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鸡鸣

华发生

雷填填,雨冥冥……

神机山庄内,一个小女孩儿望着电光飞舞的窗户,眼里充满了恐惧,梦呓般叫着:“爷爷,爷爷!”远处仿佛传来洪亮的鸡啼声,隔着潇潇风雨,一声接一声地传入她小小的耳中,愈发清晰了。

丁驰推门而进。

“驰哥哥!”小女孩儿疾步扑入丁驰怀里,“我、我、我真的又听见爷爷的声音了!”

丁驰爱怜地抚着小女孩儿的头发:“我相信你。”

小女孩儿反而瞪大眼睛看着他,怀疑地道:“可是爹爹和哥哥们都说我听错了,是我过于思念爷爷而产生的幻觉。”

“不是幻觉。”

小女孩儿更加怀疑,道:“驰哥哥,你不是骗我吧?为什么你和大人们说的不一样?”

丁驰长舒一口气,叹道:“青璇,我没有骗你,因为我也听见了。”

青璇愣了半晌,蓦地放声痛哭,委屈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从小到大,那个梦魇般的声音,每逢风雨如晦的日子就会从地狱深处传来,令她害怕、失眠、精神恍惚。

她告诉父亲,父亲不信;告诉母亲,母亲也不信;告诉哥哥们,哥哥们嘲笑她有病。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她?为什么大家都听不见的,偏偏她能听见?

“对不起,以前我也听不见这声音,和你的哥哥们一样以为你在撒谎。”丁驰诚恳地道,“自从跟师父学了箭法,我的耳力、目力都超乎常人,所以现在我也听见了这声音。”丁驰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今晚,我会为你解开这多年之谜。”丁驰拖着青璇,走出那间封闭她很久的房间。

“等等,我带柄伞。”

“不用。”丁驰取出两支长箭,将其中一支插在另一支箭的箭镞上,两支箭成直角互撑。他拿着其中一支箭轻轻摇晃,箭尖上的另一支箭飞速旋转,形成一个光滑的圆面。

他一只手拖着青璇,另一只手拿着箭,仿佛拿着一柄“大伞”。两个人紧挨着走在“伞”下,雨水一滴也没打进来。

青璇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把两支箭神奇地做成了一柄“伞”,“伞”的外面凄风冷雨,“伞”的里面却如阳春三月般暖和。

青璇怯意渐去,忽然觉得,便是一辈子跟他这样走下去,她也愿意,不禁脸上一红,为自己这大胆的想法而心跳加快。

离开神机山庄,二人绕着山道去到后山。那嘹亮的鸡鸣之声愈发响亮,仿佛就是从后山深处传来的。

“为什么会有鸡鸣的声音?为什么我会以为是爷爷?”这两个问题困扰了青璇好久,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心头,“难道爷爷成了山鸡精了?”

后山一直是神机山庄的禁地,连姬氏子孙都不让靠近,更不要说是外人了。

丁驰在后山发现一个山洞,洞口用数百斤重的巨石堵死,巨石上长满杂草、青苔,极难辨别。丁驰奋力移开巨石,点了火把,拖着青璇的手往里面走去。那一声声鸡鸣,犹自从里面传来。二人踏着石阶往下走,洞口滴水不断,寒气逼人。

“喔——喔——”

“喔——喔——”

那声音从洞底传来,青璇急叫:“是爷爷!”快步跑去,丁驰紧跟着她。“不是山鸡精,是我爷爷。爷爷——”青璇大叫着,只见一根石笋上面绑着一个人,那人不断作雄鸡长啼之状,身上“叮叮当当”地响,却是被碗口粗的锁链锁住了全身。

丁驰拉住青璇,不让她上前。他看得出来,这人确实是青璇的爷爷“神机老人”姬天野,只是他的瞳孔空洞,形容枯槁,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却像是疯子一般。

