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怒潮鱼结城

焦松林

奇人买鹰

在洞庭湖边,有一些农家专门靠在湖里捕鱼过日子,被乡邻们称作渔民。他们的捕鱼技术各有差别,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户户养鸬鹚,又叫鱼鹰。鱼鹰的品种也分高低优劣,要以它的嘴来衡量。尖嘴直勾,长得如铁钩一般的,就是上等品了。

咸丰三年,在洞庭湖边的青羊集里,鱼鹰买卖逐渐形成了市场。一头上好的鱼鹰,价格在五十两银子左右。

这天,市场上来了一位奇人,名叫郭达人。他六十来岁,身材干瘦,一双眼睛如鱼鹰般锐利。他在鱼鹰市场附近租了民房住下,每天早早起床,捧着紫砂壶在市场里转悠。

郭达人专门来看鱼鹰,却只看不买,日子一久,那些卖鱼鹰的都不耐烦了,嘲笑道:“我说郭老大爷,你整天无所事事地过日子,这钱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郭达人也不窘迫,答道:“我在等机会,等‘鱼结城。”

“鱼结城”?鱼怎么结城呢?真是闻所未闻!卖鱼鹰的一个个瞠目结舌,有人忍不住笑了:“你少胡说吧!鱼结网也不成呀,还能结城?你真是一个老疯子!”从此,人们都管郭达人叫“郭老疯”。

转眼到了年底,渔民们都准备过年,鱼鹰市场渐渐就冷清了。卖鹰的闲着没事,就跟郭达人聊天。有人问:“郭老疯,你是在等‘鱼结城,想好好发一笔吧?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得告诉我,让我拎着口袋往水里一跳,好歹能装上数百斤大鱼呢!”

郭达人的脸色变了,好半天才答道:“人者,要有仁心。‘鱼结城,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真到了那一天,你是一条鱼也捕不到的。可是,渔民们该如何度过那一年呢?”他的话又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冬至后,接连下了十多天雪,就是不见天晴。鱼鹰市场的小贩们纷纷撤了,只剩下了吴老三。他愁眉苦脸地担着几只鱼鹰到市场上叫卖,可一只也卖不出去。

过了晌午,郭达人提着壶出来买酒,见吴老三搂着棉絮,靠在草垛后瑟瑟发抖,眼巴巴地望着担子上的鱼鹰。

郭达人走过去拍了拍吴老三的肩头:“老三,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买你的鹰吗?”

吴老三长叹一声:“我也是没办法。我打了几年鱼,可连衙门的税都不够缴,原以为改行做生意能赚一笔,但买来的小鱼鹰就是卖不掉。人哪,一道坎迈不过,处处都是坎呢。”

郭达人说:“不说了不说了,上我那喝一盅去,暖暖身子。”

吴老三也不推辞,挑着担子跟着郭达人进了屋。

喝过酒,郭达人拿出了一两碎银,递给了吴老三,说:“兄弟,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谁能穷一辈子呢?这点银子,给孩子买点吃的。”

吴老三差点没跪下了,他接过银子,眼圈红红的,连称呼也变了:“郭大爷,只要我吴老三有机会翻身,一定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郭达人宽厚地笑了,把吴老三送出了门。吴老三突然又折回来,将手伸进自己的担子里,逮住了一只瘦小的鱼鹰递给郭达人:“郭大爷,这只鱼鹰的品种不差,就是营养没跟上,就送给您了。其他鱼鹰,我回去就低价卖了。”

郭达人知道吴老三是受了自己的银子过意不去,他当然不肯收,可等他仔细地端详了这只鱼鹰后,脸色一变,急切地说:“老三,这鱼鹰我收了,不过请你等等。”

吴老三就放下了担子,站在雪地里等。郭达人捧着鱼鹰走进了屋里,不大工夫又走了出来,把吴老三拉进了屋里。郭达人捧起了桌上的银子,对吴老三说:“这里是一百两银子,这鱼鹰我买下了。”

吴老三连忙摆手:“不,不,这是送给您老的。再说,就是卖,它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呀!”

