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巧 黄德志
[摘 要] 穆时英早期作品《交流》的新近发现使我们得以进一步对其进行研究。我们发现《交流》中透露出了鸳鸯蝴蝶派的气息、“爱的哲学”和嗜血性,小说人物类似于命运之神,这些展现出与其后期作品的异质。
[关键词] 穆时英;交流;异质
[中图分类号] I206.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4738(2009)06-0074-03
[收稿日期] 2009-06-20
[基金项目] 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7WXC013)、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7SJD750011)、徐州师范大学国家社科基金预研究项目(09XWY01)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 孙建巧(1985-),女,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黄德志(1970-),男,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新感觉派圣手”穆时英新近被发现的唯一的长篇小说《交流》作于1929年5月23日,由上海芳草书店于1930年5月初版。这篇小说浮出历史地表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穆时英研究材料的空白。《交流》的创作便于我们进一步了解穆时英的成长过程和文字磨炼功夫。穆时英初期创作的特色和风貌或许并不吻合其“新感觉派圣手”的美誉,一些异样的既非“普罗小说”又非新感觉派创作的特质可能随之展现出来,因此我们在下文中将对《交流》进行解析。
一、鸳鸯蝴蝶派的气息
鸳鸯蝴蝶派作为20世纪初期中国文坛的一个松散的流派遭遇了太多的苛责,以至于在今天的文坛上仍背负着名不副实的骂名。然而在那个文化经历浩劫的年代里鸳鸯蝴蝶派仍以其市场占有率而稳稳地扎根于中国文坛。穆时英作为一个文坛的年轻的无名小卒若想出道,必得追随文坛的规则,向文坛的宿将学习,再加上穆时英当时正处于17岁的情感喷发期,因而处女作《交流》对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的摹仿也就尽在情理之中。
小说题名为《交流》,一则如文中写的“幸福与爱的交流”,主人公项雄霄沉浸在他与陆霞玉心心相印却无法共结连理的爱情之中,其后这段痛苦的恋情导致他萌发了强烈的魔王野兽性,随即产生了另一个“铁和血的交流”,而且这后者的铁血的交流改变了前文温婉缠绵的情感基调。专事写凄婉哀伤的恋情是鸳鸯蝴蝶派的能事。作品中项雄霄与陆霞玉的情感历程被作者描绘得哀婉动人,为其感情营造意境的幽歌也在文中占据了一定的篇幅,这契合了鸳鸯蝴蝶派的写作惯例。同时鸳鸯蝴蝶派并不掩饰其承续《红楼梦》的愿望,陆霞玉以泪水洗面显示了对婚姻的不满和情感的忧愁,一味地浸泡在泪水之中, 整日愁眉不展,颇得林黛玉的真传,在多愁善感与对项雄霄的爱与怨中展示了至柔的一面,对《红楼梦》的借鉴进一步验证了《交流》具有浓郁的鸳鸯蝴蝶派气息。1921 年5 月7 日鲁迅署名“ 风声”, 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名字》一文, 在开篇就开宗明义地指出, 此文是针对鸳鸯蝴蝶派“消极的这一方面”而发的。鲁迅声称, 该派文章署名有四个方面者,他是不看的:“一, 自称‘铁血、‘侠魂、‘古狂、‘怪侠、‘亚雄之类的不看。二, 自称‘ 鲽栖、‘ 鸳精、‘ 芳侬、‘ 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又不看。三, 自命为‘一分子, 自谦为‘小百姓,自鄙为‘一笑之类的又不看。四, 自号为‘愤世生、‘厌世主人、‘救世居士之类的又不看。”[1]虽然穆时英的《交流》并未在题名中直接提及铁和血,然而他在小说中多处指涉铁和血的交流,并造成了一种唯有铁和血才是解决类似情感问题的局面。这其实也正符合鲁迅对于鸳鸯蝴蝶派缺点的指陈。陆霞玉在小说中说到:“雄哥,原来你也是可怜虫”。这直接的话语陈述使人不禁想起鸳鸯蝴蝶派得名的起源——“ 卅六鸳鸯同命鸟”( 朱鸳雏),“ 一双蝴蝶可怜虫”( 陈蝶仙) 。鉴于以上种种我们不难看出《交流》的创作对鸳鸯蝴蝶派的某种有意或无意的摹仿。
二、“爱的哲学”
五四新文学代表作家冰心由于受就读教会学校基督教泛爱思想的影响,在自己初期的“问题小说”中展现了“爱的哲学”。冰心以她温婉的“爱的三部曲”(《超人》、《烦闷》、《悟》)诠释了她对于母爱的伟大和纯洁的理解,她把母爱当成支撑宇宙的擎天柱石和躲避风雨的心灵港湾。
