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想来伤害你(外一篇)

2009-01-12 08:42祝韵清
青春 2009年12期
关键词:世界生命母亲

祝韵清

走过银杏树,于鸟声处沉闷地落下一颗银杏果,继而又是一颗,泛黄的果实,渐渐铺满树下的一地,我走在上面,偶有树叶飘下,却望不见鸟的踪影,鸟在树的秘密里,鸟的秘密在季节里,到了冬季,叶子落尽,树只剩枝干,鸟无处可藏,也许就不再有秘密。有时,一场大雪覆盖人世,秘密也随之死去。

市声喧嚣。母亲也混入在某一道市声里,从凌晨五点开始,从人生的54岁开始,从门前的路开始延伸,渐渐消失。我没有比母亲起的更早,偶尔听到她的车声,忙睡眼迷蒙的爬起来,没来得及开口,她已行远,鸟声啾唧,日若月淡,那句未说出的话是:妈妈,路上小心。

母亲参加的是做路的队伍,从去年十月开始,抬过水泥板,现在负责放水泥。父亲有时去帮忙,我没有经过那里。我不太清楚具体的做法,只是听他们说起,也许不算很累,但是很脏。闸门打开,水泥的粉末如风撒在全身,嵌进身体里有空隙的部位,密植在头发的根部。有时,我在家里,在傍晚七点夕阳渐逝的暗天昏地里,等待把时间绕成了来回不停的路,难受,难熬,花渐零碎,那些爬满藤架的植物在微风中抖动。我想,更多的时候,守候在家里的,不是我,而是母亲。那些离开或是告知或是隐秘,或是有期或是无期,当心在世界的另一端,当心向着敞开的世界飞奔,家就越来越远了,它破落,它封闭,它使我压抑,它是我飞奔的理由,它是我的伤害。它若有心,可以被千万次割裂,它还在那里,还在原地,不变不移。于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我知道家里有母亲,可我以为那是一个虚设,母亲没有心。怎么会呢?而今,我不是体会到了吗?自你的生命开始,甚至自上一个轮回,这个人就与你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子有多久,它比日子久一个世纪。火车开往远方,我看不见似曾相识的风景,我不害怕,我不胆怯,我不慈悲,是我没有心。回来的时候,母亲不变,母亲早已不再是离开时的那个母亲。母亲感冒发烧不退,母亲睡眠不足,母亲说话小心,母亲不知道我下一次的离开,母亲不知道我的最后一次离开,母亲不知道我会不会永远离开。所以,她小心翼翼,我沉默,她就不知所措,她不开口,她似犯了错,她坐在我的对过,我的秘密越来越多,灯火昏惑。

母亲回来了,我忙去从她手里接过车,车胎可能坏了,所以晚了,母亲声音疲累,身体疲累,发丝干涩,那是水泥的作用,车篮里是汗湿的衣服,母亲喂猪,喂羊,我拿好洗发水,盛好水,母亲洗发,搓揉,我看见水变浑,水泥沉淀,倒水的时候,天空有香。

世界广阔,世界却容不下很多伤害,有时候,世界关闭,你的痛楚,你的绝望,没有谁可以成为你肆意流经的河床,这个纷乱而匆忙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可以被你尽情伤害。生命最初的痛是要用一辈子去包容去承受的,母亲被指派到人间的时候,她就清楚自己一生可能要面对的种种。也许,母亲就是在被伤害中练就爱,孩子就是在伤害中懂得爱。什么时候不再伤害?也许在无尽的尽头,也许在星空辽阔的彼岸,也许在时光磨旧岁月渐淡的山川,也许在蓦然回首双眸黯然的霎那。

一辈子不用多久,我们过完了,我们爱过了,我们也深深地伤害了。这个人也许早已离开,可堪回味的不是愧疚,而是生命的某种品质,这种品质是经过大地的提炼,慢慢的闪现它的光泽,在黑暗中,在冷风中,在病痛时,在卧床不起时,在你也为人父母时。

