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布苏淖尔,地名。大布苏:盐碱。淖尔:水。当地人都称之大布苏泡子。
大布苏泡子方圆一百多公里,不论天多旱,那泡子里的水,没干过。因为那泡子里有成千上万个上升泉养着。
在泡子的周边,大大小小的有几十个村子。这些村子,都是按当时开荒时的井字方建的。井字方,就是在草原上划出一个“井”字方格,一个井,六里六长,六里六宽。每井三十六方,每方四十五垧。有钱的,一家占一个井,钱少的,一家占几个方。一个大布苏草原划出了三百多个井字。
秀才窝棚
大布苏泡子的东边,是一条公路,清朝时叫官道,民国时叫国道。小说写的是民国的事,咱们还是叫它国道吧,原味。顺着国道往南,通省城吉林市,那时的长春还只是个火车站。往北,通洮南府,当时那是奉天地界,就是今天的辽宁省。国道从秀才窝棚村西过去,路东就一户人家,四合大院,与村子的干打垒泥土房不能比。那就是秀才窝棚的地主,王秀才的家。
村子周边的几百垧地,都是王秀才家的。大布苏草原上,买地卖地,没有论亩的,就是现在,最小的计量单位,是垧。可那个时候,最小的计量单位,是方。四十五垧地一方。小于半方地,那就没法买卖了。难怪后来闯关东的人来到这块地方,都落地生根了呢。这里的土地种不完。找个边边角角的,刨点镐头地,也够一家几口人吃的了。大布苏草原养人,说白了,就是有用不完的土地。
王秀才家的土地,实际上,是他的父辈买下的。他的老家在吉林市北边的黄龙府,现在的农安县。就地名讲,黄龙府的名气比吉林市大,如今还有一座辽塔在那证明。按照大清朝时的叫法,大布苏为界外,黄龙府为界里。界里,是满族人地儿;界外,是蒙古人的地儿。王秀才家是个大户人家,上辈兄弟俩,他父亲是弟。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他考上的秀才,也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秀才。也就在这一年,他父亲病故了。王秀才自小就养成少爷书生气,油瓶子倒了,他进屋告诉娘,说油瓶子倒了。他娘说你就扶起来得了,他说,我不能扶,我一扶,别人不得说我碰倒的吗。知道自个的儿子是什么样,他娘也不生气了,可她得为儿子想后路了。大伯家有兄弟四个,他家只有他兄弟一人。就在他父亲病故后烧完五七的时候,他母亲提出了分家。开始大伯不同意,他母亲就闹。人想好不易,想坏,容易。后来大伯看实在没办法在一起过了,就只好同意分家。他母亲要分家是有道理的,原因是现在分家,家业只能分成两份,可是她一旦没了,那这家就得分成五股了。两大份,五小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家业大,就得请人来分,显得公平。王秀才的母亲说,用不着请人来,家业都在这摆着呢,城里的烧锅,油房,铺子都不要,她只要大布苏泡子东边的那十方地,城里要上两间房,回来有个落脚的地儿就行。这么一说,大伯自然是占了大便宜。那时地不值钱,一垧地高价也就是八角钱。谁也不明白王秀才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有她自个知道,经营城里的买卖,儿子不是那块料,说不定没几年就得黄铺子,再说,这天下也不太平,皇帝都没了,今天你当总统,明天他又要当皇帝的。这城里的买卖不好做,可谁当皇帝都得吃饭。有了土地,租出去,总有个收成。至少说是饿不着。再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这也是多少年的老话了。
王秀才和母亲来到大布苏,他家的十方地,官道东边多,官道西边少,王老太太选在了官道东边上,盖了个四合院子,房子是干打垒的土墙,底下有一米多宽,到了顶上,还有两尺宽,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就是泡在水里,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倒。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就算是扎根落脚了。方圆上千里的大布苏草原,来这开荒种地的,都叫插窝棚。王老太太到了这里,逢人就说,别看我儿子岁数小,可识文撰字,是考中的秀才。考中的秀才和捐的秀才不一样,就如今天考上大学和花钱买文凭一个理。来东北闯关东的,别说是秀才,就是识字的也找不出几个,秀才,那就是大学问了。王老太太这是给儿子扬名,有了名气,在这大布苏草原也就有了脸面,地位。
