三次吊针,还是一个猪嘴巴。当时要不是玉和爹劝住他,说争荣誉不是打架,不能斗狠,不能赌气,这个猪嘴巴差一点要拱到乡上去,在乡长的小面包车上砸几团牛粪。

但老三不论世界观怎么变,还是看不起皮道士。这皮道士有什么呢?蛇也吃,猫也吃,还把自家的老鼠烧了吃,算什么人呢?明明连道士都没当出个样,还结巴,又口臭,就凭着同县里什么王主任搞好了关系,居然拿回一张介绍信,接管了莲花庵,插手佛门事,这不是鸡仔进了鸭棚么?再说庵不是寺,只能住尼姑的,阴气重的地方,一个汗毛森森汗臭烘烘的汉子戳在那里,好比男人出入女厕所,是何道理?成何体统?小湾村这些年又是虫灾又是旱情,祸根子就是这家伙乱了阴阳吧?老三还有十足的理由怀疑庵里的那尊菩萨。他记得很清楚,看得很真切,当初庆呆子那里一根老梓树,一锯裁成了两截,上一截由皮道士拿去做了菩萨,下一截由庆呆子解成木板,垫了自家的茅厕。那好,问题就在这里:同一根木头,难道只灵这一头而不灵那一头?要是皮道士的菩萨灵,那庆呆子的茅厕板子灵不灵呢?

莲花庵很小,也破败,没多少香火,闲着也是闲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管,现在有个人就近打理一下,当然不是什么坏事。退一万步,既然现在政府提倡男女同校,那寺庵不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过,皮道士占了这个码头以后,近来越活越神气,穿上一件皱巴巴黑油油的法袍,就以为自己不是挑粪的皮二结巴了,谈生说死,卜凶占吉,口水溅出几尺远,俨然一个博古通今之士。特别是自从任乡长的老娘来卜过一次儿子的前途,虽然乡长本人不一定知道,但皮道士从此就以半个国师自居,有一种官场红人的气焰,有一种干预党政大局的劲头,对谁都敢指指点点,动不动就夸口:“我找任家老太说一声……”

村民们在庵前修路,他居然连茶水都不烧一壶来。村民们给庵里架电线,他连烟也不摆一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收来一些旧啤酒瓶,装一点来路不明的水,就说那是圣水、仙露、太君玉液,卖到八十八块钱一瓶,优惠价也是五十八,赚得自己红光满面的,腰身肥了一圈。

人家不买,他就说:“福祸由人,功罪自取,法眼在上,随意无妨。”

吓得信徒们还是只能买。

这一天,庵里出现治安事故。皮道士发现一只铜壶不见了,跑来找老三报案,说你们村干部得管管这事。老三怀疑是国少爷手脚痒,但一时没有证据,只是冷笑了一声:“你的那个菩萨不管事啊?不是连乡长、县长的官帽子都能管吗?怎么连个小偷也管不住了?既不管事,天天坐在那里吃什么冤枉?”

“无上神君法力无边。可能是我前几天诵经的时候没漱口,才有这个报应,不不不不是什么别的原因。”道士一急就更为结巴。

“我不要你漱口,只要你去把供品搬到这里来,我就帮你抓偷壶贼。”

“罪过,罪过,贫道做不得这个主。”

“你那仙水价格一涨再涨,未必是无上神君做的主?”

“信众自愿的,贵一点么,恭敬呀……”

“那是,如今送礼走后门,红包也是越大越好。”

“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

“二结巴,你好大的胆!”老三突然一拍桌子,“我要是你的圣祖,今天一雷把你劈死在茅坑里。你把圣祖当贪官啊?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没钱不办事,那不就是林业局的王眼镜吗?”他是指最近案发丢官的一位知名人物。

皮道士羞得面红耳赤,夺路而去,再也不提铜壶的事。

莲花庵的圣水也从此不见了。不过,没过多久,皮道士又找到一个新的营生,与纸有点关系。这样说吧,送亡灵要烧冥宅,驱疫鬼要烧阴兵,祈神求仙要烧灵台,如此等等,都是纸制品,出自镇上一个扎匠,即皮道士的一个妹夫。大概是与时俱进,这位扎匠的产品越来越摩登,比方说阴兵不仅是纸旗、纸马、纸刀、纸枪,还有纸糊的飞机和坦克,打的是现代化战争,不怕他疫鬼不降;冥宅也不仅是纸院、纸楼、纸桌、纸椅,还有五彩纷呈的电视机、空调机、摩托车、小轿车一类——这种地府流行的好生活真是让人眼红,让人觉得生不如死,慢死不如快死,等死不如找死。