我们都不再是最初的我们,我们被年华浸染,我们被一分一秒改变,谁有资格说“我活得依然如初”?这个过程中,我们一定做错过什么,我们也一定遭受过责怪或者自责,事件无法重新经历,无奈、伤感、甚至愤怒,最终如火,纷纷扑向了这个人,你认定了,只有这个人,从生命之初亏欠了你太多,她忘了告诉你如何应对生命中的困境,她忘了告诉你生命中没有完美,她不该在你缄默时洞悉你的秘密,她不该在你痛苦时对你微笑,她有时像个傻瓜,有时像个稻草人,有时变成敌人,你诅咒,你流泪,你扇过自己耳光,战争里常常是你一个人,她只是个靶子。

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生命迈着苍老的步伐过来了。结局未必是幸福,只是,你的眼神对着她流露出柔和的光,似乎是恍惚间的醒悟。她的老不是拿什么可以去衡量的,她的心里装着很多苦,她的美在衰老时慢慢显现,原来,美也是要千锤百炼的。就是这张面庞,你在心里给了它唾沫,它欣慰,因为,唾沫给的是她,抑郁给的是她,庆幸你没有给别人,你没有给自己,你逃过一劫,你的心灵逃过肮脏。她统统承受了,她老得那么美,她还有笑意。

世界不可停,我无可挽回。母亲的伤我已看不见,不知是在哪些独处的日子里,她悄悄将那些伤用某种仙术转化了,就像被大雨淋湿的绵羊,躲在屋檐下,用它们的舌舔舐湿漉漉的身体,那么仔细的,一遍又一遍的,在阳光重返大地之前,它们的身体早已干了,它们欢悦着,咀嚼地里的青草、黄豆叶、花生藤、枣树上掉下的叶子、枇杷树皮、紫薇的花瓣……

母亲属羊。羊是一种恨温顺的动物。

时间里的颓废,季节也跟着荒芜,我没有季节,没有写作的欲望,没有了心的温暖,我的话语可以让一个人死去。我把所有能伤害她的都统统说了,我已不知道伤害的分量,我只想伤害,把所有在别处遭到的伤害,把所有生命里的痛楚,把所有的不痛快变作痛快。我没能因此解脱,她却因此无法解脱。她本来在收拾场上的作物,我想她一定因了我的话,失魂地走到楼上,坐在我的床沿,麻木了好一阵吧,也许流过一阵泪,也许泪也麻木,只是不说话,也没有人可以说话,父亲还没回家,或者她的病忽然复发,那么,怎么办,谁在身边,没有谁,只有一堆伤害她的话语。她想着她的那个难以琢磨的儿子,他变了,变得好多,越来越不敢认识了,还是吗,一季一季的改变,她浑然未觉自己的苍老吗,还是她只顾在意他的颓唐。她终于有勇气拿起电话,给他打来,她觉得他需要安慰,也许儿子心里装着很多她所不知的苦,这个世界上,如果她都不听,还有谁会听,这个生命是她制造的,她理应参与他所有的痛楚与不堪,她有拯救的责任,她是佛成就的。

我喝着粥,有时,一日三餐是粥。有时,加几颗红枣。有一首歌叫《Give me one reason》,反复听。我想我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理由,我已不是那个纯净的我,我的理由都是有污点的,找一个给她的理由,太难,太难。也许在她心里,已经为我找了一千个理由,她把所有的伤心都变得理所当然。她不再伤心,她在季节的转变里,她说,平静地说,我们知道你每天晚上睡得很晚,我们也睡得很晚,做做事,看会儿电视,我们是陪着你一起睡的。这句话,我难得地听到心里去了,想要喷出的火药味的话语哽在了喉咙口,我想,我所有的说不出口的理由,都抵不上她爱我的这一个理由。理由不是用嘴说的,而是心里接受到的。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心里却滚过千般滋味,爱的呈现如这秋野,在远处有过温柔的云层。

《上帝之子》一文中这样写过:“在所有的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羊自初便处于对立的一级,它们是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从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它们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作天空的孩子。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护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连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是羊的儿子,我应该是上帝的孩子,带着痛降临。