东家是个秀才,秀才窝棚就这么出了名了。这出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四合院,从外面看,总让人觉得不得劲,院子的四角就像是一个高大的苞米仓子,可这个仓子,外面找不到门,只有从屋子里爬进去。后来大布苏一带起胡子了,大家才知道这种苞米仓子就是炮台,名字叫老虎不出洞的炮台。凭当时胡子的实力,是攻不进这种炮台的,里面只要有一杆老洋炮,外人就攻不进来。
种地要雇伙计,有伙计就得有家小,就得有房子住。王秀才问他娘,他娘说:就在路西盖吧。路东的地势高,从东往西是一个大坡,坡底就是大布苏湖,下雨天,那雨水就流往湖里。就这么着,路东只有王秀才一家,路西全是伙计。站在王秀才家的炮台上,全村子都在眼下。
有了村子,有了地,那日子就一天天的往前推着过。开荒地有劲,接连几个好年头,王家的日子兴旺了起来,有了牛马,有了几挂大车。抬头的日子没过上几天,王老太太一病不起,一天她把儿子叫到床前,说:地,要一垧一垧地卖。钱,有一元,花七角……话没说完,老太太驾鹤西去了。最了解儿子的,是母亲,王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时候只有告诉儿子最管用的话。
没了老娘,王秀才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了。他有事没事的,手里都爱拿上一本《论语》。没有几个人看他真正的读上一回。走到哪儿,一聊就是半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往家走。他记住了老娘的一句话:“亲戚有远近,眉眼看高低,赶上饭,说啥也不能吃。”要是碰上打牌的,坐下来就伸手,那饭也省下了。可走的时候,钱可以忘了,书不能忘。他说:半部《论语》安天下,这书,不能不读,可也不能总读。整天读书,那叫啃书,啃书的人,那是呆子,一个呆子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地里的活,有打头的领着。车马,有大老板子管着。家里的事,有媳妇照料。王秀才一天到晚,闲人一个。他一个人闲着也就罢了,可他有时候,走到地头了,看伙计干活,他就喊:“打头的,过来歇一会儿。大热的天,忙啥呀?凉爽一会儿再干,大长的天。”大伙坐下了,他先是考大伙几个知识性的东西,最简单的,问:“你们说人那块叫人?”这事还真让人一时半会儿地答不上来。他也不卖关子,也不训人,一指鼻子下面的人中说:“就是这儿,这叫人中。”接下来问:大布苏是啥意思?这的草原原本是谁的?这些东西,对这些闯关东的人来讲,真的不知道。他就从头到尾的讲给大伙听。脚下的地,身边的事,听起来,比听评书的受用。开始的时候,因为他是东家,大家也乐得歇一会儿,再说也长点见识。可时间长了,打头的不干了,伙计们也不干了。误活。因为这种地是东家伙计五五分成,地里没收成,谁也吃不饱饭。节气不等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王秀才也不是没眼色的人,他也看出来打头和伙计们的心思,他就想,这些人,真不实尖,这大热天的,走几步路都一身的汗,何况干活了,让你们歇会儿,还他妈的不领情。真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伙计们忙,家里他又嫌闹,几年功夫,三男俩女,五个孩子了。他就到村子里去找些闲人聊天。村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人也多了,那事也就多了起来了。谁家婆媳不和了,谁家的猪拱了谁家的酱缸了,兄弟分家了,有了矛盾,就得找人给评个谁理谁非。这个人别说是什么德高望重,最起码得公平。再就是得识字,要不写个白契什么的,还得另外找人。起初,王秀才也不愿干这事,咋说自己也是秀才出身吧。可是他这人看不得别人为难。就这么着,村子里的大事小情的,就都找他了。