“是谁把爷爷关在这里的?”青璇哭着问道。

丁驰陷入沉思。在上一辈的武林英豪里面,“神机老人”姬天野无疑是当时的大英雄。十多年前,姬天野的风头比“大金鹏王”风扶天还要强劲,他的武功、声望都是出类拔萃的,江湖中人提起他,无不翘起大拇指。

后来,江南武林世家焦氏三兄弟崛起,对外串通西域邪教,对内不断蚕食各大门派,一时间声势浩大,统一武林的意图十分明显。

焦氏三兄弟武功非凡,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姬天野、风扶天等当世大高手之下,各门各派都不敢直撄其锋,希望躲得一时是一时。连风扶天这样的人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坐大。这也是他一直为后人诟病而没能当上武林盟主的原因。

风雨如晦,挺身而出的只有姬天野。

他不断游说天下各大门派,阻止焦氏兄弟的图谋,并放言出去,要一人挑战焦氏兄弟三人。焦氏兄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不相信姬天野能够对付得了他们兄弟三人,终于忍不住答应了姬天野的挑战。

那个大风飞扬的绝顶之上,姬天野以一敌三。大家以为他一定是请了什么能人参战,或者设下了什么埋伏等待焦氏兄弟。但是姬天野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焦氏兄弟同归于尽。众人只敢在山下观战,不敢上前,只见山顶风声如雷,人影飞舞,杀得天昏地暗。

待一切静寂之后,众人才敢上山。姬天野和焦氏兄弟力战而死,姬天野更是七孔流血,惨不忍睹……姬天野凭一己之力,化解了武林的一场危机,从此成为武林不朽的大英雄,深受后人敬仰。

丁驰怎么也没想到,姬天野居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疯魔一般的怪人。

“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腾空掠过,双掌翻飞,直扑向丁驰、青璇二人。他戴着白色面具,身形极快,原以为丁驰在他的掌下只能赶快躲避,但是这样的偷袭对于丁驰来说是没有作用的。

“嗖”的一声,丁驰的箭已然射出,一道金光划向那人,顿时把难题还给他。那人身在半空,硬接这一箭只有受伤的分儿,连忙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避过。“咔”的一声,金箭将他的面具射裂成两片。

“爹!”青璇一声惊叫。这人正是神机山庄的现任庄主姬武纲。

丁驰收回箭,道:“伯父,是你把姬爷爷关在这里的吧?”姬武纲没能擒住丁驰,好生气馁,无奈地点了点头。

青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从小就很喜欢爷爷,爷爷也很疼爱她,可是爷爷多年前就离开了她。这些年,她一直听见那古怪的鸡鸣之声,每次都误以为是爷爷的呼唤,但父亲却否认她,呵斥她,骂她,甚至动手打她。可是现在看来,父亲明知道她没有撒谎,却偏要冤枉她。

姬武纲望着绑在石笋上他至敬至爱的父亲,神情极其痛苦,道:“父亲当年杀死焦氏兄弟,七孔流血只是假死状态,被我抬回家后便活了过来,就成了这个模样。”

丁驰道:“姬爷爷为挽救武林气运,力战而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关在这里?”

姬武纲叹道:“我父亲当年之所以能够一人击杀焦氏兄弟,是因为他使用了一种叫‘血鸡的魔功。”

丁驰从师父那里听过“血鸡”这种魔功,这种魔功练成之后便会功力暴涨,但是这种魔功的修炼是以自残身体为代价的,使用之后便会失去理智,坠入魔道。这样的武功自然是为正道人士所不屑的。可是,当时的正道人士都是明哲保身,不敢招惹焦氏兄弟。姬天野一生光明正大,无可奈何才修炼魔功,那也是为了武林气运,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姬武纲知道丁驰所想,苦笑道:“正道人士修习光明正大的武功,邪魔外道修炼旁门左道的武功,这是一般的江湖规律。后人推断前人,经常依据前人修炼的武功来度其为人。你若是修习魔功,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猜想你用心险恶,图谋不轨,不会把你当作一个纯净的人看待,更会歪曲你所做的事情。”