《交流》中有一段探讨恋爱问题的对白,在对白中剑君说:“哦,那就是你底爱的哲学!但——”这其中爱的哲学涉及的是关于男女之爱的哲学,关于项雄霄相爱不能厮守即用铁血来洗刷创痛的小我之爱。我们在此讨论的是与冰心“爱的哲学”近似的普泛意义上的母性之爱。项雄霄有一个他不爱的未婚妻施书瑛,然而在遇到他的真爱之前他并没有反抗,因为“它又叫他有了一个顽固而爱他的爸爸,它又叫他有了一个无理由地溺爱他的妈妈,因此他不忍反抗种种他自己不愿意的事,为的是怕伤他们的心。”生活在温情脉脉的家庭中,他感恩于家庭给他的爱,但又苦恼于命运的捉弄,但正是“爱的哲学”又让他甘于被命运捉弄。他在烦闷时“见了妈,他的心就松了许多——他妈真爱他哪!”当他为感情的事郁郁寡欢心灵经受重创时他的内心想着“母亲的爱才是天地间的至爱,什么都夺不了,破不坏,长耀着神辉!”在他发生吐血事件时,“妈总是坐在床沿上,隐忧地望着他”,母亲对于儿子的关切之情跃然纸上,然而他为了不增添母亲的忧愁宁愿自己一个人独自承担不幸。在他离家从军时他托付好友左展俊给他母亲带信,左展俊在他母亲真挚强烈的爱子之心面前不禁深切感受到自己贸然接受的这个重托的沉重性。当他在经受战争的洗礼时,时时想起慈母无微不至的毫无保留的关爱。在他被复仇的怒火充满心胸时,母爱的震慑力被他的好友当成了避免不幸发生的灵丹妙药。然而母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郁积很久的怨恨终究使他走上了复仇的不归路,在报仇雪恨大功告成他自杀弥留之际由衷地在心底呼唤母亲,向母亲忏悔他又一次舍弃了母亲,他的母亲瞬间经历了失而复得紧接着又永远失去儿子的巨大悲喜,此刻她对儿子给予了无限的理解,让儿子无论去天堂还是地狱总得等她。到此《交流》中的母爱终结了,然而这透露出的母爱的神性光辉却将永照世间。项雄霄经历了与冰心的早期问题小说主人公类似的内心矛盾、精神危机和心理波折,然而不同于冰心的母爱可以化解一切危机,母爱神圣无边,在项雄霄这里,母爱失去了这种极致的功效,虽然母爱是他心灵的慰藉,给予了他无尽的呵护,然而情感问题的刺激使得他的性格和价值观发生了深刻的巨变,他开始信奉铁和血的权威,决意用铁和血来扫荡一切。进而我们可以看出穆时英在初期创作中契合了冰心推崇的“爱的哲学”。因为据后期的具有自传性的几篇小说来看,穆时英应该是充分地感受过慈母的温暖,因而在初期的没有鲜明自我特色的作品中他大力推崇“爱的哲学”是可以理解的。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又有所超越,避免了冰心那种把“爱的哲学”过于神圣化、绝对化的缺陷。
三、嗜血性
项雄霄是一个能干英俊的有志青年,绿绢花和媚而温柔的眼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但这份两情相悦却受到了外力的阻止,使他潜意识中的魔性被激发出来了,他寄全部期望于铁和血。他对血的嗜好分为两种,一种是对恋人陆霞玉畸形的爱恋导致的对血的狂热,另一种是对仇人极端憎恶的快感。
在刚得知他与霞玉的爱情无望以致精神错乱时,他把自己的怨恨投注到了他的恋人陆霞玉的身上,“我要看血从你底肌肤上流;我要看你,在我底铁腕下婉转而死,我要看你底美丽的眼,在最后的一刹那闪着泪珠,含着怨恨对我期望!”这种对暴力的血的膜拜已经使得他们的爱情有了些许的变质,发展成了畸恋。到后来他的意识中对霞玉的以血的形式展现出来的殉情有了更深的迷恋,“为怎么不让血液把她底肌肤染成鲜紫?为什么不让她传奇地死,却预备去荒草白杨间寻她底孤坟,叩她底墓门?——啊,真是业绩:一个还血,一个还泪!可是血尽时会死,泪涸时也能抛弃尘世吗?为什么不永久地占有她?”虽然他对霞玉的爱中掺杂着些许不洁的对流血的酷嗜,但当最后他自己的血真正流尽时,他始终没有舍得对恋人实行自己意念中缠绕很久的用血殉情。
面对命运之神的狞笑,在他准备离家从军的离别时刻,他的意识中浮现出了直接导致他们爱情悲剧的谢老儿的形象,“他似乎看见白刃慢慢地在他底肥肥的,卑鄙的颈上刺进去,紫黑的,龌龊的血流出来。”在与敌人进行交战时,他的心中充满了狂热,为一个个流血的机会而狂喜,在占领了敌方的阵地后,他不由得用手去抚摸自己军服上的血,并且“舐着那染着血的手掌,狞然地笑了。”曾经是命运之神露着牙齿狞然地笑,现在项雄霄在对命运进行抗争时受其感染也学会了狞然地笑。出于对“眼睫下闪着的泪珠”的眷顾,他杀了几个作恶多端的人,并且用手去拿他们的心出来看,这种残忍变态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反抗压迫,类似于嗜血鬼。在随后的真正复仇中,他竟然“把手在谢老儿淌着血的腹上一抹,把那舌头舔着吃了。”项雄霄的这种非理性非人性的行径可能和作者穆时英受当时社会上的北伐战争等革命因子的影响有关,致力于用流血和暴力来解决一切,然而所受的这种影响使作品人物转变幅度过大,破绽过多,人物形象不够丰满,主人公俨然成了情痴和吸血鬼的结合体。或许这也可能是作者刚出道时为了迎合市场而做出的让步。