每当村子里谁家闹不和了,找到他,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事,你得和他陈说厉害。把事掰开了给他尝尝。家里不和外人欺,哪有锅不碰勺的。我这人,公道一辈子。得,我去给你说说。
公道一辈子。是王秀才的口头语。可大伙听了都笑,因为他给别人评理的时候,总是有一方不满意,有时双方都不满意。不满意归不满意,他说的话真要是摆到桌面上,你还真的找不那不对。
婆媳之间不和,他总是说媳妇。长幼尊卑。老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再怎么说,她也是老人呢。
夫妻间吵架,他总是说妻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嘛。
邻里打仗,他先是子曰:大学之道……止于至善。这话庄稼人听不明白,可越听不明白,越显出了学问。接着就是各打五十大板,也就认同了,人家是秀才,照书上说的做事,那还能有错吗。
村子里后来成立了村公所,解放后,成立了村委会,可王秀才还是王秀才,就是村民小组长那么点的官,他也没干过。有人说,无官一身轻。他只是一笑,后来他对子女们说,这官是什么?是奴才,就是当到一品大员,在皇帝面前还是奴才。县官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官,那村子里的官是个啥?我当初考秀才,那是给老太太考的功名,老太太一辈子好强,那是给老太太脸上贴金。当个老百姓,比啥都好,太平,省心。可村子里的大事小情的,没有一样离开他的。谁都知道,他人不坏。
王秀才在村子里还有一项最大的娱乐,就是赌。用他的话说,就算是咱花钱雇人陪着玩,还不一定有人愿意呢。输两钱,就算是工钱了。一听这话,谁都明白,他是那种逢赌必输的主。可他又是认赌服输的主,他说:钱能输,面子不能输。没钱,就卖地。
王秀才赌钱,只要有人陪着玩就行,有时明知道别人在捣鬼,可他也装作不知道。他觉得这才是玩,这才有意思。他觉得看别人捣鬼,比打牌更有乐趣,他喜欢看别人捣鬼时的样,好笑。就为了那么两个钱,原本很爷们的汉子,一下成了小心眼的娘们了。其实,小心眼,是人们从骨头里就有的,只是在这点小钱上,不能动,不值。这就是小人,这样人,永远发不了大财,真发了大财,得烧死他。有时为了给别人创造捣鬼的条件,他故意地擦眼睛,有时还故意的把牌掉地上。当他看到那些人捣鬼赢了钱的样子,而这些人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他就觉得更好笑。为了几个钱,能把人变成这样,他真的高兴。他觉得钱这种花法真的很有意思。比看二人转有意思多了。
王秀才的家业,最后败在他手里,但不是败在赌上。钱不来回人不赌。要不是这样,谁也不赌了。他的家业是败在了面子上。前面说了,村子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爱找他,最爱找他的,是谁家欠了钱了,找他给作保。那时欠钱,大多是欠在结婚过礼钱。这在村子百姓中,这是最大的花销。男家过不起礼了,就要找个中间人,说和这件事。这个中间人,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一是得有面子,面子就是名气,周边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信得过;二是得有钱,没钱那是空口说白话,死人说活了,也没人信;三是得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把事情摆开了,说明白,让大家服气。具备这三条的,远的不用说,秀才窝棚,只有王秀才了。