“可是姬爷爷的功绩,是他们可以抹杀掉的吗?”丁驰问。在他心中,姬天野的旷世功绩,如大山一般不可冒犯。

“确实有这么一些人。”姬武纲道,“比如灰鹤帮帮主焦羽。”

丁驰知道,焦羽是“大金鹏王”风扶天的十二门徒之一。

“焦氏兄弟死于父亲之手,建立起来的基业迅速分崩离析,子孙也几乎被仇家杀绝。这个焦羽是当年焦氏兄弟中的老三幼子,是正宗的焦氏后人。这些年焦羽的灰鹤帮实力强大,他的江湖地位也日渐提高,早有为其父辈翻案的欲望,对我们神机山庄虎视眈眈。

“又比如‘大金鹏王风扶天。”姬武纲叹道,“这人当年已是武功非凡的大高手,但却纵容焦氏坐大,为后人所诟病,甚至有人编成歌谣唱‘鸡扶天,风在野来嘲笑他。

“风扶天这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而正身的最好办法就是翻案,反过来‘证明当年我父亲是邪魔外道,焦氏兄弟是正道人士,那他风扶天就没有坐看邪道坐大的恶名了。他当年收下焦羽为徒弟,只怕也是有为焦氏翻案、诋毁我父亲的意思。”

丁驰明白姬武纲的苦衷了。

当年焦氏兄弟虽然飞扬跋扈,各门各派都洞悉其所为,但名义上他们还是正道的人,没有和正道正式决裂。他们的阴谋酝酿已久,西域邪教及其他势力都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却突然被姬天野杀死,一场 腥风血雨戛然而止。

一般的江湖人士便看不出焦氏兄弟有什么恶劣的迹象,只有那些各大门派的首领们清楚当时的形势。这就给了焦羽和风扶天他们很大的翻案漏洞。

若是他们发现姬天野修习魔功,弄成现在这个非人非鬼、令人生厌的模样,便可根据“正道人士修习光明正大的武功,邪魔外道修炼旁门左道的武功”这个江湖规律,只须请一批御用文人挥动如椽大笔胡编乱造,写几本坊间小说,便可歪曲姬天野的形象。即使不能彻底翻案,也能混淆视听,若干年后姬天野再也不是天下同钦的英雄,或许就成了有争议的人物。

一股莫大而苍凉的悲哀顿时涌上丁驰心头。

“为了保全父亲的英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变成这样,包括我的儿女。”姬武纲痛苦不堪,“他这个‘血鸡魔功,每逢刮风下雨都会发出鸡鸣之声。我把他藏在这地洞深处,本以为无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谁知璇儿天生耳力超人,竟然可以远远听到他的声音。我害怕别人知道,只好骂她打她,还硬说她有病,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我的心里很痛……”

说完,姬武纲拥着青璇抱头痛哭。丁驰看着这对泣不成声的父女,心中恻隐。姬天野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也不容许别人歪曲他。只是凡人有凡人的归宿,英雄有英雄的归宿,姬天野该结束其行尸走肉的状态,姬武纲也该结束其担惊受怕的日子,青璇更应该结束困扰她多年的不解噩梦。

是的,一切该结束了。

丁驰拿起弓,对着姬天野,满满地拉起了弦。

“不要!”姬武纲和青璇以为丁驰要杀掉姬天野,同时大叫。

弓弦发出“乒”的一声巨响,虽然弦上没有箭,二人却都看见一道浩然正大的光芒从弓弦射出,射在姬天野的额上,“嗤嗤”作响,良久不散。

“这一道浩然之气,能恢复姬爷爷片刻澄明。”只须有片刻清醒,姬天野便能对其归宿作出选择。果然,姬天野终止了鸣叫,悠悠地合上眼,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

他已是震碎心脉而死。

〔本刊责任编辑 君 早〕

〔原载《武侠故事》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