郭达人硬是把银子塞进了吴老三的担子里,说:“老三,这人就是命啊。我来这里,等的就是鱼鹰王,等了大半年,没想到竟在你手里给找到了。这鱼鹰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喂好了,顶多也就值三十两银子。不过,在我这里它就是王——鹰王!这次‘鱼结城要靠它来救一方百姓呢。”

吴老三愣愣地看着郭达人,不知道这老人在搞什么名堂。不过,一百两银子可是实实在在地归了自己,吴老三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家后,他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老婆。

他老婆也傻了眼,好半天才说道:“郭老疯虽疯,有句话却说得对,有谁能穷一辈子呢,走路还会捡个金娃娃呢。依我看,必须提防他反悔。我娘家高牛庄那里还有几间房,我们先去那里过年。那郭老疯就是反悔了,也不好找咱们哪!”

吴老三觉得老婆说的在理,第二天一早就领着妻儿离开了青羊集,直奔高牛庄。有了银子,吴老三也不急着卖其他的鱼鹰了。过了年,他添置了一条小渔船,带上已经长大的鱼鹰下湖,又干起了捕鱼的老行当。

鲜血饲鹰

人一顺,百事顺。自打吴老三下水捕鱼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空过手回家。每天捕来的鱼多则数百斤,少则几十斤,乐得他嘴都合不拢了。他很快就还清了债,又买了十只鱼鹰,成了高牛庄的捕鱼大户。

吴老三不愿回青羊集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光彩。在这段日子里,他听说郭达人在青羊集上每天都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来买鱼喂鱼鹰。“那鱼鹰呀,倒是个好苗子,就是腿太长了,身上没有半点肉。可怜那个老头,以前还常喝点儿酒,现在倒好,酒钱全给鱼鹰花了,他的眼睛一盯到人家的酒壶就直勾勾的,馋啊。”

吴老三隐隐觉得不安,这郭达人的落魄和潦倒,不能说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自己至少也该给老人家买一盅酒,送几条大鱼。

回家后,吴老三把主意一说,老婆就恼了:“你疯啦?买酒送鱼我不反对,可万一人家眼红你现在的日子过得红火,向你讨回那一百两,你怎么办?”吴老三想了想,确实也舍不得那一百两银子,只得作罢。

又过了些日子,青羊集的老渔民给吴老三捎信,说郭达人老爷子有急事找他。吴老三吓了一跳,果然给老婆说中了,人家真的反悔了。吴老三自然不会去问郭达人有什么事儿,他又买了一批鱼鹰,让两个妻弟也跟着下湖捕鱼了。

转眼到了五月,雨下个不停。吴老三一条鱼没捕到不说,每天还得买上几十斤鱼来喂鱼鹰。这雨水要是再拖长点,他只好卖鱼鹰了,又要过回以前的穷日子。难道是老天爷惩罚自己不讲仁义、对郭达人坐视不理?

吴老三决定去看望郭达人,这一回,他老婆也没有反对。吴老三买了两壶上好的酒,花了半天时间,从高牛庄走回了青羊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郭达人。

郭达人比以前更瘦了,见吴老三来了,他很高兴,领着吴老三走到了庭院的后面,那里正养着一只足有半米高的鱼鹰,就像渔民所说的,鹰腿过长,整个身躯像是架在了腿上。鱼鹰冷冷地扫了吴老三一眼,吓得他打了个寒战,这哪是鹰的眼神,分明是狼啊!再看那鹰嘴,后端直,前端勾,犹如一把镰刀似的,尖喙像极了木匠用的锥子。

看过鱼鹰后,郭达人要请吴老三吃晚饭。他哆嗦着摸了半天,才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吴老三微微一笑,也不接银子,直接就出去买了些鱼肉,麻利地拾掇好,坐下来跟郭达人对饮起来。