过彩礼,是个大事,穷富都得摆上一桌酒菜。说事的,是王秀才,那自然是主坐。坐下了,酒倒上,闲话说了几句,就得说正事了。正事,不能喝完了酒说,也不能边喝边说。话赶话,借着酒劲,就行许把好事说砸了。说事之前,王秀才先说两孩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做姻缘……好话说到这两孩子家里要是不给办事,就得私奔的劲头上了。接下来,才说这正事,就是结婚彩礼,这是女孩子的身价,万万少不得,要不女孩子嫁过来,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话说到这,女家自然是高兴了。今天这事,就是要让女家高兴,才能办得下来。有的人家,是嫁了闺女娶儿媳妇,那礼钱是万万少不得的。可这话不能说,这是在揭人家的短。那就等于说卖了闺女,娶媳妇。好说不好听。接下来,就是过礼单子了。有的,一样样的点过;没有的,一样样的记下来。那时最大的件,就是座钟或者是挂钟。余下的,就是:趟绒十五尺;棉花二十斤;黑礼服尼鞋面子十双;白花旗六十尺;四套行李;大柜一口;饭桌子一张……反正都是居家过日子能用得上的东西。按理说,这也是都该买的东西,可钱出在哪?没有钱,说啥都是白说。一般的人家,头一次过礼,把钱过去了,这些东西,就得踏下了。踏,就是拖欠。啥时给,没准。可要是等着嫁了闺女,娶媳妇的,那就难办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这的事办不明白,下一个事就难办。这是明摆着的事。既然是踏,那就不能要东西了,得合成钱。钱在大布苏草原上,可是硬头货——袁大头。那时的钱也毛,哈票,奉票,老绵羊票,五花八门。可只有袁大头百姓认,硬头货,那是白银的大洋,啥时候都是钱。银子。
婚事,大多是冬季里的年前年后,大多人家是年前,省得接媳妇过年了,那还得一笔钱。这是习俗,没结婚的媳妇接来过年,一定要给钱的。庄稼人靠的就是地里的收成,这时候就只得指望明年地里的收成了。可村里有一句老话:指儿不养娘,指地不打粮。靠天吃饭的事,谁敢保。实际上,就是谁心里都没底,闺女嫁过去了,踏下的彩礼不给咋办?又不好生找硬要了。于是,这个保人就至关重要了。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婚。王秀才这时候是红脖汉子,一拍胸,这事儿,我给担着,明年还不上,我拿半方地担保。话一出口,就得算数,可女家还是不认,她们不能到儿子媳妇家去学一遍,学了也没人信。王秀才也知道,白纸黑字写上了,红红的手印,重重地按上了。直到这时,这酒杯才能端起来,一口干下去,老白干,六十度,喝下去,就是一条火线。可王秀才感觉不出辣了,嘴都说麻了。
大布苏草原上的人都厚成,可天老爷不管你那个,上秋了,收成不好,女家找上门来了。这是等着娶儿媳妇的钱,也是没办法的事。
卖地。
按理说,王秀才该有个记性了。可他这人,下回有人找他担保,他还照旧。妻子一说他,他反有理了,说:谁家没个难事。帮人家,就是帮自己。我这是给你们留后路呢。
就这样,到伪满洲国倒台子那一年,除了还有点口粮地,王秀才的家,真的败了。
到东北解放,实行土地改革的时候,王秀才家的成分定了个中农。他死的时候,是躺在炕上听收音机,他听了六十多年的收音机。他活了八十四岁,应了那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老话。
王秀才人没了,可留下个地名:秀才窝棚。
韩家店
韩家店村在秀才窝棚村北,顺着国道走,三十多里路,就在国道边儿。
韩掌柜开这店的时候,那里己有了一家车马大店了。店主姓孙,人称孙二爷。能住孙二爷店的,都是些有钱的主,少说也是面上人。那是按马算钱的大店,在大布苏一带,店分四等,按马算钱,那是一等大店,挂四个晃的。韩掌柜开的店,是那种四等店,只挂一个破罗圈晃的那种。也有人叫它花子店。
开店,不是哪都能开。韩掌柜选在这里开店,那是经过算计的。从洮南府出来,一天的道,到这正好天黑。从省城吉林市出来,两天的道,也是到这。该吃,该住,这儿都是落脚儿地。过了这,那才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呢。
按理说,村名该叫孙家店,先来后到吗。可在孙家店住过的,都说这家店太黑。可从有了韩掌柜的花子店,那名,没几天就传出去了。名声。
韩掌柜开店常说的一句话是:有钱,你就扔两个儿,没钱,谁出门也不能背着炕。给传个名。谁家没两门子穷亲戚呢。