“这里最好还扎几个三陪小姐,穿皮短裙的,穿高跟鞋的。”国少爷还曾如此建议,只是被哈哈大笑的莉疯子差点扇了一耳光。

皮道士没有国少爷那样轻薄,恪守纲常之礼也能赚得盆盈钵满,在村里村外名气日盛。他的出场费越来越高,而且一台小号的“万福仙境”或者“千寿琼园”,相当于小户型低档楼盘,也起码开价三千,根本不还价。其他阴阳师来定日子或者选地方,与东家还是可以打商量的,定个不远的日子,选个较近的地方,就可以偷偷为东家减少成本。但皮道士说一不二,颇有客大欺店的味道。这一天,村里有个叫何子善的死了娘,皮道士明明知道这一家穷,但掐掐指头,竟把出殡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后,当场吓得孝子差一点尿了裤子。这事也算了,村里人帮上一把,好歹把这几天的花销撑下来。但皮道士的服务项目也太多,设坛招魂,打醮驱鬼,加上冥宅一台五千八。如此算下去,子善他老娘还怎么上山和入土?就算上了山入了土,身后一家人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老三前去吊香,放了一挂鞭炮,接受了孝子的跪谢,还有告知亡灵的一声惊天锣响。他注意到孝家连张好椅子都没有,一只碗橱也只有三条腿,另一角由砖石垫着。热水瓶里倒出的是冷水。日历还是挂着前年的。柴灶上方该挂腊肉的地方只有几个空铁钩。他刚才带来的一桶白豆腐,看来很必要也很及时。

庆呆子在这里当提堂官,就是主持丧事的人,正指挥几个人打灶、杀猪以及搭棚子。他把老三拉到一边:“不得了,不得了,十个锯木头的还不如一个裁纸的。”

老三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庆呆子问:“这号事乡政府又不管了?”

“他们说,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条文。”

“怪事,每个月是他们领工资,又不是条文领工资,如何一办事就找条文?”

正在这时,皮道士指挥几个后生把琳琅满目的巨大冥宅抬入大门,引起一些娃娃的兴趣,似乎把冥宅当作了巨型积木。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另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又一个娃娃说:“那张床是我的!”直到大人又来揪嘴又来打屁股,娃娃们才纷纷伸舌头,不再争先恐后地在冥宅里预订享受。

老三背着手,也挤在娃娃们中绕着地府幸福生活细细看了一圈:“皮师傅,以后等我伸了脚,你也要给我烧一台,让我好好过一回瘾。”

“那没问题,我给你烧三宫六院十八房,一套中式的,一套洋式的。”对方兴冲冲地说,“再给你烧个办公室,你下去了还是当干部。”

“你说当干部就当干部?”

“要是你多积点德,还可能提拔的。”

老三观察得很仔细:“当干部至少得骑个摩托吧?你不烧一个加油站,我骑着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这里也没个变电站,这些电视机、电冰箱、空调机如何开动?”

“变……”

“你至少还得烧个银行,不然你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说,阎王那里怕是没有百货商店,你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币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头啊?”

“难怪,”庆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发了十万阴兵还是无功而返。当时我就想,有刀枪,没茶饭,阴兵怕是不肯卖命啊。”

国少爷更加见多识广:“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从哪里来的?恐怕还得有运油车和炼油厂,还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们真会开玩笑,真会……嘿嘿……”皮道士额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老三料定对方没什么急事,大步追赶过去,在屋后菜园里抓住皮道士,“你是要种菜还是要摘菜?走错园子了吧?”

“三哥,那也就是……就是……意思一下么。”对方苦着一张脸。

“你说清楚,到底是好大的意思?你没有加油站,没有变电站,让各位归天之灵如何意思?二结巴,我要是工商局,就要到阎王老子那里举报。这活人么,用点假货也就算了。死者为大,死者为尊,死鬼的事情还能咿呀咿吱呀?”

“哎呀呀,这些事是不能太……太认真的。”

“既然不认真,你为何要来?”

“东家请我来,我有什么办法?”对方一脸的无辜。

“这还算一句话。”

“你要吃饭,我不也要吃饭?”