郭达人说:“老三,听说你发财了。不过,我推算过,今年洞庭湖的水大,极有可能‘鱼结城呢。”

吴老三吓了一跳,随即又乐了:“‘鱼结城就是鱼要跑。老一辈的人说‘鱼结城后,渔民们要饿一年对不?我不信邪。实话说,这些天老下大雨,我已经饿肚子了,还巴不得‘鱼结城呢,到时候我可以放鱼鹰好好地捕上一回。凭我那些鱼鹰,一千斤鱼不在话下,既能破城,又能补偿最近的损失。”

“鱼结城”这话,吴老三已经向老渔民们打听过,都说从没听说过,倒是“鱼翻塘”有人见到过。一个老渔民说:“‘鱼翻塘,就是鱼成群结队地从水底翻到水面来,还直往岸上跳。你根本用不着放鱼鹰,直接在岸边捡就是了。”所以,郭达人一提“鱼结城”,吴老三就以为“鱼结城”和“鱼翻塘”是一回事儿。

郭达人长叹一声:“我就是怕你有这个念头。‘鱼结城,鱼结的是城,像城池一般,根本不是‘鱼翻塘。你那些普通鱼鹰,怎么能破得了城?古上就有过例子,到了上半年潮水大涨,要是遇上洞庭湖连日下瓢泼大雨,湖水暴涨,湖里的鱼就不分大小,首尾相连,嬉水而逃。鱼为什么会结城呢?那是因为湖水热,潮水凉,冷热不均,鱼的身子骨受不了,它们也要找到合适的住处。祖辈告诉我,要是这鱼结起城来,整个大湖方圆数百里的鱼都会抱成一团,密密匝匝的,连针都扎不进去。一旦遇到这样的日子,那就意味着渔民们这一年要饿肚子了。当然,这都是我祖上一代代口耳相传的,并没有人真正见过‘鱼结城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肯听我说,放弃破城捕鱼的念头,就不会有什么坏的结果。等我破了鱼城,你还会有好日子过的。”

吴老三嘿嘿一笑,没答话。

郭达人见吴老三不信,就捋起了衣袖,说:“你看看就明白了。”只见在灯光下,郭达人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块块伤痕,如被啮噬过一般。

吴老三茫然地看着,不知道这伤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郭达人真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

郭达人也不说话,提起一把尖刀走进了后院。鱼鹰正眼巴巴地等着郭达人。郭达人身子一蹲,用刀往手臂上一割,鲜血就直涌出来,顺着胳膊落到了地上。

吴老三这才注意到,郭达人的脚下还有一个海碗,血全滴进了碗里。郭达人把半海碗的血液端到了鱼鹰那里。鱼鹰那长喙对准了碗,瞬间将血液吸得干干净净。

“放血喂鹰,才能成全今天的鹰王。鹰不嗜血,何以破城?鹰破鱼城,正如两军交锋,旁观者也会被误伤的。普通渔民见了‘鱼结城,即使不信也不敢轻易冒险,怕就怕有些产业的渔民,奋力一搏,却枉送了性命。”郭达人包扎好伤口,又叹息了一声。

鹰王破城

吴老三觉得郭达人可能是真的疯了,他喝了几杯酒,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青羊集跟高牛庄相距很远,脚步再快也得走上半天。吴老三刚出门就后悔了,自己该上哪里去呢?回高牛庄,路太远了;不回去,青羊集的房子里已经没有了床铺。他走了一段路,酒气上涌,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

等吴老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他离开了旅馆,沿着洞庭湖畔向高牛庄走去。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湖水在一夜之间暴涨数尺,却看不到任何船只。

突然,有人高喊:“湖鱼结城了,湖鱼结城了,真被那郭老疯说准了,铁桶一块,无法下手,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说到后边,声音已近哽咽。

吴老三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的湖边停满了渔船,却不见有人下水。再走近一看,有几只鱼鹰下了水,扎了几个猛子,却又钻了出来,很快就上了岸。他又望向湖中,只见中央黑压压的一团。难道真的是“鱼结城”了?