开花子店,外人看了,挣不到钱的。一排的七间大房子,一头开门,进了屋,南北大炕,空空荡荡的大房子。进了店,有钱的,往南炕上坐,没钱的,往北炕上去,不收钱。只有用被子的,才收上一角钱。饭钱呢,给多给少,全凭住店的自愿。用韩掌柜的话说:“争的不足,让的有余,谁心里都有个小九九。人活一张脸,再份有点钱,谁能舍下这张脸。”再说了,大布苏草原,不缺的,就是粮食。一斗小米,三五角钱,那还是最贵的。要是苞米,高粱米,更值不了几个钱了。
按理说,开店得有个店样,可是韩掌柜的店,前后两排房子,后排自己住,前排开店。可前后房子之间没有围墙,走起路来,方便。方便了客人,也方便了贼人。韩掌柜的儿子,是个老实忠厚之人,他几次都想把这院子围上墙,可韩掌柜说:“没用。小贼挡他干啥,总得给人个活路吧。大盗,你挡得住吗。没用。”没了院墙的花子店,更让人感觉到店的破烂了。可是冬日里,进了店,暖和,柴草有得是,烧吧。烧没了,现出去搂都来得及,出了门就是草甸子,庄稼地。愁啥不愁烧的。
在花子店的东厢房,一排的五间土房,北头两间是豆腐房,一天一板豆腐。除了家里店里吃的,还能卖上点零花钱。泔水、豆腐渣喂猪,那是真正的来钱道。看着不起眼的小豆腐房,是韩家养家糊口的支柱。大布苏有一句话:贵人吃贵物,贱人吃豆腐。豆腐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再说了,在大布苏买豆腐,可以不用钱,用黄豆换就可以了。省事。
没有谁能想到大布苏草原的冬天有多冷,也没谁能再去体验那时的北风有多硬。冻死人。老一辈人说过: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腊八腊九,棒打不走。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倒槽的硬汉子,听说过,可是没见过。因为一顶狗皮帽子,不系上帽耳朵,顶风走不了半里地,那嘴便从下巴开始麻了。这个时候见到店家,谁还迈得动腿了。
天一冷,店里的人多了。落脚的,过栈的,打尖的,最多的还是花子。一进店就能看出来,花子是从北炕炕头往炕梢排,常住。他们也知道,白住店,不能上南炕,要饭的不能嫌馊,更不能坏了规矩。
一天来个打尖的,看那身穿戴,不是穷人。吃完饭,他问韩掌柜:多少钱?韩掌柜笑了,说:有钱你就扔两个。那人掏出五角钱,往桌子上一放说:“掌柜的,别笑话。”其实,五角钱,两天的吃住都够了。显然这是一句客套话。可接下来,客人说:“掌柜的,这外面风太大,顶风实在是走不动。能不能借我车用一用,我今天到了洮南府,买卖谈完了,明天不回来,后天准回来。”
洮南府在北边,这谁都知道。有车有马,也就是一天的路。可没车没马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韩掌柜没多想就说:行。一口答应了。这也是他多年的为人,人在难处拉一把。没有难处的时候,谁还用得着求人。只要张嘴求了,那就是认为能行,才张嘴的。
韩掌柜和儿子说,儿子一口回绝了:不行。车是我卖豆腐用的。没了车,我抗着豆腐盘子去卖呀。儿子说的是理。
那人说:没车借个驴也行。
韩掌柜这回没说什么,也没再去问儿子,领着那人出去了,到了马棚,牵着驴,让那人骑走了。
店里的人都为韩掌柜担心,那人是不是个骗子?
韩掌柜说:“谁没个马高蹬短的时候。看他那样,也是个实诚人,我借给他驴,他好意思骗我?拿人心比自心,他好意思骗我?”君子之心就是如此,在他的眼里,怎么也看不出谁时坏人。
可那人把驴骑走了之后,三天过去,没影。年都过了,没影。冬天都来了,还是没影。一直就没个影。
后来有人问韩掌柜这事,他说:那也是碰上难处了。不是碰到难处了,一头驴,不值得骗一回。
到了年底,韩掌柜开始忙上了。他每天晚上都要拿着称,把花子们要的米过称,收下,放到仓子里。米分多种,要的东西也分多种,最多的,就是年豆包。年豆包是用大黄米面,包上大豆馅,蒸的。做法都是这个做法,可味道就不同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黄米面发到什么时候,这是个经验,也是个技术。没发到时候,豆包发硬;发过了,豆包发酸。要来的豆包,千家万户,自然的什么味都有。好在这些豆包也是给住店的人吃,没谁挑味道。到了年关,花子们大多要回家过年了,韩掌柜便把钱给他们。当然那不是市价,可这也救了花子。还真有几个没家业的花子,就在店里过年了。那钱,由韩掌柜给记到帐上,存着。什么时候想用了,再取。