母亲曾在我深深伤害她的日子里,偷偷去算命,那些算命先生都说我本不愿降临到他们家的,挣扎了很久、很久。很长时间过去了,母亲才告诉我这些。无怪乎那些日子,母亲总是那么甘愿一次次被伤害,也许她觉得是上帝将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指派给她,她应当感激,也许她觉得是她改变了我成为另一种更好的命运的可能,她应当愧疚,应当包容。或者,这些可笑的命运论,却暗暗成为我日渐嚣张伤害她的资本。她不知道她这个儿子的卑微,她不知道上帝也不可信,她不知道时间没有上帝。母亲曾想过自杀,在有我之后,也许,这也是她包容我的另一个原因。她的青春的混沌无知,也曾让她后悔,也曾剥离了她生活下去的热望,她的绝望一定很深、很深,只是她没有想去伤害别人,她的苦难了半辈子的母亲,她的早逝的父亲,她没有伤害的目标,她只好伤害自己。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母亲的秘密,我成人之后,偶尔在某个瞬间,也会想起母亲的可怕念头,我想她站在河边一定没有很犹豫,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让世界平静,可是,母亲没有跳下去,是母亲的一个朋友发现了她,挽救了她,我没有见过那个好心人,我不知她是说了怎样的话语留住了母亲的脚步,是否与我有关,我肯定,对于我们这个平凡的家,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也许,那个好心人早已忘了这回事,也许,她也遭受人世的种种坎坷,总之,她们没能再相见,她们从此一别,母亲还活着,因为她的话语,母亲选择了活,母亲的生命里有一束野花开过,就是这样一束我所不知名的野花,让一个人看见了生活的美丽。美丽常常是一瞬间的,但正是某个瞬间闪烁的光泽缓解了内心的痛苦,改变了旅程的方向,从此,一边活着,一边痛苦。

有一天,我在雨天行走,头发濡湿,橱窗外闪现我匆忙的身影,我像一个独立的行者,没有以前的家,没有未来的家,雨若不停,就这样漂泊着。颓废不需要说出,有时,它就在身体的某些部位,它就在脸上,它就是自己瞥见自己的那样一个回头茫然的姿势。一瞬间,我想起了家中的母亲。她在忙着什么?突然落下的雨,一定让她慌乱了吧,场上堆满刚收的稻谷。而我在雨中,母亲没有办法将我也收在她的怀里,我的脚步离家越发遥远,我可能回不去了,我的心已经分裂,却没有留一个不变的角落给母亲。我不能帮助母亲赶走那些雨气,我在穿梭的车流中,没能帮助母亲保留住那个最初的儿子,我没能记住母亲的那句“路上小心”。

每夜每夜地过去,没有联系,我们就在世界的两端,相互牵挂。

我是一篇灵魂的底稿

袋子里还剩一点香蕉片,因为密封不好,它们硬如钢板,腹中空空了,就嚼几片;中午看见电饭锅里的冷粥,打算留着晚上吃的,就拿起桌上的一只无馅馒头,因为昨夜在阳台上露了一夜,它的外皮已风干,我撕开外皮,用手指抠出里面的柔软组织,塞进嘴里,使劲嚼,太干,难以下咽,牙齿上下粘得满满的,剩下的外皮被我扔进锅里,晚上一起熬粥吧;走出去,想到那家新开的快餐店买点吃的,半路上,又想此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我不想一堆服务员围着我一个人转,我也很难在这样的场面下,只掏出几个硬币,买几个点心;又寻思,去旁边光明专卖店买一瓶酸奶,脚却未前移,一个男子,空手拿着一瓶酸奶,心有忌讳。我分明已走出去,却又半途折回,是否有人窥见我的异样,我故意掏出手机,胡摁一通,贴在耳边,似乎,真相是这样的,一个朋友约我出去,却因故临时失约,所以,我只好返回,是的,我开始返回,我的表情里可能还流露出一种因朋友失约的无辜与失望,似乎在向某个窥视者传递着,你看,朋友失约,我只好折回了,实在没办法啊,我就这样自演着,一个沉默者的独幕剧,我以为一定有人在看的,也许,并没有人看到什么,我只是一个走失了身份的人。

我以为,身体只是一个仓库,它空空的时候,我只要塞进一点东西,它就安静了,你看见了,你未必能够理解,你甚至鄙夷,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如此对待自己的人,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不爱自己,我不是不懂得爱的方式,我也会为每一个季节的自己准备不同的衣服,我也会坐在酒吧的角落独饮一杯咖啡,我也会在深夜看一场接一场的演唱会眼泪下坠,我也会在床边摆放一盆植物陪伴我一段时光,我也会拔去脸颊上莫名长出的一两根多余物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那张精致的脸,我也会很多很多,这些足以证明我很爱很爱自己,我最绝望的时候,可以几番幻想流浪至某个城市,在它的边缘某个领域,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漂流,静静沉睡,可是,我永远不会那样去做,因为,我很爱自己,我很珍惜父母赐予我的智慧,更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一生就为这件事情而来的,我清楚我的使命,这一点,足以证明,我有多爱自己。