四、命运之神
在《交流》中“命运之神露着牙齿狞然地笑着!”出现了四次。这命运之神可能指涉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一个是项雄霄的同学黄仲怀,另一个是项雄霄的表哥陆剑君。
命运之神通常是在他的命运发生转折的时刻露出狞然的笑容,而黄仲怀和陆剑君作为最懂他的两个人,通常都能在他自己并不知晓自己的状态时直接逼视他的内心。当项雄霄在内心烦闷的时候发现只有黄仲怀才能懂得并安慰他。当他再次遇到自己小时候的恋人陆霞玉并重燃旧情时,陆剑君一眼即洞穿了这两个人暗生情愫的心事,并且在日后一步步地试探雄霄,企图让他们两个有情却不能厮守的年轻人明白他们的现状并做出正确的决断。然而陆剑君的引导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他只是像命运之神那样俯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他的牵引仿佛只是为了小说建构的合理,项雄霄依然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极端。而在项雄霄精神错乱之际,陆剑君和黄仲怀先后去看望了他,陆剑君说:“雄弟,我懂得你,你太痴心了!不必如此,好好儿保重身体,再找出路吧。”黄仲怀的言语是这样的:“哦,我懂了!静静的安息着吧。恢复了你的一切,再找出路。”他们两个人的言语竟有惊人的相似,很像是命运之神对他钟爱的凡夫俗子的再三的告诫,告诫他应该找寻出路。后来他们两人也都感悟到了项雄霄转变之后对铁和血的酷嗜,然而他们作为命运之神的象征,他们也只能顺应事态的发展,任凭项雄霄随着感情的波动在复仇之路上越走越远。在项雄霄出征饯行宴上,他失态的情感被黄仲怀看在眼中,他提醒着项雄霄是那眼睫下的泪珠害了项雄霄——项雄霄的对血的迷恋来源于柔弱的陆霞玉对泪的钟情。在项雄霄杀了几个恶人时黄仲怀表现出了对他的称誉“这种事得傻瓜才愿意干——本来,我们人类历史上的伟人天才全是傻瓜。”最后项雄霄复仇后自杀,留下了陆霞玉,陆剑君为了薄命花的纯洁,为了成全泪和血,枪杀了自己的堂妹陆霞玉,让他们这对薄命鸳鸯在黄泉下相聚。而此刻命运之神又露出了狞然的笑,整个故事随之终结。
象征命运之神的两个人物在小说中静观项雄霄的蜕变,其中包含着对他的不期然的巨变的惋惜,同时也有对他的忠于爱情和英勇除恶的激赏。穆时英借助这两个人物完成了小说人物的过渡,并酝酿出了某种神秘主义和悲情主义,以期有利于小说的市场化。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交流》作为穆时英的早期作品,实在是他与鸳鸯蝴蝶派及“爱的哲学”和市场进行交流之后的产物,此外时代革命的粗暴气息也感染了他,因而他刚踏上文坛时只能靠他的摹仿来作为他的敲门砖,当他发现这并未能收到预计的效果时,他随即便开始了创作“普罗小说”的征程,在不期然中却获得了成功,继而具有极强创新意识的他开始追求自己的特色,做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于是“新感觉派圣手”诞生了。
[参考文献]
[1] 鲁 迅.名字[M]//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94.
On Heterogeneity of Communication
SUN Jian-qiao,HUANG De-zh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Xuzho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Abstract:The new discovery of MU Shi-ying's early works Communication allows us to make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them. We can see that the novel reveals the Yuanyang-Hudie school (literally means: Chinese-duck-butterfly school) writing style, Love's Philosophy and haemophilus, and the novel characterssimilar to the fate of god, which have demonstrated the heterogeneity of his later work.
Key words: MU Shi-ying; Communication; heterogene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