“这也算得上一句话。”

老三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入殡,皮道士诵经时几次忘了词;颠着步子绕棺招魂时差一点摔倒;一揖三叩时多了一叩,被娃娃们数出来了;莲花步走得没有平时那样好看,更让观众们大失所望。有人在嘘声中朝他投了纸烟盒和塑料空水瓶,表达极大的不满。事后,虽然老三并不在场,道士也没敢开口说钱,接过提堂官手里的红包,是多少就认多少,夹着法袍匆匆而去。一柄法剑居然也遗落现场,被娃娃们抢着拿来玩耍。

老三其实在场,只是有点乏,坐在偏僻处听老人们唱夜歌。他觉得唱夜歌还是好,不像城里人只是鞠个躬,献枝花,丧事也太冷清了,让后人们没什么想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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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下老娘以后,何子善一园板栗挂了果,山上林木也进入间伐期,家境终于有所改善。放在前几年,他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今天卖一根柱,明天卖一根梁,后天再卖一担瓦或一担砖,眼看把青砖祖屋拆卖一半,再这样下去,以后可能就得住山洞了。他平时出门,已提前有了山顶洞人的模样,一身破衣烂衫,手上扶一根棍子,头上缠一条毛巾,走在路上哎哟哟地呻吟,似乎生命已到尽头。

村里人见他可怜,每年年终都会给他评上一份补助。好心人还会把几根柴或几棵菜放在他时常经过的路口,让他拿回去。庆呆子锯木场里那一堆堆杉树皮,也三天两头地免费给他。但也有人说,他卖了杉树皮,拿着钱去打牌,打牌的时候从不呻吟。回家时如果发现周围没有人,把棍子一扔,把头巾一扯,撸两把汗,咚咚咚走得比哪个都快——不知这种传说是否属实。

有一段时间里,他想发大财,跟着邻县一个什么人到处找文物,贩银元,买彩票,还参加了什么耶稣教。家里的责任田里草比苗深,总是成了野鸡窝和野猪窝。村里用扶贫款给他买的三头小牛,也被他赶到山上以后撒手不管,结果三头牛几成野牛,在山上找不到水,渴坏了内脏,死掉一头,另外两头也一直不长肉,最后被他吃掉了一头,卖掉了一头。人们要是数落他,他就委屈地说:“我一个眯子,眼睛里少了油,哪看得住牛呢?”何子善高度近视,外号善胖子。

“你眼睛里没油,又看得清文物?”老三没好气地说。

善眯子在这种时候总是装耳聋。

老三知道善眯子的小肠子不少,但不忍心他真的成为山顶洞人,更觉得他一家老少几口是个事,有时候也就马虎一下,并不求个水落石出。有一次,派出所打电话来,说那个叫何子善的借口贩文物,其实是伙同不法分子坐庄,发行违法私彩,必须立即严加法办。老三在电话里连忙说,抓不得,抓不得的,他老娘动不动就发猪头疯,以前还上过吊,投过河,喝过农药,你们要是为这些事逼出人命,如何收得了场?这一吓,算是给派出所出了个难题,逼他们手下留情,只是把善眯子叫去训了一通。

又有一次,两个警察带一辆警车怒气冲冲下村,说有人举报善眯子偷树,这一次属于屡教不改,必须严查重办了——他老娘不是已经过世吗?不是不能发猪头疯了吗?老三这一次拿不出劝阻理由,只好说:“好好好,我换一双鞋就带你们去。”其实他借口换鞋,溜到屋后打了个电话,让村里一后生赶快开上推土机,把进山的路口给堵上。这样,等他们的警车开到那里,面对大铁疙瘩无可奈何,找不到推土机的司机,只好弃车步行。可怜两个警察平时爬山少,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东偏西倒,张开大嘴出气。手遮烈日朝前面望去,盗伐现场据说还在两个山头之上……我的天!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用老三开口,警察自己就找台阶下坡。“这样吧……”他们交代老三,“这一次人就算了,但你们村委会必须重罚,罚他一个倾家荡产!”