吴老三很后悔,要不是昨晚在郭达人那里喝酒,自己的渔船肯定已经下水了。如今回去取船,还要赶三个时辰的路;不回去,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儿结城,最后溜之大吉。

渔民们都被水中的情景惊呆了,好半天才有人喊道:“快去请郭老疯来!他说‘鱼结城了一定要告诉他的。”

吴老三眼前一亮,他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妻弟正朝这里赶过来,一人驮着小船,另一人赶着鱼鹰。

吴老三急忙奔过去,让妻弟在湖边放下渔船,自己赶着鱼鹰就踏了上去。他一撑手中的竹竿,船就载着鱼鹰向湖中驶去。岸边的众渔民都鼓噪起来,但他们没动,因为他们早让鱼鹰试过了,鱼城根本就牢不可破。

吴老三把鱼鹰一一撵到水底,却大失所望,那些鱼鹰一只只无功而返。再去赶时,鱼鹰已不肯下水了,趴在船上一动不动。

吴老三并不死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水底,仿佛要用目光将鱼一条条地从水中叉起来。

这时候,郭达人带着鹰王赶到了。他将鹰王往船上一赶,向湖中喊道:“喂,那位兄弟,不要再捕了,快上来。”他不知道那人就是吴老三。

吴老三当然知道是郭达人来了,现在,他有些相信郭达人的话了。“鱼结城”、鹰王,这些都在郭达人的预料之中。要是郭老疯真的破了鱼城,他吴老三就是收获第一批果实的人了,其他的傻瓜还在湖边看着呢。什么“鱼翻塘”和“鱼结城”不同,不过是郭达人骗人的把戏,他是想独吞所有的鱼。

吴老三一竿把船撑开了,装出要离开的假象,向郭达人嚷道:“您老尽管破城吧,我上去了。”

郭达人听出是吴老三的声音,放心地将船一撑,把鹰王推进了水中。鹰王很快失去了踪影。

吴老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里,他等待着鹰王破城。那鹰王在水中逡巡了一番,寻找鱼城的破绽。鱼仿佛知道劲敌来了,大鱼相互衔尾,层层累积围守在外,小鱼则守住中部。吴老三见到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鱼,少说也有数百斤重,覆盖在鱼城的顶部,就像是城门一般。

鹰王又在水里转了一圈。这一回,它潜得更深了。它在水底看到了鱼城的缝隙——那是几条小鱼守住的岗位。鹰王的尖喙似针,直刺而入,鱼血当场迸流。小鱼吃痛了,一跃而动,鱼城顿时露出了更大的破绽。鹰王更不怠慢,疯一般地撕咬。原来,它的脖颈并没有被束缚,咬到一条鱼,也就意味着吃到了一条鱼。鱼城一溃而散。

吴老三也将船上的鱼鹰全部撵入水中。他得意地回过头来,想冲郭达人笑一笑,这才发现郭达人并没有跟上来,他的小船离鱼城还远着呢。

大鱼终于丧失了守城的信心,飞速一拱,翻身而去。它奔跑的方向,正是吴老三停船的位置。船受力向右一倾,更多的鱼发现了船底可以遮蔽,就疯一般地涌过来。

吴老三再也控制不住小船了,船身连续颠簸了几次后,将吴老三死死地扣在了船下。鱼还一条条地游过吴老三的嘴巴,钻进他的衣服里。可怜吴老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葬身鱼腹。

郭达人并没有上岸,他打了个呼哨,破了鱼城的鹰王就向他的船游去。一人,一鹰,一船,一竿一竿地撑进了洞庭湖烟波浩渺的深处,留给岸上众人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百花》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