现在的我是最难看的,想到这一点,我就莫名的淡定,我的眼里含笑,你啊,只会在时光里苍老,而我,是在经历最惨淡的时光,我展示给你接受炼狱的容颜,我的瘦弱,我的生涩,都是这人间的假象,时间可以慢慢恢复我本有的洒脱与明媚,你的白天太亮,你的夜晚就会枯萎,而我的黑夜太长,是为了等待真正的黎明。

你看,这个阴霾的午后,你看,我窗外的世界,一边是卖西瓜的卡车,一边是卖花草的三轮车,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买西瓜的人寥寥无几,那些花草却被一盆一盆地抱走,也许你会说,这是天气使然不足为奇,但我要把秘密说出,前者是通往身体的,后者是走向心灵的,这个世界,至少在这一刻,还是有更多的人选择灵魂的事情,我的睫毛开始扑朔,呵,我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沾沾自喜,因为,我从事的就是灵魂的事情。

我不是别人,我只是自己,所以,我先看见的,是我自己的灵魂,我的事业就是从我开始的,就像挖掘一条隧道,我首先打通我灵魂的深井,然后,常年有清水涟涟,且永不枯竭,开始,总是困难的,看见水的时候,就看见了希望,这个过程,我花费了20多年,20多年里,我也屡次怀疑,也许我只是一个枯井,也许我只是被丢在路边的一块井盖,可是,我坚持了,我想告诉你,坚持很重要,你可以怀疑,但你不要放弃,哪怕生命里本没有一口井,但是,也许是一座花园,一面湖泊,一朵闲云,一块耕地,怎么都好,我不羡慕你,我只欣赏你,你也不用羡慕我,你我的生命呈现不同的方式,一切皆美,因为,我们守住了各自的灵魂,它帮助我们清理了生命的荒芜,种下了最适合你我的某种植物,或者,什么也不种,日月星辰就好,你邀我共赏你的美丽,我邀你饮啜我的真醇,我们如此贴近。

当然,美未必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真正的美,是在痛的深处,慢慢延伸,慢慢体味。所以,你不要奢求我有美丽的外衣与容颜,我现在不美,我只能展现给你我的所有的伤痛与疲惫,我的文字可能硬伤了你的眼睛,我的思索可能挫伤了你的平静,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字字真言,我也该向你道歉,是我的不够,我还不能带你飞跃苍穹,去往另一个仙境,我还不能带你挖掘出生活中最好的宝藏,我没有一张完整的寻宝图,我只有几条可怜的线路,甚至,还只是由我出发最后又回到了我。你失望了吧,你想,这个世界,比我伟大,比我高尚的还有很多,你干嘛非要被我囚禁,你干嘛非要耐心十足地等待我的开拓,你为什么不能从别人那里获得灵魂的安详,甚至还有我暂时不能给的愉悦。放心,我不是不能给你愉悦,只是我的路径更为复杂与紊乱,如果你够智慧,如果你够善良,我保证,你不会迷途,我保证,你不会有被欺骗的耻辱,因为,真诚,是我的底线。

谢谢你,耐心地读到此处,支撑你的,不是我的文字,而是你的灵魂的丰润与包容,就像一个大人,愿意荒废一下午的时光,去等待孩子的一张涂鸦,去被孩子牵引着玩最幼稚的游戏,因为有爱啊,爱是博大的,它不只是在某个狭窄的时空,它可以穿越,可以靠近,可以感受到温度。我还不能夸下海口,我一定能给你什么,也许,你想看的是我还不能给的,也许,你看见的是我未曾想到的,时间就在某个瞬间碰撞了、融汇了,我们看不见彼此,但我们的心都湿润了,这个,就是第一个意义吧。

还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不说为好,如果你愿意等待,我会更加执着,如果你转身,我依然坚定,也谢谢你,因为,至少,有一个时刻,你曾经路过,我不再奢求,我已不孤独。原来,终因孤独,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高尚与纯粹,也唯此,才显出人的真实与可爱。但是,孤独可以升华,生命终将涅槃,写作,就是我的苦渡。

责任编辑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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