“你们不是要抓人么?”老三佯装不解,“快快快,你们再这样蜗牛爬门槛,他贼骨子早就跑得没影啦。”

“我们,我们,我们还有更重要的案子……”一个警察差一点要哭了,忍不住上前敬烟,有讨好和求饶的味道。

老三其实不是隐恶护短,也不是不知道依法办事的重要,只是觉得抓人不是办法,尤其善眯子万万抓不得。这臭眯子的确惹人嫌,但好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抓了以后怎么办?你官府是执法严格了,但他一大堆娘娘崽崽以后找谁去要吃要穿?家里总得有人挑水吧?总得有人打米吧?到头来,善眯子在牢里舒舒服服白吃饭,倒是全村人来帮着他养老又养少,这样的法律糊涂不糊涂……更重要的,老三受不了那两个警察的没大没小。看上去比老三的女儿大不了几天的家伙,见面只有一声“喂”——哪个是“喂”?姓“喂”的在哪里?百家姓上有这样的姓吗?就凭着这一条,老三也必然恶向胆边生,不让他们尝尝推土机的厉害,不让他们在烈日下脱一层皮,恐咱是说不过去的。

这一年年底,老三叫挖土机师傅转一个方向,让一条新路改道经过善眯子的林地,以便这一家今后倒树出料时省些力资,多一点收益。清账决算时,老三在算盘上打到善眯子的三千元罚款,同村会计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减免五百为好,免得那一窝娃娃吃不上过年肉——他那个耶稣菩萨管天管地,怕是管不了菜锅里的油星啊。

两人来到善眯子家退钱,不料对方大大方方接过票子,凑在鼻子前数了数,一个“谢”字也没有。

“错了吧?哪止这一些?”善眯子说。

会计眼光发直:“就减这五百,已经是很照顾你啦。”

“五百没错,但你们至少还差我……”善眯子用指头掐着数字。

“什么钱?”

“利息啊。”

“什么利息?”

“你们减免五百,就证明这五百本该是我的,对不对?我五百块钱借给你们大半年,为何没一点利息?”

“你……开钱庄放高利贷啊?”会计差一点晕了过去。

“就算没有利息,你们来一趟又一趟,同我结丝绊经,耽误我好多工。怎么说还得算我一点误工费吧?”

老三跳起来咬牙切齿:“善眯子呀善眯子,你快到城里医院里去照片子,看你贩银元是不是贩得脔心多出了一个窍。你为何不再收点茶水费?不再收点进门费?老子——”他两只牛眼珠差一点暴出眼眶,“恨不得一丁公,锄得你脑壳从屁眼里出来!”

从这一家回来,他再次虚火上升,肿了半边脸,在门前劈一竹筒发出毒誓:“老子要是还理他,下一辈子就去睡青石板。”

这意思是下一辈子去做猪。

他为此还迁怒整个洋教,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你看他们神不神经?一有事就对着壁头叽里咕噜,就算是做功课了,连香火也没有,连个菩萨也没看见。那只是一个壁头啊,难道你信的是壁头教?”又说:“什么这一诫那一诫,不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么?不就是摸着胸口办事么?一句话不好好讲,不照实讲,背上一个篾晒盘装乌龟啊?”不料这话得罪了自己的姑妈——他后来才知道,姑妈一家也是信了“壁头教”的。

这些话,皮道士倒是很爱听,有时候还在一旁趁机落井下石:“他们信耶稣菩萨的不吃血只吃肉,还不是尽拣好的吃?”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得在这个地方过下去。眯子的房子就戳在这个村,不是一个船可以划走的;眯子的田和山也睡在这个村,不是几片波浪可以流走的。老三既为一村之首,怎么可以躲得了善眯子?躲得了初一又怎么躲十五?初春时节,一挂鞭炮炸响,善眯子的婆娘从娘家回来了,抱回了第三胎,一个喊声特别脆亮的男娃。按规定,这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偷生和超生,至少罚款五千元。善眯子当然舍不得掏票子,缠了老三好几趟,一会儿拼命往对方衣袋里塞香烟和板栗,一会儿是站在门口高声威胁:“我今天一起床就磨菜刀,看哪个敢同老子结子孙仇!”