韩掌柜娶过两房媳妇,头一房,生了一男一女,死了。二一房,生了三男两女,也死了。这一年,他刚到五十岁。头一房的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娶媳妇了。两房的孩子看不出是两妈的,亲。大儿子娶了媳妇后,见老爹没了老伴,一个人有些孤,就在外村给他接回一个四十八九岁的寡妇。没儿没女,干净利索一个人。可是接回来,韩掌柜就不干。这么大岁数了,都死了两了,还娶什么人呢。到了这个岁数,还有那个花花心,让子孙咋看。可是寡妇不想走,韩掌柜就搬到店里面住,和花子在一起。到后来没办法,大儿子拉上两袋子粮,把寡妇又送回去了。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苏联红军过来了,在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住了一个晚上,村子没跑出去的大姑娘小媳妇糟殃了。这一下惹怒了村子的人,这么些年,还没谁敢在这个村子惹事。因为这个村子没有几家不当胡子的,天性就生性。于是就在国道上设下了埋伏,一下子就把苏联红军一车十二个人全给杀了。尸首放在国道上好几天没人敢动。后来是韩掌柜领着几个花子给埋上了。在这些花子中,有个老白头。不知是因为姓白,还是头发白,谁一问贵姓,他就说叫我老白头得了。老白头会说老毛子话,就是俄语。他说的是不是老毛子话,谁也听不明白。苏联红军的事一出,韩掌柜就知道要出大事,苏联红军可不是好惹的,小鬼子那么恶都给打跑了,那轮盘枪,一扫一大片,那大炮,整个院子也抗不住它一颗炮弹呐。可发昏挡不住死,等着吧,是祸躲不过。
紧要关头,老白头说话了:这事好办,等苏联红军来,我翻给他听。说明白不就行了,说不定,苏联红军还得赏给咱们点啥呢。
几天以后,国道上响起了大汽车声。村子里的人都起来了,韩掌柜把家人都藏到屋里,陪着老白头站在国道旁的粪堆边上,等着苏联红军过来,把事说明白了。世上事,怕的就是误会总也说不明白。
眼见着苏联红军的大汽车过来了,老白头朝大汽车翻上老毛子话。可实际上,他的话全洇没在汽车的轰鸣中。就算他说的是真正标准的俄语,也是白说。车近了,车上苏联红军的轮盘枪都看见了。老白头站在那不停地说着,韩掌柜听到“哈拉少”的时候,轮盘枪响了。子弹像刮风一样的过来了。
老白头腿一软,倒下了。枪子把韩掌柜周边的土地都打冒烟了。韩掌柜一看不好,也像老白头那样,腿一软,倒下了。
大汽车没停,过去了。
老白头喊:韩掌柜,我怕是不行了。你咋样?
韩掌柜躺在那起不来了,说:不知道,我的腿也不好使了。
这时家里人听大汽车过去了,都冲出院子,朝两个人跑来。
韩掌柜见家里出来了,一摆手喊:趴下!
家里人都吓得趴下了。可四下看看,大汽车真走了,又都爬起来,跑到韩掌柜这。大儿子见韩掌柜也是一身的血,就摸着问:打哪了?家里的女人就都哇哇地哭了起来。直到这时,韩掌柜才想起来看看伤哪了?
全身是血,最好的办法,就是脱衣服。当只剩下内裤的时候,大伙也都也看明白了,那也没伤着。这时才想起来老白头,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白头抬进院子,那血也流了一路。老白头的两条腿从大腿那齐齐地被打折了,只剩下一层皮连着了。老白头说:韩掌柜,快用剪子,把这腿剪下来,我兴许还能活。可韩掌柜下不了手,这时一个叫二驴子的老花子,拿过了剪子,几下子就把两条断腿剪下来了。当大家给老白头包好伤口的时候,老白头死了。
埋老白头的时候,韩掌柜给买了口棺材。下葬的时候,韩掌柜说:人那,不知谁是谁的孝子?没想到我还能是老白头的孝子,给他送终了。
花子店红了,孙家店自然的就冷清了。孙家店就想起了歪道了,他们串通了胡子,来绑韩掌柜的票。
胡子绑票,先来插千的。就是先来个侦察员。一切都看好,晚上胡子来了。三十几号人枪,把院子给围上了。进屋的胡子,把韩掌柜五花大绑地推出来了。店里住南炕的这时候都吓傻了,谁也不敢动了。住北炕的这时一下子都起来了,十几个花子冲出了门。走在前面的一个花子一手一只猪哈拉巴骨,他是花子里面的艺乞,靠的就是这一张嘴,自编自唱。花子和外人冲突了,都是他出来说。他边打哈拉巴骨边唱:
骨板一打出门来,鸟为食亡人为财。鸟为乞食飞天下,人为吃饭拜四拜。同出一门师兄弟,不知今日为何来?