老三不怕菜刀,但也学会装聋,“啊”几下,“哦”几下,没有什么下文,一抓住机会就闪身出门,欺他善眯子眼里少了油。善眯子说着说着,发现面前没有动静,仔细瞅一瞅才知自己一直在对墙壁说话。

可以想见,他闹到乡上的时候,累得黑汗滚滚,气不打一处来,一根竹棍扑得窗台叭叭响。“哪个要灭我的族,我就要绝哪个的后!我不怕你们头上有角,有角老子也要拔!我不怕你们皮上长刺,有刺老子也要锉!就算你们是九头鸟,我何子善今天也要剜下你的蛋子下酒喝……”他冲着乡长大骂一通,后来发现对方不是乡长,不过也是一个穿红色球衫的胖子,据说是来讨债的什么砖老板。

任乡长终于出现在他身后:“喊什么喊?道士门前鬼唱歌啊?你是不是超生?”

“超……是超……”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有几个脑袋来对抗国策?”

善眯子真见到乡长,气劲已耗去大半,口气稍稍放软一些:“五千块也太吓人了吧?你们何不剐我的肉,抽我的血?”

“霸王价,一口清!”

“农资公司卖水泥也打得折的。”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个祖坟。他们虽然说过老人家的一些气话,但乡政府这次发还的茶园,还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当年给穷人们争来的?这个恩德还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欢看战争片,最近看了什么电视连续剧,对老毛指挥三大战役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真命天子毕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坟一定非同寻常大有奥秘。

出发的那一天,庆呆子的大儿子开车,莉疯子在一旁陪驾兼指挥,老三和另外几个汉子在卡车厢里抽烟,喝啤酒,嚼饼子,打扑克,身旁是他们备好的大香大烛。

任乡长在路上遇到他们,上前看了看香烛,嗅了嗅车厢里残留的石灰味和猪尿味。“你们怎么不去看深圳?不去看广州?那里的高楼大厦比山还高,肯定看得你们花眼。”

老三兴冲冲地说:“先看祖坟,先看祖坟。”

乡长皱皱眉,纠正对方的说法:“你应该说,去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事迹。”

“事迹?他的事迹我们一清二楚,这次就是去看祖坟。”

“你至少应该说,是去观赏一下韶山的美丽风光。”

“风光?哪里没有好风光?这次就是去看祖坟。”

“你为什么一定要说看祖坟?”

“这句话又说不得?”老三睁大眼,“你们清明节不都是去看祖坟?没看见政府把清明节当节了啊?”

乡长叹了口气,没话说了。他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韶山当官,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去,让对方招待一下这群老少疯子,但看老三那模样,怕又闹出什么大洋相,只好打消了掏手机的念头。他挥挥手,走了,回头对开车的秘书只说一句:“看祖坟也就算了,我怕就怕他们下一次到天安门去敬香。”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11期

原刊责编邱华栋

本刊责编黑丰

创作谈:知识不等于智慧

韩少功

当今书生最容易以为乡民愚昧。其实所谓乡民愚昧,主要是缺乏有关工业与都市的知识,比如不知如何刷卡、驾汽车、用刀叉、坐抽水马桶等等,也罕有理科与文科的大学文凭。不过要说起有关农耕和乡土的知识,一个个乡民决非等闲之辈。你知道如何沤制农家肥?知道如何用中草药除病?知道如何养蜂、打鱼、烧窑、盖房子、预报天气吗?……这些问题一旦推到书生面前,肯定让他们傻眼。

有些知识随着时代的推移而过时,有些知识虽未过时却奇怪地被冷藏或废弃,这不是乡民们的错。更重要的是,知识不等于智慧。不管占有哪些知识,都面临着用好、用活的任务,须接受实践的检验、选择、变通甚至再造,否则知识再多也可能弄巧成拙。苏式“革命化”和美式“市场化”都曾是吓人的知识,一直为各路“海归派”津津乐道,但机械搬用这些知识的结果如何呢?有关农家肥和中草药的知识曾遭新派精英鄙夷,但山不转水转,当有机食品和东方养生重新蔚为时尚,乡民们的知识是否在急剧增值?

以为知识等于智慧,是很多现代书生最大的无知。

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在都市还是乡村,都会有很多高人,类如阿凡提、诸葛亮式的智多星。他们无非是直接从大地汲取生存经验,从经验中发育出灵敏直觉,处理难事常有砍瓜切菜般的简洁,并且深怀替天行道和情义立身的良知。他们不一定有文凭和著作,在后人看来也难免这样或那样的知识盲区,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最明白知识活在书本之外,总是使手中知识变得生动、灵巧、漂亮、生气勃勃并富有奇效,成为文明传薪长程中的闪闪火花。

老三不过是众多智者之一,让我满心喜欢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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