一个小胡子拿枪上来,想挡住他们,拿哈拉巴骨的花子顶着枪往前走,后面的花子都跟了上来。按江湖说法,花子跟胡子同出一门,同拜在铁拐李的门下。这事,小胡子可以不知道,可绺子当家的不能不懂。
这时从黑影里走出来绺子当家的,一抱拳说:不知道这么些兄弟在这,惊着了。兄弟今天也是马高蹬短了,找韩掌柜借点吃的。胡子也知道,他们虽然手里有枪,可是这些花子他们也惹不起,花子要是传下话去,他们就没个安生的地方可以住了。
这时花子里的一个硬乞站出来了,说:大当家的,这韩掌柜是我们的关二爷。你今个和他过不去,就是和我们过不去。马高蹬短的,没吃的,今天兄弟我教教你们吃啥。说着从袖子抽出黄香那么粗,一尺多长的银针。针从左腮扎进去,从右腮扎出来。说:行不行,不行我再来一根。说着又抽出一根。
绺子大当家一看,今天是惹着了花子了。这些人中,干啥的都有,啥能人都有,说不准还能找到他老家去。真要是惹急了,这些人也是啥都敢干的主。他回身朝身边的一个小胡子就是一脚,骂道:你他妈眼睛长到屁眼里去了,快把韩掌柜放了。骂完了小胡子,他对着花子说,都是本局山规不严。错把韩掌柜当成秧子了,不知者不怪吗,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挥手,领着人撤了。
两场虚惊之后,店还得开,瓜还得种。几个要饭的老花子,冬天里要饭,夏天里,韩掌柜便领着在前园子的几亩地上种瓜。西瓜、甜瓜,酸瓜。种得最多的,是打瓜。
韩掌柜种瓜,是为了吃。吃不了也不能让它烂在地里,卖。可大布苏草原这地方,除了国道上偶尔的过个车马的,还真的没地儿卖。因为这里离最近的县城也一百里之外,一个来回,两三天,去了人吃马嚼的,划不来。那瓜,也就是吃。可打瓜籽就不同了,那是城里人喜欢吃的东西,贵。
到打瓜地吃打瓜,白吃。大布苏草原多少年了,都是这样。可吃打瓜,得会吃。进了地,找一个大打瓜,一拳打个洞,当然了,有刀最好,一砍两半。伸手进去,抓。这叫洗手。洗完了手之后,每个打瓜只吃中间一点,那最甜。吃完的打瓜,口朝上,摆在地里,等着它自己烂掉,这样,到收的时候,每个打瓜瓢里都是打瓜籽,干净。
瓜籽卖了,买地。买了地,种打瓜。韩掌柜的家,就发在了这个打瓜上了。可那家还没等大发,一分钱没花上,一点福没享受,就攒了点地。有了地,就成了地主,成了东家。伪满洲国倒台子了,国民政府也跑台湾去了,土地革命了。叫土改。
土改。那是穷人真正当家作主的日子。穷人分富人的日子。
孙家店让贫农团给分了,原本就人性不好,到了这时候,更是墙倒众人推。惨了。房子做了村委会,孙家人划上了地主成分,扫地出门,成了真正的穷人,比贫农还穷的穷人。干活也不叫干活了,叫改造。
韩家店村子的人,都知道韩掌柜,好人。别的不说,谁没白吃过老韩家的瓜。有人情在,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子里没人来分韩掌柜的房子,地。可是外村的贫农团来了,赶着大车,来分韩掌柜的家了。房子分不走,地分不走,可东西能拿走。那时管地主家的东西叫浮财。可是一到了店里,贫农团也傻了。几十个要饭花子在这儿,一个个手里拿着家伙,护住了韩掌柜的店。
“没他妈的韩掌柜,我们这些不饿死也得冻死。这哪有你们分的理。”
“要说贫农团,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穷的吗?”
“要分,早分了,还轮到你们来分。看你们这样,不像是贫家,和胡子差不多。”
这时村子里贫农团也来了。
“分房子分地分浮财,也轮不到你们来分那。咋地,没王法了,还想起胡子。”
“我们村的贫农团就不是贫农了。你们说你们是贫农团,我看像反把的地主。咱们上区里评评理。”
外村的人知道,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何况本身就不占理。不赶紧走,还在这干啥呀。韩掌柜看着外村人走了,本村人也走了,他进了店,往北炕上一躺。睡着了。
到了划成分的时候,按政策,韩掌柜划了富农。富农就富农,韩掌柜没当回事。后来,又有了新政策,可以上找三年,这样,他算是中农。后来这叫后拉火中农,算是上中农。是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孙正连,1957年生于吉林省乾安县。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凭吊大布苏》、短篇小说集《洪荒》、中短篇小说集《大布苏草原》、长篇小说《大布苏湖的秘密》等。作品在《作家》、《滇池》、《北方文学》、《春风》等刊发表,短篇小说《寻找马杆》被《小说月报》选载。现供职于吉林大布苏国家自然保护区管理局。